《史記》•梁孝王世家
譯文:
梁孝王名叫劉武,是漢文帝的兒子,和漢景帝同母,母親是竇太后。
漢文帝有四個兒子:長子被立爲太子,後來就是漢景帝;次子是劉武;第三子是劉參;第四子是劉勝。漢文帝即位兩年後,把劉武封爲代王,劉參封爲太原王,劉勝封爲梁王。兩年後,又把代王改封爲淮陽王,把代國全部賜給太原王,稱他爲代王。劉參做了十七年王,於漢文帝去世的第二年去世,諡號爲孝王。他兒子劉登繼承王位,是爲代共王。共王在位二十九年後,在元光二年去世,兒子劉義繼位,是爲代王。十九年後,朝廷擴大關卡,以常山爲界,把代王徙封到清河。清河王的徙封發生在元鼎三年。
起初,劉武在淮陽王位上十年時,梁王劉勝去世,諡號爲梁懷王。懷王的最小兒子最受寵愛,待遇和其他兒子不同。第二年,朝廷把淮陽王劉武改封爲梁王。梁王初即位時,是漢文帝的第十二年。從此梁王在位共歷了十二年。
梁王十四年時,入京城朝見。十七年和十八年,每年都入朝,留下不走。第二年,纔回到封國。二十一年再次入朝。二十二年,漢文帝去世。二十四年又入朝。二十五年再次入朝。當時皇上還沒立太子。有一次,皇上和梁王在酒宴上閒聊,說道:“我死後,江山傳給你。”梁王推辭了。雖然他知道這話不可能成真,心裏卻高興。竇太后也一樣高興。
那年春天,吳、楚、齊、趙等七國反叛。吳、楚軍先攻打梁國棘壁,殺死數萬人。梁孝王堅守睢陽城,派韓安國、張羽等人擔任大將軍,抵抗吳楚軍。吳楚軍因梁國在中間,不敢向西進攻,於是與太尉周亞夫等對峙了三個月。最終吳楚軍被擊敗,梁國所斬殺俘虜的人數與漢軍在中分一樣多。第二年,朝廷立了太子。此後,梁國與朝廷關係最親密,功勳卓著,而且是天下最肥沃的地區,北到泰山,西至高陽,共有四十多個城,都是大縣。
梁孝王是竇太后的幼子,深受寵愛,受到的賞賜數不勝數。於是他修建了東苑,方圓三百多里;擴大睢陽城七十里,大興宮室,修建了長長的空中走廊,從宮殿一直延伸到平臺,長達三十多里。他被賜予天子的旗幟,出行時有千輛馬車、萬匹騎兵。他在東西方打獵,其規模和禮儀媲美天子。出行時言語威嚴,進宮也警戒森嚴。他還邀請各地豪傑和遊說之士,四面八方的人都來投奔。其中齊國的羊勝、公孫詭、鄒陽等人。公孫詭善於出奇謀和陰謀,初次見梁王,就賜予千金,官至中尉,梁王稱他爲“公孫將軍”。梁國大量製造兵器,弩、弓、矛等超過數十萬件,國庫中金錢達百多萬,珠寶玉器比京城還多。
二十九年十月,梁孝王入朝。景帝派使者持節,駕着四匹馬的車,到關下迎接梁王。入朝後,孝王上書請求留下,因爲是太后親屬的緣故。他入宮時與景帝同乘輦車,出宮時也同乘車馬在上林苑打獵,射殺禽獸。梁國的侍中、郎官、謁者都被登記在冊,進出天子宮殿的大門,和漢朝宮廷宦官無異。
十一月,皇上廢除了栗太子,竇太后內心想要讓梁王成爲繼承人。大臣及袁盎等人向景帝進言反對,竇太后堅決不同意,於是不再提讓梁王繼承皇位的事,此事十分隱祕,世人並不知曉。最後,梁王辭別皇帝返回封國。
那年夏天四月,皇上立膠東王爲太子。梁王因怨恨袁盎和那些反對的官員,便與羊勝、公孫詭等人暗中派人刺殺袁盎和其他諫臣十餘人。追查兇手,沒有抓到。於是皇上懷疑梁王,追查兇手,結果證實是梁王所派。朝廷隨即派出使者,車馬往來不斷,到梁國徹查,逮捕公孫詭和羊勝。公孫詭、羊勝躲藏在王的後宮。使者急令地方官員嚴查,梁國丞相軒丘豹和內史韓安國進言勸說梁王,梁王才讓羊勝、公孫詭自刎,交出人。皇上從此對梁王心生怨恨。梁王害怕,便派韓安國通過長公主向太后謝罪,這才得以釋放。
皇上怒氣稍減,於是上書請求入朝。剛到關,茅蘭勸說梁王,讓他乘一輛布車,只帶兩匹馬入關,藏身於長公主的花園中。漢朝派使者來迎接,梁王已經入關,車馬全停在外面,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竇太后哭道:“皇上殺了我兒子!”景帝非常憂愁。於是梁王在宮門前被處以刑罰,認罪謝罪,太后和景帝大喜,彼此哭着,恢復了往日的親密。然後,全面召來梁王的隨從入關。但景帝對梁王更加疏遠,不再與他同乘車馬。
三十五年冬天,梁王再次入朝。他上書請求留下,皇上不答應。他回國後,心情恍惚不悅。夏季北狩良山,有人獻上一頭牛,牛的腳從背上長出來,梁王對此非常厭惡。六月中旬,他因高熱病重,連續六日去世,諡號爲孝王。
梁孝王仁慈孝順,每當聽說太后生病,連飯都喫不下,寢不能安,總想留在長安陪伴太后。太后也非常喜愛他。當他聽說梁王去世時,竇太后哭得非常傷心,喫不下飯,說:“皇上果然殺死了我兒子!”景帝悲痛恐懼,不知所措。與長公主商議後,決定把梁國一分爲五,封梁孝王的五個兒子爲王,五個女兒各自獲得食邑。於是奏報給太后,太后才高興起來,爲皇帝多加了一餐飯。
梁孝王長子劉買繼承王位,是爲梁共王;兒子劉明爲濟川王;兒子劉彭離爲濟東王;兒子劉定爲山陽王;兒子劉不識爲濟陰王。
梁孝王在世時,財富以億萬計,難以計數。去世後,國庫中剩下的黃金還有四十多萬斤,其他財物也差不多。
梁共王三年,景帝去世。共王在位七年去世,兒子劉襄繼位,是爲梁平王。
梁平王劉襄十四年,母親是陳太后。共王的母親是李太后,李太后是平王的祖母。平王的皇后姓任,名叫任王后,極其受平王寵愛。當初,梁孝王在世時,有一隻酒器(罍樽),價值千金。孝王告誡後世子孫,要好好保管這酒器,不能贈送給別人。任王后聽說後,想要得到這罍樽。平王的祖母李太后說:“先王有命令,不能把罍樽送給別人。其他財物雖然價值數百萬,也可以隨意使用。”任王后極度想得到它。平王襄親自派人打開府庫,取走罍樽,賜給任王后。李太后非常生氣,漢朝使節來,想向她申訴,結果平王襄和任王后阻止,關上門,李太后與他們爭奪門,手指被劃傷,最終沒能見到漢使。李太后私下與食官長及郎中尹霸等人私通,平王與任王后因此派人勸阻李太后,李太后內有淫亂行爲,最終也敗露了。後來得病去世,病時任王后從不請假,去世後也不爲她舉行喪禮。
元朔年間,睢陽有個叫類犴的人反叛,他有辱其父,和淮陽太守的客人一起乘車出行。太守客人下車時,類犴反殺了自己的仇人,然後離開車。淮陽太守生氣,責備梁國的兩個兩千石官員。官員們向下追查,抓住反叛的親戚。類犴知道國中祕密,便向朝廷告發,詳細告說了梁王與祖母爭罍樽的事。當時丞相以下的大臣得知,想借此打擊梁國的官員,這封信傳到皇帝那裏。皇上下令調查,事實在其中。公卿大臣請求廢掉平王,成爲庶民。皇上說:“李太后有淫亂行爲,而梁王襄又沒有德才兼備的老師,因此陷入不義。”於是削去梁國八座城,把任王后的頭砍下,懸掛在市集中示衆。梁國還剩十座城。平王在位三十九年後去世,諡號爲平王。兒子劉無傷繼位,成爲梁王。
濟川王劉明是梁孝王的兒子,於漢景帝中六年被封爲濟川王。七歲時,因射殺中尉,漢朝司官請求誅殺,皇上不忍心,便廢除劉明爲庶人,流放至房陵,其地併入漢朝爲郡。
濟東王劉彭離是梁孝王的兒子,於孝景中六年被封爲濟東王。二十九年時,彭離驕橫不法,無君臣之禮,夜裏私自帶數十名奴僕和亡命少年搶劫殺人,搶走財物以爲樂事。被發現殺死的有百餘,整個地方都知道,無人敢夜間出行。所殺者兒子上書告發。漢朝司官建議處死,皇上不忍心,便廢除劉彭離爲庶人,流放至上庸,其地併入漢朝爲大河郡。
山陽哀王劉定是梁孝王的兒子,於孝景中六年被封爲山陽王。九年去世,沒有兒子,封國被廢,其地併入漢朝爲山陽郡。
濟陰哀王劉不識是梁孝王的兒子,於孝景中六年被封爲濟陰王。一年後去世,沒有兒子,封國被廢,其地併入漢朝爲濟陰郡。
太史公司馬遷說:梁孝王雖然因爲親近和寵愛而擁有肥沃的土地,但正逢漢朝強盛,百姓富裕,所以能積累大量財富,擴建宮室,車馬服飾都和天子相似。但這種行爲終究是僭越的。
褚先生說:我當郎官時,曾在宮殿中聽老郎官講過這件事。我認爲,梁孝王心生怨恨,想做不正當之事,問題就源於此。現在太后是女性,因寵愛幼子,想讓梁王做太子。大臣們未能及時勸說,反而迎合太后的私意,只圖私利和賞賜,這不是忠臣。就像魏其侯竇嬰那樣直言勸諫,爲何反而招來禍患?景帝與梁王在宮中會面,侍奉太后飲酒,景帝說:“我死後,江山傳給你。”太后非常高興。竇嬰在旁邊,據地說道:“按漢朝法律,應傳子承孫,現在皇上爲何要傳給弟弟,這會破壞高祖的約定!”於是景帝沉默不語,太后也感到不悅。
所以周成王在樹下與小弟弟玩耍,拿一片桐葉給他,說:“我封你爲王。”周公聽說後說:“天子封弟弟,很好。”成王說:“我只是開玩笑。”周公說:“君主不能有隨口說的舉動,說了的話必須實行。”於是周成王封小弟弟爲應縣侯,此後成王終生不敢再開玩笑,說話必行。《孝經》說:“不違背法度的話才說,不違背道義的事才做。”這是聖人的言語。現在皇上不應該對梁王說“千秋萬歲之後傳你”這樣的話。梁王地位尊貴,又有太后支持,驕橫已久,多次聽說景帝說“千秋萬歲傳你”,但事實上沒實現。
又根據漢朝規定,諸侯王入朝見天子,總共只需四次。第一次到時入宮小見;正月朔日,奉皮薦、璧玉祝賀新年,正式見面;三天後,梁王設宴,賞賜金錢財物;兩天後,再次入宮小見,辭別。在長安停留不超過二十天。小見,是指在宮禁內部飲酒,非一般士人可進入。現在梁王西入朝,卻長期留居,接近半年。他能與皇帝同乘輦車,同乘車馬外出。這種行爲明顯地向外界宣揚自己地位超然,實際上並無誠意,只會滋生怨恨,甚至可能萌生叛逆念頭,這不是普通賢人所應做的事。漢朝的禮法制度,諸侯王每十年才見一次,通常只有一次正式朝見。現在梁王每年都入朝,停留時間太長。俗語說“驕縱的兒子不孝”,並非虛言。所以諸侯王應配備德才兼備的老師,有敢於直言進諫的忠臣,比如汲黯、韓長孺等人,否則就會招致禍患。
聽說梁王西入朝時,謁見竇太后,與景帝一同在太后面前宴飲交談,說些私密的話。太后對景帝說:“我聽說殷商崇尚親情,周朝崇尚尊卑,其道理是一樣的。以安車大駕來接待,不如讓梁孝王擔任太子。”景帝跪下說:“是。”宴罷後,景帝召見袁盎等大臣、通曉儒家經典的學者說:“太后說的是什麼?”大家回答說:“太后是想讓梁王成爲太子。”景帝問具體情況,袁盎等說:“殷商之道注重親情,立弟弟爲繼承人;周朝之道注重尊卑,立長子爲繼承人。殷商之道樸實,法於天道,親近所親近的,所以立弟弟。周朝之道文雅,法於地道,尊敬根本,所以立長子。周朝規定,太子死,由嫡長孫繼位;殷商之道則,太子死後,立其弟弟。現在漢朝承襲周法,周法不允許立弟弟,應立長子。因此《春秋》批評宋宣公。宋宣公死後,不立長子,而立弟弟。弟弟繼位後去世,又把皇位傳給兄長的兒子,弟弟的兒子爭執,認爲自己可以繼承,於是刺殺兄長的兒子,使國家混亂,禍亂延續五代。《春秋》說‘君子必須居於正道,宋國的禍亂是宋宣公造成的’。臣請向太后直言解釋。”袁盎等人進見太后,說:“太后想立梁王爲太子,梁王若去世,您想立誰?”太后說:“我再立皇帝的兒子。”袁盎等便以宋宣公不守正道,造成禍亂,延續五代爲由,向太后解釋。太后聽後,才明白,於是同意,讓梁王返回封國。而梁王聽說是袁盎等大臣勸說,心中怨恨,派人謀殺袁盎。袁盎回頭對刺客說:“我可是袁將軍,你是不是搞錯了?”刺客說:“對!”於是刺傷袁盎,將劍放回。袁盎查看劍,發現是新磨過的。便問長安的工匠,工匠說:“是梁國某公子來磨的。”於是立刻查出真相,派使者追捕刺客。最終只有梁王想殺的十餘名大臣被查出,文官官員追查其本源,謀反的跡象已經顯現。太后連續幾天不喫不喝,哭泣不止。景帝非常憂愁,問公卿大臣,大臣認爲應派通曉經學的官員去調查,這纔可能平息事態。於是派田叔、呂季主去調查。這兩人通曉經學,瞭解大禮。他們回到朝廷,在霸昌馬廄取火,燒光所有關於梁王謀反的證據,只空手向景帝覆命。景帝問:“結果如何?”答曰:“梁王並不知情,造謠起事的人,只有他寵信的羊勝、公孫詭等手下。這幫人已經被處死,梁王平安無事。”景帝大喜,說:“馬上去通報太后。”太后聽說後,立即起身坐起,喫下食物,精神恢復。所以說,不通經學、不瞭解古今大禮的人,不能擔任三公或左右近臣。普通人若不懂,就像從管子中窺探天空一樣。
漢文帝的最小兒子,被改封爲梁王。太后極爲寵愛,因此擴建了睢陽城。他有天子的旗幟,出行時儀仗浩大,氣勢堪比天子。他在保衛吳楚叛亂中有功,但策劃陰謀卻卑劣。竇嬰直言勸諫,袁盎被迫傷害。朝廷窮追梁王之罪,車馬往來不斷。因驕縱而起禍,最終走向瘋狂。雖然分封爲五國,最終也未能發展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