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越王句践世家

越王句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会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断发,披草莱而邑焉。後二十馀世,至於允常。云:“於,语发声也。”允常之时,与吴王阖庐战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践立,是为越王。   元年,吴王阖庐闻允常死,乃兴师伐越。越王句践使死士挑战,三行,至吴陈,呼而自刭。吴师观之,越因袭击吴师,吴师败於槜李,射伤吴王阖庐。阖庐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   三年,句践闻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报越,越欲先吴未发往伐之。范蠡谏曰:“不可。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兴师。吴王闻之,悉发精兵击越,败之夫椒。越王乃以馀兵五千人保栖於会稽。吴王追而围之。   越王谓范蠡曰:“以不听子故至於此,为之柰何?”蠡对曰:“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句践曰:“诺。”乃令大夫种行成於吴,膝行顿首曰:“君王亡臣句践使陪臣种敢告下执事:句践请为臣,妻为妾。”吴王将许之。子胥言於吴王曰:“天以越赐吴,勿许也。”种还,以报句践。句践欲杀妻子,燔宝器,触战以死。种止句践曰:“夫吴太宰嚭贪,可诱以利,请间行言之。”於是句践以美女宝器令种间献吴太宰嚭。嚭受,乃见大夫种於吴王。种顿首言曰:“原大王赦句践之罪,尽入其宝器。不幸不赦,句践将尽杀其妻子,燔其宝器,悉五千人触战,必有当也。”嚭因说吴王曰:“越以服为臣,若将赦之,此国之利也。”吴王将许之。子胥进谏曰:“今不灭越,後必悔之。句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吴王弗听,卒赦越,罢兵而归。   句践之困会稽也,喟然叹曰:“吾终於此乎?”种曰:“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饹翟,齐小白饹莒,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不为福乎?”   吴既赦越,越王句践反国,乃苦身焦思,置胆於坐,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曰:“女忘会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欲使范蠡治国政,蠡对曰:“兵甲之事,种不如蠡;填抚国家,亲附百姓,蠡不如种。”於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於吴。二岁而吴归蠡。   句践自会稽归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报吴。大夫逢同谏曰:“国新流亡,今乃复殷给,缮饰备利,吴必惧,惧则难必至。且鸷鸟之击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齐、晋,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实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为越计,莫若结齐,亲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广,必轻战。是我连其权,三国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践曰:“善。”   居二年,吴王将伐齐。子胥谏曰:“未可。臣闻句践食不重味,与百姓同苦乐。此人不死,必为国患。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与吴,疥甪也。原王释齐先越。”吴王弗听,遂伐齐,败之艾陵,虏齐高、国以归。让子胥。子胥曰:“王毋喜!”王怒,子胥欲自杀,王闻而止之。越大夫种曰:“臣观吴王政骄矣,请试尝之贷粟,以卜其事。”请贷,吴王欲与,子胥谏勿与,王遂与之,越乃私喜。子胥言曰:“王不听谏,後三年吴其墟乎!”太宰嚭闻之,乃数与子胥争越议,因谗子胥曰:“伍员貌忠而实忍人,其父兄不顾,安能顾王?王前欲伐齐,员彊谏,已而有功,用是反怨王。王不备伍员,员必为乱。”与逢同共谋,谗之王。王始不从,乃使子胥於齐,闻其讬子於鲍氏,王乃大怒,曰:“伍员果欺寡人!”役反,使人赐子胥属镂剑以自杀。子胥大笑曰:“我令而父霸,我又立若,若初欲分吴国半予我,我不受,已,今若反以谗诛我。嗟乎,嗟乎,一人固不能独立!”报使者曰:“必取吾眼置吴东门,以观越兵入也!”於是吴任嚭政。   居三年,句践召范蠡曰:“吴已杀子胥,导谀者众,可乎?”对曰:“未可。”   至明年春,吴王北会诸侯於黄池,吴国精兵从王,惟独老弱与太子留守。句践复问范蠡,蠡曰“可矣”。乃发习流二千人,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伐吴。吴师败,遂杀吴太子。吴告急於王,王方会诸侯於黄池,惧天下闻之,乃祕之。吴王已盟黄池,乃使人厚礼以请成越。越自度亦未能灭吴,乃与吴平。   其後四年,越复伐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於齐、晋。而越大破吴,因而留围之三年,吴师败,越遂复栖吴王於姑苏之山。吴王使公孙雄肉袒膝行而前,请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异日尝得罪於会稽,夫差不敢逆命,得与君王成以归。今君王举玉趾而诛孤臣,孤臣惟命是听,意者亦欲如会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践不忍,欲许之。范蠡曰:“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罢,非为吴邪?谋之二十二年,一旦而弃之,可乎?且夫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则不远’,君忘会稽之戹乎?”句践曰:“吾欲听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进兵,曰:“王已属政於执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践怜之,乃使人谓吴王曰:“吾置王甬东,君百家。”吴王谢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杀。乃蔽其面,曰:“吾无面以见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诛太宰嚭。   句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於徐州,致贡於周。周元王使人赐句践胙,命为伯。句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於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於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种见书,称病不朝。人或谗种且作乱,越王乃赐种剑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种遂自杀。   句践卒,子王鼫与立。王鼫与卒,子王不寿立。王不寿卒,子王翁立。王翁卒,子王翳立。王翳卒,子王之侯立。王之侯卒,子王无彊立。   王无彊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彊。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图越之所为不伐楚者,为不得晋也。韩、魏固不攻楚。韩之攻楚,覆其军,杀其将,则叶、阳翟危;魏亦覆其军,杀其将,则陈、上蔡不安。故二晋之事越也,不至於覆军杀将,马汗之力不效。所重於得晋者何也?”越王曰:“所求於晋者,不至顿刃接兵,而况于攻城围邑乎?原魏以聚大梁之下,原齐之试兵南阳莒地,以聚常、郯之境,则方城之外不南,淮、泗之间不东,商、於、析、郦、宗胡之地,夏路以左,不足以备秦,江南、泗上不足以待越矣。则齐、秦、韩、魏得志於楚也,是二晋不战分地,不耕而穫之。不此之为,而顿刃於河山之间以为齐秦用,所待者如此其失计,柰何其以此王也!”齐使者曰:“幸也越之不亡也!吾不贵其用智之如目,见豪毛而不见其睫也。今王知晋之失计,而不自知越之过,是目论也。王所待於晋者,非有马汗之力也,又非可与合军连和也,将待之以分楚众也。今楚众已分,何待於晋?”越王曰:“柰何?”曰:“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於中,以至无假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於郢矣。臣闻之,图王不王,其敝可以伯。然而不伯者,王道失也。故原大王之转攻楚也。”   於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於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   後七世,至闽君摇,佐诸侯平秦。汉高帝复以摇为越王,以奉越後。东越,闽君,皆其後也。   范蠡事越王句践,既苦身戮力,与句践深谋二十馀年,竟灭吴,报会稽之耻,北渡兵於淮以临齐、晋,号令中国,以尊周室,句践以霸,而范蠡称上将军。还反国,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句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为书辞句践曰:“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於是句践表会稽山以为范蠡奉邑。   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十万。齐人闻其贤,以为相。范蠡喟然叹曰:“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谓陶硃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硃公。   硃公居陶,生少子。少子及壮,而硃公中男杀人,囚於楚。硃公曰:“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告其少子往视之。乃装黄金千溢,置褐器中,载以一牛车。且遣其少子,硃公长男固请欲行,硃公不听。长男曰:“家有长子曰家督,今弟有罪,大人不遣,乃遗少弟,是吾不肖。”欲自杀。其母为言曰:“今遣少子,未必能生中子也,而先空亡长男,柰何?”硃公不得已而遣长子,为一封书遗故所善庄生。曰:“至则进千金于庄生所,听其所为,慎无与争事。”长男既行,亦自私赍数百金。   至楚,庄生家负郭,披藜藋到门,居甚贫。然长男发书进千金,如其父言。庄生曰:“可疾去矣,慎毋留!即弟出,勿问所以然。”长男既去,不过庄生而私留,以其私赍献遗楚国贵人用事者。   庄生虽居穷阎,然以廉直闻於国,自楚王以下皆师尊之。及硃公进金,非有意受也,欲以成事後复归之以为信耳。故金至,谓其妇曰:“此硃公之金。有如病不宿诫,後复归,勿动。”而硃公长男不知其意,以为殊无短长也。   庄生间时入见楚王,言“某星宿某,此则害於楚”。楚王素信庄生,曰:“今为柰何?”庄生曰:“独以德为可以除之。”楚王曰:“生休矣,寡人将行之。”王乃使使者封三钱之府。楚贵人惊告硃公长男曰:“王且赦。”曰:“何以也?”曰:“每王且赦,常封三钱之府。昨暮王使使封之。”硃公长男以为赦,弟固当出也,重千金虚弃庄生,无所为也,乃复见庄生。庄生惊曰:“若不去邪?”长男曰:“固未也。初为事弟,弟今议自赦,故辞生去。”庄生知其意欲复得其金,曰:“若自入室取金。”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   庄生羞为兒子所卖,乃入见楚王曰:“臣前言某星事,王言欲以修德报之。今臣出,道路皆言陶之富人硃公之子杀人囚楚,其家多持金钱赂王左右,故王非能恤楚国而赦,乃以硃公子故也。”楚王大怒曰:“寡人虽不德耳,柰何以硃公之子故而施惠乎!”令论杀硃公子,明日遂下赦令。硃公长男竟持其弟丧归。   至,其母及邑人尽哀之,唯硃公独笑,曰:“吾固知必杀其弟也!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是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见我富,乘坚驱良逐狡兔,岂知财所从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吾日夜固以望其丧之来也。”故范蠡三徙,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硃公。   太史公曰:禹之功大矣,渐九川,定九州,至于今诸夏艾安。及苗裔句践,苦身焦思,终灭彊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句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范蠡三迁皆有荣名,名垂後世。臣主若此,欲毋显得乎!   越祖少康,至于允常。其子始霸,与吴争彊。槜李之役,阖闾见伤。会稽之耻,句践欲当。种诱以利,蠡悉其良。折节下士,致胆思尝。卒复雠寇,遂殄大邦。後不量力,灭於无彊。

译文:

越王勾践,是大禹的后代,也是夏朝少康的庶出儿子。他被封在会稽,来守护大禹的祭祀。他们文身断发,披荆斩棘,在草木丛生的地方建立城邑。经过二十多代,到了允常时期。允常与吴王阖庐交战,互相憎恨并发生战争。允常去世后,他的儿子勾践即位,成为越王。

第一年,吴王阖庐听说允常去世,就出兵攻打越国。越王勾践派敢死之士挑战,他们分三批前进,逼近吴军阵前,喊了一声后自刎而死。吴军看到这一幕,越军趁机袭击吴军,吴军在槜李战败,吴王阖庐被射中受伤。临死前,吴王对儿子夫差说:“一定要永远不要忘记越国。”

第三年,勾践听说吴王夫差日夜调动军队,准备报复越国,于是决定趁吴国未发动战争时先发制人。范蠡劝谏说:“不可以。我听说兵器是凶器,战争是违背道义的行为,争斗是事情的末节。用阴谋来违背道义,喜好使用凶器,亲身尝试这种末节之事,上天必会禁止,行此之人必定不顺利。”勾践说:“我已经决定要行动了。”于是出兵。吴王得知后,出动全部精锐部队攻打越国,在夫椒战败越军。勾践只带着五千人退守会稽。吴军紧追不舍,将越军围困。

越王勾践对范蠡说:“因为不听你的话,才落到这种地步,该怎么办?”范蠡回答:“懂得谦虚自持的人会顺应天意,明白形势的人会依靠别人,处理事情的人要依仗地理条件。我们应以卑微的言辞和丰厚的礼节去求和,如果对方不答应,那就亲自去交易,与他们达成协议。”勾践说:“好吧。”于是派大夫范种前往吴国求和,跪着磕头说:“吴王陛下,越国的臣子勾践派臣下范种前来向您禀告:勾践愿意成为您的臣子,妻子愿成为您的妾。”吴王本想答应。但太宰伯嚭向吴王进言说:“上天把越国赐给了吴国,不应答应。”范种回来报告了勾践。勾践想杀死家人,烧毁珍宝,自杀以示决心。范种劝阻他说:“吴国的太宰伯嚭贪财好利,我们可以用利益去诱骗他,请让我单独前往与他接触。”于是勾践让范种带着美女和珍宝秘密献给太宰伯嚭。伯嚭接受了,便让范种见吴王。范种叩头请求说:“请大王宽恕勾践的罪过,收回一切珍宝。如果大王不赦免,勾践将杀尽家人,烧毁珍宝,带着五千人冲入敌阵,誓死相抗。”伯嚭趁机进言:“越国愿意臣服,若大王赦免他们,这对吴国大有好处。”吴王正想答应。但伍子胥进言说:“现在不消灭越国,以后必定后悔。勾践是贤明的君主,范蠡、文种是忠良的臣子,若他们回国,必将作乱。”吴王不听,最终赦免了越国,撤军回国。

勾践被围困在会稽时,叹息道:“我终究要在这里灭亡了吗?”范种说:“商汤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囚禁在羑里,晋国的重耳流亡到翟国,齐国的小白流亡到莒国,他们最终都成为了君王。由此看来,有什么理由不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

吴国赦免越国后,勾践回国,便日夜勤勉,刻苦思考,把一个胆囊挂在座位上,无论坐着、躺着、吃饭都仰望胆囊,甚至尝其胆汁。他说:“你们忘了会稽之战的耻辱吗?”他自己亲自耕种,妻子亲自织布,饮食不加肉类,衣着不施华丽,降低身份尊重贤人,优待宾客,救济穷人,慰问死者,与百姓同甘共苦。他想让范蠡主持国家政事,范蠡回答说:“军事方面,我比不上文种;安抚百姓、亲近百姓的事,我比不上文种。”于是,把全国政事全部交给文种,让范蠡和大夫柘稽出使吴国,作为人质。两年后,吴国释放了范蠡。

勾践从会稽回国后七年,安抚国内百姓,准备讨伐吴国。大夫逢同劝谏道:“国家刚刚流亡,如今又恢复繁荣,加强军备,吴国必然感到恐惧,恐惧之后就会产生战祸。况且猛禽攻击时,必定隐藏身形。现在吴国正进攻齐国、晋国,对楚、越的怨恨极深,名声高过天下,却损害周天子的利益,德行不足而功绩太多,必定自高自大。对越国而言,最好的策略是结交齐国,亲近楚国,依附晋国,以增强吴国的压力。吴国志向广大,必然会轻率开战。我们可以联合齐、楚、晋三国去攻打吴国,让越国趁他们疲惫之时一举战胜。”勾践说:“很好。”

两年后,吴王准备攻打齐国。伍子胥劝谏说:“不行。我听说勾践饮食清淡,与百姓同甘共苦。这个人不死,必定成为国家的祸患。吴国拥有越国,如同心腹之疾。齐国与吴国相比,不过是疥癣之患。希望大王先处理越国,再考虑齐国。”吴王不听,执意出兵,结果在艾陵大败齐军,俘虏了齐国的高、国二将。齐王责备伍子胥。伍子胥说:“大王不要高兴!”吴王发怒,伍子胥想要自杀,吴王听说后阻止了他。越国大夫文种说:“我观察到吴王已经骄傲了,不如先试探一下,借粮,来判断他的底细。”于是请求借粮,吴王想答应,伍子胥进言不要答应,吴王还是答应了。越国暗自高兴。伍子胥说:“大王不听劝谏,三年后吴国将覆灭!”太宰伯嚭听说后,便与伍子胥争辩,进谗言说:“伍子胥外表忠心,内心却残忍,他的父亲兄弟都不顾,怎么能顾念大王?大王曾想攻打齐国,他极力劝阻,后来又有功劳,因此反而怨恨大王。大王若不防备伍子胥,他必会作乱。”与逢同合谋,向吴王进谗言。吴王起初不听,后来派伍子胥出使齐国,听说他把儿子托付给了鲍氏家族,吴王大怒,说:“伍子胥果然欺骗我!”伍子胥返回时,吴王派人送他一把属镂剑,让他自杀。伍子胥大笑说:“我让他父亲称霸,我又辅佐他登基,他当初曾想把吴国一分为二,我拒绝了,现在他反倒用谗言来杀我。唉,唉,一个人怎么可能独立呢!”他告诉使者:“一定要把我的眼睛拿去放在吴国东门,以观察越国军队入城!”于是吴国任用伯嚭执政。

三年后,勾践召见范蠡说:“吴国已杀了伍子胥,如今朝廷中全是阿谀之臣,现在可以行动了吗?”范蠡回答:“还不能。”

到了第二年春天,吴王在黄池与诸侯会盟,派出精兵随行,只有老弱和太子留守国内。勾践再次问范蠡,范蠡说:“可以了!”于是派出二千名水手,训练四万名士兵,六千名青年武士,一千名车夫,讨伐吴国。吴军战败,吴王的太子也被杀。吴王急忙向国内求救,正巧自己在黄池会盟,担心天下知道,便隐秘不报。吴王在黄池会盟完毕后,派人用厚礼请求与越国讲和。越国估计自己也无力彻底消灭吴国,于是与吴国讲和。

此后第四年,越国再次进攻吴国。吴国人民已疲惫不堪,精锐部队死在齐、晋战争中。越国大败吴军,围困三年,最终迫使吴王逃到姑苏山。吴王派公孙雄赤裸上身,跪着向前,请求与越国讲和,说:“孤臣夫差叩请大王,从前在会稽被羞辱,夫差不敢违命,愿与大王讲和,请求回归故土。如今大王举兵诛杀我,我惟命是从。不知是否也能像会稽那样赦免我的罪过?”勾践不忍心,想答应。范蠡说:“会稽之战,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接受。现在上天把吴国赐给越国,越国怎能违背天意呢?况且大王早起晚归,是为吴国操劳吧?谋划了二十多年,突然放弃,可能吗?况且天赐之物,若不取,反而会遭灾祸。‘伐柯者,其则不远’,您忘了会稽的耻辱吗?”勾践说:“我想听从您的意见,但我难以忍心让使者走。”范蠡于是下令进军,说:“大王已将政权交托给您,使者如果走,那就将触犯大忌。”吴国使者流着泪离开。勾践心生怜悯,便派人告诉吴王说:“我愿意把您安置在甬东,让您的家族拥有百户人家。”吴王答道:“我年老了,不能再侍奉大王!”随即自杀。他掩面说:“我无面目见伍子胥了!”越国于是安葬了吴王,并诛杀了太宰伯嚭。

勾践平定吴国后,率领军队向北渡过淮河,与齐、晋诸侯在徐州会合,向周王进贡。周元王派人赐予勾践祭祀用的肉,命他为“伯”——诸侯之长。勾践离开后,渡过淮河南下,把淮河以北的土地送给楚国,把吴国侵犯宋国的土地归还宋国,并把鲁国泗水以东的百里土地归还。当时,越国军队在长江、淮河以东横行无忌,各国纷纷庆贺,称其为“霸王”。

范蠡于是离开,从齐国给文种写信说:“飞鸟飞尽,良弓就藏;狡兔死,猎狗就要烹杀。越王勾践为人长颈鸟嘴,能和他共患难,不能和他同享富贵。你还是赶快离开吧!”文种看到信后,声称病重,不再上朝。有人进谗说文种将要作乱,越王于是赐给文种一把剑,说:“你曾教我伐吴的七种策略,我用了其中三种而打败吴国,另外四种是你的功劳,你为我试验一下这四种策略。”文种于是自杀。

勾践去世后,儿子王鼫与继位。王鼫与去世后,儿子王不寿继位。王不寿去世后,儿子王翁继位。王翁去世后,儿子王翳继位。王翳去世后,儿子王之侯继位。王之侯去世后,儿子王无彊继位。

王无彊在位时,越国出兵北伐齐国,西征楚国,与中原各国争夺强权。在楚威王时期,越国北伐齐国。齐威王派人劝说越王说:“如果越国不攻打楚国,就不能称王,只能称霸。您不攻击楚国的原因,是怕得不到晋国的支持。韩国、魏国本来不打算攻打楚国。如果韩国攻打楚国,攻破其军队,杀其将领,叶、阳翟就会危亡;如果魏国攻打楚国,攻破其军队,杀其将领,陈、上蔡地区就会不安。因此,两国都把重点放在对越国的策略上,而不是直接开战。他们看重的是得到晋国的支持,而不是直接与楚国交战。现在楚国力量已分裂,我们何必要等待晋国呢?”越王说:“我所要求的晋国,不至动用兵器交锋,更何况攻城拔寨呢?希望魏国能在大梁集结军队,希望齐国能在南阳、莒地试兵,聚集在常、郯边境,那么,方城以北就无法南下,淮泗之间也无法向东扩张,商、於、析、郦、宗胡等地区,夏水以西,对秦国威胁不大,江南、泗水以南也无法抵御越国。这样,齐、秦、韩、魏就能在楚国得到好处,是两国不战而分得土地,不耕而获。若不这样做,却在黄河、山川之间开战,是自误。这样做怎么能称王?”齐国使臣说:“真是幸运啊,越国没有灭亡!我并不看重您智慧像眼睛一样只看到毫毛而看不到睫毛。现在您知道晋国的失误,却没有看到自身的问题,这就像闭目论事。您所期待的,不是马匹的奔腾之力,也不是能联合出兵,而是等待楚国势力分散,从而分得其地。如今楚国力量已分散,您还等待什么?”越王问:“该怎么办?”使臣说:“楚国三大夫分兵九路,向北包围曲沃、于中,一直到无假关,距离三千七百里;景翠的军队向北聚集于鲁、齐、南阳,这规模比任何地方都大。您所图谋的是与晋国争斗;晋、楚不打仗,越国军队就不会出动,这说明您只知二五而不知十。若现在不攻打楚国,我断定越国无法称王,也称不上霸主。复雠、庞、长沙等地是楚国的粮仓;竟泽陵是楚国的资源。如果越国军队能进入无假关,这四个城邑将不再向楚国进贡。我听说,不称王不称霸,其弊病可以称霸;但若不称霸,便是王道失传。因此,我建议大王尽快攻打楚国。”

于是越国终于放弃齐国,转而攻打楚国。楚威王发兵讨伐,大败越国,杀死了王无彊,夺取了原来吴国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浙江以南,北面又在徐州打败齐国。越国因此衰败,各分支宗族纷纷自立为王或为君,分布在长江、南海边,纷纷向楚国称臣。

七代之后,到了闽君摇,辅助诸侯平定秦国。汉高祖又任命摇为越王,以继承越国的后裔。东越、闽君,都是越国的后人。

范蠡辅佐越王勾践,历尽艰辛,与勾践深谋二十多年,最终消灭了吴国,报了会稽之耻,出兵北上淮河,与齐、晋诸侯会合,号令中原,尊崇周王室,勾践称霸,范蠡被称为“上将军”。回国后,范蠡认为身居高位名声显赫,难以长久,而且勾践为人可共患难,但难共享安逸。于是写信辞别勾践说:“我听说,君王有忧患,臣子就尽力;君王受辱,臣子就应以死相报。过去您在会稽被羞辱,所以我一直活着,就是为了完成这一件事。如今仇恨已经复仇,我请求随会稽之耻一同被诛杀。”勾践说:“我将与你分国而治。不然,我会加罪于你。”范蠡说:“您按您的旨意行事,我遵从我的心意。”于是他收拾起珍宝珠玉,与亲信随从乘船渡海,从此不再返回。于是勾践在会稽山为范蠡划出封地为食邑。

范蠡从齐国出海,改名换姓,自称“鸱夷子皮”,在海边耕田,辛勤劳作,父子一起经营产业。不久便积累了数百万财富。齐国人听说他贤明,便任命他为相国。范蠡叹息说:“在家能积累千金,在官场能到卿相高位,这是普通人所能达到的极限。长期享名,是不祥的。”因此他三次迁移,每到一处都声名显赫,并非只是轻易离开,而是每次停留都成就了名声。最终在陶地老死,后世称他为“陶朱公”。

太史公说:大禹的功劳极大,疏导九条大河,划分九州,直到今天中原地区依然安定。到了越国的后代勾践,亲身经历困苦,日夜忧虑,最终消灭了强大的吴国,北上震慑中原,尊崇周王室,被称为“霸王”。勾践怎能不称得上贤能?他的功业,确实继承了大禹的遗风。范蠡三次迁移,每一次都名扬天下,名声流传后世。这样的君臣关系,难道还能不显赫吗?

越国的祖先少康,传到允常,他的儿子开始称霸,与吴国争霸。槜李之战中,吴王阖闾身受重伤。会稽之耻,勾践一直想报仇。文种用利益诱惑,范蠡充分利用了越国的一切优势。他降低身份,尊重贤士,每日尝胆以思忧患,最终讨伐敌人,灭亡了强大的吴国。后来越国不顾实力,最终被王无彊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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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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