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平准书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饟,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於是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钱,一黄金一斤,约法省禁。而不轨逐利之民,蓄积馀业以稽市物,物踊腾粜,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   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量吏禄,度官用,以赋於民。而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焉,不领於天下之经费。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   至孝文时,荚钱益多,轻,乃更铸四铢钱,其文为“半两”,令民纵得自铸钱。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其後卒以叛逆。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氏钱布天下,而铸钱之禁生焉。   匈奴数侵盗北边,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於是募民能输及转粟於边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长。   孝景时,上郡以西旱,亦复脩卖爵令,而贱其价以招民;及徒复作,得输粟县官以除罪。益造苑马以广用,而宫室列观舆马益增脩矣。   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馀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馀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於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儐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後绌耻辱焉。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於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自是之後,严助、硃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馀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财赂衰秏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其後汉将岁以数万骑出击胡,及车骑将军 青取匈奴河南地,筑朔方。当是时,汉通西南夷道,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粮,率十馀锺致一石,散币於邛僰以集之。数岁道不通,蛮夷因以数攻,吏发兵诛之。悉巴蜀租赋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县官,而内受钱於都内。东至沧海之郡,人徒之费拟於南夷。又兴十万馀人筑卫朔方,转漕甚辽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虚。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终身复,为郎增秩,及入羊为郎,始於此。   其後四年,而汉遣大将将六将军,军十馀万,击右贤王,获首虏万五千级。明年,大将军将六将军仍再出击胡,得首虏万九千级。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馀万斤,虏数万人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而汉军之士马死者十馀万,兵甲之财转漕之费不与焉。於是大农陈藏钱经秏,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有司言:“天子曰‘朕闻五帝之教不相复而治,禹汤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北边未安,朕甚悼之。日者,大将军攻匈奴,斩首虏万九千级,留蹛无所食。议令民得买爵及赎禁锢免减罪’。请置赏官,命曰武功爵。级十七万,凡直三十馀万金。诸买武功爵官首者试补吏,先除;千夫如五大夫;其有罪又减二等;爵得至乐卿:以显军功。”军功多用越等,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杂而多端,则官职秏废。   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张汤用唆文决理为廷尉,於是见知之法生,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其明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迹见,而公卿寻端治之,竟其党与,而坐死者数万人,长吏益惨急而法令明察。   当是之时,招尊方正贤良文学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公孙弘以汉相,布被,食不重味,为天下先。然无益於俗,稍骛於功利矣。   其明年,骠骑仍再出击胡,获首四万。其秋,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於是汉发车二万乘迎之。既至,受赏,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馀巨万。   初,先是往十馀岁河决观,梁楚之地固已数困,而缘河之郡隄塞河,辄决坏,费不可胜计。其後番系欲省底柱之漕,穿汾、河渠以为溉田,作者数万人;郑当时为渭漕渠回远,凿直渠自长安至华阴,作者数万人;朔方亦穿渠,作者数万人:各历二三期,功未就,费亦各巨万十数。   天子为伐胡,盛养马,马之来食长安者数万匹,卒牵掌者关中不足,乃调旁近郡。而胡降者皆衣食县官,县官不给,天子乃损膳,解乘舆驷,出御府禁藏以赡之。   其明年,山东被水菑,民多饥乏,於是天子遣使者虚郡国仓廥以振贫民。犹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贷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贫民於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馀万口,衣食皆仰给县官。数岁,假予产业,使者分部护之,冠盖相望。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於是县官大空。   而富商大贾或蹛财役贫,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给。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於是天子与公卿议,更钱造币以赡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是时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银锡。自孝文更造四铢钱,至是岁四十馀年,从建元以来,用少,县官往往即多铜山而铸钱,民亦间盗铸钱,不可胜数。钱益多而轻,物益少而贵。有司言曰:“古者皮币,诸侯以聘享。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今半两钱法重四铢,而奸或盗摩钱里取鋊,钱益轻薄而物贵,则远方用币烦费不省。”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藻缋,为皮币,直四十万。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以皮币荐璧,然后得行。   又造银锡为白金。以为填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之,其文龙,名曰“白选”,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方之,其文马,直五百;三曰复小,撱之,其文龟,直三百。令县官销半两钱,更铸三铢钱,文如其重。盗铸诸金钱罪皆死,而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   於是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用事,侍中。咸阳,齐之大煮盐,孔仅,南阳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郑当时进言之。弘羊,雒阳贾人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豪矣。   法既益严,吏多废免。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徵发之士益鲜。於是除千夫五大夫为吏,不欲者出马;故吏皆適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   其明年,大将军、骠骑大出击胡,得首虏八九万级,赏赐五十万金,汉军马死者十馀万匹,转漕车甲之费不与焉。是时财匮,战士颇不得禄矣。   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钱,周郭其下,令不可磨取鋊焉。   大农上盐铁丞孔仅、咸阳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原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浮食奇民欲擅管山海之货,以致富羡,役利细民。其沮事之议,不可胜听。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釱左趾,没入其器物。郡不出铁者,置小铁官,便属在所县。”使孔仅、东郭咸阳乘传举行天下盐铁,作官府,除故盐铁家富者为吏。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矣。   商贾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於是公卿言:“郡国颇被菑害,贫民无产业者,募徙广饶之地。陛下损膳省用,出禁钱以振元元,宽贷赋,而民不齐出於南亩,商贾滋众。贫者畜积无有,皆仰县官。异时算轺车贾人缗钱皆有差,请算如故。诸贾人末作贳贷卖买,居邑稽诸物,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各以其物自占,率缗钱二千而一算。诸作有租及铸,率缗钱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边骑士,轺车以一算;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贾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属,皆无得籍名田,以便农。敢犯令,没入田僮。”   天子乃思卜式之言,召拜式为中郎,爵左庶长,赐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初,卜式者,河南人也,以田畜为事。亲死,式有少弟,弟壮,式脱身出分,独取畜羊百馀,田宅财物尽予弟。式入山牧十馀岁,羊致千馀头,买田宅。而其弟尽破其业,式辄复分予弟者数矣。是时汉方数使将击匈奴,卜式上书,原输家之半县官助边。天子使使问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牧,不习仕宦,不原也。”使问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与人无分争。式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顺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於人!无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於边,有财者宜输委,如此而匈奴可灭也。”使者具其言入以闻。天子以语丞相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不可以为化而乱法,原陛下勿许。”於是上久不报式,数岁,乃罢式。式归,复田牧。岁馀,会军数出,浑邪王等降,县官费众,仓府空。其明年,贫民大徙,皆仰给县官,无以尽赡。卜式持钱二十万予河南守,以给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贫人者籍,天子见卜式名,识之,曰“是固前而欲输其家半助边”,乃赐式外繇四百人。式又尽复予县官。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输之助费。天子於是以式终长者,故尊显以风百姓。   初,式不原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乃拜为郎,布衣屩而牧羊。岁馀,羊肥息。上过见其羊,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上以式为奇,拜为缑氏令试之,缑氏便之。迁为成皋令,将漕最。上以为式朴忠,拜为齐王太傅。   而孔仅之使天下铸作器,三年中拜为大农,列於九卿。而桑弘羊为大农丞,筦诸会计事,稍稍置均输以通货物矣。   始令吏得入穀补官,郎至六百石。   自造白金五铢钱後五岁,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相杀者,不可胜计。赦自出者百馀万人。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矣。犯者众,吏不能尽诛取,於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国,举兼并之徒守相为者。而御史大夫张汤方隆贵用事,减宣、杜周等为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用惨急刻深为九卿,而直指夏兰之属始出矣。   而大农颜异诛。初,异为济南亭长,以廉直稍迁至九卿。上与张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苍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说。张汤又与异有卻,及有人告异以它议,事下张汤治异。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   异不应,微反脣。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论死。自是之後,有腹诽之法,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天子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於是告缗钱纵矣。   郡国多柬铸钱,钱多轻,而公卿请令京师铸锺官赤侧,一当五,赋官用非赤侧不得行。白金稍贱,民不宝用,县官以令禁之,无益。岁馀,白金终废不行。   是岁也,张汤死而民不思。   其後二岁,赤侧钱贱,民巧法用之,不便,又废。於是悉禁郡国无铸钱,专令上林三官铸。钱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诸郡国所前铸钱皆废销之,输其铜三官。而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唯真工大奸乃盗为之。   卜式相齐,而杨可告缗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狱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监分曹往,即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馀顷,宅亦如之。於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产业,而县官有盐铁缗钱之故,用益饶矣。   益广关,置左右辅。   初,大农筦盐铁官布多,置水衡,欲以主盐铁;及杨可告缗钱,上林财物众,乃令水衡主上林。上林既充满,益广。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观环之。治楼船,高十馀丈,旗帜加其上,甚壮。於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高数十丈。宫室之修,由此日丽。   乃分缗钱诸官,而水衡、少府、大农、太仆各置农官,往往即郡县比没入田田之。其没入奴婢,分诸苑养狗马禽兽,及与诸官。诸官益杂置多,徒奴婢众,而下河漕度四百万石,及官自籴乃足。   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鸡走狗马,弋猎博戏,乱齐民。”乃徵诸犯令,相引数千人,命曰“株送徒”。入财者得补郎,郎选衰矣。   是时山东被河菑,及岁不登数年,人或相食,方一二千里。天子怜之,诏曰:“江南火耕水耨,令饥民得流就食江淮间,欲留,留处。”遣使冠盖相属於道,护之,下巴蜀粟以振之。   其明年,天子始巡郡国。东度河,河东守不意行至,不辨,自杀。行西逾陇,陇西守以行往卒,天子从官不得食,陇西守自杀。於是上北出萧关,从数万骑,猎新秦中,以勒边兵而归。新秦中或千里无亭徼,於是诛北地太守以下,而令民得畜牧边县,官假马母,三岁而归,及息什一,以除告缗,用充仞新秦中。   既得宝鼎,立后土、太一祠,公卿议封禅事,而天下郡国皆豫治道桥,缮故宫,及当驰道县,县治官储,设供具,而望以待幸。   其明年,南越反,西羌侵边为桀。於是天子为山东不赡,赦天下,因南方楼船卒二十馀万人击南越,数万人发三河以西骑击西羌,又数万人度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中国缮道餽粮,远者三千,近者千馀里,皆仰给大农。边兵不足,乃发武库工官兵器以赡之。车骑马乏绝,县官钱少,买马难得,乃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马天下亭,亭有畜牸马,岁课息。   齐相卜式上书曰:“臣闻主忧臣辱。南越反,臣原父子与齐习船者往死之。”天子下诏曰:“卜式虽躬耕牧,不以为利,有馀辄助县官之用。今天下不幸有急,而式奋原父子死之,虽未战,可谓义形於内。赐爵关内侯,金六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天下莫应。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击羌、越。至酎,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馀人。乃拜式为御史大夫。   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铁器苦恶,贾贵,或彊令民卖买之。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贵,乃因孔仅言船算事。上由是不悦卜式。   汉连兵三岁,诛羌,灭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且以其故俗治,毋赋税。南阳、汉中以往郡,各以地比给初郡吏卒奉食币物,传车马被具。而初郡时时小反,杀吏,汉发南方吏卒往诛之,间岁万馀人,费皆仰给大农。大农以均输调盐铁助赋,故能赡之。然兵所过县,为以訾给毋乏而已,不敢言擅赋法矣。   其明年,元封元年,卜式贬秩为太子太傅。而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尽代仅筦天下盐铁。弘羊以诸官各自巿,相与争,物故腾跃,而天下赋输或不偿其僦费,乃请置大农部丞数十人,分部主郡国,各往往县置均输盐铁官,令远方各以其物贵时商贾所转贩者为赋,而相灌输。置平准于京师,都受天下委输。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农。大农之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故抑天下物,名曰“平准”。天子以为然,许之。於是天子北至朔方,东到太山,巡海上,并北边以归。所过赏赐,用帛百馀万匹,钱金以巨万计,皆取足大农。   弘羊又请令吏得入粟补官,及罪人赎罪。令民能入粟甘泉各有差,以复终身,不告缗。他郡各输急处,而诸农各致粟,山东漕益岁六百万石。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馀穀诸物均输帛五百万匹。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於是弘羊赐爵左庶长,黄金再百斤焉。   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亨弘羊,天乃雨。”   太史公曰:农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所从来久远,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记云。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汤武承弊易变,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而稍陵迟衰微。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彊君。自是以後,天下争於战国,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後推让。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有国彊者或并群小以臣诸侯,而弱国或绝祀而灭世。以至於秦,卒并海内。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及至秦,中一国之币为等,黄金以溢名,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然各随时而轻重无常。於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饟,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平准之立,通货天下。既入县官,或振华夏。其名刀布,其文龙马。增算告缗,裒多益寡。弘羊心计,卜式长者。都内充殷,取赡郊野。

译文:

汉朝建立后,继承了秦朝的弊端,男子从军,老弱百姓负责运输粮草,劳作繁重却财富匮乏,就连皇帝也难以负担四匹马的车,将军们有的甚至坐牛车,普通百姓没有储存粮食和衣物的条件。当时,由于秦朝货币太重难以使用,朝廷下令百姓可以自行铸造钱币,规定一斤黄金可铸钱一斤,颁布法令限制滥铸。但那些追逐利益的商人,囤积财物,扰乱市场,物价飞涨,米价涨到一石一万钱,一匹马的价格达到百金。

天下平定后,高祖下令商人不准穿丝绸、不准乘车,加重他们的税收,以此羞辱和压迫他们。孝惠、吕后时期,国家刚刚安定,恢复了商业自由,但市井人家的后代仍不得担任官职。政府根据官员俸禄和官府开支,向百姓征税;山川、园林、池塘、市集的税收,从皇帝到封爵的诸侯领地,都各自用于私人开支,不纳入国家财政。每年运送到京城的山东粟米,只有一几十万石。

到文帝时期,铜钱越来越多,变得轻薄,于是改铸四铢钱,上面刻着“半两”二字,允许百姓自由铸造。吴国的诸侯趁机在山区铸钱,富有程度甚至可以和天子相比,后来最终起兵反叛。邓通是大臣,因铸钱获利超过了王公贵族,导致吴国和邓家的钱币遍布天下,这才引发了朝廷对铸币的严格管制。

匈奴屡次侵扰边境,驻守边疆的士兵众多,边地的粮草无法满足士兵的日常饮食,于是朝廷招贤募民,能够运粮或转运到边疆的,可获爵位,最高可至“大庶长”。

景帝时,上郡以西地区干旱,再次推行赏爵制度,降低价格以吸引民众参与,同时民众也可通过运输粮食来抵消罪罚。朝廷还扩大了马场的规模,宫室、亭台、车马的修建也更加奢华。

到当今皇帝即位几年间,汉朝已经安定七十余年,没有遭遇水旱灾害,百姓生活宽裕,家庭富足,城乡粮仓都装满了粮食,国库里积存了大量财富。京城的钱币堆积如山,铜钱穿成串都朽烂了,无法清点。太仓的粮食堆积如山,甚至腐烂发霉,无法食用。城市街头都有马匹,田间小路上成群结队,但骑马的女子却极少,无法相聚。守门的百姓能吃上美味的肉食,做官的子孙能够富贵显赫,官员们也以姓氏为荣。因此,人们都珍惜自身,畏惧触犯法律;崇尚行义,羞于犯耻。在这样的时代里,社会结构松散,百姓富裕,财富不断膨胀,甚至发展出权势家族,以武力控制乡里。贵族世家拥有土地,公卿大夫以下的官僚,争相奢侈,住宅、车马等超出标准,越来越没有限度。事物兴盛之后必然会衰落,这是自然的规律。

此后,严助、朱买臣等人前往东瓯招降,处理两越事务,加上江淮地区因此耗费巨大。唐蒙、司马相如开辟通往西南夷的通道,开山凿道上千里,以扩大巴蜀地区经济,但巴蜀百姓却因此劳顿不堪。彭吴贾人灭掉朝鲜,设立沧海郡,导致燕齐之间也纷纷兴工动土。王恢策划马邑计谋,匈奴断绝和亲,频繁侵扰北方,战事连绵不断,百姓苦不堪言,百姓疲于奔命,外患不断,内外动荡,百姓以各种巧法避祸,财富耗尽,生活拮据。有人进贡可以免除罪责,有人出卖物资可以抵债,官吏选拔因此衰落,廉洁与耻辱互相混杂,军队将领凭武力提拔,法律严苛。这种重利倾向,从这时开始出现。

此后,汉朝将领每年出动数万骑兵讨伐匈奴,车骑将军卫青夺取匈奴河南地区,修筑了朔方城。那时,汉朝开通了西南夷的通道,有数万人参与修建工程,运输粮食艰难,每十斤粮食只能运到一石,依靠在邛地和僰地散币招揽民众。但数年后道路不通,少数民族趁机进攻,官府派兵镇压。巴蜀地区原本的赋税,已无法继续支持这一工程,于是招募豪强进入西南夷地区开垦土地,缴纳粮食换取官府豁免,同时向朝廷缴纳金钱。从东部到沧海郡,运输劳力的费用甚至与西南夷地区一样庞大。后来又征调十余万人修筑朔方边防,运输路线极为遥远,从山东各地都遭受了巨大劳损,耗费数十万至数百万元,国库更加空虚。于是开始招募百姓,只要能买下奴婢,就能获得终身免除兵役的优惠,或成为郎官,官阶提升,甚至有人通过贡献羊只来获得郎官职位,这便是开始。

几年后,汉朝派遣六位大将军,率领十余万大军攻打右贤王,斩获首级和俘虏一万多级。第二年,大将军再次出兵,共斩获首虏一万九千级。斩杀俘虏的士兵获得二十多万斤黄金,俘虏数万人也都得到了丰厚赏赐,衣食依靠国家供给;而汉军战死的士兵超过十余万人,战马和军械的运输费用更不计其数。于是国家大农司的铜钱耗尽,赋税已经枯竭,仍不足以供养军队将士。有关部门上奏说:“我听说五帝的教化各不相同,夏商周的治国之道也不同,但治世的根本是一样的。北方边境尚未安定,我深感忧虑。最近大将军攻匈奴,斩首虏一万九千级,但部下缺粮,无法供应。建议允许百姓购买爵位,或以赎罪的方式免除刑罚。”于是设置“武功爵”,共十七级,价值三十多万金。购买武功爵的官吏可先于他人补任官职,千夫级可升为五大夫;若有罪,可减两级;最高可升至“乐卿”以表彰军功。军功多由不学无术之徒获得,大者封侯、封卿、封大夫,小者可任郎官。官职杂乱、多端,导致官僚体系日益废弛。

从公孙弘开始,以《春秋》的义理来约束臣下,成为宰相;张汤则依照法律条文来判决案件,成为廷尉,自此“见知之法”产生,各种压制异议、严刑峻法的案件也因此兴起。第二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的迹象暴露,公卿们追查并铲除其党羽,最终被处死的有数万人,地方官员因此更加严厉,法令也更加严苛。

当时,朝廷招揽方正、贤良、文学之士,不少人甚至成为公卿大夫。公孙弘担任宰相,生活简朴,饮食简单,为天下人树立了榜样。然而,这种风气并未真正影响社会,反而渐渐转向追求功利。

第二年,骠骑将军再次出兵,斩获首级四万。秋季,浑邪王带领数万人投降,朝廷派出两万辆车前往迎接。投降的人受到赏赐,功臣也得利。这一年花费达百万元。

早先,十多年前黄河在观地决堤,梁楚地区已经数次受灾,沿黄河的郡县筑堤防,却常因堤坝损坏而决口,费用巨大。后来番系想减少治理黄河的费用,开挖汾水、河水渠道以灌溉农田,动用数万人;郑当时建议开凿渭水漕渠,路线迂回,于是开辟一条直达长安至华阴的直渠,动用数万人;朔方地区也开凿了渠道,动用数万人,但工程耗时数年,进展缓慢,花费也达数百万。朝廷为了讨伐匈奴,大力饲养战马,每年到长安来吃粮的马匹数以万计,关中地区马匹已经不够供应,于是调用邻近郡县的马匹。投降的匈奴人也都由国家供养,国家经费已不能满足,于是皇帝减少膳食,取消御驾四匹马的车,甚至动用御府中的库存来供给他们。

第二年,山东地区发生水灾,百姓饥荒,朝廷派遣使者空出郡国粮仓来赈灾。但仍不足,又招募富户相互借贷。仍无法救助,百姓只能忍饥挨饿。朝廷怜悯百姓,下令:“江南地区实行火耕水耨,让饥民可以迁往长江淮河流域就食,若愿意留下,可留下居住。”派大量使者沿途护送,同时从巴蜀运粮救济灾民。

第二年,皇帝开始巡行各郡国。东行至黄河,河东守令毫无准备,惊慌之下自杀。向西翻越陇山,陇西守令因皇帝突然到来而惊吓至死,随行的官员无法得到食物,陇西守令也自杀。皇帝于是北上出萧关,率领数万骑兵猎取新秦地区的猎物,以此整训边防军队返回。新秦地区一些地方千里无驿站,于是处死北地太守以下官员,允许百姓在边境地区放牧,官府提供母马,三年后归还,每年可享受十分之一的回报,用此来解决“告缗”问题,充实新秦地区的人口。

后来获得宝鼎,建立后土、太一祠,公卿商议封禅之事,全国各郡国都加紧修缮道路桥梁,整治宫室,沿途设立府库,准备供应。大家都等着皇帝巡幸。

第二年,南越人反叛,西羌侵扰边疆,形势危急。皇帝为山东受灾,下诏赦免全国罪犯,派二十多万楼船士兵去讨伐南越,数万人从三河以西出发,骑兵去征讨西羌,又派出数万人渡河修筑令居城。最初设立张掖、酒泉两郡,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地区也开设农田官,调动六十万士兵屯田戍边。中国腹地为边防提供道路与粮食,最远的有三千里,近的也有千里,均靠大农司供应。边防兵力不足,甚至动用武库兵器供应。车马缺乏,官府钱粮不足,买马困难,于是下令,从封君以下直到三百石以上的官员,按等级出卖牝马,各亭都必须饲养母马,每年按数量收租。

齐国宰相卜式上书说:“我听说国家处于危难,臣子就应牺牲自己。如今南越叛乱,我希望父子与齐地擅长造船的人一同前往,赴死效忠。”皇帝下诏说:“卜式虽然躬耕放牧,不看重利益,总是把多余的财产用于国家。现在天下出现紧急情况,卜式愿意父子冒死去战斗,虽未上阵,但其义气已深藏内心。赐他关内侯爵位,黄金六十斤,土地十顷。”这消息传开,天下无人响应。列侯有数百人,无人愿意从军攻打羌人或越人。到了酎金祭祀,少府核查黄金,有百余位列侯因黄金不足被剥夺封爵。于是任命卜式为御史大夫。

卜式担任官职后,发现全国各地很多地方,官府设置盐铁官,导致铁器质量差,价格昂贵,官府强行命令百姓买卖。同时,船只征税,商人数量减少,物价上涨。于是他趁机建议孔仅关于船只征税事宜。皇帝因此对卜式不满。

汉朝连续征战三年,消灭了羌人、平定了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地南方设立了十七个新郡,根据当地风俗管理,不再征税。南阳、汉中以南各郡,根据地理位置提供新郡军队的食粮、用品、车辆等。新郡常发生小规模叛乱,杀害官吏,汉朝派南方兵前往镇压,每年需派出上万人,一切费用都由大农司承担。大农司通过盐铁调拨、平准等方式资助,才得以支撑。然而每次军队经过的地区,官员只是按户籍提供物资,不敢擅自加税。

第二年,元封元年,卜式被贬为太子太傅。桑弘羊担任治粟都尉,接管大农司,全面掌控全国盐铁事务。弘羊看到各官府各自为政,互相争利,物价剧烈波动,各地赋税甚至无法覆盖运输费用,于是请求设立数十名大农部丞,分赴各郡国,各地设置均输盐铁官,令各地在物价高涨时由商人转手的货物作为赋税,互相调配。在京城设立“平准”机构,接收全国的物资。调集工匠制造车辆等器物,全部由大农司供应。大农司的各个官府统辖全国货物,当价格上涨时就卖出,价格下跌时就买入。这样,富商巨贾无法获取大利,转而回归本业,货物价格稳定,不再剧烈波动。此举被称为“平准”,皇帝认为合理,同意实行。因此,皇帝北至朔方,东到泰山,巡视海上,同时巡视北方边境,沿途赏赐财物,使用布帛百余万匹,金钱和黄金达数百万,全部由大农司供应。

弘羊又建议,允许官吏通过交纳粮食来补任官职,也可让罪犯赎罪。规定百姓可以向甘泉等地交纳粮食,可获得终身免除兵役,不需缴纳“告缗”税。各郡分担紧急地区的运粮任务,各地农民都把粮食运来,山东每年运粮增加六百万石。一年之内,太仓和甘泉仓库存粮充足,边疆多余的粮食通过均输方式输送五百万匹布。百姓赋税不变,但全国物资丰富。于是,桑弘羊获赐左庶长爵位,黄金二百斤。

当年遇到小旱灾,皇帝下令官员祈雨,卜式上书说:“国家只需征收租税、供给衣食,现在弘羊让官吏在街市上贩卖货物牟利,应该处死弘羊,才能让天降甘霖。”

太史公说:农业、手工业、商业的交易通道通畅,龟甲、贝壳、金钱、刀币、布帛等各种货币由此产生。这种货币的历史非常久远,可追溯到高辛氏之前,难以确切记载。因此古代典籍记载,诗书主要描述唐虞、殷周时期,国家安定时,注重教化,抑制商业,用礼义来防止利益争夺;而在变乱频繁时,情况则相反。因此,事物盛极必衰,时代达到极点后就会转变,质朴与文饰交替出现,这是事物发展的规律。禹分天下为九州,依据各地土壤和人口数量征税。商汤、周武王顺应时代弊病,实施变革,减轻百姓负担,各朝代勤勉治理,但后来逐渐衰落。齐桓公使用管仲的谋略,掌控轻重物价,发展山海资源,从而使诸侯臣服,以小小齐国成就霸主地位。魏国采用李悝的政策,充分挖掘土地潜力,成为强国。此后各国进入战国,崇尚欺诈和武力,轻视仁义,先追求财富,再讲让渡。因此,普通百姓中富者可能累积巨万财富,贫者仍不满足于粗劣食物;强国的可能兼并弱小国家,成为诸侯,而弱国则可能彻底灭绝。最终发展到秦朝,统一了天下。虞夏时期的货币,有三种:黄色、白色、红色,有钱币、布匹、刀、龟甲或贝壳。到秦朝,全国统一了货币,黄金为上币,称为“上币”;铜钱称“半两”,重量等于其文字,为下币;珠玉、龟甲、银锡等作为装饰和珍宝,不作为货币。但各时期货币的轻重变化无常。于是秦朝向外扩张,向蛮夷地区进攻,向内开疆拓土,国家建设耗费极大,百姓耕种无法满足粮饷,女子纺织也无法满足衣着。古时候,曾竭尽天下财富来供奉君主,仍自认为不够。这并非偶然,而是形势发展的必然,何足为怪。

平准制度的建立,使得天下商品流通畅通。这些商品进入国家财政后,又用于救济百姓。它的货币称为刀币、布币,上面有龙、马的图案。增加税收,鼓励人民举报隐瞒财产,使富人财富减少。桑弘羊精通财政计算,卜式则是真正的长者。国家财政充实,能够支援边疆与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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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司马迁

司马迁(前145年-不可考),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被后世尊称为史迁、太史公、历史之父。他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原名《太史公书》)。被公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该书记载了从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期,到汉武帝元狩元年,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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