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管營因妾弟喪身範節級爲表兄醫臉 話說王慶在龔家村龔端莊院內,乘着那杲日初升,清風徐來的涼晨,在打麥場上柳陰下,點撥龔端兄弟使拳拽腿。忽的有個大漢子,禿着頭,不帶巾幘,綰個丫髻,穿一領雷州細葛布短敞衫,緊一條單紗裙子,拖一隻草涼鞋兒,捏着一把三角細蒲扇,仰昂着臉,背叉着手擺進來。見是個配軍在那裏點撥。他昨日已知道邙東鎮上,有個配軍,贏了使槍棒的。恐龔端兄弟學了觔節,開口對王慶罵道:“你是個罪人,如何在路上挨脫,在這裏哄騙人家子弟?”王慶只道是龔氏親戚,不敢回答。
原來這個人,正是東村黃達。他也乘早涼,欲到龔家村西盡頭柳大郎處討賭帳,聽得龔端村裏吆吆喝喝,他平日欺慣了龔家弟兄,因此逕自闖將進來。龔端見是黃達,心頭一把無明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大罵道:“驢牛射出來的賊亡八!前日賴了我賭錢,今日又上門欺負人!”黃達大怒,罵道:“搗你孃的腸子!”丟了蒲扇,提了拳頭,搶上前,望龔端劈臉便打。王慶聽他兩個出言吐氣,也猜着是黃達了,假意上前來勸,只一枷望黃達膀上打去。黃達撲通的顛個腳梢天,掙紥不迭,被龔端、龔正並兩個莊客,一齊上前按住,拳頭腳尖,將黃達脊背胸脯,肩胛脅肋,膀子臉頰,頭額四肢,無處不着拳腳,只空得個舌尖兒。
當下衆人將黃達踢打一個沒算數,把那葛敞衫、紗裙子,扯的粉碎。黃達口裏只叫道:“打得好,打得好!”赤條條的一毫絲線兒也沒有在身上。當有防送公人孫琳、賀吉再三來勸,龔端等方纔住手。黃達被他每打壞了,只在地上喘氣,那裏掙紥得起。龔端叫三四個莊客,把黃達扛到東村半路上草地裏撇下。赤日中曬了半日。黃達那邊的鄰舍莊家,出來芸草,遇見了,扶他到家,臥牀將息,央人寫了狀詞,去新安縣投遞報辜,不在話下。
卻說龔端等鬧了一個早起,叫莊客搬出酒食,請王慶等喫早膳。王慶道:“那廝日後必來報仇廝鬧。”龔端道:“這賊亡八窮出烏來!家裏只有一個老婆,左右鄰里只礙他的膂力,今日見那賊亡八打壞了,必不肯替他出力氣。叵是死了,拼個莊客償他的命,便喫官司也說不得。若是不死,只是個互相廝打的官司。今日全賴師父報了仇。師父且喝杯酒,放心在此,一發把槍棒教導了愚弟兄,必當補報。”龔端取出兩錠角,各重五兩,送與兩個公人,求他再寬幾日。孫琳、賀吉得了錢,只得應允。自此一連住了十餘日,把槍棒觔節,盡傳與龔端、龔正。
因公人催促起身,又聽得黃達央人到縣裏告準,龔端取出五十兩白銀,送與王慶到陝州使用。起個半夜,收拾行囊包裹,天未明時,離了本莊。龔端叫兄弟帶了若干銀兩,又來護送。於路無話。不則一日,來到陝州。孫琳、賀吉帶了王慶到州衙,當廳投下了開封府文牒。州尹看驗明白,收了王慶,押了迴文,與兩個公人回去,不在話下。州尹隨即把王慶帖發本處牢城營來。公人討收管回話,又不必說。
當下龔正尋個相識,將些銀兩,替王慶到管營、差撥處,買上囑下的使用了。那個管營姓張,雙名世開,得了龔正賄賂,將王慶除了行枷,也不打什麼殺威棒,也不來差他做生活,發下單身房內,由他自在出入。
不覺的過了兩個月,時遇秋深天氣。忽一日,王慶正在單身房裏閒坐,只見一個軍漢走來說道:“管營相公喚你。”王慶隨了軍漢,來到點視廳上,磕了頭。管營張世開說道:“你來這裏許多時,不曾差遣你做什麼。我要買一張陳州來的好角弓。那陳州是東京管下,你是東京人,必知價直真假。”說罷,便向袖中摸出一個紙包兒,親手遞與王慶道:“紋銀二兩,你去買了來回話。”王慶道:“小的理會得。”接了銀子,來到單身房裏,拆開紙包,看那銀子,果是雪厾。將等子稱時,反重三四分。
王慶出了本營,到府北街市上,弓箭鋪中,止用得一兩七錢銀子,買了一張真陳州角弓將回來。張管營已不在廳上了,王慶將弓交與內宅親隨伴當送進去。喜得落了他三錢銀子。
明日,張世開又喚王慶到點視廳上,說道:“你卻幹得事來。昨日買的角弓甚好。”王慶道:“相公須教把火來放在弓廂裏,不住的焙,方好。”張世開道:“這個曉得。”從此張世開日日差王慶買辦食用供應。卻是不比前日發出現銀來。給了一本帳簿,教王慶將日逐買的,都登記在簿上。那行鋪人家,那個肯賒半文?王慶只得取出己財,買了送進衙內去。張世開嫌好道歉,非打即罵。及至過了十日,將簿呈遞,稟支價銀,那裏有毫忽兒發出來。如是月餘,被張管營或五棒,或十棒,或二十,或三十,前前後後,總計打了三百餘棒,將兩腿都打爛了。把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賠費得罄盡。
一日,王慶到營西武功牌坊東側首一個修合丸散,賣飲片、兼內外科、撮熟藥,又賣杖瘡膏藥的張醫士鋪裏,買了幾張膏藥,貼療杖瘡。張醫士一頭與王慶貼膏藥,一頭口裏說道:“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日也在這裏取膏藥貼治右手腕。他說在邙東鎮上跌壞的。咱看他手腕,像個打壞的。”王慶聽了這句話,忙問道:“小人在營中,如何從不曾見面?”張醫士道:“他是張管營小夫人的同胞兄弟,單諱個元字兒。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得意的。那龐大郎好的是賭錢,又要使槍棒耍子。虧了這個姐姐常照顧他。”王慶聽了這一段話,九分猜是:“前日在柏樹下被俺打的那廝,一定是龐元了。怪道張世開尋罪過擺佈俺。”王慶別了張醫士,回到營中,密地與管營的一個親隨小廝,買酒買肉的請他,又把錢與他。慢慢的密問龐元詳細。那小廝的說話,與前面張醫士一般;更有兩句備細的話,說道:“那龐元前日在邙東鎮上被你打壞了,常在管營相公面前恨你。你的毒棒,只恐兀是不能免哩。”正是:
好勝誇強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當下王慶問了小廝備細,回到單身房裏,嘆口氣道:“不怕官,只怕管。前日偶爾失口,說了那廝,贏了他棒,卻不知道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擺佈得我要緊,只索逃走他處,再作道理。”便悄地到街坊買了一把解手尖刀,藏在身邊,以防不測。如此又過十數日,幸得管營不來呼喚,棒瘡也覺好了些。
忽一日,張管營又叫他買兩疋段子。王慶有事在心,不敢怠惰,急急的到鋪中買了回營。張管營正坐在點視廳上,王慶上前回話。張世開嫌那段子顏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又是舊的,當下把王慶大罵道:“大膽的奴才!你是個囚徒,本該差你挑水搬石,或鎖禁在大鏈子上。今日差遣你奔走,是十分抬舉你。你這賊骨頭,卻是不知好歹!”罵得王慶頓口無言,插燭也似磕頭求方便。張世開喝道:“權且寄着一頓棒。速將段疋換上好的來。限你今晚回話。若稍遲延,你須仔細着那條賊性命。”王慶只得脫下身上衣服,向解庫中典了兩貫錢,添錢買換上好的段子,抱回營來。跋涉久了,已是上燈後了,只見營門閉着。當直軍漢說:“黑夜裏誰肯擔這干係,放你進去。”王慶分說道:“蒙管營相公遣差的。”那當直軍漢那裏肯聽。王慶身邊尚有剩下的錢,送與當直的,方纔放他進去。卻是又被他纏了一回,捧了兩疋段子,來到內宅門外。那守內宅門的說道:“管營相公和大奶奶廝鬧,在後面小奶奶房裏去了。大奶奶卻是利害得緊。誰敢與你傳話,惹是招非?”王慶思想道:“他限着今晚回話,如何又恁般阻拒我?卻不是故意要害我!明日那頓惡棒,怎脫得過!這條性命,一定送在那賊亡八手裏。俺被他打了三百餘棒,報答那一棒的仇恨也夠了。前日又受了龔正許多銀兩。今日直恁如此翻臉擺佈俺!”
那王慶從小惡逆,生身父母也再不來觸犯他的。當下逆性一起,道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捱到更餘,營中人及衆囚徒都睡了,悄地踅到內宅後邊,爬過牆去,輕輕的拔了後門的拴兒,藏過一邊。那星光之下,照見牆垣內東邊有個馬廄,西邊小小一間屋。看時,乃是個坑廁。王慶掇那馬廄裏一扇木柵,豎在二重門的牆邊,從木柵爬上牆去。從牆上抽起木柵,豎在裏面,輕輕溜將下去。先拔了二重門栓,藏過木柵,裏面又是牆垣。只聽得牆裏邊笑語喧譁。王慶踅到牆邊伏着,側耳細聽。認得是: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婦人聲音,又是一個男子聲音。卻在那裏喝酒閒話。王慶竊聽多時,忽聽得張世開說道:“舅子,那廝明日來回話,那條性命,只在棒下。”又聽得那個男子說道:“我算那廝身邊東西也七八分了。姐夫須決意與我下手,出這口烏氣。”張世開答道:“只在明後日,教你快活罷了。”那婦人道:“也夠了!你每也索罷休!”那男子道:“姐姐說那裏話!你莫管!”王慶在牆外聽他每三個,一遞一句,說得明白,心中大怒。那一把無名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住。恨不得有金剛般神力,推倒那粉牆,搶進去殺了那廝每。正是:
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爲殃。金風未動蟬先覺,無常暗送怎堤防!
當下王慶正在按納不住,只聽得張世開高叫道:“小廝,點燈照我往後面去登東廁。”王慶聽了這句,連忙掣出那把解手尖刀,將身一堆兒蹲在那株梅樹後,只聽得呀的一聲,那裏面兩扇門兒開了。王慶在黑地裏觀看,卻是日逐透遞消息的那個小廝,提個行燈。後面張世開擺將出來,不知暗裏有人,望着前只顧走,到了那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每,一個也不小心!如何這早晚不將這拴兒拴了?”那小廝開了門,照張世開。方纔出得二重門,王慶悄悄的挨將上來。張世開聽得後面腳步響,迴轉頭來,只見王慶右手掣刀,左手叉開五指,搶上前來。張世開把那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叫聲道:“有賊!”說時遲,那時快,被王慶早落一刀,把張世開齊耳根連脖子砍着,撲地便倒。那小廝雖是平日與王慶廝熟,今日見王慶拿了明晃晃一把刀,在那裏行兇,怎的不怕。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喊不出爲。端的驚得呆了。張世開正在掙命,王慶趕上,照後心又刺一刀,結果了性命。龐元正在姐姐房中喫酒,聽得外面隱隱的聲喚,點燈不迭。急跑出來看視。王慶見裏面有人出來,把那提燈的小廝只一腳,那小廝連身帶燈跌去,燈火也滅了。龐元只道張世開打小廝,他便叫道:“姐夫,如何打那小廝?”卻待上前來勸,被王慶飛搶上前,暗地裏望着龐元,一刀刺去,正中脅肋。龐元殺豬也似喊了一聲,顛翻在地。王慶揪住了頭髮,一刀割下頭來。龐氏聽得外面喊聲兇險,急叫丫環點燈,一同出來照看。王慶看見龐氏出來,也要上前來殺。你道有恁般怪事,說也不信。王慶那時,轉眼間便見龐氏背後,有十數個親隨伴當,都執器械,趕喊出來。王慶慌了手腳,搶出外去。開了後門,越過營中後牆,脫下血污衣服,揩淨解手刀,藏在身邊,聽得更鼓已是三更,王慶乘那街坊人靜,踅到城邊。那陝州是座土城,城垣不甚高,濠塹不甚深,當夜被王慶越城去了。
且不說王慶越城。再說張世開的妾龐氏,只同得兩個丫環,點燈出來照看,原無什麼伴當同他出來。他先看見了兄弟龐元血淥淥的頭在一邊,體在一邊,唬得龐氏與丫環都面面廝覷,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半晌價說不出話。當下龐氏三個,連跌帶滾,戰戰兢兢的跑進去,聲張起來。叫起裏面親隨,外面當值的軍牢,打着火把,執着器械,都到後面照看。只見二重門外,又殺死張管櫻攥眼見得不能夠活了。衆人見後門開了,都道是賊在後面來的,一擁到門外照看,火光下照見兩疋採段拋在地下。衆人齊聲道:“是王慶。”連忙查點各囚徒,只有王慶不在。
當下鬧動了一營,及左右前後鄰舍。衆人在營後牆外照着血污衣服,細細檢認,件件都是王慶的。衆人都商議,趁着未開城門,去報知州尹,急差人搜捉。此時已是五更時分了。州尹聞報大驚,火速差縣尉簡驗殺死人數,及行兇人出沒去處。一面差人教將陝州四門閉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兒人王慶。
閉門鬧了兩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並無影跡。州尹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方各處鄉保都村,排家搜捉,緝捕兇首。寫了王慶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一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王慶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食宿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縣,一同緝捕。
且說王慶當夜越出陝州城,抓紥起衣服,從城濠淺處,走過對岸,心下思想道:“雖是逃脫了性命,卻往那裏去躲避好?”此時是仲冬將近,葉落草枯。星光下看得出路徑。王慶當夜轉過了三四條小路,方纔有條大路。急忙忙的奔走,到紅日東昇,約行了六七十里,卻是望着南方行走,望見前有人家稠密去處。王慶思想身邊尚有一貫錢,且到那裏買些酒食喫了,再算計投那裏去。不多時,走到市裏。天氣尚早,酒肉店還未開哩。只有朝東一家屋檐下,掛個安歇客商的破燈籠兒,是那家昨晚不曾收得。門兒兀是半開半掩。
王慶上前,呀的一聲,推進門層。只見一個人兀未梳洗,從裏面走將出來。王慶看時,認得:“這個乃是我母姨表兄院長範全。他從小隨父親在房州經紀得利,因此就充做本州兩院押牢節級。今春三月中,到東京公幹,也在我家住過幾日。”當下王慶叫道:“哥哥別來無恙!”範全也道:“是像王慶兄弟。”見他這般模樣,臉上又刺了兩行金印,正在疑慮,未及回答。
那邊王慶見左右無人,托地跪下道:“哥哥,救兄弟則個!”範全慌忙扶起道:“你果是王慶兄弟麼?”王慶搖手道:“禁聲!”範全會意,一把挽住王慶袖子,扯他到客房中。卻好範全昨晚揀賃的是獨宿房兒。範全悄地忙問:“兄弟何故如此模樣?”王慶附耳低言的,將那喫官司刺配陝州的事,述了一遍。次後脫張世開報仇忒狠毒,昨夜已是如此如此。範全聽罷大驚。躊躇了一回,急急的梳洗喫飯,算還了房錢飯錢,商議教王慶只做軍牢跟隨的人,離了飯店,投奔房州來。
王慶於路上問範全爲何到此。範全說道:“蒙本處州尹差往陝州州尹處投遞書札。昨日方討得回書,隨即離了陝州。因天晚在此歇宿。卻不知兄弟正在陝州,又做出恁般的事來。”範全同了王慶,夜止曉行,潛奔到房州。才過得兩日,陝州行文挨捕兇人王慶。範全捏了兩把汗。回家與王慶說知:“城中必不可安身。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房,又有二十餘畝田地,是前年買下的。如今發幾個莊客在那裏耕種。我兄弟到那裏躲避幾日,卻再算計。”範全到黑夜裏,引王慶出城,到定山堡東草房內藏匿。卻把王慶改姓更名,叫做李德。
範全思想:王慶臉上金印不穩。幸得昔年到建康,聞得神醫安道全的名,用厚幣交結他,學得個療金印的法兒。卻將毒藥與王慶點去了。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將金玉細末塗搽,調治二月有餘,那疤痕也消磨了。
光陰荏苒,過了百餘日,卻是宣和元年的仲春了。官府挨捕的事,已是虎頭蛇尾,前緊後慢。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的闖將出來。衣服鞋襪,都是範全賙濟他。一日,王慶在草房內悶坐,忽聽得遠遠地有喧譁廝鬧的聲。王慶便來問莊客:“何處恁般熱鬧?”莊客道:“李大官不知,這裏西去一里有餘,乃是定山堡內段家莊。段氏兄弟向本州接得個粉頭,搭戲臺說唱諸般品調。那粉頭是西京來新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賺得人山人海價看。大官人何不到那裏睃一睃?”王慶聽了這話,那時耐得腳住。一逕來到定山堡。只因王慶走到這個所在,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畢竟王慶到那裏觀看,真個有粉頭說唱也不?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王慶在龔家村龔端家的莊院裏,清晨陽光正好,微風送爽,正帶着幾個兄弟在打麥場上柳樹蔭下教他們練習拳腳。忽然,有個大漢闖了進來,禿頭沒戴帽子,頭髮綰成一個丫髻,穿着雷州細葛布短衫,扎着單紗裙,腳下是草鞋,手裏拿着一把三角蒲扇,昂着頭,揹着手走了進來。他看見是個配軍正在教人練武,早知道邙東鎮上有個配軍槍棒特別厲害,怕龔端兄弟學了本事後開口羞辱自己,便故意衝着王慶怒聲說:“你是個罪犯,怎麼還能在路邊混喫混喝,竟敢在這裏騙人家子弟!”王慶一聽,以爲是龔家親戚,不敢反駁。
原來這人正是東村的黃達。他也是趁着早涼,想去龔家村西頭柳大郎那裏討賭債,聽說龔家村有人吵鬧,又早慣欺負龔家兄弟,於是直接闖了進來。龔端見是黃達,心裏頓時火冒三丈,怒氣沖天,大聲喝道:“你這驢牛產的惡賊!前天欠我賭錢,今天又上門找事!”黃達也暴跳如雷,罵道:“你孃的腸子都該搗碎!”說完丟下蒲扇,掄起拳頭就朝龔端臉上砸去。王慶聽他們說話,心裏早就猜到了是黃達,便假意上前勸架,一掌狠狠打在黃達膀子上。黃達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掙扎不迭,被龔端、龔正以及兩個莊客一齊按住,拳腳齊下,從脊背、胸脯到肩膀、脅骨、胳膊、臉面、頭額,全身上下哪裏沒捱上,只有舌尖還掛着。
衆人把黃達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連衣衫都撕得粉碎。黃達口中不斷喊着:“打得好,打得好!”赤身裸體,全身沒有一絲衣片。這時,公人孫琳和賀吉好幾次勸停,龔端等人這才住手。黃達被打得滿地打滾,喘着氣,哪還能動彈。龔端叫來三四個莊客,把他扛到東村半路上的草地上丟下,在烈日下曬了一天。黃達的鄰居見了,連忙扶他回家,躺到牀上休養,又讓人寫了狀子,送到新安縣報案。
龔端等人鬧了大早,叫人搬出酒飯,請王慶等人喫飯。王慶說:“這人日後肯定要報仇來鬧事。”龔端卻說:“這賊窮得只有一妻一夫,周圍鄰里哪裏敢替他出頭?今天他被打壞了,肯定不會出手幫忙。要是死了,莊客替他償命也無所謂,就算官司也攔不住。要是沒死,最多是打打鬧鬧的官司。今天多虧師父替我出氣了,師父喝杯酒,安心在此,再教我兄弟槍棒功夫,我必定好好報答。”龔端掏出兩錠五兩銀子,分別送給孫琳和賀吉,求他們再寬幾天。兩人得了錢,也只能答應。從此,龔端兄弟能住下十餘天,把槍棒的訣竅都學得一清二楚。
後來公人催促他們快走,黃達又派人到縣裏告狀,龔端便拿出五十兩白銀,送給了王慶,讓他帶到陝州使用。半夜起身收拾行李,天還沒亮就離開本村。龔端還叫兄弟帶着銀錢,一同護送。路上平靜無事。沒過幾天,到了陝州。孫琳、賀吉把王慶帶到州衙,當堂交了開封府的文書。州尹查驗無誤,收下王慶,簽了迴文,讓兩人回去。隨即,州尹把王慶發配到本處牢城營。公人再回話也不必說。
龔正找了個熟人,用銀子買通管營和差撥,把王慶的用度安排妥當。那個管營姓張,名叫張世開,得了賄賂後,不但沒對他下手,也沒安排他做苦力,直接發放到單人房裏,讓他自由進出。
兩個月過去,秋意漸深。某天,王慶正在單人房裏閒坐,忽然有個士兵跑來說:“管營大人叫你。”王慶跟着他去點視廳見了張世開。張世開說:“你來這麼久,沒派你做事。我想要一張陳州的好角弓,那是東京管下的,你是東京人,一定知道真假。”說完,從袖中掏出包銀,親手遞給王慶:“紋銀兩兩,你去買回來彙報。”王慶說:“我明白。”接過銀子,回到房裏,打開一看,銀子確實是足兩兩,但一稱重量,竟重三四分。
王慶出門到府北街的弓箭鋪,只用一兩七錢買了張真陳州角弓,帶回來。張世開不在廳上,王慶就把弓交給內宅親隨送進去,白白省了三錢銀子。
第二天,張世開又叫王慶去點視廳,說:“你辦事不錯,昨天買的角弓很好。”王慶說:“相公得把火放在弓匣裏,一直烘着,才能好。”張世開說:“這個我知道。”從此,張世開天天派王慶去買食物、供品。不再是發銀子,而是給了他一本賬簿,要求他每天記錄購買情況。那些鋪子誰願意賒賬?王慶只能拿出自己積蓄,買來送到衙內。張世開覺得他不聽話,要麼打,要麼罵。過了十天,王慶把賬交上,要求支錢,卻一分錢沒給。一個多月後,王世開給他五棒、十棒、二十棒、三十棒,一棒一棒地打,前後總共三百度棒,把王慶兩腿都打爛了,龔端送的五十兩銀子也全部賠光了。
有一天,王慶去營西的武工牌坊邊,找一家賣膏藥、治杖瘡的張醫士鋪,買了幾張膏藥貼在傷口上。張醫士一邊給他貼藥,一邊笑着說:“張管營的舅爺龐大郎,前天也來拿膏藥,說是邙東鎮摔傷了手腕。我看他手腕,明顯是被人打傷的。”王慶一聽,馬上問:“我在這營裏,怎麼從沒見過他?”張醫士說:“他可是張管營小夫人的親兄弟,名字叫龐元。那龐夫人是張管營最寵愛的。龐大郎喜歡賭錢,還喜歡耍槍棒,多虧姐姐常常照顧他。”王慶一聽,心裏九成肯定了:“前日在柏樹下被我打的那傢伙,一定是龐元!難怪張世開一直找我麻煩。”王慶告別張醫士,回到營中,悄悄找管營的親隨小廝,買酒買肉請他,又給他錢。慢慢打聽清楚,那小廝說的和張醫士一樣,還補充道:“龐元前天被你打傷,經常在管營面前恨你,你那毒棒,恐怕還難逃一死。”
正應了那句俗語:
好勝誇強是禍胎,謙和守分自無災。只因一棒成仇隙,如今加利奉還來。
王慶打聽清楚後,回到單人房嘆氣說:“不怕官,只怕管。前天我一時口誤,說了那廝,贏了他幾下,卻不知他是管營心上人的兄弟。他若想害我,我只能逃走,另找地方安身。”於是悄悄買了把解手尖刀,藏在身上,防備不測。這樣又過了十幾天,好在管營沒再叫他,傷也慢慢好了。
忽然有一天,張世開又讓他買兩匹布。王慶心有顧慮,不敢怠慢,急忙買了一匹回營。張世開正坐在廳上,王慶上前彙報。張世開見布顏色不好,尺頭又短,花樣舊,大罵道:“大膽奴才!你是個囚犯,本該挑水搬磚,鎖在大鏈上。如今讓我派你跑腿,已經是抬舉你了!你這賊骨頭,不知天高地厚!”罵得王慶張口結舌,像插燭般磕頭求饒。張世開喝道:“先罰一頓棒,趕緊把布換成好的來!今晚必須回話,若遲了,你這條命可別想活了!”王慶只得脫下衣服,去典當鋪典了兩貫錢,又添錢買了好布,抱回營。一路風塵僕僕,天已黑了,營門緊閉。當值軍漢說:“夜裏誰敢擔這個風險放你進去?”王慶說:“我是管營差遣的。”軍漢不肯聽,王慶還有剩錢,就送了軍漢,才被放進去。路上又被盤問,他捧着兩匹新布,來到內宅門外。守門人說:“管營和大奶奶在後面小奶奶房裏吵架了,大奶奶最厲害,誰敢傳話,惹是生非?”王慶心想:“他限我今晚回話,怎麼又阻攔?分明是故意要害我!明天那頓重棒,怎麼逃得過?這條命,一定落在那惡賊手裏了。我被打了三百多棒,已經報了那一棒的仇,前天又拿了龔正很多銀子,如今他翻臉就打我!”
王慶從小就性格惡毒,父母早亡,從未受過管束。眼下怒火中燒,心想:恨小不是君子,無毒不成丈夫。一不做,二不休。等到更晚時,營中人和囚徒都睡了,他悄悄摸到內宅後邊,翻過牆,悄悄拔了後門的鎖,藏到一邊。月光下,看到牆裏東邊是個馬廄,西邊是一間小屋,原來是廁所。王慶搬來馬廄的一塊木柵,豎在二重門邊,爬上牆,抽下木柵,從牆頭悄悄滑下去。先拔開二重門的鎖,藏好木柵,裏面又是一道牆。他悄悄聽,聽見裏面笑聲喧譁。他靠在牆邊,仔細聽着,聽到張世開的聲音,一個女人聲,還有一個男人聲。他們在喝酒閒談。王慶仔細聽,忽然聽見張世開說:“舅子,那人明天回話,那條命,就在我手裏。”又聽那人說:“我已摸清他身邊的東西,七八分了。姐夫,你決定動手,出這口惡氣。”張世開答:“明後天你就痛快了。”女人說:“夠了!你們也該罷休了!”男人說:“姐姐說哪裏話!你別管!”王慶聽到三個,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心裏怒火沖天。他恨不得有金剛神力,把粉牆推倒,衝進去把那兩人殺死。正應了那句:
爽口物多終作病,快心事過必爲殃。金風未動蟬先覺,無常暗送怎堤防!
王慶正怒火中燒,忽然聽見張世開大叫:“小廝,點燈照我上東廁去!”王慶立刻抽出那把尖刀,蹲在梅樹後。聽“呀”一聲,門開了,原來是平日傳遞消息的小廝,提着燈籠。張世開走出來,沒發現有人,只顧往前走,走到二重門邊,罵道:“那些奴才,一個不細緻,怎麼到現在還不關門!”小廝開了門,照着他。張世開剛出門,王慶立即悄悄逼近。張世開回頭看見王慶拿着刀,左手五指張開,搶上前。張世開嚇得肝膽俱裂,大叫:“有賊!”話音未落,王慶已一刀砍下,將張世開從耳朵根直砍到脖子,人仰馬翻。那小廝平時和王慶熟,見王慶拿着刀兇狠,嚇得兩腳如釘,連叫都叫不出。王慶追上,又一刀從後心刺死。龐元正在姐姐房裏喝酒,聽見外面喊叫,急忙點燈出來查看。王慶見有人出來,一腳踢倒提燈的小廝,燈也滅了。龐元大喊:“姐夫,怎麼打那小廝?”剛要上前勸,王慶飛身撲上,暗中一刀刺中龐元脅肋,龐元慘叫一聲,翻倒在地。王慶一把抓住他頭髮,一刀割下頭來。龐氏聽外面喊聲,急命丫環點燈,一起出來看。王慶看見龐氏,也想上前動手。你以爲有多怪?信不信?王慶轉眼一看,龐氏背後竟有十幾個親隨,都拿着兵器趕出來。王慶慌了,立刻衝出外門,打開後門,越過營後牆,脫下血污衣服,擦淨刀,藏好,聽到三更鼓響起,趁夜色和街道安靜,悄悄跑到城邊。陝州是土城,牆不高,護城河也不深,王慶連夜越城逃走。
不說王慶越城的事,先說張世開的妾龐氏,只帶了幾個丫環,後來發現內宅不安全,決定逃走。王慶脫險,想到:“雖然逃了命,可往哪裏躲?”那時已是寒冬,樹葉凋盡,草木枯黃。夜晚星光下,他走過了三四條小路,才遇到一條大路。天剛亮,奔走近六十里,朝着南方走,看見前方人家密集,王慶心想:“我還有錢,先到那裏買點酒菜,再定方向。”不多時,走到市鎮,天還早,酒肉鋪還沒開。只有一家屋檐下掛着個破燈籠,是昨晚沒收的,門半開半掩。
王慶上前,推門進去,看見一個人還未洗漱,從屋裏走出來。王慶一看,認得:“這人是我母親的表兄,範全。他從小跟着父親在房州做買賣,因此就當了本州兩院的押牢節級。今年三月,他到東京出差,也在我家住過幾天。”王慶叫道:“哥,你可好?”範全也說:“像王慶兄弟。”見他樣子,臉上還有兩道金印,他懷疑不已,沒來得及回答。
王慶見四周沒人,立刻跪下求救:“哥,救救我!”範全急忙扶起他:“真的你就是王慶兄弟麼?”王慶搖頭說:“別聲張!”範全明白,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把他帶進客房。正好範全昨晚住的是一間獨房。範全悄悄問:“兄弟怎麼這樣?”王慶低聲訴說,從被髮配到陝州,到被張世開百般虐待,直至昨夜報仇殺人,一切細節都講了一遍。範全聽完大驚,猶豫片刻,立刻梳洗喫飯,結清房錢飯錢,商量讓王慶假裝是軍牢的隨從,離開飯店,投奔房州。
王慶在路上問範全:“你爲什麼到這兒?”範全說:“我奉州尹之命,去陝州遞信,昨天剛收到回信,就離開陝州。因天黑,就在此地歇腳。沒想到你也在陝州,做出這種事。”範全和王慶連夜趕路,悄悄到了房州。纔過去兩日,陝州就發文緝捕王慶。範全嚇得滿頭大汗,回家告訴王慶:“城中不能安身,城外定山堡東,我有幾間草屋,還有一二十畝田,是去年買的,現在有莊客在那裏種地。你先躲幾天,再想辦法。”範全在夜裏帶王慶出城,到定山堡東的草屋藏了起來,還把王慶改了名,叫他李德。
範全想到王慶臉上的金印不牢,想起當年去建康時聽說神醫安道全名望極高,便用重金請他,學會了治療金印的法子。他給王慶用了毒藥,把金印去掉,再用藥治療,長出紅疤。又用金玉粉末反覆塗擦,調理兩個月,那疤痕終於消失不見。
時光飛逝,百餘日後,已是宣和元年春天。官府緝捕的事,漸漸鬆懈,前緊後慢。王慶臉上沒了金印,也漸漸能自由出入。衣服鞋襪都是範全賙濟的。一天,王慶在草屋悶坐,忽然聽到遠處有喧譁聲。他問莊客:“哪裏這麼熱鬧?”莊客說:“李大官人不知道,往西一里多是定山堡的段家莊。段家兄弟接了個新來西京的妓女,搭臺唱曲說書,色藝全佳,吸引很多人看。”王慶一聽,立刻動心,一徑前往定山堡。由於王慶到了這個地方,有分教:配軍村婦諧姻眷,地虎民殃毒一方。到底王慶去段家莊看了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