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因奸喫官司龔端被打師軍犯 話說王慶見板凳作怪,用腳去踢那板凳。卻是用力太猛,閃肭了脅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價動價不得。
老婆聽的聲喚,走出來看時,只見板凳倒在一邊,丈夫如此模樣。便把王慶臉上打了一掌道:“郎當怪物!卻終日在外面,不顧家裏。今晚纔到家裏一回兒,又做什麼來!”王慶道:“大嫂不要取笑。我閃肭了脅肋,了不的!”那婦人將王慶扶將起來。王慶勾着老婆的肩胛,搖頭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婦人罵道:“浪弟子,烏歪貨!你閒常時只歡喜使腿牽拳,今日弄出來了。”那婦人自覺這句話說錯,將紗衫袖兒掩着口笑。王慶聽的“弄出來”三個字,恁般疼痛的時節,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來。那婦人又將王慶打了個耳刮子道:“烏怪物!你又想了那裏去?”當下婦人扶王慶到牀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壺熱酒,遲與王慶喫了。他自去拴門戶,撲蚊蟲,下帳子,與丈夫歇息。王慶因腰脅十分疼痛,那椿兒動彈不得,是不必說。
一宿無話。次早,王慶疼痛兀是不止。肚裏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聲喏答應?”捱到午牌時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贖膏藥。王慶勉強擺到府衙前,與慣醫跌打損傷,朝北開鋪子賣膏藥的錢老兒買了兩個膏藥,貼在肋上。錢老兒說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須是喫兩服療傷行血的煎劑。”說罷,便撮了兩服藥,遞與王慶。王慶向便袋裏取出一塊銀子,約模有錢二三分重,討張紙兒包了。錢老兒睃着他包銀子,假把臉兒朝着東邊。王慶將紙懈遞來道:“先生莫嫌輕褻,將來買涼瓜兒啖。”錢老兒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計較!這卻使不得。”一頭還在那裏說,那隻右手兒已是接了紙包,揭開藥箱蓋,把紙包丟下去了。
王慶拿了藥,方欲起身,只見府西街上走來一個賣卦先一,頭帶單紗抹眉頭巾,身穿葛布直身,撐着一把遮陰涼傘,傘下掛一個紙招牌兒,大書:“先天神數”四字。兩旁有十六個小字,寫道:
“荊南李助,十文一數,字字有準,術勝管輅。”
王慶見是個賣卦的,他已有嬌秀這椿事在肚裏,又遇着昨日的怪事,他便叫道:“李先生,這裏請坐。”那先生道:“尊官有何見教?”口裏說着,那雙眼睛骨淥淥的把王慶從頭上直看至腳下。王慶道:“在下欲卜一數。”李助下了傘,走進膏藥鋪中,對錢老兒拱手道:“攪擾。”便向單葛布衣袖裏,模出個紫檀課筒兒,開了筒蓋,取出一個大定銅錢,遞與王慶道:“尊官那邊去,對天默默地禱告。”王慶接了卦錢,對着炎炎的那輪紅日,彎腰唱喏。卻是疼痛,彎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歲老兒,硬着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着禱告。那邊李助看了,悄地對錢老兒猜說道:“用了先生膏藥,一定好的快。想是打傷的。”錢老道:“他見什麼板凳作怪,踢閃了腰肋。適才走來,說話也是氣喘。貼了我兩個膏藥,如今腰也彎得下了。”李助道:“我說是個閃肭的模樣。”王慶禱告已畢,將錢遞與李助。那李助問了王慶姓名,將課筒搖着,口中念道:
“日吉辰良,天地開張。聖人作易,幽贊神明。包羅萬象,道合乾坤。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今有東京開封府王姓君子,對天買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請周易文王先師,鬼谷先師,袁天綱先師,至神至聖,至福至靈,指示疑迷,明彰報應。”
李助將課筒發了兩次,疊成一卦道:“是水電屯卦。”看了六爻動靜,便問:“尊官所佔何事?”王慶道:“問家宅。”李助搖着頭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難也。你的災難方興哩。有幾句斷詞,尊官須記着。”李助搖着一把竹骨摺疊油紙扇兒,念道:
“家宅亂縱橫,百怪生災家未寧。非古廟,即危橋。白虎衝兇官病遭。有頭無尾何曾濟,見貴兇驚訟獄交。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無力拐兒撬。從改換,是非消。逢着虎龍雞犬日,許多煩惱禍星招。”
當下王慶對着李助坐地。當不的那油紙扇兒的柿漆臭,把擀羅衫袖兒掩着鼻聽他。李助念罷,對王慶道:“小子據理直言。家中還有作怪的事哩。須改過遷居,方保無事。明日是丙辰日,要仔細哩。”王慶見他說得兇險,也沒了主意。取錢酬謝了李助。李助出了藥鋪,撐着傘,望東去了。當有府中五六個公人衙役,見了王慶,便道:“如何在這裏閒話?”王慶把見怪閃肭的事說了。衆人都笑。王慶道:“列位,若府尹相公問時,須與做兄弟的周全則個。”衆人都道:“這個理會得。”說罷,各自散去。
王慶回到家中,教老婆煎藥。王慶要病好,不上兩個時辰,把兩服藥都喫了。又要藥行,多飲了幾杯酒。不知那去傷行血的藥性,都是熱的。當晚歇息,被老婆在身邊挨挨摸摸,動了火。只是礙着腰痛,動彈不得。怎禁那婦人因王慶勾搭了嬌秀,日夜不回,把他寡曠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熾焰起來,怎饒得過他。便去爬在王慶身上,做了個掀翻細柳營。兩個直睡到次日辰牌時分,方纔起身。梳洗畢,王慶因腹中空虛,暖些酒喫了。正在喫早飯,兀是未完,只聽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麼?”婦人向板壁縫看了道:“是兩個府中人。”王慶聽了這句話,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飯碗,抹抹嘴,走將出來,拱拱手,問道:“二位光降,有何見教?”那兩個公人道:“都排,真個受用!清早兒臉上好春色。大爺今早點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來。我每兄弟輩替你稟說見怪閃肭的事。他那裏肯信。便起一一枝籤,差我每兩個來請你回話。”把籤與王慶看了。王慶道:“如今紅了臉,怎好去參見?略停一會兒纔好。”那兩個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太爺立等回話。去遲了,須帶累我每喫打。快走,快走!”兩個扶着王慶便走。王慶的老婆慌忙走出來問時,丈夫已是出門去了。
兩個公人扶着王慶,進了開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兩個公人帶王慶上前稟道:“奉老爺鈞旨,王慶拿到。”王慶勉強朝上磕了四個頭。府尹喝道:“王慶,你是個軍健,如何怠玩,不來伺候?”王慶又把那見怪閃肭的事,細稟一遍道:“實是腰肋疼痛,坐臥不寧,行走不動,非敢怠玩。望相公方便。”府尹聽罷,又見王慶臉紅,大怒喝道:“你這廝專一酗酒爲非,幹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誑上官。”喝教扯下去打。王慶那裏分說得開。當下把王慶打得皮開肉綻,要他招認捏造妖書,煽惑愚民,謀爲不軌的罪。王慶昨夜被老婆剋剝,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雙斧伐木,死去再醒。喫打不地,只得屈招。府尹錄了王慶口詞,叫禁子把王慶將刑具枷扭來釘了,押下死囚牢裏,要問他個捏造妖書,謀爲不軌的死罪。禁子將王慶扛抬入牢去了。
原來童貫密使人分付了府尹,正要尋罪過擺撥他。可可的撞出這節怪事來。那時府中上下人等,誰不知道嬌秀這件勾當,都紛紛揚揚的說開去:“王慶爲這節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個活了。”那時蔡京、蔡攸耳朵的頗覺不好聽。父子商議,若將王慶性命結果,此事愈真,醜聲一發播傳。於是密挽心腹官員,與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將王慶刺配遠惡軍州,以滅其跡。蔡京、蔡攸擇日迎娶嬌秀成親。一來遮掩了童貫之羞,二來滅了衆人議論。蔡攸之子,左右是呆的,也不知嬌秀是處子不是處子。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開封府尹,遵奉蔡太師處心腹密話,隨即升廳。那日正是辛酉日。叫牢中提出王慶,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該配西京管下陝州牢城。當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叫做孫琳、賀吉,監押前去。
三人出開封府來。只見王慶的丈人牛大戶接着,同王慶、孫琳、賀吉,到衙前南街酒店裏坐定。牛大戶叫酒保搬取酒肉。喫了三杯兩盞,牛大戶向身邊取出一包散碎銀兩,遞與王慶道:“白銀三十兩,把與你路途中使用。”王慶用手去接道:“生受泰山!”牛大戶推着王慶的手道:“這等容易!我等閒也不把銀兩與你。你如今配去陝州,一千餘里,路遠山遙,知道你幾時回來。你調戲了別人家女兒,卻不耽誤了自己的妻子。老婆誰人替你養?又無一男半女,田地家產,可以守你。你須立紙休書。自你去後,任從改嫁,日後並無爭執。如此方把銀子與你。”王慶平日會花費,思想:“我囊中又無十兩半斤銀兩,這陝州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銀兩使用。嘆了兩口氣道:“罷,罷!”只得寫紙休書。牛大戶一手接紙,一手交銀,自回去了。
王慶同了兩個公人,到家中來,收拾行囊包裹。老婆已被牛大戶接到家中去了。把個門兒鎖着。王慶向鄰舍人家,借了斧鑿,打開門戶。到裏面看時,凡老婆身上穿着的,頭上插戴的,都將去了。王慶又惱怒,又悽慘。央間壁一個周老婆子到家,備了些酒食,把與公人喫了。將銀十兩,送與孫琳、賀吉道:“小人棒瘡疼痛,行走不勸。欲將息幾日,方好上路。”孫琳、賀吉得了錢,也是應允。怎奈蔡攸處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王慶將傢伙什物,胡亂變賣了,交還了胡員外家賃房。
此時王慶的父王砉,已被兒子氣瞎了兩眼,另居一處。兒子上門,不打便罵。今日聞得兒子遭官司刺配,不覺心痛。教個小廝扶着,走到王慶屋裏叫道:“兒子呀!你不聽我的訓誨,以致如此!”說罷,那雙盲昏眼內吊下淚來。王慶從小不曾叫王砉一聲爺的,今值此家破人離的時節,心中也酸楚起來,叫聲道:“爺!兒子今日遭恁般屈官司!叵耐牛老兒無禮,逼我寫了休妻的狀兒,才把銀子與我。”王砉道:“你平日是愛妻子,孝丈人的。今日他如何這等待你?”王慶聽了這兩句搶白的話,便氣憤憤的不來採着爺,逕同兩個公人,收拾城去了。王砉頓足捶胸道:“是我不該來看那逆種!”復扶了小廝自回,不題。
卻說王慶同了孫琳、賀吉,離了東京,賃個僻靜所在,調治十餘日。棒瘡稍愈,公人催促上路。迤裏而行,望陝州投奔。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炎熱,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牀,喫不滾湯。三個人行了十五六日,過了嵩山。一日,正在行走,孫琳用手向西指着遠遠的山峯,說道:“這座山叫做北邙山,屬西京管下。”三人說着話,趁早涼行了二十餘里。望見北邙山東有個市鎮。只見西面村農,紛紛的投市中去。那市東人家稀少處,丁字兒列着三株大柏樹。樹下陰蔭。只見一簇人亞肩疊背的,圍着一個漢子,赤着上身,在那陰涼樹下,吆吆喝喝地使棒。三人走到樹下歇涼。
王慶走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溼。帶着護身枷,挨入人叢中,掂起腳看那漢使棒。看了一歇兒,王慶不覺失口笑道:“那漢子使的是花棒。”那漢正使到熱鬧處,聽了這句話,收了棒看時,卻是個配軍。那漢大怒,便罵:“賊配軍!俺的槍棒遠近聞名。你敢開了那烏口,輕慢我的棒,放出這個屁來!”丟下棒,提起拳頭,劈臉就打。只見人叢中走出兩個少年漢子來,攔住道:“休要動手。”便問王慶道:“足下必是高的。”王慶道:“亂道這一句,惹了那漢子的怒。小人槍棒也略曉得些兒。”
那邊使棒的漢子怒罵道:“賊配軍!你敢與我比試罷。”那兩個人對王慶道:“你敢與那漢子使合棒。若贏了他,便將這掠下的兩貫錢都送與你。”王慶笑道:“這也使得。”分開衆人,向賀吉取了杆棒,脫了汗衫,拽紥起裙子,掣棒在手。衆人都道:“你項上帶着個枷兒,卻如何輪棒?”王慶道:“只這節兒稀罕。帶着行枷贏了他,纔算手段。”衆人齊聲道:“你若帶枷贏了,這兩貫錢一定與你。”便讓開路,放王慶入去。
那使棒的漢,也掣棒在手,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王慶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話。”那邊漢子明欺王慶有護身枷礙着,吐個門戶,喚做蟒蛇吞象勢。王慶也吐個勢,喚做晴蜓點水勢。那漢喝一聲,便使棒蓋將入來。王慶望後一退。那漢趕入一步,提起棒,向王慶頂門,又復一棒打下來。王慶將身向左一內。那漢的棒打個空,以棒不迭。王慶就那一閃裏,向那漢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這條棒打落下來。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個手腕打斷。衆人大笑。
王慶上前執着那漢的手道:“衝撞,休怪!”那漢右手疼痛,便將左手去取那兩貫錢。衆人一齊嚷將起來道:“那廝本事低醜。適才講過,這錢應是贏棒的得。”只見在先出尖上前的兩個漢子,劈手奪了那漢兩貫錢,把與王慶道:“足下到敝莊一敘。”那使棒的拗衆人不過,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鎮上去了。衆人都散。
兩個漢子邀了王慶,同兩個公人,都戴個涼笠子,望南抹過兩三座林子,轉到一個村坊。林子裏有所大莊院,一周遭都是土牆。牆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樹。莊外新蟬噪柳,莊內乳燕啼梁。兩個漢子邀王慶等三人進了莊院,入到草堂。敘禮罷,各人脫下汗衫麻鞋,分賓主坐下。
莊主問道:“列位都像東京口氣。”王慶道了姓名,並說被府尹陷害的事。說罷,請問二位高姓大名。二人大喜。那上面坐的說道:“小可姓龔,單名個端字。這個是舍弟,單名個正字。舍下祖居在此。因此這裏叫做龔家村。這裏屬西京新安縣管下。”說罷,叫莊各替三位瀚濯那溼透的汗衫。先汲涼水來解了暑渴。引三人到耳房中洗了澡。草堂內擺上桌子。先喫了見成點心。然後殺雞宰鴨,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
莊客重新擺設,先搬出一碟剝光的蒜頭,一碟切斷的壯蔥,然後搬出菜蔬果品,魚肉雞鴨之類。龔端請王慶上面坐了,兩個公人一代兒坐下,龔端和兄弟在下面備席。莊客篩酒。王慶稱謝道:“小人是個犯罪囚人。感蒙二位錯愛,無端相擾,卻是不當。”龔端道:“說那裏話!誰人保得沒事?那個帶着酒食走的?”
當下猜枚行令。酒至半酣,龔端開口道:“這個敝村前後左右,也有二百餘家,都推愚弟兄做個主兒。小可弟兄兩個,也好使些拳棒,壓服衆人。今春二月,東村賽神會,搭臺演戲。小可弟兄到那邊耍子,與彼村一個人,喚做黃達,因賭錢鬥口。被那廝痛打一頓。俺弟兄兩個也贏不得他。黃達那廝在人面前誇口稱強。俺兩個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氣吞聲。適才見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願拜都排爲師父。求師父點撥愚弟兄,必當重重酬謝。”王慶聽罷大喜。謙讓了一回,龔端同弟,隨即拜王慶爲師。當晚直飲至盡醉方休。乘涼歇息。
次日天明,王慶乘着早涼,在打麥場上點撥龔端拽拳使腿。只見外面一個人,背叉着手,踱將進來,喝道:“那裏配軍,敢到這裏賣弄本事?”只因走進這個人來,有分教:王慶重種大禍胎,龔端又結深仇怨。真是:禍從浮浪起,辱因賭博招。畢竟走進龔端莊裏這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王慶看見板凳莫名其妙,就用腳去踢,結果用力過猛,閃到了腰肋,一下子蹲在地上,疼得直叫:“苦啊!苦啊!”過了好久才動不了。
妻子聽到叫聲,出來一看,發現板凳倒在一旁,丈夫這副模樣,就猛地打了他一掌:“你這混蛋!整天在外面亂跑,不管家裏。今晚纔回來一趟,又搞什麼名堂!”
王慶解釋說:“嫂子別取笑我,我真是閃到了腰,疼得厲害!”
妻子把他扶起來,王慶靠着她的肩膀,咬着牙,痛苦地喊道:“哎喲!好疼!”
妻子罵道:“你這浪蕩子!平時就喜歡打架動拳,現在終於暴露出來了!”
她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太重,趕緊用紗衣袖子掩住嘴笑了。王慶疼得厲害,聽到“暴露”這兩個字,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大笑。
妻子又給了他一個耳光:“你這怪物!又在想什麼鬼主意?”
隨後,妻子扶着王慶上牀睡覺,又端來一碟核桃肉、一壺熱酒,讓他慢慢喫了。然後自己去拴門、驅趕蚊蟲、拉好被子,讓丈夫好好休息。
王慶腰肋疼得厲害,根本動不了,更別說動那根“那椿兒”了。
這一夜沒說話。第二天早晨,王慶疼得依舊厲害。心裏盤算着:“該怎麼辦才能去官府說清楚?”
一直等到中午,妻子催他出門買膏藥。王慶勉強走到府衙門口,找到一個開鋪子賣跌打損傷膏藥的老醫道錢老兒,買了兩個膏藥,貼在腰上。
錢老兒說:“要快好,得喫兩劑活血祛痛的藥。”說完,他撮了兩劑藥遞給他。
王慶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銀子,大約二三錢重,討了張紙包好。
錢老兒瞥了他一眼,假裝朝東邊看。王慶把紙包遞過去說:“先生別嫌棄太輕,我這錢將來買點涼瓜喫。”
錢老兒笑着說:“都排,朋友家怎麼算錢!這可不行。”一邊說着,右手已經接過紙包,揭開藥箱,把紙包直接扔了進去。
王慶拿着藥準備起身,突然看見府西街走來一個算命先生,頭戴單紗頭巾,身穿葛布衫,撐着一把遮陽傘,傘下掛着一塊木牌,上寫:“先天神數”四個大字。
兩邊還有十六個小字,寫着:
“荊南李助,十文一數,字字有準,術勝管輅。”
王慶見是賣卦的,心裏正想着自己那件“怪事”,就問:“李先生,請坐。”
算命先生說:“您有什麼事想問?”一邊說,一邊用眼睛從頭到腳打量着王慶。
王慶說:“我想算一卦。”
算命先生收起傘,走進藥鋪,對錢老兒拱手說:“打擾了。”
接着從葛布袖子裏拿出一個紫檀木做的卦筒,打開蓋子,取出一枚銅錢,遞給王慶說:“您對着天,默默禱告。”
王慶接過銅錢,對着太陽,彎着腰磕頭。可疼得實在沒法彎下去,像個七八十歲的老頭,硬撐着,半跪半站,晃了晃,才抬起頭禱告。
算命先生偷看一眼錢老兒,小聲嘀咕:“他用了這個膏藥,肯定很快好。一定是摔傷了。”
錢老兒說:“他看到板凳怪,踢了,閃了腰,剛纔說話也喘得厲害,貼了我兩個膏藥,現在能彎腰了。”
算命先生說:“我猜是閃了腰。”
算命先生唸完卦後,說:“您要佔的,是家宅。”
他搖着頭說:“您別怪我直言!‘屯’卦主難,您的災禍纔剛開始。您記好這幾句話。”
他搖着一把油紙扇,念道:
“家宅亂成一團,各種怪事不斷,家不平安。不是古廟,就是危橋。白虎衝犯,會得病、犯官非。頭有尾無,怎會有好結果?看到貴人,反而惹禍、訴訟不斷。家人不安,會摔倒受傷,四肢無力,動不動就摔跤。如果改換環境,是非才消,遇到虎、龍、雞、犬日,煩惱禍事就來了。”
王慶聽完,坐在那兒,鼻子裏聞到油紙扇子的漆味,趕緊用衣袖掩着鼻子。
算命先生說完,說:“我直言不諱。您家裏其實還有怪事,必須改過遷居,才能平安。明天是丙辰日,要特別小心。”
王慶覺得這話太嚇人,沒主意。便給了錢老兒錢表示感謝。
算命先生走出藥鋪,撐着傘朝東去了。
恰好有幾個衙役看見王慶,問:“怎麼在這兒閒坐?”
王慶把板凳怪事和腰傷說了一遍。
大家鬨堂大笑。王慶說:“各位,如果府尹問起來,你們替我說話,讓我過去吧。”
衆人說:“這個我們懂。”說完各自散了。
王慶回到家,讓妻子煎藥。
他想快點好起來,不到兩個時辰就把兩劑藥都喝了,又多喝了幾杯酒。
這傷藥是熱性的,當晚睡覺時,妻子在身邊輕輕摸,動了火。
可王慶因爲腰疼,動不了。
而妻子早就因爲王慶和嬌秀有私情,一直沒回,心裏怨恨已久,性慾像火一樣燒起來,怎麼能忍?
便爬到王慶身上,做了個“掀翻細柳營”(古代一種激烈親密動作),兩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
洗漱完,王慶覺得餓,喝了些酒,正喫飯時,忽然聽見外面叫:“都排在家嗎?”
妻子從牆縫裏看,說:“是兩個府裏的差役。”
王慶一聽,愣住了,放下碗,擦了嘴,走出來,拱手說:“二位大人來拜訪,有什麼事?”
那兩個差役說:“都排,真是個好樣的!一大早臉色紅潤,精神挺好。剛纔老爺點名,你沒到,大怒,派我們來告訴你,你昨晚說怪事,他不信,就簽了狀子,讓我們來給你問話。”
他們把狀子拿給王慶看。
王慶說:“我現在臉都紅了,怎麼去見他?等一會兒再說吧。”
差役說:“這不關我們事,老爺等你回話,遲了要打我們。”
“快走!快走!”
兩個差役硬是扶着王慶往外走。
妻子趕緊出來問,丈夫已經出門了。
兩個差役扶着王慶,進了開封府。
府尹正坐在堂上,穿着虎皮椅。
差役把王慶帶上來稟報:“奉老爺命令,把王慶抓來。”
王慶勉強磕了四個頭。
府尹喝道:“你是個軍士,怎麼不守本分,不來報到?”
王慶又把板凳怪事說了一遍:“實在是腰疼,坐不下去,走不了,不敢怠慢,望大人開恩。”
府尹聽了,見王慶臉紅,更加憤怒:“你天天酗酒亂來,幹這事幹那事!今天還編造妖言,欺瞞官府!”
喝令:“把人拉下去打!”
王慶根本分不清是非,被打得皮開肉裂,逼他說出捏造妖書、煽動百姓、謀反的罪名。
昨晚被老婆欺負,今天被官府打一頓,真是雙刀砍樹,痛到昏死再醒。
疼得說不出話,只好認罪。
府尹錄下口供,叫牢子把王慶戴上刑具,綁在牢裏,判他“捏造妖書、謀反”的死罪。
原來,朝廷要員童貫早就暗中派人囑咐府尹,想找點事來處理他。
沒想到正好撞上這件怪事。
府裏上下都知道王慶和嬌秀的私情,都傳開了:“王慶這事被查了,這次肯定活不成了。”
蔡京、蔡攸父子聽了,心裏特別不高興。他們商議,乾脆把王慶殺了,這事就變真了,流言反而傳得更廣。
於是密謀,找府尹關係好的官員,讓他趕緊把王慶貶到遙遠的邊地,滅了這口聲。
蔡京、蔡攸還挑了日子,娶了嬌秀爲妻。
一方面遮住童貫的羞恥,另一方面平息議論。
蔡攸的兒子也傻,不知道嬌秀是處女還是被糟蹋過。這不在話下。
再說開封府尹,照着蔡太師的密令,立刻升堂。
那天是辛酉日。
從牢裏把王慶提出來,卸了長枷,打了二十脊杖,叫人刺了臉,量地方,判配到西京管下的陝州牢城。
在堂上加了七斤半的鐵葉護身枷,封好,發了一道文書,派兩個送行差役,叫孫琳和賀吉,押他去。
三人出了府,正好王慶的岳父牛大戶在門口等。
他們到南街一家酒館坐下。
牛大戶叫酒保上酒肉,喝了幾杯。
他從懷裏掏出一包碎銀,遞給王慶:“三十兩銀子,路費用。”
王慶接了,說:“真是受寵若驚!”
牛大戶推着說:“這都太容易了,平時我可不給銀子。你去陝州,一千多里路,遠山難行,不知道你多久回來。你調戲別人家女兒,不耽誤自己妻子,誰來養你?你又沒兒子,也沒田地家產。你得寫個休書,離了婚,自己以後改嫁,以後沒糾紛。這樣我纔給銀子。”
王慶過去花錢,心裏想:“我身上連十兩銀子都沒有,怎麼去陝州?”
左思右想,乾脆說:“算了,算了!”於是寫了休書。
牛大戶一手接了休書,一手交了銀子,就回去了。
王慶帶着兩個差役回家收拾行李。
妻子被牛大戶接走了,家門被鎖了。
王慶去鄰居家借了斧頭和鑿子,打開門進了屋。
屋裏所有妻子穿的、戴的,全被拿走了。
王慶又氣又傷心。
他託隔壁的周老婆子,送了些酒菜,給差役喫。
又給了孫琳和賀吉十兩銀子,說:“我棒瘡疼,走不動,想歇幾天再上路。”
兩人收了錢,答應了。
可蔡攸那邊催得緊,差役必須出發。
王慶把家裏的東西隨便變賣,退還給胡員外的租房子。
此時,王慶的爹王砉,已經被兒子氣瞎了兩隻眼睛,搬到別處住。
兒子回來,不打就罵。
如今聽說兒子被官府貶去,心疼不已,叫小廝扶着,走到王慶屋裏喊:“兒子啊!你不聽我的話,害成這樣!”
說罷,瞎眼的雙眼流下淚來。
王慶從小從沒叫過王砉一聲“爹”!
現在家破人離,心裏也痠痛,喊道:“爹!我這次被冤枉,受盡屈辱!牛老兒無禮,逼我寫休書,纔給銀子!”
王砉說:“你平時孝順丈人,疼妻子,如今他怎麼待你?”
王慶聽了這話,氣得不行,轉身不理他,和兩個差役一路收拾行裝,離開城鎮。
王砉跺腳捶胸,自語道:“我當初不該去見那個逆子!”
扶着小廝回去了,不提了。
再說王慶和孫琳、賀吉離開東京,找個安靜地方休息十來天。
棒瘡稍好,差役催他上路。
一路向西,往陝州走。
正是六月,天氣炎熱,一天只能走四五十里。
路上常靠在樹下睡,喝不到熱水。
走了十五六天,過了嵩山。
一天走着走着,孫琳伸手指向遠處一座山峯,說:“那山叫北邙山,歸西京管。”
三人說話間,趁着早涼,又走了二十多里。
望見北邙山下有個小集鎮。
西邊村農紛紛往鎮裏去。
鎮東地少人稀,有三棵大柏樹,樹下陰涼。
只見一羣人擠在一起,圍着一個男人,赤着上身,正揮着棒子練習。
三人走到樹下休息。
王慶渾身大汗,溼透了,帶着護身枷,擠進人羣看那漢子練棒。
看了一會,忍不住笑了:“那漢子使的是花棒!”
那漢子正練得熱鬧,聽到這話,立刻收棒看去,結果是個配軍。
他大怒,罵道:“賊配軍!我棒法天下聞名,你敢開個嘴,輕慢我,放這個臭屁!”
扔下棒子,舉起拳頭就打。
人羣裏走出來兩個年輕人,攔下說:“別打!”
問王慶:“你肯定是高手吧?”
王慶說:“亂說這句話,惹了他生氣,我只懂點皮毛。”
那漢子大罵:“賊配軍!你敢跟我比試?”
兩個年輕人說:“你敢跟那漢子比,贏了,就把那兩貫錢送給你。”
王慶笑着說:“可以。”
分開人羣,從賀吉那裏拿了一根棒子,脫了汗衫,挽起裙子,拿起棒子。
大家說:“你脖子上戴着枷,怎麼用棒?”
王慶說:“這才叫本事!戴着行枷贏了,算有本事!”
衆人齊聲說:“你若戴枷贏了,錢就歸你。”
便讓開路,讓王慶進去。
那漢子也拿起棒子,擺出“旗鼓”招式,喝道:“來,來,來!”
王慶說:“各位大人,別笑話我。”
那漢子明知王慶有枷,故意用“蟒蛇吞象”的招,王慶也反用“蜻蜓點水”招。
那漢子喝一聲,棒子就蓋下來。
王慶往後一退。
那漢子再追一步,用棒子打向王慶頭頂,又砸下來。
王慶向左一滑,那漢子的棒子打空,棒子又甩出去。
那漢子沒打中,被衆人推搡,只好收了棒子,回鎮上去了。
大家散了。
兩個漢子請王慶和兩個差役,戴上涼笠,穿過幾座樹林,到了一個村莊。
林邊有一座大莊園,四周是土牆,牆外有兩三百棵大柳樹。
莊外蟬鳴柳動,莊內燕兒呢喃。
兩人請王慶等人進莊,到草堂坐。
見面行禮後,大家脫了汗衫鞋,分賓主坐下。
莊主問:“你們說話像東京的口音。”
王慶報了姓名,並說被府尹冤枉的事。
說完,問兩位高姓大名。
兩人很高興。
坐上位的說:“小人姓龔,單名一個‘端’字,這位是我的弟弟,叫‘正’。我們祖上就住在這裏,所以這地方叫龔家村,屬西京新安縣。”
說完,叫莊裏人幫三人把溼透的汗衫換了。
先用涼水漱口解暑,然後帶他們到耳房洗了澡。
草堂擺上桌,先喫點心,再殺雞宰鴨,煮豆摘桃,熱情招待。
莊裏人重新擺上菜餚,先端出一碟剝了皮的蒜,一碟切好的蔥,接着是各種果蔬、魚肉雞鴨。
龔端請王慶坐上首,兩個差役坐副席,龔端和弟弟在下首陪坐。
莊人倒酒。
王慶謝了,說:“我是個犯了罪的囚犯,感謝二位厚待,毫無緣由地招待,真是不應當。”
龔端說:“說那裏話!誰沒遭過事?誰不是帶酒帶飯跑來的?”
喝酒到一半,龔端開口說:“我們村裏有二百多家,大家都推我們兩個做大哥。我兄弟倆也稍懂拳腳,能壓服衆人。今年二月東村辦神會,搭臺唱戲,我們去玩,和那邊一個叫黃達的賭錢爭執,被他打了一頓,我們倆也沒贏。他當着人面吹牛,我們沒法,只能忍着。剛纔見你棒法整齊,我們願意拜你爲師,求你指點,一定重重酬謝。”
王慶一聽非常高興,謙虛了一下,龔端和弟弟馬上拜王慶爲師。
當晚一直喝到昏醉才散。
第二天早晨,王慶趁着清晨,在打麥場教龔端拳腳。
忽然,外面有人背手踱進來,喝道:“哪個配軍,敢在這兒顯擺本事?”
這一人來,有分教:王慶重種大禍,龔端又結深仇。
真是:禍從浮浪起,辱因賭博招。
那麼,走進龔端家門的這個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