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因奸吃官司龚端被打师军犯 话说王庆见板凳作怪,用脚去踢那板凳。却是用力太猛,闪肭了胁肋,蹲在地下,只叫:“苦也!苦也!”半晌价动价不得。
老婆听的声唤,走出来看时,只见板凳倒在一边,丈夫如此模样。便把王庆脸上打了一掌道:“郎当怪物!却终日在外面,不顾家里。今晚才到家里一回儿,又做什么来!”王庆道:“大嫂不要取笑。我闪肭了胁肋,了不的!”那妇人将王庆扶将起来。王庆勾着老婆的肩胛,摇头咬牙的叫道:“阿也!痛的慌!”那妇人骂道:“浪弟子,乌歪货!你闲常时只欢喜使腿牵拳,今日弄出来了。”那妇人自觉这句话说错,将纱衫袖儿掩着口笑。王庆听的“弄出来”三个字,恁般疼痛的时节,也忍不住笑,哈哈的笑起来。那妇人又将王庆打了个耳刮子道:“乌怪物!你又想了那里去?”当下妇人扶王庆到床上睡了,敲了一碟核桃肉,旋了一壶热酒,迟与王庆吃了。他自去拴门户,扑蚊虫,下帐子,与丈夫歇息。王庆因腰胁十分疼痛,那椿儿动弹不得,是不必说。
一宿无话。次早,王庆疼痛兀是不止。肚里思想:“如何去官府面前声喏答应?”挨到午牌时分,被老婆催他出去赎膏药。王庆勉强摆到府衙前,与惯医跌打损伤,朝北开铺子卖膏药的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肋上。钱老儿说道:“都排若要好的快,须是吃两服疗伤行血的煎剂。”说罢,便撮了两服药,递与王庆。王庆向便袋里取出一块银子,约模有钱二三分重,讨张纸儿包了。钱老儿睃着他包银子,假把脸儿朝着东边。王庆将纸懈递来道:“先生莫嫌轻亵,将来买凉瓜儿啖。”钱老儿道:“都排,朋友家如何计较!这却使不得。”一头还在那里说,那只右手儿已是接了纸包,揭开药箱盖,把纸包丢下去了。
王庆拿了药,方欲起身,只见府西街上走来一个卖卦先一,头带单纱抹眉头巾,身穿葛布直身,撑着一把遮阴凉伞,伞下挂一个纸招牌儿,大书:“先天神数”四字。两旁有十六个小字,写道:
“荆南李助,十文一数,字字有准,术胜管辂。”
王庆见是个卖卦的,他已有娇秀这椿事在肚里,又遇着昨日的怪事,他便叫道:“李先生,这里请坐。”那先生道:“尊官有何见教?”口里说着,那双眼睛骨渌渌的把王庆从头上直看至脚下。王庆道:“在下欲卜一数。”李助下了伞,走进膏药铺中,对钱老儿拱手道:“搅扰。”便向单葛布衣袖里,模出个紫檀课筒儿,开了筒盖,取出一个大定铜钱,递与王庆道:“尊官那边去,对天默默地祷告。”王庆接了卦钱,对着炎炎的那轮红日,弯腰唱喏。却是疼痛,弯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岁老儿,硬着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着祷告。那边李助看了,悄地对钱老儿猜说道:“用了先生膏药,一定好的快。想是打伤的。”钱老道:“他见什么板凳作怪,踢闪了腰肋。适才走来,说话也是气喘。贴了我两个膏药,如今腰也弯得下了。”李助道:“我说是个闪肭的模样。”王庆祷告已毕,将钱递与李助。那李助问了王庆姓名,将课筒摇着,口中念道:
“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今有东京开封府王姓君子,对天买卦。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
李助将课筒发了两次,叠成一卦道:“是水电屯卦。”看了六爻动静,便问:“尊官所占何事?”王庆道:“问家宅。”李助摇着头道:“尊官莫怪小子直言!屯者,难也。你的灾难方兴哩。有几句断词,尊官须记着。”李助摇着一把竹骨摺叠油纸扇儿,念道:
“家宅乱纵横,百怪生灾家未宁。非古庙,即危桥。白虎冲凶官病遭。有头无尾何曾济,见贵凶惊讼狱交。人口不安遭跌蹼,四肢无力拐儿撬。从改换,是非消。逢着虎龙鸡犬日,许多烦恼祸星招。”
当下王庆对着李助坐地。当不的那油纸扇儿的柿漆臭,把擀罗衫袖儿掩着鼻听他。李助念罢,对王庆道:“小子据理直言。家中还有作怪的事哩。须改过迁居,方保无事。明日是丙辰日,要仔细哩。”王庆见他说得凶险,也没了主意。取钱酬谢了李助。李助出了药铺,撑着伞,望东去了。当有府中五六个公人衙役,见了王庆,便道:“如何在这里闲话?”王庆把见怪闪肭的事说了。众人都笑。王庆道:“列位,若府尹相公问时,须与做兄弟的周全则个。”众人都道:“这个理会得。”说罢,各自散去。
王庆回到家中,教老婆煎药。王庆要病好,不上两个时辰,把两服药都吃了。又要药行,多饮了几杯酒。不知那去伤行血的药性,都是热的。当晚歇息,被老婆在身边挨挨摸摸,动了火。只是碍着腰痛,动弹不得。怎禁那妇人因王庆勾搭了娇秀,日夜不回,把他寡旷的久了,欲心似火般炽焰起来,怎饶得过他。便去爬在王庆身上,做了个掀翻细柳营。两个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方才起身。梳洗毕,王庆因腹中空虚,暖些酒吃了。正在吃早饭,兀是未完,只听得外面叫道:“都排在家么?”妇人向板壁缝看了道:“是两个府中人。”王庆听了这句话,便呆了一呆。只得放下饭碗,抹抹嘴,走将出来,拱拱手,问道:“二位光降,有何见教?”那两个公人道:“都排,真个受用!清早儿脸上好春色。大爷今早点名,因都排不到,大怒起来。我每兄弟辈替你禀说见怪闪肭的事。他那里肯信。便起一一枝签,差我每两个来请你回话。”把签与王庆看了。王庆道:“如今红了脸,怎好去参见?略停一会儿才好。”那两个公人道:“不干我每的事。太爷立等回话。去迟了,须带累我每吃打。快走,快走!”两个扶着王庆便走。王庆的老婆慌忙走出来问时,丈夫已是出门去了。
两个公人扶着王庆,进了开封府。府尹正坐在堂中虎皮交椅上。两个公人带王庆上前禀道:“奉老爷钧旨,王庆拿到。”王庆勉强朝上磕了四个头。府尹喝道:“王庆,你是个军健,如何怠玩,不来伺候?”王庆又把那见怪闪肭的事,细禀一遍道:“实是腰肋疼痛,坐卧不宁,行走不动,非敢怠玩。望相公方便。”府尹听罢,又见王庆脸红,大怒喝道:“你这厮专一酗酒为非,干那不公不法的事!今日又捏妖言,欺诳上官。”喝教扯下去打。王庆那里分说得开。当下把王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他招认捏造妖书,煽惑愚民,谋为不轨的罪。王庆昨夜被老婆克剥,今日被官府拷打,真是双斧伐木,死去再醒。吃打不地,只得屈招。府尹录了王庆口词,叫禁子把王庆将刑具枷扭来钉了,押下死囚牢里,要问他个捏造妖书,谋为不轨的死罪。禁子将王庆扛抬入牢去了。
原来童贯密使人分付了府尹,正要寻罪过摆拨他。可可的撞出这节怪事来。那时府中上下人等,谁不知道娇秀这件勾当,都纷纷扬扬的说开去:“王庆为这节事得罪,如今一定不能个活了。”那时蔡京、蔡攸耳朵的颇觉不好听。父子商议,若将王庆性命结果,此事愈真,丑声一发播传。于是密挽心腹官员,与府尹相知的,教他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以灭其迹。蔡京、蔡攸择日迎娶娇秀成亲。一来遮掩了童贯之羞,二来灭了众人议论。蔡攸之子,左右是呆的,也不知娇秀是处子不是处子。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开封府尹,遵奉蔡太师处心腹密话,随即升厅。那日正是辛酉日。叫牢中提出王庆,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西京管下陕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叫做孙琳、贺吉,监押前去。
三人出开封府来。只见王庆的丈人牛大户接着,同王庆、孙琳、贺吉,到衙前南街酒店里坐定。牛大户叫酒保搬取酒肉。吃了三杯两盏,牛大户向身边取出一包散碎银两,递与王庆道:“白银三十两,把与你路途中使用。”王庆用手去接道:“生受泰山!”牛大户推着王庆的手道:“这等容易!我等闲也不把银两与你。你如今配去陕州,一千余里,路远山遥,知道你几时回来。你调戏了别人家女儿,却不耽误了自己的妻子。老婆谁人替你养?又无一男半女,田地家产,可以守你。你须立纸休书。自你去后,任从改嫁,日后并无争执。如此方把银子与你。”王庆平日会花费,思想:“我囊中又无十两半斤银两,这陕州如何去得?”左思右算,要那银两使用。叹了两口气道:“罢,罢!”只得写纸休书。牛大户一手接纸,一手交银,自回去了。
王庆同了两个公人,到家中来,收拾行囊包裹。老婆已被牛大户接到家中去了。把个门儿锁着。王庆向邻舍人家,借了斧凿,打开门户。到里面看时,凡老婆身上穿着的,头上插戴的,都将去了。王庆又恼怒,又凄惨。央间壁一个周老婆子到家,备了些酒食,把与公人吃了。将银十两,送与孙琳、贺吉道:“小人棒疮疼痛,行走不劝。欲将息几日,方好上路。”孙琳、贺吉得了钱,也是应允。怎奈蔡攸处挽心腹催促公人起身。王庆将家伙什物,胡乱变卖了,交还了胡员外家赁房。
此时王庆的父王砉,已被儿子气瞎了两眼,另居一处。儿子上门,不打便骂。今日闻得儿子遭官司刺配,不觉心痛。教个小厮扶着,走到王庆屋里叫道:“儿子呀!你不听我的训诲,以致如此!”说罢,那双盲昏眼内吊下泪来。王庆从小不曾叫王砉一声爷的,今值此家破人离的时节,心中也酸楚起来,叫声道:“爷!儿子今日遭恁般屈官司!叵耐牛老儿无礼,逼我写了休妻的状儿,才把银子与我。”王砉道:“你平日是爱妻子,孝丈人的。今日他如何这等待你?”王庆听了这两句抢白的话,便气愤愤的不来采着爷,迳同两个公人,收拾城去了。王砉顿足捶胸道:“是我不该来看那逆种!”复扶了小厮自回,不题。
却说王庆同了孙琳、贺吉,离了东京,赁个僻静所在,调治十余日。棒疮稍愈,公人催促上路。迤里而行,望陕州投奔。此时正是六月初旬,天气炎热,一日止行得四五十里。在路上免不得睡死人床,吃不滚汤。三个人行了十五六日,过了嵩山。一日,正在行走,孙琳用手向西指着远远的山峰,说道:“这座山叫做北邙山,属西京管下。”三人说着话,趁早凉行了二十余里。望见北邙山东有个市镇。只见西面村农,纷纷的投市中去。那市东人家稀少处,丁字儿列着三株大柏树。树下阴荫。只见一簇人亚肩叠背的,围着一个汉子,赤着上身,在那阴凉树下,吆吆喝喝地使棒。三人走到树下歇凉。
王庆走得汗雨淋漓,满身蒸湿。带着护身枷,挨入人丛中,掂起脚看那汉使棒。看了一歇儿,王庆不觉失口笑道:“那汉子使的是花棒。”那汉正使到热闹处,听了这句话,收了棒看时,却是个配军。那汉大怒,便骂:“贼配军!俺的枪棒远近闻名。你敢开了那乌口,轻慢我的棒,放出这个屁来!”丢下棒,提起拳头,劈脸就打。只见人丛中走出两个少年汉子来,拦住道:“休要动手。”便问王庆道:“足下必是高的。”王庆道:“乱道这一句,惹了那汉子的怒。小人枪棒也略晓得些儿。”
那边使棒的汉子怒骂道:“贼配军!你敢与我比试罢。”那两个人对王庆道:“你敢与那汉子使合棒。若赢了他,便将这掠下的两贯钱都送与你。”王庆笑道:“这也使得。”分开众人,向贺吉取了杆棒,脱了汗衫,拽紥起裙子,掣棒在手。众人都道:“你项上带着个枷儿,却如何轮棒?”王庆道:“只这节儿稀罕。带着行枷赢了他,才算手段。”众人齐声道:“你若带枷赢了,这两贯钱一定与你。”便让开路,放王庆入去。
那使棒的汉,也掣棒在手,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王庆道:“列位恩官,休要笑话。”那边汉子明欺王庆有护身枷碍着,吐个门户,唤做蟒蛇吞象势。王庆也吐个势,唤做晴蜓点水势。那汉喝一声,便使棒盖将入来。王庆望后一退。那汉赶入一步,提起棒,向王庆顶门,又复一棒打下来。王庆将身向左一内。那汉的棒打个空,以棒不迭。王庆就那一闪里,向那汉右手一棒劈去,正打着右手腕,把这条棒打落下来。幸得棒下留情,不然把个手腕打断。众人大笑。
王庆上前执着那汉的手道:“冲撞,休怪!”那汉右手疼痛,便将左手去取那两贯钱。众人一齐嚷将起来道:“那厮本事低丑。适才讲过,这钱应是赢棒的得。”只见在先出尖上前的两个汉子,劈手夺了那汉两贯钱,把与王庆道:“足下到敝庄一叙。”那使棒的拗众人不过,只得收拾了行仗,望镇上去了。众人都散。
两个汉子邀了王庆,同两个公人,都戴个凉笠子,望南抹过两三座林子,转到一个村坊。林子里有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庄外新蝉噪柳,庄内乳燕啼梁。两个汉子邀王庆等三人进了庄院,入到草堂。叙礼罢,各人脱下汗衫麻鞋,分宾主坐下。
庄主问道:“列位都像东京口气。”王庆道了姓名,并说被府尹陷害的事。说罢,请问二位高姓大名。二人大喜。那上面坐的说道:“小可姓龚,单名个端字。这个是舍弟,单名个正字。舍下祖居在此。因此这里叫做龚家村。这里属西京新安县管下。”说罢,叫庄各替三位瀚濯那湿透的汗衫。先汲凉水来解了暑渴。引三人到耳房中洗了澡。草堂内摆上桌子。先吃了见成点心。然后杀鸡宰鸭,煮豆摘桃的置酒管待。
庄客重新摆设,先搬出一碟剥光的蒜头,一碟切断的壮葱,然后搬出菜蔬果品,鱼肉鸡鸭之类。龚端请王庆上面坐了,两个公人一代儿坐下,龚端和兄弟在下面备席。庄客筛酒。王庆称谢道:“小人是个犯罪囚人。感蒙二位错爱,无端相扰,却是不当。”龚端道:“说那里话!谁人保得没事?那个带着酒食走的?”
当下猜枚行令。酒至半酣,龚端开口道:“这个敝村前后左右,也有二百余家,都推愚弟兄做个主儿。小可弟兄两个,也好使些拳棒,压服众人。今春二月,东村赛神会,搭台演戏。小可弟兄到那边耍子,与彼村一个人,唤做黄达,因赌钱斗口。被那厮痛打一顿。俺弟兄两个也赢不得他。黄达那厮在人面前夸口称强。俺两个奈何不得他,只得忍气吞声。适才见都排棒法十分整密,俺二人愿拜都排为师父。求师父点拨愚弟兄,必当重重酬谢。”王庆听罢大喜。谦让了一回,龚端同弟,随即拜王庆为师。当晚直饮至尽醉方休。乘凉歇息。
次日天明,王庆乘着早凉,在打麦场上点拨龚端拽拳使腿。只见外面一个人,背叉着手,踱将进来,喝道:“那里配军,敢到这里卖弄本事?”只因走进这个人来,有分教:王庆重种大祸胎,龚端又结深仇怨。真是:祸从浮浪起,辱因赌博招。毕竟走进龚端庄里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王庆看见板凳莫名其妙,就用脚去踢,结果用力过猛,闪到了腰肋,一下子蹲在地上,疼得直叫:“苦啊!苦啊!”过了好久才动不了。
妻子听到叫声,出来一看,发现板凳倒在一旁,丈夫这副模样,就猛地打了他一掌:“你这混蛋!整天在外面乱跑,不管家里。今晚才回来一趟,又搞什么名堂!”
王庆解释说:“嫂子别取笑我,我真是闪到了腰,疼得厉害!”
妻子把他扶起来,王庆靠着她的肩膀,咬着牙,痛苦地喊道:“哎哟!好疼!”
妻子骂道:“你这浪荡子!平时就喜欢打架动拳,现在终于暴露出来了!”
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重,赶紧用纱衣袖子掩住嘴笑了。王庆疼得厉害,听到“暴露”这两个字,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大笑。
妻子又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这怪物!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随后,妻子扶着王庆上床睡觉,又端来一碟核桃肉、一壶热酒,让他慢慢吃了。然后自己去拴门、驱赶蚊虫、拉好被子,让丈夫好好休息。
王庆腰肋疼得厉害,根本动不了,更别说动那根“那椿儿”了。
这一夜没说话。第二天早晨,王庆疼得依旧厉害。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才能去官府说清楚?”
一直等到中午,妻子催他出门买膏药。王庆勉强走到府衙门口,找到一个开铺子卖跌打损伤膏药的老医道钱老儿,买了两个膏药,贴在腰上。
钱老儿说:“要快好,得吃两剂活血祛痛的药。”说完,他撮了两剂药递给他。
王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子,大约二三钱重,讨了张纸包好。
钱老儿瞥了他一眼,假装朝东边看。王庆把纸包递过去说:“先生别嫌弃太轻,我这钱将来买点凉瓜吃。”
钱老儿笑着说:“都排,朋友家怎么算钱!这可不行。”一边说着,右手已经接过纸包,揭开药箱,把纸包直接扔了进去。
王庆拿着药准备起身,突然看见府西街走来一个算命先生,头戴单纱头巾,身穿葛布衫,撑着一把遮阳伞,伞下挂着一块木牌,上写:“先天神数”四个大字。
两边还有十六个小字,写着:
“荆南李助,十文一数,字字有准,术胜管辂。”
王庆见是卖卦的,心里正想着自己那件“怪事”,就问:“李先生,请坐。”
算命先生说:“您有什么事想问?”一边说,一边用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王庆。
王庆说:“我想算一卦。”
算命先生收起伞,走进药铺,对钱老儿拱手说:“打扰了。”
接着从葛布袖子里拿出一个紫檀木做的卦筒,打开盖子,取出一枚铜钱,递给王庆说:“您对着天,默默祷告。”
王庆接过铜钱,对着太阳,弯着腰磕头。可疼得实在没法弯下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硬撑着,半跪半站,晃了晃,才抬起头祷告。
算命先生偷看一眼钱老儿,小声嘀咕:“他用了这个膏药,肯定很快好。一定是摔伤了。”
钱老儿说:“他看到板凳怪,踢了,闪了腰,刚才说话也喘得厉害,贴了我两个膏药,现在能弯腰了。”
算命先生说:“我猜是闪了腰。”
算命先生念完卦后,说:“您要占的,是家宅。”
他摇着头说:“您别怪我直言!‘屯’卦主难,您的灾祸才刚开始。您记好这几句话。”
他摇着一把油纸扇,念道:
“家宅乱成一团,各种怪事不断,家不平安。不是古庙,就是危桥。白虎冲犯,会得病、犯官非。头有尾无,怎会有好结果?看到贵人,反而惹祸、诉讼不断。家人不安,会摔倒受伤,四肢无力,动不动就摔跤。如果改换环境,是非才消,遇到虎、龙、鸡、犬日,烦恼祸事就来了。”
王庆听完,坐在那儿,鼻子里闻到油纸扇子的漆味,赶紧用衣袖掩着鼻子。
算命先生说完,说:“我直言不讳。您家里其实还有怪事,必须改过迁居,才能平安。明天是丙辰日,要特别小心。”
王庆觉得这话太吓人,没主意。便给了钱老儿钱表示感谢。
算命先生走出药铺,撑着伞朝东去了。
恰好有几个衙役看见王庆,问:“怎么在这儿闲坐?”
王庆把板凳怪事和腰伤说了一遍。
大家哄堂大笑。王庆说:“各位,如果府尹问起来,你们替我说话,让我过去吧。”
众人说:“这个我们懂。”说完各自散了。
王庆回到家,让妻子煎药。
他想快点好起来,不到两个时辰就把两剂药都喝了,又多喝了几杯酒。
这伤药是热性的,当晚睡觉时,妻子在身边轻轻摸,动了火。
可王庆因为腰疼,动不了。
而妻子早就因为王庆和娇秀有私情,一直没回,心里怨恨已久,性欲像火一样烧起来,怎么能忍?
便爬到王庆身上,做了个“掀翻细柳营”(古代一种激烈亲密动作),两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
洗漱完,王庆觉得饿,喝了些酒,正吃饭时,忽然听见外面叫:“都排在家吗?”
妻子从墙缝里看,说:“是两个府里的差役。”
王庆一听,愣住了,放下碗,擦了嘴,走出来,拱手说:“二位大人来拜访,有什么事?”
那两个差役说:“都排,真是个好样的!一大早脸色红润,精神挺好。刚才老爷点名,你没到,大怒,派我们来告诉你,你昨晚说怪事,他不信,就签了状子,让我们来给你问话。”
他们把状子拿给王庆看。
王庆说:“我现在脸都红了,怎么去见他?等一会儿再说吧。”
差役说:“这不关我们事,老爷等你回话,迟了要打我们。”
“快走!快走!”
两个差役硬是扶着王庆往外走。
妻子赶紧出来问,丈夫已经出门了。
两个差役扶着王庆,进了开封府。
府尹正坐在堂上,穿着虎皮椅。
差役把王庆带上来禀报:“奉老爷命令,把王庆抓来。”
王庆勉强磕了四个头。
府尹喝道:“你是个军士,怎么不守本分,不来报到?”
王庆又把板凳怪事说了一遍:“实在是腰疼,坐不下去,走不了,不敢怠慢,望大人开恩。”
府尹听了,见王庆脸红,更加愤怒:“你天天酗酒乱来,干这事干那事!今天还编造妖言,欺瞒官府!”
喝令:“把人拉下去打!”
王庆根本分不清是非,被打得皮开肉裂,逼他说出捏造妖书、煽动百姓、谋反的罪名。
昨晚被老婆欺负,今天被官府打一顿,真是双刀砍树,痛到昏死再醒。
疼得说不出话,只好认罪。
府尹录下口供,叫牢子把王庆戴上刑具,绑在牢里,判他“捏造妖书、谋反”的死罪。
原来,朝廷要员童贯早就暗中派人嘱咐府尹,想找点事来处理他。
没想到正好撞上这件怪事。
府里上下都知道王庆和娇秀的私情,都传开了:“王庆这事被查了,这次肯定活不成了。”
蔡京、蔡攸父子听了,心里特别不高兴。他们商议,干脆把王庆杀了,这事就变真了,流言反而传得更广。
于是密谋,找府尹关系好的官员,让他赶紧把王庆贬到遥远的边地,灭了这口声。
蔡京、蔡攸还挑了日子,娶了娇秀为妻。
一方面遮住童贯的羞耻,另一方面平息议论。
蔡攸的儿子也傻,不知道娇秀是处女还是被糟蹋过。这不在话下。
再说开封府尹,照着蔡太师的密令,立刻升堂。
那天是辛酉日。
从牢里把王庆提出来,卸了长枷,打了二十脊杖,叫人刺了脸,量地方,判配到西京管下的陕州牢城。
在堂上加了七斤半的铁叶护身枷,封好,发了一道文书,派两个送行差役,叫孙琳和贺吉,押他去。
三人出了府,正好王庆的岳父牛大户在门口等。
他们到南街一家酒馆坐下。
牛大户叫酒保上酒肉,喝了几杯。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递给王庆:“三十两银子,路费用。”
王庆接了,说:“真是受宠若惊!”
牛大户推着说:“这都太容易了,平时我可不给银子。你去陕州,一千多里路,远山难行,不知道你多久回来。你调戏别人家女儿,不耽误自己妻子,谁来养你?你又没儿子,也没田地家产。你得写个休书,离了婚,自己以后改嫁,以后没纠纷。这样我才给银子。”
王庆过去花钱,心里想:“我身上连十两银子都没有,怎么去陕州?”
左思右想,干脆说:“算了,算了!”于是写了休书。
牛大户一手接了休书,一手交了银子,就回去了。
王庆带着两个差役回家收拾行李。
妻子被牛大户接走了,家门被锁了。
王庆去邻居家借了斧头和凿子,打开门进了屋。
屋里所有妻子穿的、戴的,全被拿走了。
王庆又气又伤心。
他托隔壁的周老婆子,送了些酒菜,给差役吃。
又给了孙琳和贺吉十两银子,说:“我棒疮疼,走不动,想歇几天再上路。”
两人收了钱,答应了。
可蔡攸那边催得紧,差役必须出发。
王庆把家里的东西随便变卖,退还给胡员外的租房子。
此时,王庆的爹王砉,已经被儿子气瞎了两只眼睛,搬到别处住。
儿子回来,不打就骂。
如今听说儿子被官府贬去,心疼不已,叫小厮扶着,走到王庆屋里喊:“儿子啊!你不听我的话,害成这样!”
说罢,瞎眼的双眼流下泪来。
王庆从小从没叫过王砉一声“爹”!
现在家破人离,心里也酸痛,喊道:“爹!我这次被冤枉,受尽屈辱!牛老儿无礼,逼我写休书,才给银子!”
王砉说:“你平时孝顺丈人,疼妻子,如今他怎么待你?”
王庆听了这话,气得不行,转身不理他,和两个差役一路收拾行装,离开城镇。
王砉跺脚捶胸,自语道:“我当初不该去见那个逆子!”
扶着小厮回去了,不提了。
再说王庆和孙琳、贺吉离开东京,找个安静地方休息十来天。
棒疮稍好,差役催他上路。
一路向西,往陕州走。
正是六月,天气炎热,一天只能走四五十里。
路上常靠在树下睡,喝不到热水。
走了十五六天,过了嵩山。
一天走着走着,孙琳伸手指向远处一座山峰,说:“那山叫北邙山,归西京管。”
三人说话间,趁着早凉,又走了二十多里。
望见北邙山下有个小集镇。
西边村农纷纷往镇里去。
镇东地少人稀,有三棵大柏树,树下阴凉。
只见一群人挤在一起,围着一个男人,赤着上身,正挥着棒子练习。
三人走到树下休息。
王庆浑身大汗,湿透了,带着护身枷,挤进人群看那汉子练棒。
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那汉子使的是花棒!”
那汉子正练得热闹,听到这话,立刻收棒看去,结果是个配军。
他大怒,骂道:“贼配军!我棒法天下闻名,你敢开个嘴,轻慢我,放这个臭屁!”
扔下棒子,举起拳头就打。
人群里走出来两个年轻人,拦下说:“别打!”
问王庆:“你肯定是高手吧?”
王庆说:“乱说这句话,惹了他生气,我只懂点皮毛。”
那汉子大骂:“贼配军!你敢跟我比试?”
两个年轻人说:“你敢跟那汉子比,赢了,就把那两贯钱送给你。”
王庆笑着说:“可以。”
分开人群,从贺吉那里拿了一根棒子,脱了汗衫,挽起裙子,拿起棒子。
大家说:“你脖子上戴着枷,怎么用棒?”
王庆说:“这才叫本事!戴着行枷赢了,算有本事!”
众人齐声说:“你若戴枷赢了,钱就归你。”
便让开路,让王庆进去。
那汉子也拿起棒子,摆出“旗鼓”招式,喝道:“来,来,来!”
王庆说:“各位大人,别笑话我。”
那汉子明知王庆有枷,故意用“蟒蛇吞象”的招,王庆也反用“蜻蜓点水”招。
那汉子喝一声,棒子就盖下来。
王庆往后一退。
那汉子再追一步,用棒子打向王庆头顶,又砸下来。
王庆向左一滑,那汉子的棒子打空,棒子又甩出去。
那汉子没打中,被众人推搡,只好收了棒子,回镇上去了。
大家散了。
两个汉子请王庆和两个差役,戴上凉笠,穿过几座树林,到了一个村庄。
林边有一座大庄园,四周是土墙,墙外有两三百棵大柳树。
庄外蝉鸣柳动,庄内燕儿呢喃。
两人请王庆等人进庄,到草堂坐。
见面行礼后,大家脱了汗衫鞋,分宾主坐下。
庄主问:“你们说话像东京的口音。”
王庆报了姓名,并说被府尹冤枉的事。
说完,问两位高姓大名。
两人很高兴。
坐上位的说:“小人姓龚,单名一个‘端’字,这位是我的弟弟,叫‘正’。我们祖上就住在这里,所以这地方叫龚家村,属西京新安县。”
说完,叫庄里人帮三人把湿透的汗衫换了。
先用凉水漱口解暑,然后带他们到耳房洗了澡。
草堂摆上桌,先吃点心,再杀鸡宰鸭,煮豆摘桃,热情招待。
庄里人重新摆上菜肴,先端出一碟剥了皮的蒜,一碟切好的葱,接着是各种果蔬、鱼肉鸡鸭。
龚端请王庆坐上首,两个差役坐副席,龚端和弟弟在下首陪坐。
庄人倒酒。
王庆谢了,说:“我是个犯了罪的囚犯,感谢二位厚待,毫无缘由地招待,真是不应当。”
龚端说:“说那里话!谁没遭过事?谁不是带酒带饭跑来的?”
喝酒到一半,龚端开口说:“我们村里有二百多家,大家都推我们两个做大哥。我兄弟俩也稍懂拳脚,能压服众人。今年二月东村办神会,搭台唱戏,我们去玩,和那边一个叫黄达的赌钱争执,被他打了一顿,我们俩也没赢。他当着人面吹牛,我们没法,只能忍着。刚才见你棒法整齐,我们愿意拜你为师,求你指点,一定重重酬谢。”
王庆一听非常高兴,谦虚了一下,龚端和弟弟马上拜王庆为师。
当晚一直喝到昏醉才散。
第二天早晨,王庆趁着清晨,在打麦场教龚端拳脚。
忽然,外面有人背手踱进来,喝道:“哪个配军,敢在这儿显摆本事?”
这一人来,有分教:王庆重种大祸,龚端又结深仇。
真是:祸从浮浪起,辱因赌博招。
那么,走进龚端家门的这个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