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臺山宋江參禪雙林鎮燕青遇故 詩曰:
韓文參大顛,東坡訪玉泉。
僧來白馬寺,經到赤烏年。
葉葉風中樹,重重火裏蓮。
無塵心鏡淨,只此是金仙。
原來五臺山這個智真長老,是故宋時一個當世的活佛,知得過去未來之事。數載之前,已知魯智深是個了身達命之人,只是俗緣未盡,要還殺生之債,因此教他來塵世中走這一遭。本人宿根,還有道心,今日起這個念頭,要來參禪投禮本師。宋公明亦然是素有善心,時刻點悟,因此要同魯智深來參智真長老。當時衆弟兄亦要同往,宋江難以阻當,就與軍師衆皆計議,只除公孫勝道教外,可委副先鋒掌管軍馬。四哨無人,可差金大堅、皇甫端、蕭讓、樂和一同盧俊義管領大隊軍馬,陸續前進。
宋江與衆將,只帶一千人馬,同魯智深來到五臺山下。就將人馬屯紮下營。先使人上山報知。宋江等衆弟兄,都脫去戎裝慣帶,各穿隨身錦繡戰袍,步行上山。轉到山門外,只聽寺內撞鐘擊鼓,衆僧出來迎接,向前與宋江、魯智深等施了禮。數內有認的魯智深的多,又見齊齊整整百餘個頭領跟着宋江,盡皆驚羨不已。堂頭首座來稟宋江道:“長老坐禪入定之際,不能相接,將車切勿見罪,恕責則個!”遂請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內少坐。供茶罷,侍者出來請道:“長老禪定方回,已在方丈專候,啓請將軍進來。”宋江等一行百餘人,直到方丈,來參智真長老。那長老慌忙降階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禮罷。宋江看那和尚時,六旬之上,眉發盡白,骨格清奇,儼然有天台方廣出山之相。衆人入進方丈之中,宋江便請智真長老上座,焚香禮拜,一行衆將,都已拜罷。魯智深向前插香禮拜。智真長老道:“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魯智深默默無言。宋江向前道:“久聞長老清德,爭耐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顏。今因奉詔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和尚與宋江做兄弟時,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今引宋江等衆弟兄來參大師。”智真長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閒論世事循環。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於心,深知衆將義氣爲重。吾弟子智深跟着將軍,豈有差錯。”宋江稱謝不已。有詩爲證:
謀財致命兇心重,放火屠城惡行多。忽地尋思念頭起,五臺山上禮彌陀。
魯智深將出一包金銀採段來,供獻本師。智真長老道:“吾弟子此物,何處得來?無義錢財,決不敢受。”智深稟道:“弟子累經功賞積聚之物,弟子無用,特地將來獻納本師,以充公用。”長老道:“衆亦難消,與汝置經一藏,消滅罪惡,早登善果。”魯智深拜謝已了。宋江亦取金銀採段上獻智真長老,長老堅執不受。宋江稟說:“我師不納,可令庫司辦齋,供獻本寺僧衆。”當日就五臺山寺中宿歇一宵,長老設素齋相待,不在話下。
且說次日庫司辦齋完備,五臺寺中法堂上鳴鐘擊鼓。智真長老會集衆僧,於法堂上講法參禪。須臾,合寺衆僧都披袈裟坐具,到於法堂中坐下。宋江、魯智深並衆頭領,立於兩邊。引磬響處,兩碗紅紗燈籠,引長老上升法座。智真長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讚道:“此一炷香,伏願今上天子萬歲萬萬歲,皇后齊肩,太子千秋,金枝茂盛,玉葉光輝,文武官僚同增祿位,天下太平,萬民樂業!”再拈信香一炷,“願今齋主身心安樂,壽算延長,日轉千階,名垂萬載!”再拈信香一炷,“願今國安民泰,歲稔年和,五穀豐登,三教興隆,四方寧靜,諸事禎祥,萬事如意!”祝讚已罷,就法座而坐。兩下衆僧,打罷問訊,復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禮拜畢,合掌近前參禪道:“某有一語,敢問吾師。”智真長老道:“有何法語要問老僧?”宋江向前道:“請問吾師:浮世光陰有限,苦海無邊,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來請問於禪師。”智真長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縛多年,四大牽纏已久。堪嘆石火光中,翻了幾個筋斗。咦!閻浮世界諸衆生,泥沙堆裏頻哮吼。”
長老說偈已畢,宋江禮拜侍立。衆將都向前拈香禮拜,設誓道:“只願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罷,衆僧皆退,就請去雲堂內請齋。衆人齋罷,宋江與魯智深跟隨長老來到方丈內。至晚閒話間,宋江求問長老道:“弟子與魯智深本欲從師數日,指示愚迷,但以統領大軍,不敢久戀。我師語錄,實不省悟。今者拜辭還京,某等衆弟兄此去前程如何,萬望吾師明彰點化。”智真長老命取紙筆,寫出四句偈語:
“當風雁影翻,東闕不團圓。隻眼功勞足,雙林福壽全。”
寫畢,遞與宋江道:“此是將軍一生之事,可以祕藏,久而必應。”宋江看了,不曉其意。又對長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語,乞吾師明白開解,以釋某心前程兇吉。”智真長老道:“此乃禪機隱語,汝宜自參,不可明說,恐泄天機。”長老說罷,喚過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與汝前程永別,正果將臨。也與汝四句偈去,收取終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魯智深拜受偈語,讀了數遍,藏於身邊,拜謝本師。智真長老道:“吾弟子記取其言,休忘了本來面目。”說罷,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魯智深並吳用等衆頭領,辭別長老下山。衆人便出寺來。智真長老並衆僧,都送出山門外作別。
不說長老衆僧回寺,且說宋江等衆將,下到五臺山下,引起軍馬,星火趕來。衆將回到軍前,盧俊義、公孫勝等接着宋江衆將,都相見了。宋江便對盧俊義等說五臺山衆人蔘禪設誓一事。將出禪語與盧俊義、公孫勝看了,皆不曉其意。蕭讓道:“禪機法語,等閒如何省的!”衆皆嗟呀不已。
宋江傳令,催趲軍馬起程,衆將得令,催起三軍人馬,望東京進發。凡經過地方,軍士秋毫無犯,百姓扶老攜幼,來看王師;見宋江等衆將英雄,人人稱獎,個個欽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鎮。當有鎮上居民,及近村幾個農夫,都走攏來觀看。宋江等衆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對對並轡而行。正行之間,只見前隊裏一個頭領,滾鞍下馬,向左邊看的人叢裏,扯著一個人叫道:“兄長如何在這裏?”兩個敘了禮,說著話。宋江的馬,漸漸近前,看時,卻是“浪子”燕青,和一個人說話。燕青拱手道:“許兄,此位便是宋先鋒。”宋江勒住馬看那人時,生得:
目炯雙瞳,眉分八字。七尺長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鬚。戴一頂烏縐紗抹眉頭巾,穿一領皁沿邊褐布道服。系一條雜呂公絛,著一雙方頭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見那人相貌古怪,風神爽雅,忙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敢問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聞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見。”慌的宋江答拜不迭,連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勞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許,名貫忠,祖貫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與燕將軍交契,不想一別有十數個年頭,不得相聚。後來小子在江湖上,聞得小乙哥在將軍麾下,小子欣羨不已。今聞將軍破遼凱還,小子特來此處瞻望,得見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廬略敘,不知將軍肯放否?”燕青亦稟道:“小弟與許兄久別,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許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衆將先行,小弟隨後趕來。”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膽;只恨宋某命薄,無緣得遇。今承垂愛,敢邀同往請教。”許貫忠辭謝道:“將軍慷慨忠義,許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過七旬,不敢遠離。”宋江道:“恁地時,卻不敢相強。”又對燕青說道:“兄弟就回,免得我這裏放心不下;況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見。”燕青道:“小弟決不敢違哥哥將令。”又去稟知了盧俊義,兩下辭別。
宋江上得馬來,前行的衆頭領,已去了一箭之地,見宋江和貫忠說話,都勒馬伺候。當下宋江策馬上前,同衆將進發。
話分兩頭:且說燕青喚一個親隨軍漢,拴縛了行囊。另備了一匹馬,卻把自己的駿馬,讓與許貫忠乘坐。到前面酒店裏,脫下戎裝冠帶,穿了隨身便服。兩人各上了馬,軍漢背著包裹,跟隨在後,離了雙林鎮,望西北小路而行。過了些村舍林崗,前面卻是山僻曲折的路。兩個說些舊日交情,胸中肝膽。出了山僻小路,轉過一條大溪,約行了三十餘里,許貫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廬在內。”又行了十數里,纔到山中。那山峯巒秀拔,溪澗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覺天色已晚。但見:
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
原來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聖人導河,曾到此處。《書經》上說道:“至於大伾”,這便是個證見。今屬大名府濬縣地方。話休繁絮。且說許貫忠引了燕青轉過幾個山嘴,來到一個山凹裏,卻有三四里方圓平曠的所在。樹木叢中,閃著兩三處草舍。內中有幾間向南傍溪的茅舍。門外竹籬圍繞,柴扉半掩,修竹蒼松,丹楓翠柏,森密前後。許貫忠指著說道:“這個便是蝸居。”燕青看那竹籬內,一個黃髮村童,穿一領布衲襖,向地上收拾些曬乾的松枝榾柮,堆積於茅檐之下。聽得馬啼響,立起身往外看了,叫聲奇怪:“這裏那得有馬經過!”仔細看時,後面馬上,卻是主人。慌忙跑出門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來臨行備馬時,許貫忠說不用鑾鈴,以此至近方覺。
二人下了馬,走進竹籬。軍人把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賓主坐下。茶罷,貫忠教隨來的軍人卸下鞍轡,把這兩匹馬牽到後面草房中,喚童子尋些草料餵養,仍教軍人前面耳房內歇息。燕青又去拜見了貫忠的老母。貫忠攜著燕青,同到靠東向西的草廬內。推開後窗,卻臨著一溪清水,兩人就倚著窗檻坐地。
貫忠道:“敝廬窄陋,兄長休要笑話!”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應接不暇,實是難得。”貫忠又問些徵遼的事。多樣時,童子點上燈來,閉了窗格,掇張桌子,鋪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盤雞,一盤魚,乃家中藏下的兩樣山果,旋了一壺熱酒。貫忠篩了一杯,與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豈堪待客?”燕青稱謝道:“相擾卻是不當。”數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致: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誇獎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與兄長最爲莫逆。自從兄長應武舉後,便不得相見。卻尋這個好去處,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東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閒?”
貫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將軍,英雄蓋世,上應罡星,今又威服強虜。像許某蝸伏荒山,那裏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幾分兒不合時宜處,每每見奸黨專權,矇蔽朝廷,因此無志進取,遊蕩江河,到幾個去處,俺也頗留心。”說罷大笑,洗盞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兩,送與貫忠道:“些須薄禮,少盡鄙忱。”貫忠堅辭不受。燕青又勸貫忠道:“兄長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師覷方便,討個出身。”貫忠嘆口氣說道:“今奸邪當道,妒賢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帶;忠良正直的,盡被牢籠陷害。小弟的念頭久灰。兄長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尋個退步。自古道:‘雕鳥盡,良弓藏。’”燕青點頭嗟嘆。兩個說至半夜,方纔歇息。
次早,洗漱罷,又早擺上飯來,請燕青喫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後遊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見重巒疊嶂,四面皆山,惟有禽聲上下,卻無人跡往來。山中居住的人家,顛倒數過,只有二十餘家。燕青道:“這裏賽過桃源。”燕青貪看山景,當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辭別貫忠道:“恐宋先鋒懸念,就此拜別。”貫忠相送出門。貫忠相送出門。貫忠道:“兄長少待!”無移時,村童託一軸手卷兒出來,貫忠將來遞與燕青道:“這是小弟近來的幾筆拙畫。兄長到京師,細細的看,日後或者亦有用得著處。”燕青謝了,教軍人拴縛在行囊內。兩個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不必遠勞,後圖再會。”兩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許貫忠回去得遠了,方纔上馬。便教軍人也上了馬,一齊上路。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恰好宋先鋒屯駐軍馬於陳橋驛,聽候聖旨,燕青入營參見,不提。
且說先是宿太尉並趙樞密中軍人馬入城,已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軍,已到關外。趙樞密前來啓奏,說宋江等諸將邊庭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就傳聖旨,命皇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
宋江等衆將,遵奉聖旨,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衆將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徵進勞苦,邊塞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爲憂戚。”宋江再拜奏道:“託聖上洪福齊天,臣等衆將,雖有中傷,俱各無事。今逆虜投降,邊庭寧息,實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勞之有?”再拜稱謝。
天子特命省院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議奏聞。”天子准奏,仍敕光祿寺大設御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給賞金帛,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衆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安歇,聽候聖旨。不覺的過了數日,那蔡京,童貫等那裏去議甚麼封爵,只顧延挨。
且說宋江正在營中閒坐,與軍師吳用議論些古今興亡得失的事,只見戴宗,石秀,各穿微服來稟道:“小弟輩在營中,兀坐無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閒走一回,特來稟知兄長。”宋江道:“早些回營,候你每同飲幾杯。”戴宗和石秀離了陳橋驛,望北緩步行來。過了幾個街坊市井,忽見路傍一個大石碑,碑上有“造字臺”三字,上面又有幾行小字,因風雨剝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細看了道:“卻是蒼頡造字之處。”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兩個笑著望前又行。到一個去處,偌大一塊空地,地上都是瓦礫。正北上有個石牌坊,橫著一片石板,上鐫“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說道:“原來此處是漢留侯擊始皇的所在。”戴宗嘖嘖稱讚道:“好個留侯!”石秀道:“只可惜這一椎不中!”兩個嗟嘆了一回,說著話,只顧望北走去,離營卻有二十餘里。
石秀道:“俺兩個鳥耍這半日,尋那裏喫碗酒回營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個酒店?”兩個進了酒店,揀個近窗明亮的座頭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擺在桌上,問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兩角酒,下飯但是下得口的,只顧賣來。”無移時,酒保旋了兩角酒,一盤牛肉,一盤羊肉,一盤羊肉,一盤嫩雞。兩個正在那裏喫酒閒話,只見一個漢子,託著雨傘杆棒,背個包裹,拽扎起皁衫,腰繫著纏袋,腿 護膝,八搭麻鞋,走得氣急喘促,進了店門,放下傘棒包裹,便向一個座頭坐下,叫道:“快將些酒肉來!”過賣旋了一角酒,擺下兩三碟菜蔬。那漢道:“不必文謅了,有肉快切一盤來,俺喫了,要趕路進城公幹。”拿起酒,大口價喫。戴宗把眼瞅著,肚裏尋思道:“這鳥是個公人,不知甚麼鳥事?”便向那漢拱手問道:“大哥,甚麼事恁般要緊?”那漢一頭喫酒喫肉,一頭夾七夾八的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歸大宋。畢竟那漢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宋江和魯智深一路西行,終於來到了五臺山腳下。他們帶着一路的軍隊,駐紮下來,先派人上山通報。大家脫下戰甲,換上華美的錦袍,步行上山。到了山門外,只聽寺廟裏鐘聲鼓響,僧人們紛紛出來迎接,向宋江、魯智深等行禮。有不少人認出魯智深來,見他身邊跟着一百多個頭領,個個整齊威武,都驚羨不已。
負責接待的僧人上前稟報:“長老正在打坐入定,不便相迎,還請您多多包涵。”隨即請他們先到知客寮落座,喝茶過後,侍者又來通報:“長老剛剛打坐醒來,已在方丈等您,可進去了。”宋江等人便一路來到方丈室,向智真長老參拜。
智真長老年過六十,眉發雪白,相貌清奇,宛如天台山的高僧下山。衆人入內,宋江請長老上座,焚香禮拜,衆將領也一一跪拜。魯智深上前插香禮拜。智真長老看着他,嘆道:“你離開我已有多年,殺人放火的事,實在不輕。”魯智深默默無語。
宋江上前說道:“我早聞長老德高望重,卻因俗事纏身,未能拜見。如今奉命徵遼歸來,得見長老,實是天大的福分。魯智深曾是我的兄弟,雖然也曾殺人放火,但從未害過好人,始終心懷善念。今日特地帶衆弟兄來參拜您。”
智真長老點頭道:“我常聽高僧談起世事輪迴,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在心,衆將領重情重義,我弟子魯智深跟着你,絕無差錯。”
宋江連連感謝。旁邊有詩爲證:
謀財致命兇心重,放火屠城惡行多。
忽地尋思念頭起,五臺山上禮彌陀。
魯智深拿出一包金銀布匹來,獻給長老。長老搖頭:“弟子這些財物,是從何而來?無義之財,我決不敢受。”魯智深解釋說:“這些是多年來勞功所得,我自知無用,特地拿來奉獻,希望用於寺廟公用。”長老聽了,說:“這些禮物實在太多,不如給你一本經書,幫你消罪積福,早日成善果。”魯智深深深拜謝。
宋江也獻上金銀布匹,長老堅決不要。宋江說:“那我師若不收,不如讓寺裏廚房辦齋,供養衆僧。”當天,大家就在五臺山住了夜,長老設了素齋款待,一切安好。
第二天,寺中廚房準備好了齋飯,法堂上鐘鼓齊鳴。智真長老召集衆僧,於法堂講經說法。衆人披上袈裟,靜坐聆聽。宋江與魯智深等將領站在兩側。引磬一響,兩盞紅紗燈籠照亮法座,智真長老登座。
長老先點燃一炷香,祝禱道:“願當今皇上萬歲萬歲,皇后康泰,太子安康,國家昌盛,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
又說:“願齋主身心安寧,壽命長久,功名顯赫,名垂青史!”
再念:“願國泰民安,五穀豐登,三教興旺,四方安寧,萬事如意!”
說完,長老坐定。衆僧行禮,又重新站起。宋江上前拈香禮拜,然後上前問道:“老師,請問世人人生短暫,苦海無邊,生死難測。我今日來請教禪師,該如何渡過這一生呢?”
智真長老隨即吟偈道:
“六根被束縛多年,四大糾纏已久。
感嘆如石火般短暫,翻了幾個筋斗。
唉!閻浮世界衆生,如同泥沙亂打滾,不斷掙扎呻吟。”
說完,宋江恭敬地行禮,衆將領也紛紛拈香禮拜,發誓:“願我們兄弟生死與共,來世再相逢!”
法會結束後,衆僧退下,衆人被請去雲堂用齋。飯後,宋江與魯智深隨長老返回方丈室。到了晚上,宋江私下問長老:“我們原打算留下幾天,請老師指點迷津,但因爲要統領軍馬,實在無法久留。我師所傳法語,實在不理解。如今要回京城,不知我們前路如何,懇請老師指點方向。”
長老取出紙筆,寫下四句偈語:
“當風雁影翻,東闕不團圓。
隻眼功勞足,雙林福壽全。”
並說:“這是將軍一生的讖語,可收藏起來,日後必應。”宋江看罷,仍不懂其意,又問:“弟子愚鈍,不解其中含義,懇請老師明白指點,讓我安心前路。”
長老笑道:“這是禪宗的隱語,你應自己參悟,不可明說,否則泄露天機。”
說完,便喚魯智深靠近,說:“我這弟子,此去與你永別,正果將至。也送你四句偈語,終身受用。”
偈語是:
“逢夏而擒,遇臘而執。
聽潮而圓,見信而寂。”
魯智深拜謝,反覆細讀,收藏起來,向長老再拜。長老叮囑:“你記住這些話,切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第二天,宋江、魯智深與吳用等人告別長老,下山離去。衆人走出山門,長老與僧衆也送至門外。
不提長老回寺,再說宋江等人下山,整頓軍隊後,星夜趕路。回到軍營,盧俊義、公孫勝等接見他們。宋江便向大家說起五臺山參禪、立誓、聽偈之事,把偈語念給大家看。衆人皆不懂其意。蕭讓說:“這禪機法語,哪是普通人能懂的!”大家感嘆不已。
宋江隨即下令,催促軍隊出發,向東京進發。一路所過,士兵秋毫無犯,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觀看,見到宋江等將領,無不稱頌佩服。在途中,他們來到一個鎮子——雙林鎮。
鎮上居民和農夫們都圍攏過來觀看。宋江等人並肩而行,正行間,前方一位頭領翻身下馬,向人羣裏喊道:“兄長,你怎麼在這兒?”兩人一見,互相行禮交談。
宋江的馬漸漸靠近,一看,竟是“浪子”燕青,正和一個人說話。燕青拱手道:“許兄,這位就是宋先鋒。”宋江勒馬一看,那人相貌非凡,眉目分明,身材七尺,面白長鬚,頭戴烏紗巾,身穿褐色道服,腰繫錦絛,腳踏青布鞋,絕非凡人,定是山林隱士。
宋江見此人風度不凡,忙下馬施禮:“請問高士尊姓大名?”那人一看宋江,立刻跪拜:“久聞大名,今日得以見您,實在是榮幸!”宋江連忙扶起,說:“我宋江,何勞如此恭敬。”那人道:“我姓許,名貫忠,祖籍大名府,現在居於山野。早年與燕將軍交好,一別多年,今日重逢,實乃幸事。後在江湖聽說你在將軍麾下,非常敬仰。如今聽說你凱旋歸來,特地來此探望,得見各位英雄,平生無上之幸。想請燕兄到我家小住片刻,不知將軍是否方便?”
燕青也說:“與許兄久別重逢,沒想到在此相遇。既然您誠心相邀,我便前往一遊,哥哥等先行,我隨後趕上來。”
宋江忽然醒悟:“燕青向來稱兄爲英雄肝膽,只恨我命薄,無緣相見。今日得遇,實是歡喜。”許貫忠婉言推辭:“將軍忠義雙全,我早想追隨左右,只是老母年過七旬,不敢遠行。”宋江說:“如此,我就不強求了。”又對燕青說:“你若回營,我也不放心;況且進京後,早晚要見皇上,你得早些回。”燕青說:“我決不敢違背哥哥的命令。”隨即向盧俊義稟報,兩人都辭別。
宋江上馬前行,其餘將領已走了一箭之遠,見宋江與貫忠說話,也都停下馬等候。宋江策馬前去,與衆人繼續前行。
另一邊,燕青叫來一個隨從,把行囊綁好,另備了一匹馬,把自己的好馬讓給許貫忠騎。他們來到前頭的酒館,脫下軍裝,換上便服,各自上馬,隨從揹着包裹,跟在後面,離開雙林鎮,往西北小路前行。
穿過村舍山崗,前方出現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兩人回憶舊日情誼,暢談胸中抱負。走出山野小路,轉過一條溪流,行了三十多里,許貫忠指着遠處高聳的山峯說:“那座山裏,就是我的老屋。”再走十幾裏,終於到達山中。山勢起伏,溪水清澈。
燕青正欣賞美景,天色已暗。只見:
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
這山名叫大伾山,傳說大禹治水時曾到此地。《尚書》記載“至於大伾”,就是見證。如今屬大名府濬縣。
許貫忠帶燕青穿過幾個山彎,來到一處山坳,方圓三四里,地勢平坦。樹林間幾間茅屋,其中一間靠溪邊,門上竹籬環繞,柴門半開,修竹蒼松,楓樹柏樹,蒼翠密佈。許貫忠指道:“這就是我的陋居。”
燕青看籬內,一個老人孩子,穿着布衣,正地上收拾曬乾的松枝柴火,堆在屋檐下。聽見馬蹄聲響,立刻起身往外張望,叫道:“這裏怎會有馬經過!”仔細一看,馬後正是主人,急忙跑出門,叉手立着,呆呆地看着。
原來出行前,許貫忠說不用馬鈴,才直到近處才發覺。
兩人下馬進屋,隨從把馬拴好,入得草堂,分賓主坐下。茶罷,許貫忠讓隨從卸下馬具,把兩匹馬牽到後屋草房,叫童子找草料餵養,又讓隨從在前屋歇息。
燕青又去拜見許貫忠的母親。二人一同走入東邊一間草廬,推開後窗,正對一條清溪。兩人倚着窗臺,靜靜坐着。
貫忠說:“我家簡陋,兄長莫要笑話。”
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我眼花繚亂,實是難得。”
許貫忠又說起徵遼的事。正說着,童子點燈,關上窗,搬來一張桌子,擺上五六碟菜蔬,還有一盤雞、一盤魚,是家中藏的山裏果子,又端出一壺熱酒。貫忠篩了杯酒,遞給燕青:“特意請兄來,村中粗酒野菜,不配款待。”
燕青稱謝說:“打擾了,實屬不該。”
飲了幾杯後,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去,清景依舊: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交映一室。燕青感嘆不已:“當年在大名府,與兄最爲相知。自從你應武舉後,便不得相見。如今尋到這般幽靜處,何等清雅!像我這樣東奔西走,怎會有一日清閒?”
貫忠笑道:“宋公明和諸位將軍,英雄蓋世,上應星宿,如今威震邊疆。我這樣躲于山林,哪裏有資格與你們相比?我又常因奸臣當道,矇蔽朝廷,心灰意冷,於是浪蕩江湖,也常留意時局。”說完大笑,又換酒繼續暢飲。
燕青取出二十兩白銀,送與貫忠:“這點薄禮,聊表心意。”
貫忠堅決推辭,燕青又勸道:“兄長才略出衆,何不一同進京謀個出路?”
貫忠嘆道:“如今奸邪當道,嫉妒賢能,人人都戴着高官帽,忠良卻被陷害。我早已心灰意冷。兄長功成之後,也該找機會退隱。自古說得好:‘雕鳥盡,良弓藏。’”
燕青點頭嘆息。兩人談至半夜才歇。
次日清晨,他們洗漱完畢,飯後,許貫忠邀燕青去山裏遊玩。燕青登高望遠,只見羣山連綿,四面皆山,只有鳥鳴聲傳蕩,不見人跡。山中村落清靜,總共不到二十家。燕青說:“這地方,比桃源還勝一籌!”他貪看風景,當晚又住了夜。
第二天,燕青辭別許貫忠:“怕宋先鋒掛念,就此告別。”貫忠送他出門,忽然說:“兄長稍等!”不一會兒,村童捧出一幅手卷,獻給燕青:“這是我家祖傳的字畫,送您留念。”
燕青接過,十分感動。
不提此事,再說宋江等將領班師回朝。趙樞密來奏報,說宋江等人征戰辛苦,天子聞奏大喜,立即下旨,命皇門侍郎宣召宋江等將領入宮面見皇帝。
宋江等人依旨披甲入城,從東華門進入,至文德殿拜見天子,行禮叩首,山呼萬歲。皇帝看到他們錦袍金帶,唯獨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仍穿本色衣袍,大喜道:“朕深知你們邊疆勞苦,中傷者多,甚感憂慮。”
宋江再拜道:“全靠聖上庇佑,我們雖有傷,但都無大礙。如今敵軍投降,邊疆安寧,皆是陛下威德所致,我等豈敢居功?”
皇帝特命省院官員商議封賞。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後,奏請封爵事項。皇帝准奏,下令光祿寺設御宴,欽賞宋江錦袍一襲、金甲一套、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均賜金帛,由內府撥發。
衆人謝恩後,出宮至西華門外,上馬回營,等待聖旨。可是過了幾日,蔡京、童貫等人卻遲遲不議封賞,只顧拖延。
某日,宋江在營中與吳用閒談古今興亡,忽見戴宗、石秀身穿便服進來,說:“我們在營裏無聊,和石秀一起走了走,特來稟告兄長。”
宋江說:“你們早些回營,等會一起喝幾杯。”
戴宗與石秀離開陳橋,向北緩行。路過幾個街市,突然見路邊一塊石碑,上刻“造字臺”三字,小字因風化模糊。戴宗仔細一看,說:“此乃倉頡造字之處。”
石秀笑道:“我們又不用這些古字,算什麼用!”兩人笑着前行。
來到一片開闊地,地上全是瓦礫,正北有石牌坊,橫着一塊石板,上刻“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道:“原來這裏正是漢代張良刺秦皇帝的地方!”
戴宗讚歎:“真不愧是留侯!”
石秀說:“可惜一擊未中!”
兩人長嘆,繼續向北走去,離營已二十餘里。
石秀說:“我們這半天白走,去哪兒喫碗酒回營?”
戴宗說:“前面不是有個酒館?”
兩人進了酒館,選了個靠窗明亮的座位坐下。戴宗拍桌道:“上酒來!”
酒保端來五六碟菜,問:“官人要多少酒?”
石秀說:“先來兩角酒,飯下得口的,隨便買。”
不多時,酒保端來兩角酒,一盤牛肉、一盤羊肉、一盤嫩雞。兩人正喫着,忽然見一個漢子撐傘進來,揹着包裹,穿黑衣,腰繫布袋,腿上裹着護膝,腳踩麻鞋,氣喘吁吁,走進店門,放下傘和包裹,直接坐下,喊道:“快上酒肉!”
酒保端了角酒,擺了兩三碟菜。那人說:“不用講究,來一盤肉,快切,我得趕路進城辦事。”
他拿起酒,大口喝着,邊喫邊說。戴宗看在眼裏,心想:“這人是官員,不知爲何如此急匆匆。”便上前拱手問他:“大哥,究竟什麼事這麼急?”
那人一邊喫,一邊絮絮說來。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重歸大宋。究竟他說了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