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

五台山宋江参禅双林镇燕青遇故
  诗曰:   韩文参大颠,东坡访玉泉。   僧来白马寺,经到赤乌年。   叶叶风中树,重重火里莲。   无尘心镜净,只此是金仙。   原来五台山这个智真长老,是故宋时一个当世的活佛,知得过去未来之事。数载之前,已知鲁智深是个了身达命之人,只是俗缘未尽,要还杀生之债,因此教他来尘世中走这一遭。本人宿根,还有道心,今日起这个念头,要来参禅投礼本师。宋公明亦然是素有善心,时刻点悟,因此要同鲁智深来参智真长老。当时众弟兄亦要同往,宋江难以阻当,就与军师众皆计议,只除公孙胜道教外,可委副先锋掌管军马。四哨无人,可差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一同卢俊义管领大队军马,陆续前进。   宋江与众将,只带一千人马,同鲁智深来到五台山下。就将人马屯扎下营。先使人上山报知。宋江等众弟兄,都脱去戎装惯带,各穿随身锦绣战袍,步行上山。转到山门外,只听寺内撞钟击鼓,众僧出来迎接,向前与宋江、鲁智深等施了礼。数内有认的鲁智深的多,又见齐齐整整百余个头领跟着宋江,尽皆惊羡不已。堂头首座来禀宋江道:“长老坐禅入定之际,不能相接,将车切勿见罪,恕责则个!”遂请宋江等先去知客寮内少坐。供茶罢,侍者出来请道:“长老禅定方回,已在方丈专候,启请将军进来。”宋江等一行百余人,直到方丈,来参智真长老。那长老慌忙降阶而接,邀至上堂,各施礼罢。宋江看那和尚时,六旬之上,眉发尽白,骨格清奇,俨然有天台方广出山之相。众人入进方丈之中,宋江便请智真长老上座,焚香礼拜,一行众将,都已拜罢。鲁智深向前插香礼拜。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默无言。宋江向前道:“久闻长老清德,争耐俗缘浅薄,无路拜见尊颜。今因奉诏破辽到此,得以拜见堂头大和尚,平生万幸。智深和尚与宋江做兄弟时,虽是杀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善心常在。今引宋江等众弟兄来参大师。”智真长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闲论世事循环。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于心,深知众将义气为重。吾弟子智深跟着将军,岂有差错。”宋江称谢不已。有诗为证:   谋财致命凶心重,放火屠城恶行多。忽地寻思念头起,五台山上礼弥陀。   鲁智深将出一包金银采段来,供献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此物,何处得来?无义钱财,决不敢受。”智深禀道:“弟子累经功赏积聚之物,弟子无用,特地将来献纳本师,以充公用。”长老道:“众亦难消,与汝置经一藏,消灭罪恶,早登善果。”鲁智深拜谢已了。宋江亦取金银采段上献智真长老,长老坚执不受。宋江禀说:“我师不纳,可令库司办斋,供献本寺僧众。”当日就五台山寺中宿歇一宵,长老设素斋相待,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库司办斋完备,五台寺中法堂上鸣钟击鼓。智真长老会集众僧,于法堂上讲法参禅。须臾,合寺众僧都披袈裟坐具,到于法堂中坐下。宋江、鲁智深并众头领,立于两边。引磬响处,两碗红纱灯笼,引长老上升法座。智真长老到法座上,先拈信香,祝赞道:“此一炷香,伏愿今上天子万岁万万岁,皇后齐肩,太子千秋,金枝茂盛,玉叶光辉,文武官僚同增禄位,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再拈信香一炷,“愿今斋主身心安乐,寿算延长,日转千阶,名垂万载!”再拈信香一炷,“愿今国安民泰,岁稔年和,五谷丰登,三教兴隆,四方宁静,诸事祯祥,万事如意!”祝赞已罢,就法座而坐。两下众僧,打罢问讯,复皆侍立。宋江向前拈香礼拜毕,合掌近前参禅道:“某有一语,敢问吾师。”智真长老道:“有何法语要问老僧?”宋江向前道:“请问吾师:浮世光阴有限,苦海无边,人身至微,生死最大。特来请问于禅师。”智真长老便答偈曰:   “六根束缚多年,四大牵缠已久。堪叹石火光中,翻了几个筋斗。咦!阎浮世界诸众生,泥沙堆里频哮吼。”   长老说偈已毕,宋江礼拜侍立。众将都向前拈香礼拜,设誓道:“只愿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焚香已罢,众僧皆退,就请去云堂内请斋。众人斋罢,宋江与鲁智深跟随长老来到方丈内。至晚闲话间,宋江求问长老道:“弟子与鲁智深本欲从师数日,指示愚迷,但以统领大军,不敢久恋。我师语录,实不省悟。今者拜辞还京,某等众弟兄此去前程如何,万望吾师明彰点化。”智真长老命取纸笔,写出四句偈语:   “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隻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写毕,递与宋江道:“此是将军一生之事,可以秘藏,久而必应。”宋江看了,不晓其意。又对长老道:“弟子愚蒙,不悟法语,乞吾师明白开解,以释某心前程凶吉。”智真长老道:“此乃禅机隐语,汝宜自参,不可明说,恐泄天机。”长老说罢,唤过智深近前道:“吾弟子,此去与汝前程永别,正果将临。也与汝四句偈去,收取终身受用。”偈曰: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数遍,藏于身边,拜谢本师。智真长老道:“吾弟子记取其言,休忘了本来面目。”说罢,又歇了一宵。次日,宋江、鲁智深并吴用等众头领,辞别长老下山。众人便出寺来。智真长老并众僧,都送出山门外作别。   不说长老众僧回寺,且说宋江等众将,下到五台山下,引起军马,星火赶来。众将回到军前,卢俊义、公孙胜等接着宋江众将,都相见了。宋江便对卢俊义等说五台山众人参禅设誓一事。将出禅语与卢俊义、公孙胜看了,皆不晓其意。萧让道:“禅机法语,等闲如何省的!”众皆嗟呀不已。   宋江传令,催趱军马起程,众将得令,催起三军人马,望东京进发。凡经过地方,军士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来看王师;见宋江等众将英雄,人人称奖,个个钦服。宋江等在路行了数日,到一个去处,地名双林镇。当有镇上居民,及近村几个农夫,都走拢来观看。宋江等众兄弟,雁行般排著,一对对并辔而行。正行之间,只见前队里一个头领,滚鞍下马,向左边看的人丛里,扯著一个人叫道:“兄长如何在这里?”两个叙了礼,说著话。宋江的马,渐渐近前,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和一个人说话。燕青拱手道:“许兄,此位便是宋先锋。”宋江勒住马看那人时,生得: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七尺长短身材,三牙掩口髭须。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皂沿边褐布道服。系一条杂吕公绦,著一双方头青布履。必非碌碌庸人,定是山林逸士。   宋江见那人相貌古怪,风神爽雅,忙下马来,躬身施礼道:“敢问高士大名?”那人望宋江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得以拜见。”慌的宋江答拜不迭,连忙扶起道:“小可宋江,何劳如此。”那人道:“小子姓许,名贯忠,祖贯大名府人氏,今移居山野。昔日与燕将军交契,不想一别有十数个年头,不得相聚。後来小子在江湖上,闻得小乙哥在将军麾下,小子欣羡不已。今闻将军破辽凯还,小子特来此处瞻望,得见各位英雄,平生有幸。欲邀燕兄到敝庐略叙,不知将军肯放否?”燕青亦禀道:“小弟与许兄久别,不意在此相遇。既蒙许兄雅意,小弟只得去一遭。哥哥同众将先行,小弟随後赶来。”宋江猛省道:“兄弟燕青,常道先生英雄肝胆;只恨宋某命薄,无缘得遇。今承垂爱,敢邀同往请教。”许贯忠辞谢道:“将军慷慨忠义,许某久欲相侍左右,因老母年过七旬,不敢远离。”宋江道:“恁地时,却不敢相强。”又对燕青说道:“兄弟就回,免得我这里放心不下;况且到京,倘早晚便要朝见。”燕青道:“小弟决不敢违哥哥将令。”又去禀知了卢俊义,两下辞别。   宋江上得马来,前行的众头领,已去了一箭之地,见宋江和贯忠说话,都勒马伺候。当下宋江策马上前,同众将进发。   话分两头:且说燕青唤一个亲随军汉,拴缚了行囊。另备了一匹马,却把自己的骏马,让与许贯忠乘坐。到前面酒店里,脱下戎装冠带,穿了随身便服。两人各上了马,军汉背著包裹,跟随在後,离了双林镇,望西北小路而行。过了些村舍林岗,前面却是山僻曲折的路。两个说些旧日交情,胸中肝胆。出了山僻小路,转过一条大溪,约行了三十余里,许贯忠用手指道:“兀那高峻的山中,方是小弟的敝庐在内。”又行了十数里,才到山中。那山峰峦秀拔,溪涧澄清。燕青正看山景,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   原来这座山叫做大伾山,上古大禹圣人导河,曾到此处。《书经》上说道:“至於大伾”,这便是个证见。今属大名府浚县地方。话休繁絮。且说许贯忠引了燕青转过几个山嘴,来到一个山凹里,却有三四里方圆平旷的所在。树木丛中,闪著两三处草舍。内中有几间向南傍溪的茅舍。门外竹篱围绕,柴扉半掩,修竹苍松,丹枫翠柏,森密前後。许贯忠指著说道:“这个便是蜗居。”燕青看那竹篱内,一个黄发村童,穿一领布衲袄,向地上收拾些晒乾的松枝榾柮,堆积於茅檐之下。听得马啼响,立起身往外看了,叫声奇怪:“这里那得有马经过!”仔细看时,後面马上,却是主人。慌忙跑出门外,叉手立著,呆呆地看。原来临行备马时,许贯忠说不用銮铃,以此至近方觉。   二人下了马,走进竹篱。军人把马拴了。二人入得草堂,分宾主坐下。茶罢,贯忠教随来的军人卸下鞍辔,把这两匹马牵到後面草房中,唤童子寻些草料喂养,仍教军人前面耳房内歇息。燕青又去拜见了贯忠的老母。贯忠携著燕青,同到靠东向西的草庐内。推开後窗,却临著一溪清水,两人就倚著窗槛坐地。   贯忠道:“敝庐窄陋,兄长休要笑话!”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小弟应接不暇,实是难得。”贯忠又问些征辽的事。多样时,童子点上灯来,闭了窗格,掇张桌子,铺下五六碟菜蔬,又搬出一盘鸡,一盘鱼,乃家中藏下的两样山果,旋了一壶热酒。贯忠筛了一杯,与燕青道:“特地邀兄到此,村醪野菜,岂堪待客?”燕青称谢道:“相扰却是不当。”数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时,又是一般清致: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燕青夸奖不已道:“昔日在大名府,与兄长最为莫逆。自从兄长应武举後,便不得相见。却寻这个好去处,何等幽雅!像劣弟恁地东征西逐,怎得一日清闲?”   贯忠笑道:“宋公明及各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罡星,今又威服强虏。像许某蜗伏荒山,那里有分毫及得兄等。俺又有几分儿不合时宜处,每每见奸党专权,蒙蔽朝廷,因此无志进取,游荡江河,到几个去处,俺也颇留心。”说罢大笑,洗盏更酌。燕青取白金二十两,送与贯忠道:“些须薄礼,少尽鄙忱。”贯忠坚辞不受。燕青又劝贯忠道:“兄长恁般才略,同小弟到京师觑方便,讨个出身。”贯忠叹口气说道:“今奸邪当道,妒贤嫉能,如鬼如蜮的,都是峨冠博带;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小弟的念头久灰。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雕鸟尽,良弓藏。’”燕青点头嗟叹。两个说至半夜,方才歇息。   次早,洗漱罢,又早摆上饭来,请燕青吃了,便邀燕青去山前山後游玩,燕青登高眺望,只见重峦叠嶂,四面皆山,惟有禽声上下,却无人迹往来。山中居住的人家,颠倒数过,只有二十余家。燕青道:“这里赛过桃源。”燕青贪看山景,当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燕青辞别贯忠道:“恐宋先锋悬念,就此拜别。”贯忠相送出门。贯忠相送出门。贯忠道:“兄长少待!”无移时,村童托一轴手卷儿出来,贯忠将来递与燕青道:“这是小弟近来的几笔拙画。兄长到京师,细细的看,日後或者亦有用得著处。”燕青谢了,教军人拴缚在行囊内。两个不忍分手,又同行了一二里。燕青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必远劳,後图再会。”两人各悒怏分手。   燕青望许贯忠回去得远了,方才上马。便教军人也上了马,一齐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恰好宋先锋屯驻军马於陈桥驿,听候圣旨,燕青入营参见,不提。   且说先是宿太尉并赵枢密中军人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劳奏闻天子。报说宋先锋等诸将兵马,班师回军,已到关外。赵枢密前来启奏,说宋江等诸将边庭劳苦之事。天子闻奏,大加称赞,就传圣旨,命皇门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见,都教披挂入城。   宋江等众将,遵奉圣旨,本身披挂,戎装革带,顶盔挂甲,身穿锦袄,悬带金银牌面,从东华门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见天子,拜舞起居,山呼万岁。皇上看了宋江等众将英雄,尽是锦袍金带,惟有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身著本身服色。天子圣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征进劳苦,边塞用心,中伤者多,寡人甚为忧戚。”宋江再拜奏道:“托圣上洪福齐天,臣等众将,虽有中伤,俱各无事。今逆虏投降,边庭宁息,实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何劳之有?”再拜称谢。   天子特命省院官计议封爵。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奏道:“宋江等官爵,容臣等酌议奏闻。”天子准奏,仍敕光禄寺大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领,金甲一副,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给赏金帛,尽於内府关支。宋江与众将谢恩已罢,尽出宫禁,都到西华门外,上马回营安歇,听候圣旨。不觉的过了数日,那蔡京,童贯等那里去议甚麽封爵,只顾延挨。   且说宋江正在营中闲坐,与军师吴用议论些古今兴亡得失的事,只见戴宗,石秀,各穿微服来禀道:“小弟辈在营中,兀坐无聊,今日和石秀兄弟,闲走一回,特来禀知兄长。”宋江道:“早些回营,候你每同饮几杯。”戴宗和石秀离了陈桥驿,望北缓步行来。过了几个街坊市井,忽见路傍一个大石碑,碑上有“造字台”三字,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因风雨剥落,不甚分明。戴宗仔细看了道:“却是苍颉造字之处。”石秀笑道:“俺每用不著他。”两个笑著望前又行。到一个去处,偌大一块空地,地上都是瓦砾。正北上有个石牌坊,横著一片石板,上镌“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了一回,说道:“原来此处是汉留侯击始皇的所在。”戴宗啧啧称赞道:“好个留侯!”石秀道:“只可惜这一椎不中!”两个嗟叹了一回,说著话,只顾望北走去,离营却有二十余里。   石秀道:“俺两个鸟耍这半日,寻那里吃碗酒回营去。”戴宗道:“兀那前面不是个酒店?”两个进了酒店,拣个近窗明亮的座头坐地。戴宗敲著桌子叫道:“将酒来!”酒保搬了五六碟菜蔬,摆在桌上,问道;“官人打多少酒?”石秀道:“先打两角酒,下饭但是下得口的,只顾卖来。”无移时,酒保旋了两角酒,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羊肉,一盘嫩鸡。两个正在那里吃酒闲话,只见一个汉子,托著雨伞杆棒,背个包裹,拽扎起皂衫,腰系著缠袋,腿 护膝,八搭麻鞋,走得气急喘促,进了店门,放下伞棒包裹,便向一个座头坐下,叫道:“快将些酒肉来!”过卖旋了一角酒,摆下两三碟菜蔬。那汉道:“不必文诌了,有肉快切一盘来,俺吃了,要赶路进城公干。”拿起酒,大口价吃。戴宗把眼瞅著,肚里寻思道:“这鸟是个公人,不知甚麽鸟事?”便向那汉拱手问道:“大哥,甚麽事恁般要紧?”那汉一头吃酒吃肉,一头夹七夹八的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地重归大宋。毕竟那汉说出甚麽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宋江和鲁智深一路西行,终于来到了五台山脚下。他们带着一路的军队,驻扎下来,先派人上山通报。大家脱下战甲,换上华美的锦袍,步行上山。到了山门外,只听寺庙里钟声鼓响,僧人们纷纷出来迎接,向宋江、鲁智深等行礼。有不少人认出鲁智深来,见他身边跟着一百多个头领,个个整齐威武,都惊羡不已。

负责接待的僧人上前禀报:“长老正在打坐入定,不便相迎,还请您多多包涵。”随即请他们先到知客寮落座,喝茶过后,侍者又来通报:“长老刚刚打坐醒来,已在方丈等您,可进去了。”宋江等人便一路来到方丈室,向智真长老参拜。

智真长老年过六十,眉发雪白,相貌清奇,宛如天台山的高僧下山。众人入内,宋江请长老上座,焚香礼拜,众将领也一一跪拜。鲁智深上前插香礼拜。智真长老看着他,叹道:“你离开我已有多年,杀人放火的事,实在不轻。”鲁智深默默无语。

宋江上前说道:“我早闻长老德高望重,却因俗事缠身,未能拜见。如今奉命征辽归来,得见长老,实是天大的福分。鲁智深曾是我的兄弟,虽然也曾杀人放火,但从未害过好人,始终心怀善念。今日特地带众弟兄来参拜您。”

智真长老点头道:“我常听高僧谈起世事轮回,久闻将军替天行道,忠义在心,众将领重情重义,我弟子鲁智深跟着你,绝无差错。”

宋江连连感谢。旁边有诗为证:
谋财致命凶心重,放火屠城恶行多。
忽地寻思念头起,五台山上礼弥陀。

鲁智深拿出一包金银布匹来,献给长老。长老摇头:“弟子这些财物,是从何而来?无义之财,我决不敢受。”鲁智深解释说:“这些是多年来劳功所得,我自知无用,特地拿来奉献,希望用于寺庙公用。”长老听了,说:“这些礼物实在太多,不如给你一本经书,帮你消罪积福,早日成善果。”鲁智深深深拜谢。

宋江也献上金银布匹,长老坚决不要。宋江说:“那我师若不收,不如让寺里厨房办斋,供养众僧。”当天,大家就在五台山住了夜,长老设了素斋款待,一切安好。

第二天,寺中厨房准备好了斋饭,法堂上钟鼓齐鸣。智真长老召集众僧,于法堂讲经说法。众人披上袈裟,静坐聆听。宋江与鲁智深等将领站在两侧。引磬一响,两盏红纱灯笼照亮法座,智真长老登座。

长老先点燃一炷香,祝祷道:“愿当今皇上万岁万岁,皇后康泰,太子安康,国家昌盛,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又说:“愿斋主身心安宁,寿命长久,功名显赫,名垂青史!”
再念:“愿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三教兴旺,四方安宁,万事如意!”

说完,长老坐定。众僧行礼,又重新站起。宋江上前拈香礼拜,然后上前问道:“老师,请问世人人生短暂,苦海无边,生死难测。我今日来请教禅师,该如何渡过这一生呢?”

智真长老随即吟偈道:
“六根被束缚多年,四大纠缠已久。
感叹如石火般短暂,翻了几个筋斗。
唉!阎浮世界众生,如同泥沙乱打滚,不断挣扎呻吟。”

说完,宋江恭敬地行礼,众将领也纷纷拈香礼拜,发誓:“愿我们兄弟生死与共,来世再相逢!”

法会结束后,众僧退下,众人被请去云堂用斋。饭后,宋江与鲁智深随长老返回方丈室。到了晚上,宋江私下问长老:“我们原打算留下几天,请老师指点迷津,但因为要统领军马,实在无法久留。我师所传法语,实在不理解。如今要回京城,不知我们前路如何,恳请老师指点方向。”

长老取出纸笔,写下四句偈语:
“当风雁影翻,东阙不团圆。
隻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

并说:“这是将军一生的谶语,可收藏起来,日后必应。”宋江看罢,仍不懂其意,又问:“弟子愚钝,不解其中含义,恳请老师明白指点,让我安心前路。”

长老笑道:“这是禅宗的隐语,你应自己参悟,不可明说,否则泄露天机。”

说完,便唤鲁智深靠近,说:“我这弟子,此去与你永别,正果将至。也送你四句偈语,终身受用。”
偈语是:
“逢夏而擒,遇腊而执。
听潮而圆,见信而寂。”

鲁智深拜谢,反复细读,收藏起来,向长老再拜。长老叮嘱:“你记住这些话,切莫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第二天,宋江、鲁智深与吴用等人告别长老,下山离去。众人走出山门,长老与僧众也送至门外。

不提长老回寺,再说宋江等人下山,整顿军队后,星夜赶路。回到军营,卢俊义、公孙胜等接见他们。宋江便向大家说起五台山参禅、立誓、听偈之事,把偈语念给大家看。众人皆不懂其意。萧让说:“这禅机法语,哪是普通人能懂的!”大家感叹不已。

宋江随即下令,催促军队出发,向东京进发。一路所过,士兵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观看,见到宋江等将领,无不称颂佩服。在途中,他们来到一个镇子——双林镇。

镇上居民和农夫们都围拢过来观看。宋江等人并肩而行,正行间,前方一位头领翻身下马,向人群里喊道:“兄长,你怎么在这儿?”两人一见,互相行礼交谈。

宋江的马渐渐靠近,一看,竟是“浪子”燕青,正和一个人说话。燕青拱手道:“许兄,这位就是宋先锋。”宋江勒马一看,那人相貌非凡,眉目分明,身材七尺,面白长须,头戴乌纱巾,身穿褐色道服,腰系锦绦,脚踏青布鞋,绝非凡人,定是山林隐士。

宋江见此人风度不凡,忙下马施礼:“请问高士尊姓大名?”那人一看宋江,立刻跪拜:“久闻大名,今日得以见您,实在是荣幸!”宋江连忙扶起,说:“我宋江,何劳如此恭敬。”那人道:“我姓许,名贯忠,祖籍大名府,现在居于山野。早年与燕将军交好,一别多年,今日重逢,实乃幸事。后在江湖听说你在将军麾下,非常敬仰。如今听说你凯旋归来,特地来此探望,得见各位英雄,平生无上之幸。想请燕兄到我家小住片刻,不知将军是否方便?”

燕青也说:“与许兄久别重逢,没想到在此相遇。既然您诚心相邀,我便前往一游,哥哥等先行,我随后赶上来。”

宋江忽然醒悟:“燕青向来称兄为英雄肝胆,只恨我命薄,无缘相见。今日得遇,实是欢喜。”许贯忠婉言推辞:“将军忠义双全,我早想追随左右,只是老母年过七旬,不敢远行。”宋江说:“如此,我就不强求了。”又对燕青说:“你若回营,我也不放心;况且进京后,早晚要见皇上,你得早些回。”燕青说:“我决不敢违背哥哥的命令。”随即向卢俊义禀报,两人都辞别。

宋江上马前行,其余将领已走了一箭之远,见宋江与贯忠说话,也都停下马等候。宋江策马前去,与众人继续前行。

另一边,燕青叫来一个随从,把行囊绑好,另备了一匹马,把自己的好马让给许贯忠骑。他们来到前头的酒馆,脱下军装,换上便服,各自上马,随从背着包裹,跟在后面,离开双林镇,往西北小路前行。

穿过村舍山岗,前方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两人回忆旧日情谊,畅谈胸中抱负。走出山野小路,转过一条溪流,行了三十多里,许贯忠指着远处高耸的山峰说:“那座山里,就是我的老屋。”再走十几里,终于到达山中。山势起伏,溪水清澈。

燕青正欣赏美景,天色已暗。只见:
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

这山名叫大伾山,传说大禹治水时曾到此地。《尚书》记载“至於大伾”,就是见证。如今属大名府浚县。

许贯忠带燕青穿过几个山弯,来到一处山坳,方圆三四里,地势平坦。树林间几间茅屋,其中一间靠溪边,门上竹篱环绕,柴门半开,修竹苍松,枫树柏树,苍翠密布。许贯忠指道:“这就是我的陋居。”

燕青看篱内,一个老人孩子,穿着布衣,正地上收拾晒干的松枝柴火,堆在屋檐下。听见马蹄声响,立刻起身往外张望,叫道:“这里怎会有马经过!”仔细一看,马后正是主人,急忙跑出门,叉手立着,呆呆地看着。

原来出行前,许贯忠说不用马铃,才直到近处才发觉。

两人下马进屋,随从把马拴好,入得草堂,分宾主坐下。茶罢,许贯忠让随从卸下马具,把两匹马牵到后屋草房,叫童子找草料喂养,又让随从在前屋歇息。

燕青又去拜见许贯忠的母亲。二人一同走入东边一间草庐,推开后窗,正对一条清溪。两人倚着窗台,静静坐着。

贯忠说:“我家简陋,兄长莫要笑话。”
燕青答道:“山明水秀,令我眼花缭乱,实是难得。”

许贯忠又说起征辽的事。正说着,童子点灯,关上窗,搬来一张桌子,摆上五六碟菜蔬,还有一盘鸡、一盘鱼,是家中藏的山里果子,又端出一壶热酒。贯忠筛了杯酒,递给燕青:“特意请兄来,村中粗酒野菜,不配款待。”
燕青称谢说:“打扰了,实属不该。”

饮了几杯后,窗外月光如昼。燕青推窗看去,清景依旧:云轻风静,月白溪清,水影山光,交映一室。燕青感叹不已:“当年在大名府,与兄最为相知。自从你应武举后,便不得相见。如今寻到这般幽静处,何等清雅!像我这样东奔西走,怎会有一日清闲?”

贯忠笑道:“宋公明和诸位将军,英雄盖世,上应星宿,如今威震边疆。我这样躲于山林,哪里有资格与你们相比?我又常因奸臣当道,蒙蔽朝廷,心灰意冷,于是浪荡江湖,也常留意时局。”说完大笑,又换酒继续畅饮。

燕青取出二十两白银,送与贯忠:“这点薄礼,聊表心意。”
贯忠坚决推辞,燕青又劝道:“兄长才略出众,何不一同进京谋个出路?”
贯忠叹道:“如今奸邪当道,嫉妒贤能,人人都戴着高官帽,忠良却被陷害。我早已心灰意冷。兄长功成之后,也该找机会退隐。自古说得好:‘雕鸟尽,良弓藏。’”

燕青点头叹息。两人谈至半夜才歇。

次日清晨,他们洗漱完毕,饭后,许贯忠邀燕青去山里游玩。燕青登高望远,只见群山连绵,四面皆山,只有鸟鸣声传荡,不见人迹。山中村落清静,总共不到二十家。燕青说:“这地方,比桃源还胜一筹!”他贪看风景,当晚又住了夜。

第二天,燕青辞别许贯忠:“怕宋先锋挂念,就此告别。”贯忠送他出门,忽然说:“兄长稍等!”不一会儿,村童捧出一幅手卷,献给燕青:“这是我家祖传的字画,送您留念。”

燕青接过,十分感动。

不提此事,再说宋江等将领班师回朝。赵枢密来奏报,说宋江等人征战辛苦,天子闻奏大喜,立即下旨,命皇门侍郎宣召宋江等将领入宫面见皇帝。

宋江等人依旨披甲入城,从东华门进入,至文德殿拜见天子,行礼叩首,山呼万岁。皇帝看到他们锦袍金带,唯独吴用、公孙胜、鲁智深、武松仍穿本色衣袍,大喜道:“朕深知你们边疆劳苦,中伤者多,甚感忧虑。”

宋江再拜道:“全靠圣上庇佑,我们虽有伤,但都无大碍。如今敌军投降,边疆安宁,皆是陛下威德所致,我等岂敢居功?”

皇帝特命省院官员商议封赏。太师蔡京、枢密童贯商议后,奏请封爵事项。皇帝准奏,下令光禄寺设御宴,钦赏宋江锦袍一袭、金甲一套、名马一匹,卢俊义以下,均赐金帛,由内府拨发。

众人谢恩后,出宫至西华门外,上马回营,等待圣旨。可是过了几日,蔡京、童贯等人却迟迟不议封赏,只顾拖延。

某日,宋江在营中与吴用闲谈古今兴亡,忽见戴宗、石秀身穿便服进来,说:“我们在营里无聊,和石秀一起走了走,特来禀告兄长。”

宋江说:“你们早些回营,等会一起喝几杯。”

戴宗与石秀离开陈桥,向北缓行。路过几个街市,突然见路边一块石碑,上刻“造字台”三字,小字因风化模糊。戴宗仔细一看,说:“此乃仓颉造字之处。”

石秀笑道:“我们又不用这些古字,算什么用!”两人笑着前行。

来到一片开阔地,地上全是瓦砾,正北有石牌坊,横着一块石板,上刻“博浪城”三字。戴宗沉吟道:“原来这里正是汉代张良刺秦皇帝的地方!”

戴宗赞叹:“真不愧是留侯!”
石秀说:“可惜一击未中!”

两人长叹,继续向北走去,离营已二十余里。

石秀说:“我们这半天白走,去哪儿吃碗酒回营?”
戴宗说:“前面不是有个酒馆?”

两人进了酒馆,选了个靠窗明亮的座位坐下。戴宗拍桌道:“上酒来!”
酒保端来五六碟菜,问:“官人要多少酒?”
石秀说:“先来两角酒,饭下得口的,随便买。”

不多时,酒保端来两角酒,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嫩鸡。两人正吃着,忽然见一个汉子撑伞进来,背着包裹,穿黑衣,腰系布袋,腿上裹着护膝,脚踩麻鞋,气喘吁吁,走进店门,放下伞和包裹,直接坐下,喊道:“快上酒肉!”

酒保端了角酒,摆了两三碟菜。那人说:“不用讲究,来一盘肉,快切,我得赶路进城办事。”

他拿起酒,大口喝着,边吃边说。戴宗看在眼里,心想:“这人是官员,不知为何如此急匆匆。”便上前拱手问他:“大哥,究竟什么事这么急?”

那人一边吃,一边絮絮说来。有分教,宋公明再建奇功,汾沁重归大宋。究竟他说了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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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本名彦端,汉族,今江苏兴化人。博古通今,才气横溢,举凡群经诸子,词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等,一切技术无不精通,35岁曾中进士,后弃官归里,闭门著述,与门下弟子罗贯中一起研究《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的创作,搜集整理关于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终写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施耐庵于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举人,至顺二年(1331年)登进士不久任浙江钱塘县尹。施耐庵故里江苏兴化新垛乡施家桥村有墓园、纪念馆,有《施氏家薄谱》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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