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
  古风一首: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   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   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   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   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着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攧一跤。若是输了攧死,永无怨心。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你这般瘦小身材,总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到的输与他那呆汉。”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随他心意,叫他去。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宋江问道:“几时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众人又笑。酒至半酣之后,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取路望泰安州来。有诗为证:   骁勇燕青不可扳,当场铁扑有机关。   欲寻敌手相论较,特地驱驰上泰山。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燕青道:“你赶来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我却偏鸟要去!”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有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的你的颇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齁睡,便不要做声。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跤时,不要大惊小怪。大哥,依得么?”李逵道:“有甚难处!都依你便了。”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燕青听得,有在心里。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似坊巷牌额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甚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紧的日脚,先说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见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李逵平昔性刚强,相伴燕青上庙堂。   只恐途中闲惹事,故令推病卧枯床。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着一个病汉赁了。”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做害病的。”众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临期便见。”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也!这个是争跤的爷爷了!”燕青道:“争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径来争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小二哥看他两个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殿角棱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雕梁画栋,碧瓦朱檐。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他教着三二百个上足徒弟。”燕青听了,径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在那里看徒弟相扑。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裩,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众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被人看破,误了大事。”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到廊下做一块儿伏了。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段匹。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副鞍辔。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脱膊。”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扎腕牢拴,踢鞋紧系。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任原两年白受了。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和我争利物的么?”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众人齐发声喊。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你从何处来?”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你有保人也无?”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面前。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家?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山东莱州人氏。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知州道:“他是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无怨。”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不许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裩儿,暗算他甚么?”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你去与他分了这扑。”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我与你分了这扑。”燕青道:“你好不晓事!知是我赢我输?”众人都和起来。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对相扑。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燕青则不动掸。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燕青只瞅他下三面。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燕青叫一声:“不要来!”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那任原的徒弟们,见攧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那知州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后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条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李逵又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必须使人寻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卢俊义道:“最好。”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掸不得。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李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众人道:“十分相称。”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告状。”吏人道:“头领在此坐地,谁敢来告状。”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着穆弘。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快上山去!”那里由他,拖着便走。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径奔梁山泊来。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道理,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到得寨里。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着槐简,来拜宋江。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众人都笑。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这是该死的罪过!但到处,便惹起事端。今日对众兄弟说过,再不饶你!”李逵喏喏连声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令会水者上船习学。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一事。大卿类总启奏。是日景阳钟响,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阁,两班文武列金阶。圣主临朝,百官拜罢,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所到之处,无人可敌。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乃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我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术。民心既伏,不可加兵。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伏乞陛下圣鉴。”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是日朝散,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   不争陈太尉捧诏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铁骑,密布山头;簇簇战舰艨艟,平铺水面。误冲邪祟,恼犯魔王。正是: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毕竟陈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梁山好汉们正忙着各自的事情,忽然间,一首古风诗在众人中传开了,诗里唱着一位名叫燕青的英雄。他虽是梁山三十六位好汉中的末位,却偏偏机灵聪明、见识广博,头脑灵活,远比其他三十五个人更加出彩。

燕青对宋江说:“我从小跟着卢员外学相扑,江湖上几乎没碰到过对手。这次我正好听说,有位名叫任原的相扑高手要来泰山庙里比试,三月二十八日就要开赛。我一个人就去,不带别人,只为和他比一场。要是输了,我也不恼,输了就认;要是赢了,也能给哥哥长脸。那天肯定热闹非凡,哥哥您就派人照应我一下。”

宋江听了却有些担心:“贤弟,听说那任原身高达一丈,长得像金刚一样,力气有上千斤。你这样瘦小的个子,怎么去靠近他?”

燕青笑着说:“不怕他高,就怕他不会用智谋。俗话说得好:相扑比的,是力,更要靠智慧。我燕青虽然不是巨人,但临场变通、懂得看形势,绝不会输给那等傻大个。”

卢俊义听后笑着点头:“我这小乙从小练就了一身本事,你尽管去,我亲自去接应你回来。”

宋江又问:“什么时候出发?”

燕青答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四日,明天一早我就下山,路上歇一晚,二十六日就赶到庙里,二十七日先探探风声,二十八日正好和他对阵。”

第二天,宋江为燕青设宴送行。大家看着燕青,忍不住笑——他这回打扮得像个山东货郎:穿着粗布衣服,用花绣盖住身体,腰上挂着串鼓,挑着一个杂货担子。众人一见,都大笑起来。

宋江说:“既然你扮成货郎,就唱一段山东货郎调吧!”燕青拿起串鼓,拍拍板子,唱出一段地道的货郎歌,完全模仿本地口音,听的人更笑得前仰后合。

酒过半酣,燕青向众头领辞行,出了寨门,前往泰安州。途中正值夜色,正想找个地方歇脚,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叫:“燕小乙哥,等我一下!”燕青回头一看,原来是黑旋风李逵。

燕青问:“你怎么跑这么快?”

李逵急道:“你一个人去,我放心不下,没跟哥哥说,偷偷下山,就是来帮你!”

燕青笑道:“我这儿可不需要你帮忙,你快回去吧!”

李逵一听更不高兴:“你倒是真厉害!我好心帮你,你反倒生我的气!我偏要跟着去!”

燕青想了想,怕伤了兄弟情义,便说:“如果你愿意去,我让你跟我走。但你得答应我三件事:第一,路上我们分开走,你先到客店,进了门就别出来,躲起来。第二,到了庙里,你假装生病,把脸和头用被子裹住,装睡,别说话。第三,庙里比试时,你就在人群中看热闹,别惊慌失措。大哥,你答应吗?”

李逵爽快地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全答应!”

当晚,两人便住进了客店。第二天清晨,他们还了房钱,一起出门,吃了早饭。燕青对李逵说:“你先走半里,我跟在后面。”

路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烧香拜佛的,有人还在说任原的名号:“两年在泰山庙里没对手,今年又三年了,还是无敌。”

燕青一听,心里就打起了主意。

到了傍晚,他们走到庙前,只见两边人潮涌动。燕青放下货担,穿过人群,看见两根高高的红柱,像坊巷门前的牌匾。上面贴着一块粉牌,写着:“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旁边还写着:“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

燕青看后,二话不说,伸手一扯,把牌打得粉碎,也不解释,又挑起担子,往庙里走。

附近看热闹的人中,有人发现燕青动手,立刻飞奔去告诉任原:“今年有人劈牌挑战!”

此时,燕青正和李逵在庙外找住处。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光是客栈就有一千多间,连香客都住满了。燕青和李逵便在街边租了一间小客栈,把货担放下,让李逵睡在铺着夹被的床上。

客栈老板来问:“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里赶热闹,怕是出不起房钱吧?”

燕青笑着说:“你小瞧我了!一间小房,花几贯钱,比一间大房便宜多了。我找不到地方就住这里,你们出几贯,我就出几贯,还差多少?”

老板说:“这正是好时候,早说明白才行。”

燕青说:“我做生意,不麻烦。路上碰上个乡里的亲戚,身体不好,才来借宿。我先出五贯铜钱,让你帮我烧点饭,我走前一定酬谢。”

老板收了钱,便去厨房安排饭菜。

没多久,门外又传来一阵喧哗,二三十个大汉冲进店里,问:“谁是劈牌定对的,住在哪房?”

老板说:“我们这儿没有。”

他们说:“人都说在你这店里。”

老板说:“只有两个房间,一个住着山东货郎,带个生病的人。”

那群人说:“正是他!”

老板说:“别瞎说,这货郎年纪小,能做什么?”

众人齐声道:“你带我们去瞅一眼。”

老板指了指角落一间房:“那间就是。”

众人挤在窗边往里看,只见房里床上两个人正睡着,脚还抵着,像是睡觉。其中一人脚露在外面,像极了相扑选手。

有一个人说:“他敢来挑战天下之首,绝不是普通人,可能是在装病。”

大家说:“说得对!等真正比试时,就知道真假了。”

到了黄昏,又有好几伙人来打听,老板的嘴都快裂开了。当晚,他们搬来饭菜,李逵突然从被窝里钻出头来,老板吓一跳,喊道:“哎呀!这不就是争跤的高手吗?”

燕青笑着说:“争跤的不是他,他只是病着。我才是来挑战的。”

老板道:“你别瞒我,我看任原早就知道你来了。”

燕青笑道:“你别笑,我自有办法让你大笑一场,回来再分你点好处。”

第二天早上,旭日初升,庙里开赛了。

燕青蹲在右边,任原站在左边,彼此对峙。

一开始,两人稳稳当当,中间慢慢逼近。任原发现燕青一动不动,便想绕到他右边,靠近他。燕青却只是盯着他三面。

任原暗想:“这人肯定要算计我下三面。我只要不急着动手,一脚踢他下台就行。”

这时,燕青突然大喊:“别过来!”

任原正要冲,却被燕青从左侧腋下穿过去。任原大怒,转身扑来,却被燕青轻巧一跃,从右侧腋下钻过。

大汉转身太笨,脚步乱了三下。燕青趁机冲上去,右手一把抓住任原,左手伸进他胯下,用肩胛顶住胸口,用力一推,把任原整个人托了起来,借力旋转五圈,最终把任原头朝下、脚朝上,猛地“摔”下献台。

这招叫“鹁鸽旋”,观众沸腾,齐声喝彩!

任原的徒弟们见师父被翻下台,先是一惊,立刻把山棚扯倒,抢夺奖品。混乱中,他们冲进台里,想要抢东西,知县也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大怒的家伙看见了——正是黑旋风李逵。他双眼圆睁,虎牙直露,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却一把拔断了杉木,拎着两条木棍,直奔庙台而来。

香客中有人认出他:“那是梁山好汉李逵!”

“快拦住他!”外面的差人纷纷冲进庙中,大喊:“别放走梁山泊的黑旋风!”

知县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连三魂七魄都丢了,赶紧钻进后殿逃跑。

四面八方的人蜂拥而来,庙里乱作一团。李逵看到任原躺在台上,脸色发白,只吐点气,便拔出石板,狠狠砸下,把任原的头砸得粉碎。

他和燕青立刻从庙里冲出来,外面箭雨纷飞。他们只好爬到屋顶,掀瓦乱打。

没多久,庙门前突然喊声大起,有人杀进来了。当头一位是戴着范阳毡帽、身穿白衣、腰挎口刀的卢俊义,后面跟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等七位好汉,共带了一千多人,杀进庙里,救了他们。

燕青和李逵从屋顶跳下,跟着队伍一起走。李逵又回到客栈,拿了双斧继续厮杀。

官军整队赶来时,梁山好汉们早已走远,官兵也深知梁山人多势众,不敢追。

卢俊义命令带李逵回去。行了半路,却找不到李逵。卢俊义笑着说:“真是惹祸上身!得派人去找他。”

穆弘说:“我去把他找回来。”

卢俊义点头:“正好。”

说罢,卢俊义带着众人回了梁山。

而李逵则一路狂奔,一直到寿张县。

正值午饭时间,他站在县门口大叫:“梁山泊黑旋风李逵在此!”

吓得县里人手脚发麻,动弹不得。因为寿张县离梁山最近,一听“黑旋风”几个字,哪怕小孩都会吓得夜哭。

李逵直接走到知县凳上坐下,厉声喝道:“请两个出来说话,不来的,就放火!”

众人商量,只好派两个人出来应付。他们出去后回来说:“知县刚听说你来,开了后门,不知道去哪儿了。”李逵不信,自己进了后堂,发现知县的官帽、衣袍还放在那。

他打开箱子,拿出官帽,插上展角,穿上绿袍公服,把角带系上,再换上麻鞋,拿着槐木杖,走出厅前大喝:“吏典们,都来参见!”

众人吓得只能硬着头皮来拜。李逵问:“我这打扮,像不像?”

众人说:“太像了,简直完美!”

李逵又说:“你们的吏员们,都来排衙站好,不然,这县衙就变成白地了!”众人怕他,只好抬出公差,拿着牙杖,打三通鼓,喊着头衔,恭敬地行礼。

李逵大笑不止,又说:“你们里面,也派两个人来告状。”吏员说:“头领坐这儿,谁敢告状?”

李逵说:“当然有人敢告。你们自己装两个人来告,我也不伤人,就是开开玩笑。”

众吏商量后,终于派了两个狱卒,装作被打、被骂来告状。

百姓围观,都笑着看热闹。两人跪在厅前,一个说:“他打了我!”另一个说:“他骂我,我才还手!”

李逵问:“哪个是挨打的?”

打人者说:“我是被打的。”

问:“哪个是打人的?”

被打者说:“他先骂我,我才打回去。”

李逵说:“打得人是好汉,放了他。那个不长进的,怎么被打了?给我枷他,示众!”说完,他起身,把绿袍一抓,把槐杖塞进腰里,拔出大斧,直接把告状的“受害者”绑起,挂在衙门前示众,自己大步走了出去,连衣服和鞋都没脱。

县门口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正巧,李逵路过一处学堂,掀开帘子走进去,吓得老师跳窗逃跑,学生们哭的哭、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门,正好撞上穆弘。

穆弘说:“你们都急得不行,你倒在这儿玩闹?快回梁山!”

李逵不听,拉着就走。

终于,他回到了梁山。

众人一见李逵这般打扮,都笑得前仰后合。到了忠义堂,宋江正和燕青喝酒庆祝。李逵放下绿袍,扔掉双斧,摇摇晃晃走到堂前,举着槐杖行礼。

刚行了两拜,脚下一滑,绿袍被踩破,绊倒在地。众人哄堂大笑。

宋江怒骂:“你这厮太大胆!竟偷偷下山,惹出这么多事!以后再不许私自行动!今天我宣布,你这是该死的罪过!”

李逵连连答应,退下。

自此,梁山上下平安无事,每日教演武艺,操练士兵,还教水性的人上船练习,各寨纷纷制造军器、铠甲、旗帜、弓箭,战备齐全。

后来,泰安府将此事上报朝廷,朝廷又收到来自各地的奏报,说宋江等人屡次劫掠州府,抢库房,害百姓,已成大患。

朝中大臣聚集在待漏院,准备早朝。皇帝已有一月未上朝。

早朝时,文武百官列队而坐。有官员上奏:“梁山泊有贼寇横行,公然进犯,抢库、抢粮、杀民,所到之处无人能敌。若不尽快剿灭,必成大祸!”

皇帝叹道:“去年元宵节,他们就闹到京城,今年又骚扰各方,尤其周边州郡。我已多次派兵,至今无回音。”

御史大夫崔靖奏道:“梁山泊竖着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这是安定民心的手段。民心归附,不宜动兵。眼下辽国犯境,全国军队都忙于应对,若贸然出兵,只会耽误正事。我认为,这些山贼不过是逃亡之徒,犯了官律,若发一封‘恩诏’,由光禄寺送酒美食,派一位大臣去劝降,既能安抚百姓,又能借机抵敌辽军。此议甚好,愿陛下采纳。”

皇帝点头:“卿言极是,正是朕的意图!”

于是,朝廷派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带着丹书诏令和御酒,前往梁山劝降。

(本回未完,下回再续:大军压境,诏书成谜,陈太尉将如何招安宋江?)

关于作者
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学家,本名彦端,汉族,今江苏兴化人。博古通今,才气横溢,举凡群经诸子,词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等,一切技术无不精通,35岁曾中进士,后弃官归里,闭门著述,与门下弟子罗贯中一起研究《三国演义》《三遂平妖传》的创作,搜集整理关于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终写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施耐庵于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举人,至顺二年(1331年)登进士不久任浙江钱塘县尹。施耐庵故里江苏兴化新垛乡施家桥村有墓园、纪念馆,有《施氏家薄谱》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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