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翅虎枷打白秀英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詩曰:
龍虎山中走煞罡,英雄豪傑起多方。
魁罡飛入山東界,挺挺黃金架海梁。
幼讀經書明禮義,長爲吏道志軒昂。
名揚四海稱時雨,歲歲朝陽集鳳凰。
運蹇時乖遭迭配,如龍失水困泥岡。
曾將玄女天書受,漫向梁山水滸藏。
報冤率衆臨曾市,挾恨興兵破祝莊。
談笑西陲屯甲冑,等閒東府列刀槍。
兩贏童貫排天陣,三敗高俅在水鄉。
施功紫塞遼兵退,報國清溪方臘亡。
行道合天呼保義,高名留得萬年揚。
話說梁山泊聚義廳上,晁蓋、宋江並衆頭領與撲天雕李應陪話,敲牛宰馬,做慶喜筵席,犒賞三軍,並衆大小嘍囉筵宴,置備禮物酬謝。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樂和、顧大嫂俱各撥房安頓。次日,又作席面,會請衆頭領作主張。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清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懸懸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願。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爲婿。”宋江自去請出宋太公來,引着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雖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妹你認義我父親了,衆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爲夫婦。”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晁蓋等衆人皆喜,都稱賀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當日盡皆筵宴,飲酒慶賀。
正飲宴間,只見朱貴酒店裏使人上山來報道:“林子前大路上一夥客人經過,小嘍囉出去攔截,數內一個稱是鄆城縣都頭雷橫。朱頭領邀請住了,見在店裏飲分例酒食,先使小校報知。”晁蓋、宋江聽了大喜,隨即與同軍師吳用三個下山迎接。朱貴早把船送至金沙灘上岸。宋江見了,慌忙下拜道:“久別尊顏,常切雲樹之思。今日緣何經過賤處?”雷橫連忙答禮道:“小弟蒙本縣差遣往東昌府公幹,回來經過路口,小嘍囉攔討買路錢,小弟提起賤名,因此朱兄堅意留住。”宋江道:“天與之幸!”請到大寨,教衆頭領都相見了,置酒管待。一連住了五日,每日與宋江閒話。晁蓋動問朱仝消息。雷橫答道:“朱仝見今參做本縣當牢節級,新任知縣好生欣喜。”宋江宛曲把話來說雷橫上山入夥。雷橫推辭:“老母年高,不能相從。待小弟送母終年之後,卻來相投。”雷橫當下拜辭了下山。宋江等再三苦留不住。衆頭領各以金帛相贈,宋江、晁蓋自不必說。雷橫得了一大包金銀下山,衆頭領都送至路口作別,把船渡過大路,自回鄆城縣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晁蓋、宋江回至大寨聚義廳上,起請軍師吳學究定議山寨職事。吳用已與宋公明商議已定。次日,會合衆頭領聽號令。先撥外面守店頭領。宋江道:“孫新、顧大嫂原是開酒店之家,着令夫婦二人替回童威、童猛別用。再令時遷去幫助石勇,樂和去幫助朱貴,鄭天壽去幫助李立,東南西北四座店內,賣酒賣肉,招接四方入夥好漢。每店內設兩個頭領。一丈青、王矮虎後山下寨,監督馬匹。金沙灘小寨,童威、童猛弟兄兩個守把。鴨嘴灘小寨,鄒淵、鄒潤叔侄兩個守把。山前大路,黃信、燕順部領馬軍下寨守護。解珍、解寶守把山前第一關。杜遷、宋萬守把宛子城第二關。劉唐、穆弘守把大寨口第三關。阮家三雄守把山南水寨。孟康仍前監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總管山寨錢糧金帛。陶宗旺、薛永監築梁山泊內城垣雁臺。侯健專管監造衣袍、鎧甲、旌旗、戰襖。朱富、宋清提調筵宴。穆春、李雲監造屋宇寨柵。蕭讓、金大堅掌管一應賓客書信公文。裴宣專管軍政司,賞功罰罪。其餘呂方、郭盛、孫立、歐鵬、馬麟、鄧飛、楊林、白勝,分調大寨八面安歇。晁蓋、宋江、吳用居於山頂寨內。花榮、秦明居於山左寨內。林沖、戴宗居於山右寨內。李俊、李逵居於山前。張橫、張順居於山後。楊雄、石秀守護聚義廳兩側。”一班頭領分撥已定,每日輪流一位頭領做筵席慶賀。山寨體統,甚是齊整。有詩爲證:
巍巍高寨水中央,列職分頭任所長。
從此山東遭擾攘,難禁地煞與天罡。
再說雷橫離了梁山泊,背了包裹,提了朴刀,取路回到鄆城縣。到家參見老母,更換些衣服,齎了迴文,徑投縣裏來,拜見了知縣,回了話,銷繳公文批帖,且自歸家暫歇。依舊每日縣中書畫卯酉,聽候差使。因一日行到縣衙東首,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都頭幾時回來?”雷橫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本縣一個幫閒的李小二。雷橫答道:“我卻纔前日來家。”李小二道:“都頭出去了許多時,不知此處近日有個東京新來打踅的行院,色藝雙絕,叫做白秀英。那妮子來參都頭,卻值公差出外不在。如今見在勾欄裏,說唱諸般品調。每日有那一般打散,或有戲舞,或有吹彈,或有歌唱,賺得那人山人海價看。都頭如何不去睃一睃?端的是好個粉頭。”
雷橫聽了,又遇心閒,便和那李小二徑到勾欄裏來看。只見門首掛着許多金字帳額,旗杆吊着等身靠背。入到裏面,便去青龍頭上第一位坐了。看戲臺上卻做笑樂院本。那李小二人叢裏撇了雷橫,自出外面趕碗頭腦去了。院本下來,只見一個老兒裹着磕腦兒頭巾,穿着一領茶褐羅衫,系一條皁絛,拿把扇子,上來開呵道:“老漢是東京人氏白玉喬的便是。如今年邁,只憑女兒秀英歌舞吹彈,普天下伏侍看官。”鑼聲響處,那白秀英早上戲臺,參拜四方。拈起鑼棒,如撒豆般點動。拍下一聲界方,唸了四句七言詩,便說道:“今日秀英招牌上明寫着這場話本,是一段風流醞藉的格範,喚做‘豫章城雙漸趕蘇卿’。”說了開話又唱,唱了又說,合棚價衆人喝采不絕。雷橫坐在上面,看那婦人時,果然是色藝雙絕。但見:
羅衣疊雪,寶髻堆雲。櫻桃口杏臉桃腮,楊柳腰蘭心蕙性。歌喉宛轉,聲如枝上鶯啼;舞態蹁躚,影似花間鳳轉。腔依古調,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墜秦樓,歌遏行雲遮楚館。高低緊慢,按宮商吐雪噴珠;輕重疾徐,依格範鏗金戛玉。笛吹紫竹篇篇錦,板拍紅牙字字新。
那白秀英唱到務頭,這白玉喬按唱道:“雖無買馬博金藝,要動聰明鑑事人。看官喝采道是過去了,我兒且回一回,下來便是襯交鼓兒的院本。”白秀英拿起盤子指着道:“財門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過,旺地上行。手到面前,休教空過。”白玉喬道:“我兒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賞你。”白秀英託着盤子,先到雷橫面前。雷橫便去身邊袋裏摸時,不想並無一文。雷橫道:“今日忘了,不曾帶得些出來,明日一發賞你。”白秀英笑道:“頭醋不釅徹底薄。官人坐當其位,可出個標首。”雷橫通紅了麪皮道:“我一時不曾帶得出來,非是我捨不得。”白秀英道:“官人既是來聽唱,如何不記得帶錢出來?”雷橫道:“我賞你三五兩銀子也不打緊,卻恨今日忘記帶來。”白秀英道:“官人今日見一文也無,提甚三五兩銀子。正是教俺望梅止渴,畫餅充飢。”白玉喬叫道:“我兒,你自沒眼。不看城裏人村裏人,只顧問他討甚麼。且過去自問曉事的恩官告個標首。”雷橫道:“我怎地不是曉事的?”白玉喬道:“你若省得這子弟門庭時,狗頭上生角。”衆人齊和起來。雷橫大怒,便罵道:“這忤奴怎敢辱我!”白玉喬道:“便罵你這三家村使牛的,打甚麼緊!”有認得的喝道:“使不得!這個是本縣雷都頭。”白玉喬道:“只怕是驢筋頭。”雷橫那裏忍耐得住,從坐椅上直跳下戲臺來,揪住白玉喬,一拳一腳,便打得脣綻齒落。衆人見打得兇,都來解拆開了,又勸雷橫自回去了。勾欄里人一鬨盡散了。
原來這白秀英卻和那新任知縣舊在東京兩個來往,今日特地在鄆城縣開勾欄。那娼妓見父親被雷橫打了,又帶重傷,叫一乘轎子,徑到知縣衙內訴告:“雷橫毆打父親,攪散勾欄,意在欺騙奴家。”知縣聽了,大怒道:“快寫狀來!”這個喚做枕邊靈。便教白玉喬寫了狀子,驗了傷痕,指定證見。本處縣裏有人都和雷橫好的,替他去知縣處打關節。怎當那婆娘守定在衙內,撒嬌撒癡,不由知縣不行,立等知縣差人把雷橫捉拿到官,當廳責打,取了招狀,將具枷來枷了,押出去號令示衆。那婆娘要逞好手,又去知縣行說了,定要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第二日那婆娘再去做場,知縣卻教把雷橫號令在勾欄門首。這一班禁子人等,都是和雷橫一般的公人,如何肯掤扒他。這婆娘尋思一會:“既是出名奈何了他,只是一怪。”走出勾欄門,去茶坊裏坐下,叫禁子過去,發話道:“你們都和他有首尾,卻放他自在。知縣相公教你們掤扒他,你倒做人情!少刻我對知縣說了,看道奈何得你們也不!”禁子道:“娘子不必發怒,我們自去掤扒他便了。”白秀英道:“恁地時,我自將錢賞你。”禁子們只得來對雷橫說道:“兄長,沒奈何且胡亂掤一掤。”把雷橫掤扒在街上。
人鬧裏,卻好雷橫的母親正來送飯,看見兒子喫他掤扒在那裏,便哭起來,罵那禁子們道:“你衆人也和我兒一般在衙門裏出入的人,錢財直這般好使?誰保的常沒事!”禁子答道:“我那老孃,聽我說:我們卻也要容情,怎禁被原告人監定在這裏要掤,我們也沒做道理處。不時便要去和知縣說,苦害我們,因此上做不的麪皮。”那婆婆道:“幾曾見原告人自監着被告號令的道理。”禁子們又低低道:“老孃,他和知縣來往得好,一句話便送了我們,因此兩難。”那婆婆一面自去解索,一頭口裏罵道:“這個賊賤人直恁的倚勢!我且解了這索子,看他如今怎的!”白秀英卻在茶房裏聽得,走將過來,便道:“你那老婢子卻纔道甚麼?”那婆婆那裏有好氣,便指着罵道:“你這千人騎、萬人壓、亂人入的賤母狗!做甚麼倒罵我!”白秀英聽得,柳眉倒豎,星眼圓睜,大罵道:“老咬蟲,喫貧婆!賤人怎敢罵我!”婆婆道:“我罵你待怎的!你須不是鄆城縣知縣。”白秀英大怒,搶向前只一掌,把那婆婆打個踉蹌。那婆婆卻待掙扎,白秀英再趕入去,老大耳光子只顧打。這雷橫是個大孝的人,見了母親喫打,一時怒從心發,扯起枷來,望着白秀英腦蓋上打將下來。那一枷梢打個正着,劈開了腦蓋,撲地倒了。衆人看時,那白秀英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動撣不得,情知死了。有詩爲證:
玉貌花顏俏粉頭,當場歌舞擅風流。
只因窘辱雷橫母,裂腦橫屍一命休。
衆人見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帶了雷橫,一發來縣裏首告,見知縣備訴前事。知縣隨即差人押雷橫下來,會集相官,拘喚里正鄰佑人等,對屍檢驗已了,都押回縣來。雷橫一面都招承了,並無難意。他娘自保領回家聽候。禁子都監下了。把雷橫枷了,下在牢裏。當牢節級卻是美髯公朱仝,見發下雷橫來,也沒做奈何處。只得安排些酒食管待,教小牢子打掃一間淨房,安頓了雷橫。少間,她娘來牢裏送飯,哭着哀告朱仝道:“老身年紀六旬之上,眼睜地只看着這個孩兒。望煩節級哥哥可看日常間弟兄面上,可憐見我這個孩兒,看覷看覷。”朱仝道:“老孃自請放心歸去。今後飯食不必來送,小人自管待他。倘有方便處,可以救之。”雷橫娘道:“哥哥救得孩兒,卻是重生父母。若孩兒有些好歹,老身性命也便休了!”朱仝道:“小人專記在心,老孃不必掛念。”那婆婆拜謝去了。朱仝尋思了一日,沒做道理救他處。朱仝自央人去知縣處打關節,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縣雖然愛朱仝,只是恨這雷橫打死了他表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說了,又怎奈白玉喬那廝,催併疊成文案,要知縣斷教雷橫償命。因在牢裏六十日限滿斷結,解上濟州。主案押司抱了文卷先行,卻教朱仝解送雷橫。
朱仝引了十數個小牢子,監押雷橫,離了鄆城縣。約行了十數里地,見個酒店。朱仝道:“我等衆人就此喫兩碗酒去。”衆人都到店裏喫酒。朱仝獨自帶過雷橫,只做水火,乘後面僻淨處開了枷,放了雷橫,分付道:“賢弟自回,快去家裏取了老母,星夜去別處逃難。這裏我自替你喫官司。”雷橫道:“小弟走了自不妨,必須要連累了哥哥,恐怕罪犯深重。”朱仝道:“兄弟,你不知。知縣怪你打死了他表子,把這文案卻做死了,解到州里,必是要你償命。我放了你,我須不該死罪。況兼我又無父母掛念,傢俬儘可賠償。你顧前程萬里自去。”雷橫拜謝了,便從後門小路奔回家裏,收拾了細軟包裹,引了老母,星夜自投梁山泊入夥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朱仝拿着空枷,攛在草裏,卻出來對衆小牢子說道:“喫雷橫走了,卻是怎地好?”衆人道:“我們快趕去他家裏捉!”朱仝故意延遲了半日,料着雷橫去得遠了,卻引衆人來縣裏出首。朱仝告道:“小人自不小心,路上被雷橫走了,在逃無獲,情願甘罪無辭。”知縣本愛朱仝,有心將就出脫他,被白玉喬要赴上司陳告朱仝故意脫放雷橫,知縣只得把朱仝所犯情由申將濟州去。朱仝家中自着人去上州里使錢透了,卻解朱仝到濟州來。當廳審錄明白,斷了二十脊杖,刺配滄州牢城。朱仝只得帶上行枷,兩個防送公人領了文案,押送朱仝上路。家間人自有送衣服盤纏,先齎發了兩個公人。當下離了鄆城縣,迤邐望滄州橫海郡來。於路無話。
到得滄州,入進城中,投州衙裏來,正值知府升廳。兩個公人押朱仝在廳階下,呈上公文。知府看了,見朱仝一表非俗,貌如重棗,美髯過腹,知府先有八分歡喜。便教:“這個犯人休發下牢城營裏,只留在本府聽候使喚。”當下除了行枷,便與了迴文,兩個公人相辭了自回。
只說朱仝自在府中,每日只在廳前伺候呼喚。那滄州府裏押番、虞候、門子、承局、節級、牢子,都送了些人情,又見朱仝和氣,因此上都歡喜他。忽一日,本官知府正在廳上坐堂,朱仝在階侍立。知府喚朱仝上廳問道:“你緣何放了雷橫,自遭配在這裏?”朱仝稟道:“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只是一時間不小心,被他走了。”知府道:“你如何得此重罪?”朱仝道:“被原告人執定要小人如此招做故放,以此問得重了。”知府道:“雷橫爲何打死了那娼妓?”朱仝卻把雷橫上項的事備細說了一遍。知府道:“你敢見他孝道,爲義氣上放了他?”朱仝道:“小人怎敢欺公罔上。”正問之間,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小衙內來,方年四歲,生得端嚴美貌,乃是知府親子,知府愛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內見了朱仝,徑走過來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內在懷裏。那小衙內雙手扯住朱仝長髯,說道:“我只要這鬍子抱。”知府道:“孩兒快放了手,休要囉唣。”小衙內又道:“我只要這鬍子抱,和我去耍。”朱仝稟道:“小人抱衙內去府前閒走,耍一回了來。”知府道:“孩兒既是要你抱,你和他去耍一回了來。”朱仝抱了小衙內,出府衙前來,買些細糖果子與他喫,轉了一遭,再抱入府裏來。知府看見,問衙內道:“孩兒那裏去來?”小衙內道:“這鬍子和我街上看耍,又買糖和果子請我喫。”知府說道:“你那裏得錢買物事與孩兒喫?”朱仝稟道:“微表小人孝順之心,何足掛齒。”知府教取酒來與朱仝喫。府裏侍婢捧着銀瓶果盒,篩酒連與朱仝喫了三大賞鍾。知府道:“早晚孩兒要你耍時,你可自行去抱他耍去。”朱仝道:“恩相臺旨,怎敢有違。”自此爲始,每日來和小衙內上街閒耍。朱仝囊篋又有,只要本官見喜,小衙內面上抵自賠費。
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年例各處點放河燈,修設好事。當日天晚,堂裏侍婢奶子叫道:“朱都頭,小衙內今夜要去看河燈,夫人分付,你可抱他去看一看。”朱仝道:“小人抱去。”那小衙內穿一領綠紗衫兒,頭上角兒拴兩條珠子頭須,從裏面走出來。朱仝馱在肩頭上,轉出府衙內前來,望地藏寺裏去看點放河燈。那時恰纔是初更時分,但見:
鐘聲杳靄,幡影招搖。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內貯諸般素食。僧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人列銀錢,掛孝服超升滯魄。合堂功德,畫陰司八難三塗;繞寺莊嚴,列地獄四生六道。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內放明燈。
當時朱仝肩揹着小衙內,繞寺看了一遭,卻來水陸堂放生池邊看放河燈。那小衙內爬在欄干上,看了笑耍。只見背後有人拽朱仝袖子道:“哥哥借一步說話。”朱仝回頭看時,卻是雷橫,喫了一驚,便道:“小衙內且下來,坐在這裏,我去買糖來與你喫,切不要走動。”小衙內道:“你快來,我要去橋上看河燈。”朱仝道:“我便來也。”轉身卻與雷橫說話。
朱仝道:“賢弟因何到此?”雷橫扯朱仝到靜處,拜道:“自從哥哥救了性命,和老母無處歸着,只得上梁山泊投奔了宋公明入夥。小弟說哥哥恩德,宋公明亦然思想哥哥舊日放他的恩念,晁天王和衆頭領皆感激不淺,因此特地教吳軍師同兄弟前來相探。”朱仝道:“吳先生見在何處?”背後轉過吳學究道:“吳用在此。”言罷便拜。朱仝慌忙答禮道:“多時不見,先生一向安樂?”吳學究道:“山寨裏衆頭領多多拜意,今番教吳用和雷都頭特來相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着,望仁兄便那尊步,同赴山寨,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聽罷,半晌答應不得,便道:“先生差矣。這話休題,恐被外人聽了不好。雷橫兄弟他自犯了該死的罪,我因義氣放了他。上山入夥,出身不得。我亦爲他配在這裏。天可憐見,一年半載掙扎還鄉,復爲良民。我卻如何肯做這等的事!你二位便可請回,休在此間惹口面不好。”雷橫道:“哥哥在此,無非只是在人之下,伏侍他人,非大丈夫男子漢的勾當。不是小弟裹合上山,端的晁、宋二公仰望哥哥久矣,休得遲延自誤。”朱仝道:“兄弟,你是甚麼言語!你不想我爲你母老家寒上放了你去,今日你倒來陷我爲不義。”吳學究道:“既然都頭不肯去時,我們自告退,相辭了去休。”朱仝道:“說我賤名,上覆衆位頭領。”一同出來。
朱仝回來,不見了小衙內,叫起苦來,兩頭沒路去尋。雷橫扯住朱仝:“哥哥休尋,多管是我帶來的兩個伴當聽得哥哥不肯去,因此倒抱了小衙內去了,我們一處去尋。”朱仝道:“兄弟,不是耍處。這個小衙內是知府相公的性命,分付在我身上。”雷橫道:“哥哥且跟我來。”朱仝幫住雷橫、吳用,三個離了地藏寺,徑出城外。朱仝心慌,便問道:“你的伴當抱小衙內在那裏?”雷橫道:“哥哥且走到我下處,包還你小衙內。”朱仝道:“遲了時,恐知府相公見怪。”吳用道:“我那帶來的兩個伴當是個沒分曉的,以定直抱到我們的下處去了。”朱仝道:“你那伴當姓甚名誰?”雷橫答道:“我也不認得,只聽聞叫做黑旋風李逵。”朱仝失驚道:“莫不是江州殺人的李逵麼?”吳用道:“便是此人。”朱仝跌腳叫苦,慌忙便趕。離城走下到二十里,只見李逵在前面叫道:“我在這裏。”朱仝搶近前來問道:“小衙內放在那裏?”李逵唱個喏道:“拜揖節級哥哥。小衙內有在這裏。”朱仝道:“你好好的抱出小衙內還我。”李逵指着頭上道:“小衙內頭須兒卻在我頭上。”朱仝看了,又問:“小衙內正在何處?”李逵道:“被我把些麻藥抹在口裏,直馱出城來,如今睡在林子裏,你自請去看。”朱仝乘着月色明朗,徑搶入林子裏尋時,只見小衙內倒在地上。朱仝便把手去扶時,只見頭劈做兩半個,已死在那裏。有詩爲證:
遠從蕭寺看花燈,偶遇雷橫便請行。
只爲堅心慳入夥,更將嬰孺劈天靈。
當時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裏望時,只見黑旋風遠遠地拍着雙斧叫道:“來,來,來!和你鬥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奮不顧身,拽扎起布衫,大踏步趕將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穿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面,又叫:“來,來,來!和你並個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只是趕他不上。趕來趕去,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面,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入一個大莊院裏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廝既有下落,我和他干休不得!”朱仝直趕入莊院內廳前去,見裏面兩邊都插着許多軍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個官宦之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裏有人麼?”只見屏風背後轉出一人來。那人是誰?正是:
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鳳子龍孫。丹書鐵券護家門,萬里招賢名振。待客一團和氣,揮金滿面陽春。能文會武孟嘗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出來的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是誰?”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資質秀麗,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鄆城縣當牢節級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內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害小衙內,見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姓?”柴進答道:“小生姓柴名進,小旋風便是。”朱仝道:“久聞大名。”連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顏。”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後堂說話。”
朱仝隨着柴進直到裏面。朱仝道:“黑旋風那廝如何卻敢徑入貴莊躲避?”柴進道:“容復。小可平生專愛結識江湖上好漢,爲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交,目今見在梁山泊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只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裏出來,望着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分付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朱仝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只是忒毒些個!”柴進一力相勸。朱仝道:“我去則去,只教我見黑旋風面罷。”柴進道:“李大哥,你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仝見了,心頭一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進、雷橫、吳用三個苦死勸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願聞那一件事?”
不爭朱仝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大鬧高唐州,惹動梁山泊。直教招賢國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畢竟朱仝對柴進等說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故事開始:
話說梁山泊上,晁蓋、宋江和衆好漢們正在聚義廳裏,大家圍坐一起,喝酒做菜,慶祝一場大勝。他們剛喫完一頓豐盛的宴席,正高興着,忽然朱貴的店裏傳來消息:在林子前的大路上,有一羣客人路過,小嘍囉攔住他們,其中一人自稱是鄆城縣的都頭——雷橫。朱貴立刻請他到店裏喝茶喫飯,還讓人馬上報告梁山。
晁蓋、宋江一聽,心裏樂開了花,連忙和軍師吳用一起下山迎接。雷橫被接到大寨後,宋江忙下跪行禮,說:“久別了,我一直想着您,心裏想得不得了!”雷橫連忙還禮,說:“我正好從東昌府回來,路上被小嘍囉攔住,只好留您這裏,實在不好意思。”兩人聊了五天,說說笑笑,關係親近得不得了。
晁蓋問起雷橫近況,雷橫說:“我如今在縣裏當牢獄的節級,知縣對我特別滿意。”宋江便趁機勸他說:“你若是願意,可以來梁山入夥。”雷橫卻搖搖頭說:“我老母年紀大了,我得先送她完事,等她走了,我再回來。”說完,他便告辭下山。大家再三挽留,都送了不少金銀首飾。雷橫拿了滿滿一包錢,大家送他到路口,還送了一艘船,讓他平安離開。
回到梁山,晁蓋、宋江和吳用坐在一起,開始商量山寨的分工。大家很快就把整個山寨安排得清清楚楚:
孫新、顧大嫂夫婦負責酒店;時遷幫石勇,樂和幫朱貴,鄭天壽幫李立,四面八方的店裏都安排有人負責賣酒賣肉,接待江湖好漢。一丈青和王矮虎負責馬匹,童威、童猛在金沙灘,鄒淵、鄒潤在鴨嘴灘,黃信、燕順守山前大路,解珍、解寶守第一關,杜遷、宋萬守第二關,劉唐、穆弘守大寨口,阮家三兄弟守水寨,孟康繼續造戰船,李應、杜興、蔣敬管錢糧,陶宗旺、薛永修內城,侯健造衣服鎧甲,朱富、宋清負責宴席,穆春、李雲造房屋柵欄,蕭讓、金大堅管書信,裴宣管軍政賞罰。其餘頭領也按方位分好,各自安頓。
大家分工明確,天天輪流請席慶賀,整個山寨秩序井然,人人有職,井井有條。
後來,雷橫離開梁山,一路回到鄆城,回家見了老母,換了一身衣服,拿回文去見知縣,完成公事,便回家休息。每天依舊在衙門裏上班。
一天,他走到縣衙東邊,忽然聽見有人喊:“都頭,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回頭一看,是縣裏的小跟班李小二。李小二笑着問他:“你前天才回來吧?”雷橫點點頭。李小二又說:“你不在的時候,城裏新來了一位賣藝的姑娘,名叫白秀英,才藝雙絕,又唱又舞,每天都在勾欄演出,吸引很多人來看,都快成潮流了。你怎不來看看?”
雷橫一愣,心想:“好一個白秀英。”便隨口答應:“我去看一看。”李小二也不多說,就走了。
到了勾欄,雷橫正想看熱鬧,忽然看見白秀英正在臺上表演,歌聲動聽,舞姿優美,臺下人頭攢動。他正看得入神,忽然一個聲音響起:“哥哥,借一步說話。”他回頭一看,是雷橫自己?不對!他嚇了一跳——原來是雷橫自己在那兒?
“什麼?這不可能!”他心下大驚,趕緊躲開。
再一看,那個年輕人正是自己!他這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在看白秀英,而是被自己“看見”了!
他立刻明白,自己已經不是普通人,而是命運的棋子,正被一步步拉扯進一場巨大的風波中。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叫白秀英的姑娘,其實是知縣的親戚,她父親是地方上有名的商人,專門靠打官司斂財。她母親早亡,父親爲了讓她“立住地位”,便讓她在勾欄中表演,其實暗中掌握着縣裏不少官員的私事。
雷橫原本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在一次演出中,他聽到了一段話:“此人雖貌不驚人,卻心機深重,若有不測,必成大禍。”這句話讓他心裏一緊。
他開始懷疑,白秀英是不是有更大的陰謀?
後來,他聽說,她父親曾派人追查一個“逃犯”,而那個逃犯,正是雷橫當年被捉走時的同夥。於是,雷橫決定去查個水落石出。
他暗中調查,發現白秀英背後有大人物支持,甚至與知縣有祕密往來。他想揭發,卻怕惹禍。
就在這時,他接到梁山傳信:吳用、雷橫、李逵,都受邀到府上,說是爲了“探望舊友,共聚大義”。
雷橫大喜,立刻去見吳用。吳用說:“我們這次是專程來請朱仝上山的,你知道朱仝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希望你能來,與我們一同爲義氣而戰。”
雷橫聽了,心裏一陣激動,可又猶豫了——他知道自己若去了,便再無歸路。
後來,他發現,朱仝在府上每日與知府的小衙內玩耍。那小衙內年僅四歲,長得端莊美麗,知府視如掌上明珠。每次出府,朱仝都得抱他去街上轉轉,買些糖果、果子。
那一晚,天黑,知府派婢女說:“今夜小衙內想看河燈,夫人囑咐你去抱他,帶他去地藏寺看看。”
朱仝便帶小衙內出門,穿過街巷,來到地藏寺。剛到,身後有人輕輕拽了他袖子:“哥哥,借一步說話。”朱仝回頭一看,竟是雷橫!
“小衙內,你下來,我去買糖,別亂動。”朱仝說。
小衙內卻笑着喊:“你快點!我要去看橋上的河燈!”朱仝只好答應,轉身與雷橫說話。
雷橫說:“自從你救了我,我一直想來報恩,如今,宋公明和晁天王都十分感激你,特地派人來請你看我,還邀請你上山入夥。”
朱仝沉默良久,說:“兄弟,你不懂。我放了你,是因爲你母親年邁,我心有不忍。可我若上山,就等於背叛了知府,背叛了良民身份。我豈能爲了義氣,去丟掉我的良心?”
雷橫說:“你若不走,我便再不敢提這件事。可你若不去,我只能自己上山。”
朱仝終於明白,自己已經被捲入一場無法回頭的漩渦。
他正要離開,卻突然發現小衙內不見了!
“小衙內呢?”他大喊。
雷橫說:“我去跟你說,其實是我帶的兩個手下,聽說你推辭不去,就偷偷抱走了小衙內。”
朱仝驚慌:“你怎敢!那孩子是知府親生的,是命根子啊!”
雷橫說:“我帶他去我住的下處,你放心。”
朱仝急忙趕去,卻在二十里外遇見李逵:“我在這裏!”朱仝急忙問:“小衙內呢?”
李逵答:“他在我頭上。”朱仝抬頭一看,李逵果然把小衙內綁在頭上,嘴裏塗了麻藥,正揹着往樹林裏走。
朱仝立刻追去,發現小衙內倒在林中,腦袋已經砍斷,血流滿地,已經死了!
朱仝怒吼一聲,衝出樹林,卻見李逵遠遠地拍着雙斧大喊:“來啊!和你鬥二十合!”
朱仝氣得發瘋,猛地撲上去,與李逵搏鬥。可李逵身手敏捷,朱仝雖勇猛,卻追不上。天亮前,李逵終於逃進一個大莊院,朱仝也追了進去。
院中人聲鼎沸,只見屏風後走出一個英俊男子,年歲雖輕,卻氣度不凡,正是柴進——小旋風柴進。
朱仝連忙下跪,說:“我因抱知府的小衙內,被李逵殺害,現藏於貴莊,請您幫忙捉拿送官!”
柴進沉穩地說:“我聽說你救過雷橫,又救過我兄弟,我敬重你。不過,你若真要上山,得答應我一件事。”
朱仝急問:“什麼事?”
柴進說:“我給你時間,你若肯去,就隨我一同上山,可若是你不願,我也不強求。”
朱仝心想:若我不去,便被永遠困在塵世;若我去,或許能改變命運。
他咬牙道:“若要我上山,就讓我見李逵一面,親眼看看他如何下手!”
柴進大笑:“好!李逵,你來見他一面!”
李逵立刻出來,朱仝見了,心頭怒火沖天,幾乎要與他拔刀相向。但柴進、吳用、雷橫三人急忙勸住。
朱仝說:“若要我上山,就讓我見李逵一面,若見了他,那便成全義氣。”
柴進點頭:“好,你去吧,我們等你上山。”
朱仝終於明白:江湖之路,險惡異常。他不是爲了義氣而逃,而是爲了真相而戰。
而這,只是整個故事的開始。未來的風波,尚未結束——
接下來,他將踏上梁山,面對真正的考驗。而他的命運,也將因一個小小的“小衙內”之死,徹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