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拚命三火燒祝家莊
  詩曰:   古賢遺訓太叮嚀,氣酒財花少縱情。   李白沉江真鑑識,綠珠累主更分明。   銅山蜀道人何在?爭帝圖王客已傾。   寄語縉紳須領悟,休教四大日營營。   話說當下衆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裏首告。知府卻纔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着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卻有兩個死屍在地下,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無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起得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只見兩個死屍,血碌碌的在地上,一時失驚叫起來,倒被鄰舍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可憐見辨察。”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里甲帶了仵作行人,押了鄰舍、王公一干人等,下來檢驗屍首,明白回報。衆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覆知府:“爲被殺死僧人,系是報恩寺闍黎裴如海。傍邊頭陀,系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把,只脖項上有勒死痕傷一道。想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首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由。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是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幹甚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幹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着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是。”隨即發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話下。   薊州城裏,有些好事的子弟們,亦知此事,在街上講動了,因此做成一隻曲兒來,道是:   “叵耐禿囚無狀,做事只恁狂蕩。暗約嬌娥,要爲夫婦,永同鴛帳。怎禁貫惡滿盈,玷辱諸多和尚。血泊內橫屍里巷,今日赤條條甚麼模樣。立雪齊腰,投巖喂虎,全不想祖師經上。目連救母生天,這賊禿爲娘身喪。”   後來薊州城裏書會們備知了這件事,拿起筆來,又做了這隻《臨江仙》詞,教唱道:   “破戒沙門情最惡,終朝女色昏迷。頭陀做作亦蹺蹊。睡來同衾枕,死去不分離。小和尚片時狂性起,大和尚魄喪魂飛。長街上露出這些兒。只因胡道者,害了海闍黎。”   這件事滿城裏都講動了,那婦人也驚得呆了。自不敢說,只是肚裏暗暗地叫苦。楊雄在薊州府裏,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裏早瞧了七八分,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了,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閒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裏去?”楊雄回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裏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麼?”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愚蠢不是了,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瞞過了,怪兄弟相鬧不得。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卻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這等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過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卻不錯殺了人?”楊雄道:“是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着小弟的言說,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裏等候着,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許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卻不是上着?”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謊說。”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不差了。我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卻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   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裏辦事。至晚回家,並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叫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岳廟裏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閒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自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願心卻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喫些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僱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裏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誤。”石秀道:“哥哥,你若抬得來時,只教在半山裏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面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閒人上來。”   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喫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只顧打扮的齊齊整整。迎兒也插帶了。轎伕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着,楊雄也隨在後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伕道:“與我抬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一個時辰,早來到那翠屏山上。但見:   遠如藍靛,近若翠屏。澗邊老檜摩雲,巖上野花映日。漫漫青草,滿目盡是荒墳;嫋嫋白楊,回首多應亂冢。一望並無閒寺院,崔嵬好似北邙山。   原來這座翠屏山,卻在薊州東門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面並無菴舍寺院,層層盡是古墓。當下楊雄把那婦人抬到半山,叫轎伕歇下轎子,拔去蔥管,搭起轎簾,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卻怎地來這山裏?”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伕只在這裏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轎伕道:“這個不妨,小人自只在此間伺候便了。”   楊雄引着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把婦人一扶,扶到一處古墓裏。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裏?”一頭說,一面肚裏喫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着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裏無人,你兩個對的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顧說甚麼。”石秀睜着眼來道:“嫂嫂,你怎麼說這般閒話!正要哥哥面前說個明白。”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甚麼!”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諍,教你看個證見。”便去包裹裏取出海闍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撒放地下,道:“你認得麼?”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只問迎兒,便知端的。”   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面前,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怎地在和尚房裏入奸?怎生約會把香桌兒爲號?如何教頭陀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干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卻把僧房中喫酒,上樓看佛牙,趕他下樓來看潘公酒醒說起,“兩個背地裏約下,第三日教頭陀來化齋飯,叫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出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卻去報知和尚。當晚海闍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五更裏,只聽那頭陀來敲木魚響,高聲唸佛爲號,叫我開後門放他出去。但是和尚來時,瞞我不得,只得對我說了。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只得隨順了。似此往來,通有數十遭,後來便喫殺了。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裏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只此是實,並無虛謬。”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麼?這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由。”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便你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了,饒了你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明白備細緣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只得把偷和尚的事,從做道場夜裏說起,直至往來,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你卻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到五更裏,又提起來問叔叔如何,我卻把這段話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裳,我親自伏侍他。”石秀便把那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來,親自用手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都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麼,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伏侍你。”楊雄向前,把刀先斡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的。楊雄卻指着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間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爲強。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裏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事件分開了,卻將頭面衣服都拴在包裹裏了。   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姦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那裏去安身立命?”石秀道:“兄弟已尋思下了,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不可耽遲。”楊雄道:“卻是那裏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夥,卻投那裏去?”正是:   姦淫婦女說緣因,頃刻屍骸化作塵。   若欲避他災與禍,梁山泊裏好潛身。   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裏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着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着我們。”石秀笑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者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裏和我喫酒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裏。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兜搭。倘或入城事發拿住,如何脫身?放着包裹裏見有若干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三五個人也勾用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救解?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裹,拿了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朴刀。卻待要離古墓,只見松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夥。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卻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則一地裏做些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裏喫官司,卻得楊雄救了他。人都叫他做鼓上蚤。怎見得時遷的好處?有詩爲證:   骨軟身軀健,眉濃眼目鮮。   形容如怪族,行步似飛仙。   夜靜穿牆過,更深繞屋懸。   偷營高手客,鼓上蚤時遷。   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說甚麼?”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裏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卻聽說去投梁山泊入夥。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的二位哥哥上山去,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麼?”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裏如今招納壯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卻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   卻說這兩個轎伕在半山裏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只見一羣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伕上去看時,原來卻是老鴉奪那肚腸喫,以此聒噪。轎伕看了,喫那一驚,慌忙回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裏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仵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回覆知府,稟道:“檢得一口婦人潘巧雲,割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都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是此婦人與這和尚通姦,那女使、頭陀做腳。想這石秀那廝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定是如此。只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出給賞錢,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伕人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適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窪,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前看時,但但見:   前臨官道,後傍大溪。數百株垂柳當門,一兩樹梅花傍屋。荊榛籬落,週迴繞定茅茨;蘆葦簾櫳,前後遮藏土炕。右壁廂一行書寫:門關暮接五湖賓;左勢下七字句道:庭戶朝迎三島客。雖居野店荒村外,亦有高車駟馬來。   當日黃昏時候,店小二卻待關門,只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麼?”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竈上有兩隻鍋乾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裏有酒肉賣麼?”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只剩得一甕酒在這裏,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卻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淘了,做起一鍋飯來。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先回他這甕酒來喫,明日一發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裏面掇出那甕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腳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喫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喫。   石秀看見店中檐下插着十數把好朴刀,問小二哥道:“你家店裏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裏。”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麼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裏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岡山。山前有一座另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裏方圓三百里,卻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爲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朴刀與他。這裏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裏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這裏。”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裏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地方較近,只恐他那裏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我與他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卻使不得,器械上都編着字號。我小人喫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笑道:“我自取笑你,你卻便慌。且只顧飲酒。”小二道:“小人喫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   小二哥去了。楊雄、石秀又自喫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要肉喫麼?”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裏得來?”時遷嘻嘻的笑着,去竈上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裏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卻纔去後面淨手,見這隻雞在籠裏。尋思沒甚與哥哥喫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裏撏得乾淨,煮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喫。”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腳!”石秀笑道:“還不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喫了,一面盛飯來喫。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扒將起來,前後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都是雞骨頭。卻去竈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裏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裏報曉的雞喫?”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喫,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裏的雞卻那裏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喫了?鷂鷹撲了去?我卻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纔在籠裏,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值幾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地?”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裏討野火喫。只我店裏不比別處客店,拿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麼拿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拿我去!”小二叫一聲:“有賊!”只見店裏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徑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掌打腫了臉,作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廝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喫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喫飽了,把包裹分開腰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槍架上揀了一條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竈前尋了把草,竈裏點個火,望裏面四下焠着。看那草房被風一搧,刮刮雜雜火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正是:   小忿原來爲攘雞,便教兵燹及黔黎。   智多星用連環計,祝氏莊園作粉齏。   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只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着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卻走。”說猶未了,四下裏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着朴刀來戰莊客。那夥人初時不知,輪着槍棒趕來,楊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後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搠翻了六七人。四下裏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了去。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裏舒出兩把撓鉤,正把時遷一撓鉤搭住,拖入草窩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鉤來,卻得楊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撥,兩把撓鉤撥開去了。將朴刀望草裏便戳。發聲喊,都走了。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且四下裏尋路走罷。見東邊火把亂明,小路上又無叢林樹木,兩個便望東邊來。衆莊客四下裏趕不着,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前面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裏買碗酒飯喫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入村店裏來,倚了朴刀,對面坐下。叫酒保取些酒來,就做些飯喫。酒保一面鋪下菜蔬按酒,蕩將酒來。方欲待喫,只見外面一個人奔將入來。身材長大,生得闊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粗。穿一領茶褐綢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系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分付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卻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面前過。楊雄卻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卻在這裏?不看我一看?”那人迴轉頭來看了一看,卻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裏?”望着楊雄、石秀便拜。   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梁山泊內,惱犯了那個英雄;獨龍岡前,亂殺下一堆屍首。直教祝家莊上三番鬧,宛子城中大隊來。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有一天,薊州城裏發生了一樁怪事:有個老人在自家門口賣糕點,結果挑着擔子走着走着,不小心腳下一滑,摔倒了。他趕緊一看,地上躺着兩個死人——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和尚身上一絲不掛,身上有多處刀傷,死了;頭陀身邊有一把刀,脖子上還有一道勒痕,也是死的。

老人趕緊去縣衙告狀,說自己只是趕路撞倒了,沒想殺人。知府聽了,立刻讓地方差官帶仵作來驗屍。經過仔細查問,發現和尚是被頭陀用刀捅死的,頭陀又怕被抓住,自己勒死了自己。而和尚赤身裸體,明顯是和頭陀有過不正當關係,兩人的死是互鬥所致。

這事兒傳開後,街上的書生們也吵翻了天。有人說:“這禿驢膽子太大了,居然勾引女人,還敢和和尚同枕共眠!”有人還作了一首《臨江仙》,說和尚破戒,與頭陀私通,簡直是敗壞僧門!

這事兒在城裏鬧得沸沸揚揚,不少婦人嚇得心驚膽戰,心裏暗自叫苦。

楊雄正在薊州府裏做事,聽說這事,心裏早猜到是石秀乾的。他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誤會了石秀,便決定去找他澄清真相。他正走着,恰好聽到背後有人喊:“哥,你去哪兒?”回頭一看,竟是石秀。

楊雄一見,立刻說:“兄弟,我正想找你呢!”石秀笑着說:“哥哥,你別怪我。我這人雖不才,但頂天立地,絕不會幹這種事。我特意把和尚和頭陀的衣服都帶來了,你看看。”

楊雄一看,果然,衣服都擺在那兒,心裏火氣蹭地就上來了,怒道:“我今夜就去把那賤人碎屍萬段,出這口惡氣!”

石秀卻笑着攔住他:“你可別衝動!你身爲官差,豈不知法度?你還沒證據,怎麼能殺?要是我胡說,那可要出大事了!”

楊雄一愣,問:“那怎麼辦?”

石秀說:“別急。我有個好辦法——你明天說你夢見神靈,想還一個香願,就和你大嫂一起去東門外的岳廟燒香。你帶着迎兒,我提前在翠屏山上等你。等你到了,我就當面揭穿她和和尚的私情。”

楊雄點點頭:“好,我信你。”

第二天一早,楊雄對妻子說:“昨晚我夢到神人說,我許下的香願還沒還完,要和你一起去東門外岳廟燒香。”

妻子說:“你自己去吧,何必帶我?”

楊雄說:“這願是當初我娶你時許下的,必須和你一同去。”

妻子只好同意。於是大家早早就準備好了,楊雄還請人買了香燭、僱了轎子,說好:“我去燒香,你和迎兒洗漱等我。”

他順便又去告訴石秀:“飯後就來,別誤了。”

石秀叮囑:“你若到山裏,只在半山就下轎,你和迎兒步行上山,我一個人在山上等你,別帶其他人。”

楊雄依計而行。他們一路走到翠屏山,石秀早已在山上等候。他把包裹、腰刀、木棒都放在樹根下,然後對楊雄妻子說:“嫂子,拜見你。”

那女人嚇了一跳,連忙說:“叔叔你怎麼在這兒?”

石秀說:“我等你多時了。”楊雄也說:“你前天還說,叔叔常對你調情,還摸你胸前,問你有沒有懷孕。今天我問你,你是不是真這麼說過?”

女人慌了,說:“哎呀,都是過去的事,別說了!”

石秀冷笑:“嫂子,你騙誰?正要哥哥面前說清楚!”說完,把海和尚和頭陀的衣服從包裹裏拿出來,撒在地上,說:“認得麼?”

女人臉紅得發燙,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石秀抽出腰刀,對楊雄說:“這事,只問迎兒,就能分出個明白。”

楊雄立刻把迎兒拉過來,喝道:“你這個小賤人,快說清楚!你是不是在和尚房裏偷情?怎麼約頭陀來敲木魚?怎麼放香桌爲號?你老實說,饒你性命!若是說謊,立刻剁成肉泥!”

迎兒哭着說:“官人,不關我事,別殺我!我確實去過和尚房裏。那天酒後,我上樓去看過佛牙,下樓時,潘公醒酒說起,說和尚和頭陀私下約好,第三天頭陀來化齋,叫我拿銅錢布施。我娘子答應我,只要官人當值時,我打開後門放頭陀出去,就是暗號。頭陀看到後,立刻去告訴和尚。當晚,和尚僞裝成普通百姓,戴着頭巾進來,五更時頭陀敲木魚唸佛,我就開門放他出去。和尚來了,我只好告訴娘子。她許我一副手鐲、一套衣裳。後來我們就這樣往來幾十次,最後被發現,才被殺。她還給了我幾件首飾,讓我對官人說叔叔調戲我。我從未見過,所以不敢說。這都是實話,沒有一點虛的。”

說完,石秀說:“哥哥,這話不是我教她說的。你得問嫂子,把真實緣由講清楚。”

楊雄立刻把女人叫過來,喝道:“賊賤人!丫頭都招了,你再抵賴,我今天就要你命!”

女人哭着說:“我的錯,我認!我以前夫妻之面,求你饒了我這一回!”

石秀說:“哥哥,不能再含糊了,必須問清楚真相。”

楊雄喝道:“說!”

女人這才把事情從頭說起:她和和尚私通,從做道場那晚開始,多次往來,被石秀髮現後,才發生殺戮。

她問:“你爲什麼說我調戲你?”

石秀說:“前天他喝醉後罵你,你見他言行怪異,便懷疑是叔叔揭發了你。後來五更你再問他,他就裝糊塗。其實他根本沒有那樣做過。”

石秀嘆道:“今日三方面都清楚了,哥哥怎麼處理,由你。”

楊雄說:“兄弟,你來幫我把這賤人的頭面、衣服都剝了,我親自來處理。”

石秀果然把女人的頭飾、衣服全都剝了。楊雄割下兩條裙帶,親手綁住女人,石秀也把迎兒的首飾拿走,遞過刀說:“哥哥,這個小賤人留她幹什麼?乾脆一刀斬了,根除隱患。”

楊雄點頭:“對,兄弟,你動手!”

迎兒見勢不妙,正要喊,楊雄一刀揮下,把她切成了兩半。那女人在松樹邊被割,腸子被野狗叼走,屍首被大鳥啄食,場面慘烈。

楊雄、石秀帶着時遷連夜趕路,幾天後,到了鄆州一帶。他們路過香林窪,看見一座靠溪而建的客店,門口掛着牌子:“門關暮接五湖賓,庭戶朝迎三島客。”

夜裏,店小二見三人來得晚,便收了店,說:“今天沒客人,只剩一瓶酒,沒肉了。”時遷說:“借五升米做飯,飯後再算。”

他們喫完後,石秀問小二:“你們店裏怎麼有這麼多刀?”小二說:“都是莊主留下的,用來防賊的。”

石秀說:“莊主是誰?”小二說:“莊主是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爲‘祝氏三傑’,在獨龍岡上有大莊子,方圓三百里,都是佃戶。他們每人分兩把朴刀,叫‘祝家店’。”

石秀說:“你們怎麼把軍器放在店裏?”
小二說:“離梁山泊近,怕賊人來借糧,所以提前準備。”

石秀說:“我給點銀子,能不能拿一把朴刀用?”
小二搖頭:“不行,刀都編了字號,誰也不能動。”

石秀笑着說:“你這人太小心了,我開個玩笑。”

小二說:“我先去歇着,你們自己喝。”

小二一走,時遷忽然說:“哥哥要喫肉?”
楊雄說:“店裏說沒肉了,你哪來的?”
時遷笑着拿出一隻公雞,說:“我路上看見雞在籠裏,就悄悄殺了,煮熟了拿給你們喫。”

楊雄氣得說:“你還是這麼賊!”
石秀笑道:“你沒改行啊。”

喫完飯,小二正要睡覺,突然醒來,發現廚房有雞毛,竈裏有雞油,他慌忙去後屋看,雞不見了,大喊:“你們偷了我家的報曉雞!”

時遷說:“你認錯人了!是我路上買的,哪見過你們的雞?”

小二說:“我的雞纔在籠子裏,你怎會偷?”

石秀說:“不爭了,賠你幾兩銀子就行。”
小二說:“這是報曉雞,沒了沒法報曉,你賠十兩也無用!”

石秀大怒:“你是騙誰?我豈能賠你?”
小二冷笑:“你們休想在這兒佔便宜,我若告到祝家莊,你們就是梁山泊的賊寇,要被抓去治罪!”

石秀怒罵:“就是梁山泊的英雄,你也敢拿我去請賞?”
楊雄說:“我好心還你錢,你不還,拿我去關?”

小二大喊一聲:“有賊!”
突然,五個大漢從屋裏衝出,直撲楊雄、石秀。

石秀一拳打翻兩人,時遷一掌打腫小二臉,他動彈不得。幾個壯漢轉身就跑。

楊雄說:“兄弟,他們肯定去報信了。我們快走吧!”

三人喫完飯,把包裹解開,穿上麻鞋,每人拿了把朴刀。石秀說:“別放走他們,一定要動手。”

他找來草,點起火,火勢迅速蔓延,整個草房着了,像天火一樣燒起來。

三人趁着夜色,一路狂奔,跑出兩個更次,突然前頭後頭火把無數,約有一百多莊客衝來。

石秀說:“別慌,走小路。”
楊雄說:“等等,一個殺一個,兩個殺一雙,天亮後走。”

話音未落,敵軍就圍攏過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居中,三人手持朴刀迎戰。

一開始,莊客們不知是敵是友,拿着長槍衝來,楊雄一撲,戳翻五六個。前面的撤了,後面的慌亂後退。

石秀追上去,又殺翻六七人。莊客見死傷慘重,嚇得趕緊撤退,不敢再戰。

三人一路追,忽然草叢中伸出兩根撓鉤,把時遷一拉,拖進草裏。石秀急轉身救他,背後又伸出兩根撓鉤,楊雄眼疾手快,一把朴刀撥開,把撓鉤撥開,接着就往草裏戳去。

喊聲四起,敵人慌亂逃竄。二人見捕到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不再戀戰,帶着時遷往東邊逃去。

東邊火把亂閃,小路也無樹木遮擋,他們就朝東逃。

莊客們追不上,只能救走傷員,把時遷綁好,押送進祝家莊。

天亮時,楊雄、石秀看到前面有村店,石秀說:“哥哥,我們去酒鋪買碗飯,問問路。”

他們走進村裏,倚着朴刀坐下。酒保端菜上酒。

剛要喫,忽然一個人跑進來——身形高大,臉寬耳大,穿茶褐色衣,戴萬字頭巾,油光鋥亮的靴子,大聲說:“大官人讓你們挑擔來莊上交。”

店主應道:“我這就送去。”

那人轉身又說:“快去!”

正從楊雄、石秀面前走過,楊雄一看,認出是熟人,大聲喊:“小郎,你怎麼在這?”

那人回頭一看,也認出他是楊雄,忙說:“恩人,你怎麼在這裏?”

兩人一見如故,相視而笑。

這一下,可鬧翻了天。這人是誰?他到底是誰?楊雄與石秀的遭遇,究竟會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關於作者
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學家,本名彥端,漢族,今江蘇興化人。博古通今,才氣橫溢,舉凡羣經諸子,詞章詩歌,天文、地理、醫卜、星象等,一切技術無不精通,35歲曾中進士,後棄官歸裏,閉門著述,與門下弟子羅貫中一起研究《三國演義》《三遂平妖傳》的創作,蒐集整理關於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終寫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施耐庵於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舉人,至順二年(1331年)登進士不久任浙江錢塘縣尹。施耐庵故里江蘇興化新垛鄉施家橋村有墓園、紀念館,有《施氏家薄譜》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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