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詩曰:   有忠有信天顏助,行德行仁後必昌。   九死中間還得活,六陰之下必生陽。   若非吳用施奇計,焉得公明離法場。   古廟英雄歡會處,彩旗金鼓勢鷹揚。   話說當時晁蓋並衆人聽了,請問軍師道:“這封書如何有脫卯處?”吳用說道:“早間戴院長將去的回書,是我一時不仔細,見不到處。才使的那個圖書,不是玉箸篆文‘翰林蔡京’四字?只是這個圖書,便是教戴宗喫官司。”金大堅便道:“小弟每每見蔡太師書緘,並他的文章,都是這樣圖書。今次雕得無纖毫差錯,如何有破綻?”吳學究道:“你衆位不知。如今江州蔡九知府,是蔡太師兒子,如何父寫書與兒子卻使個諱字圖書?因此差了。是我見不到處。此人到江州,必被盤詰。問出實情,卻是利害。”晁蓋道:“快使人去趕喚他回來,別寫如何?”吳學究道:“如何趕得上。他作起神行法來,這早晚已走過五百里了。只是事不宜遲,我們只得恁地,可救他兩個。”晁蓋道:“怎生去救?用何良策?”吳學究便向前與晁蓋耳邊說道:“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主將便可暗傳下號令與衆人知道,只是如此動身,休要誤了日期。”衆多好漢得了將令,各各拴束行頭,連夜下山,望江州來,不在話下。說話的,如何不說計策出?管教下回便見。   且說戴宗扣着日期,回到江州,當廳下了回書。蔡九知府見了戴宗如期回來,好生歡喜,先取酒來賞了三鍾,親自接了回書,便道:“你曾見我太師麼?”戴宗稟道:“小人只住得一夜便回了,不曾得見恩相。”知府拆開封皮,看見前面說:“信籠內許多物件都收了。”背後說:“妖人宋江,今上自要他看,可令牢固陷車盛載,密切差的當人員,連夜解上京師。沿途休教走失。”書尾說:“黃文炳早晚奏過天子,必然自有除授。”蔡九知府看了,喜不自勝,教取一錠二十五兩花銀,賞了戴宗。一面分付教合陷車,商量差人解發起身。戴宗謝了,自回下處,買了些酒肉來牢裏看覷宋江,不在話下。   且說蔡九知府催併合成陷車。過得一二日,正要起程,只見門子來報道:“無爲軍黃通判特來相探。”蔡九知府叫請至後堂相見。又送些禮物時新酒果。知府謝道:“累承厚意,何以克當!”黃文炳道:“村野微物,何足掛齒,不以爲禮,何勞稱謝。”知府道:“恭喜早晚必有榮除之慶。”黃文炳道:“相公何以知之?”知府道:“昨日下書人已回。妖人宋江教解京師。通判榮任,只在早晚奏過今上,升擢高任。家尊回書,備說此事。”黃文炳道:“既是恁地,深感恩相主薦。那個人下書,真乃神行人也。”知府道:“通判如不信時,就教觀看家書,顯得下官不謬。”黃文炳道:“小生只恐家書不敢擅看。如若相托,求借一觀。”知府便道:“通判乃心腹之交,看有何妨。”便令從人取過家書遞與黃文炳看。黃文炳接書在手,從頭至尾,讀了一遍,捲過來看了封皮,又見圖書新鮮。黃文炳搖着頭道:“這封書不是真的。”知府道:“通判錯矣!此是家尊親手筆跡,真正字體,如何不是真的?”黃文炳道:“相公容復,往常家書來時,曾有這個圖書麼?”知府道:“往常來的家書,卻不曾有這個圖書來,只是隨手寫的。今番以定是圖書匣在手邊,就便印了這個圖書在封皮上。”黃文炳道:“相公,休怪小生多言,這封書被人瞞過了相公。方今天下盛行蘇、黃、米、蔡四家字體,誰不習學得。況兼這個圖書,是令尊府恩相做翰林大學士時使出來,法帖文字上,多有人曾見。如令升轉太師丞相,如何肯把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令尊府太師恩相,是個識窮天下學,覽遍世間書,高明遠見的人,安肯造次錯用。相公不信小生輕薄之言,可細細盤問下書人,曾見府裏誰來。若說不對,便是假書。休怪小生多言,只是錯愛至厚,方敢僭言。”蔡九知府聽了,說道:“這事不難。此人自來不曾到東京,一盤問便顯虛實。”知府留住黃文炳在屏風背後坐地,隨即升廳,公吏兩邊排立。知府叫喚戴宗有委用的事。當下做公的領了鈞旨,四散去尋。有詩爲證:   遠貢魚書達上臺,機深文炳獨疑猜。   神謀鬼計無人會,又被奸邪誘出來。   且說戴宗自回到江州,先去牢裏見了宋江,附耳低言,將前事說了。宋江心中暗喜。次日,又有人請去酌杯。戴宗正在酒肆中喫酒,只見做公的四下來尋。當時把戴宗喚到廳上,蔡九知府問道:“前日有勞你走了一遭,真個辦事,未曾重重賞你。”戴宗答道:“小人是承奉恩相差使的人,如何敢怠慢。”知府道:“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那座門入去?”戴宗道:“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喚做甚麼門。”知府又道:“我家府里門前誰接着你?留你在那裏歇?”戴宗道:“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了書入去。少頃,門子出來,交收了信籠,着小人自去尋客店裏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只見那門子回書出來。小人怕誤了日期,那裏敢再問備細。慌忙一徑來了。”知府再問道:“你見我府裏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須的也是無須的?”戴宗道:“小人到府裏時,天色黑了。次早回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細。只覺不甚麼長,中等知材,敢是有些髭鬚。”知府大怒,喝一聲:“拿下廳去!”傍邊走過十數個獄卒牢子,將戴宗拖翻在當面。戴宗告道:“小人無罪。”知府喝道:“你這廝該死!我府里老門子王公,已死了數年,如今只是個小王看門。如何卻道他年紀大,有髭髯。況兼門子小王,不能勾入府堂裏去。但有各處來的書信緘帖,必須經由府堂裏張幹辦,方纔去見李都管,然後達知裏面,才收禮物。便要回書,也須得伺侯三日。我這信籠東西,如何沒個心腹的人出來,問你個常便備細,就胡亂收了?我昨日一時間倉卒,被你這廝瞞過了。你如今只好好招說,這封書那裏得來?”戴宗道:“人一時心慌,要趕程途,因此不曾看得分曉。”蔡九知府喝道:“胡說!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左右,與我加力打這廝!”獄卒牢子情知不好,覷不得麪皮,把戴宗捆翻,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戴宗捱不過拷打,只得招道:“端的這封書是假的。”知府道:“你這廝怎地得這封假書來?”戴宗告道:“小人路經梁山泊過,走出那一夥強人來,把小人劫了,綁縛上山,要割腹剖心。去小人身上,搜出書信看了,把信籠都奪了,卻饒了小人。情知回鄉不得,只要山中乞死。他那裏卻寫這封書與小人,回來脫身。一時怕見罪責,小人瞞了恩相。”知府道:“是便是了,中間還有些胡說。眼見得你和梁山泊賊人通同造意,謀了我信籠物件,卻如何說這話。再打那廝!”   戴宗由他拷訊,只不肯招和梁山泊通情。蔡九知府再把戴宗拷訊了一回,語言前後相同,說道:“不必問了。取具大枷枷了,下在牢裏。”卻退廳來,稱謝黃文炳道:“若非通判高見,下官險些兒誤了大事!”黃文炳又道:“眼見得這人也結連梁山泊,通同造意,謀叛爲黨。若不祛除,必爲後患。”知府道:“便把這兩個問成了招狀,立了文案,押去市曹斬首,然後寫表申朝。”黃文炳道:“相公高見極明。似此,一者朝廷見喜,知道相公幹這件大功;二乃卻是免得梁山泊草寇來劫牢。”知府道:“通判高見甚遠。下官自當動文書,親自保舉通判。”當日管待了黃文炳,送出府門,自回無爲軍去了。   次日,蔡九知府升廳,便喚當案孔目來分付道:“快教疊了文案,把這宋江、戴宗的供狀招款粘連了,一面寫下犯由牌,教來日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決不待時。斬了宋江、戴宗,免致後患。”當案卻是黃孔目,本人與戴宗頗好,卻無緣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當日稟道:“明日是個國家忌日,後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節,皆不可行刑。大後日亦是國家景命。直待五日後,方可施行。”一者天幸救濟宋江,二乃梁山泊好漢未至。蔡九知府聽罷,依準黃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晨,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土兵和刀仗劊子,約有五百餘人,都在大牢門前伺候。巳牌已後,獄官稟了,知府親自來做監斬官。黃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將片蘆蓆貼起來。江州府衆多節級牢子,雖是和戴宗、宋江過得好,卻沒做道理救得他。衆人只替他兩個叫苦。當時打扮已了,就大牢裏把宋江、戴宗兩個匾扎起,又將膠水刷了頭髮,綰個鵝梨角兒,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喫罷,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上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門前來。宋江和戴宗兩個,面面廝覷,各做聲不得。宋江只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只嘆氣。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壓肩疊背,何止一二千人。但見:   愁雲荏苒,怨氣氛氳。頭上日色無光,四下悲風亂吼。纓槍對對,數聲鼓響喪三魂;棍棒森森,幾下鑼鳴催七魄。犯由牌高貼,人言此去幾時回?白紙花雙搖,都道這番難再活。長休飯顙內難吞,永別酒口中怎咽。猙獰劊子仗鋼刀,醜惡押牢持法器。皁纛旗下,幾多魍魎跟隨;十字街頭,無限強魂等候。監斬官忙施號令,仵作子準備扛屍。英雄氣概霎時休,便是鐵人須落淚。   劊子叫起惡殺都來,將宋江和戴宗前推後擁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槍棒圍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將戴宗面北背南。兩個納坐下,只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那衆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寫道:   “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妄造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結勾梁山泊強寇,通同謀叛,律斬。監斬官江州府知府蔡某。”   那知府勒住馬,只等報來。只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裏看,衆土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只見法場西邊一夥使槍棒賣藥的,也強挨將入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曉事!這是那裏,強挨入來要看?”那夥使槍棒的說道:“你倒鳥村!我們衝州撞府,那裏不曾去!到處看出人。便是京師天子殺人,也放人看。你這小去處,砍得兩個人,鬧動了世界。我們便挨入來看一看,打甚麼鳥緊!”正和土兵鬧將起來。監斬官喝道:“且趕退去,休放過來!”鬧猶未了,只見法場南邊一夥挑擔的腳伕,又要挨將入來。土兵喝道:“這裏出人,你擔那裏去?”那夥人說道:“我們是挑東西送知府相公去的,你們如何敢阻當我?”土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別處過一過。”那夥人就歇了擔子,都掣了扁擔,立在人叢裏看。只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那裏去?”客人應道:“我們要趕路程,可放我等過去。”土兵道:“這裏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趕路程,從別路過去。”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說得好。俺們便是京師來的人,不認得你這裏鳥路,那裏過去?我們只是從這大路走。”士兵那裏肯放。那夥客人齊齊的挨定了不動。四下裏吵鬧不住。這蔡九知府也禁治不得,又見那夥客人都盤在車子上,立定了看。   沒多時,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道一聲:“午時三刻。”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看人人一齊發作。只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訖,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噹噹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有詩爲證:   兩首詩成便被囚,梁山豪傑定謀猷。   贗書舛印生疑惑,致使潯陽血漫流。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斬官馬前砍將來。衆土兵急待把槍去搠時,那裏攔當得住。衆人且簇擁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殺。西邊那夥使槍棒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南邊那夥挑擔的腳伕,輪起扁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邊那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兩個客商鑽將入來,一個背了宋江,一個背了戴宗。其餘的人,也有取出弓弩來射的,也有取出石子來打的,也有取出標槍來標的。原來扮客商的這夥,便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那夥扮使槍棒的,便是燕順、劉唐、杜遷、宋萬。扮挑擔的,便是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個頭領到來,帶領小嘍囉一百餘人,四下裏殺將起來。只見那人叢裏那個黑大漢,輪兩把板斧,一昧地砍將來。晁蓋等卻不認得,只見他第一個出力,殺人最多。晁蓋猛省起來:“戴宗曾說,一個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個莽撞之人。”晁蓋便叫道:“前面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那漢那裏肯應,火雜雜地輪着大斧,只顧砍人。晁蓋便教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囉,只顧跟着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攧翻的,不計其數。衆頭領撇了車輛擔仗,一行人盡跟了黑大漢,直殺出城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那江州軍民百姓,誰敢近前。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百姓撞着的,都被他翻筋斗都砍下江裏去。晁蓋便挺朴刀叫道:“不幹百姓事,休只管傷人!”那漢那裏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   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見盡是滔滔一派大江,卻無了旱路。晁蓋看見,只叫得苦。那黑大漢方纔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來廟裏。”衆人都到來看時,靠江一所大廟,兩扇門緊緊地閉着。黑大漢兩斧砍開,便搶入來。晁蓋衆人看時,兩邊都是老檜蒼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額上,四個金書大字,寫道“白龍神廟”。小嘍囉把宋江、戴宗背到廟裏歇下,宋江方纔敢開眼。見了晁蓋等衆人,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晁蓋便勸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這個出力殺人的黑大漢是誰?”宋江道:“這個便是叫做黑旋風李逵。他幾番就要大牢裏放了我,卻是我怕走不脫,不肯依他。”晁蓋道:“卻是難得這個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花榮便叫:“且將衣服與俺二位兄長穿了。”   正相聚間,只見李逵提着雙斧,從廊下走出來。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裏去?”李逵應道:“尋那廟祝,一發殺了!叵耐那廝不來接我們,倒把鳥廟門關上了!我指望拿他來祭門,卻尋那廝不見。”宋江道:“你且來,先和我哥哥頭領相見。”李逵聽了,丟下雙斧,望着晁蓋跪了一跪,說道:“大哥,休怪鐵牛粗鹵。”與衆人都相見了,卻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兩個大家歡喜。花榮便道;“哥哥,你教衆人只顧跟着李大哥走,如今來到這裏,前面又是大江攔截住,斷頭路了,卻又沒一隻船接應。倘或城中官軍趕殺出來,卻怎生迎敵,將何接濟?”李逵便道:“也不消得叫怎地好。我與你們再殺入城去,和那個鳥蔡九知府一發都砍了便走。”戴宗此時方纔甦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裏有五七千軍馬,若殺入去,必然有失。”阮小七便道:“遠望隔江那裏有數只船在岸邊,我弟兄三個赴水過去,奪那幾只船過來載衆人,如何?”晁蓋道:“此計是最上着。”   當時阮家三弟兄都脫剝了衣服,各人插把尖刀,便鑽入水裏去。約莫赴開得半里之際,只見江面上溜頭流下三隻棹船,吹風胡哨飛也似搖將來。衆人看時,見那船上各有十數個人,都手裏拿着軍器。衆人卻慌將起來。宋江聽得說了,便道:“我命裏這般合苦也!”奔出廟前看時,只見當頭那隻船上,坐着一條大漢,倒提一把明晃晃五股叉,頭上挽個穿心紅一點兒,下面拽起條白絹水裩,口裏吹着唿哨。宋江看時,不是別人,正是:   萬里長江東到海,內中一個雄夫。面如傅粉體如酥。上山剜虎目,入水拔龍鬚。七晝波心能暗伏,水晶宮偷得明珠。翻江攪海勇身軀。人將張順比,浪裏白跳魚。   當時張順在頭船上看見,喝道:“你那夥是什麼人?敢在白龍廟裏聚衆?”宋江挺身出廟前,叫道:“兄弟救我!”張順等見是宋江衆人,大叫道:“好了!”那三隻棹船,飛也似搖攏到岸邊。三阮看見,也赴來。一行衆人都上岸來到廟前。   宋江看時,張順自引十數個壯漢在那隻頭船上。張橫引着穆弘、穆春、薛永,帶十數個莊客在一隻船上。第三隻船上,李俊引着李立、童威、童猛,也帶十數個賣鹽火家,都各執槍棒上岸來。張順見了宋江,喜從天降。衆人便拜道:“自從哥哥喫官司,兄弟坐立不安,又無路可救。近日又聽得拿了戴院長,李大哥又不見面,我只得去尋了我哥哥,引到穆弘太公莊上,叫了許多相識。今日我們正要殺入江州,要劫牢救哥哥。不想仁兄已有好漢們救出,來到這裏。不敢拜問,這夥豪傑莫非是梁山泊義士晁天王麼?”宋江指着上首立的道:“這個便是晁蓋哥哥。你等衆位,都來廟裏敘禮則個。”張順等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宋江、戴宗、李逵,共是二十九人,都入白龍廟聚會。這個喚做“白龍廟小聚會”。   當下二十九籌好漢,兩兩講禮已罷。只見小嘍囉入廟來報道:“江州城裏,鳴鑼擂鼓,整頓軍馬,出城來追趕。遠遠望見旗幡蔽日,刀劍如麻,前面都是帶甲馬軍,後面盡是擎槍兵將,大刀闊斧,殺奔白龍廟路上來。”李逵聽了,大叫一聲:“殺將去!”提了雙斧,便出廟門。晁蓋叫道:“一不做,二不休!衆好漢相助着晁某,直殺盡江州軍馬,方纔回梁山泊去。”衆英雄齊聲應道:“願依尊命。”   一百四五十人,一齊吶喊,殺奔江州岸上來。有分教:潯陽岸上,果然血染波紅;湘浦江邊,真乃屍如山積。直教跳浪蒼龍噴毒火,巴山猛虎吼天風。畢竟晁蓋等衆好漢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那時,晁蓋和衆好漢聽了軍師吳用的話,紛紛問:“這封信怎麼有破綻?”吳用解釋道:“早些時候,戴宗去送信回來,是我一時疏忽,沒注意到。那封書上的印章,是‘翰林蔡京’四個字的玉箸篆,可這印章分明是騙人的——它本該是戴宗被追查的證據。”金大堅立刻說:“我平時看蔡太師的信封和文章,都是這種印章。這次雕刻得工整又逼真,怎麼會出錯?”吳用搖搖頭說:“你們不懂啊!現在的江州知府蔡九,是蔡太師的兒子。父親寫信給兒子,怎麼會用諱字印章?這明顯是錯的。我見沒看出端倪。蔡九一到江州,必定會被盤問,真相一旦暴露,就麻煩了。”晁蓋急道:“快派人去把戴宗找回來,重新寫信!”吳用嘆道:“來不及了!戴宗早就用神行法跑得沒影了,現在已走了五百里路。不過事不宜遲,我們只能這樣辦,救他們兩人。”晁蓋問:“怎麼救?有什麼辦法?”吳用便悄悄在晁蓋耳邊說了計劃。衆好漢一聽,立刻收拾行裝,連夜下山,直奔江州,不提也罷。

再說戴宗,他按約定時間回到江州,到府衙交了回信。蔡九知府見他準時回來,高興得喝酒三杯,親自接過信,問:“你見過我太師嗎?”戴宗答道:“我只在那兒住了一夜就回去了,沒見着。”蔡九拆開信,只見前頭說:“信裏東西都已收好。”背面說:“妖人宋江,如今要由皇上親自過目。請用鐵籠嚴密裝載,派可靠人員連夜押解進京。路上要嚴防走失。”末尾還寫着:“黃文炳很快會向皇上稟報此事,必定會升官。”蔡九一看,高興極了,立刻賞了戴宗二十五兩花銀。隨即下令準備鐵籠,安排人員押解宋江出城。戴宗謝恩後,買了酒肉去監牢探望宋江,不提也罷。

蔡九忙催促人準備鐵籠,過了幾天正要動身,門口突然跑來個差役,說:“無爲軍的黃通判特意來探望。”蔡九立刻請他去後堂見面,又送了點禮物。知府笑道:“多謝厚意,實在難以回報。”黃文炳說:“一點小禮,不足掛齒,哪敢當謝。”知府說:“恭喜你,不久必有升官。”黃文炳驚奇:“您怎麼知道?”知府說:“昨天下信的人回來了,說要押解宋江進京。那通判的升遷,就等着奏報皇上,不久必得提拔。我家親筆信裏都清楚寫了。”黃文炳說:“這下太明白啦!真是神人辦事。”知府說:“不信的話,我讓你打開家書看看,這不就明瞭了?”黃文炳卻說:“小人不敢擅自拆看。若能託付,求您讓我看看。”知府笑道:“你是我親信,怎麼不能看?”便讓人拿來家書,遞給他。

黃文炳接過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又翻看封皮,發現印章新鮮。他搖了搖頭說:“這封信不是真的。”知府急了:“通判,您傻了!這是父親親筆寫的,字體真,哪會假?”黃文炳認真道:“您說的沒錯,可我以前家書來時,從沒見過這個印。以往只是隨手寫,今次卻是印章在手邊,臨時蓋的。”他繼續說:“您可知道,如今天下盛行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四家書法,誰不會寫?況且這印章,是您父親當翰林大學士時用的,書法典籍上都見過。若父親升爲太師,怎會用這種舊印?再者,父親寫信給兒子,也絕不會用諱字印章。您父親是識遍天下學問、目光如炬的人,怎會犯這種錯?您不信我,不如親自查一下信是哪人送的,是誰遞的。若說不清,那便是假信。我多言,只因深知你我交情。”

蔡九聽了,立即說:“這事不難!這人從沒去過東京,只要一問,真假立現!”他把黃文炳讓到屏風後,自己回到廳堂,命公吏站好。接着叫人喚戴宗來問話。差役領命,四下尋找。有詩爲證:

遠貢魚書達上臺,機深文炳獨疑猜。
神謀鬼計無人會,又被奸邪誘出來。

戴宗回到江州後,先去牢裏見了宋江,低聲說了一遍經過。宋江心中大喜。第二天,又有人請他喝酒,戴宗正喝着酒,突然四個衙役趕來,把人帶了去。蔡九知府問:“前日託你一趟,辦得真利索,還不曾厚賞。”戴宗答:“我不過是奉命辦事,哪敢懈怠。”知府又問:“你去東京時,是哪一扇門進去的?”戴宗說:“天黑了,沒看清門名,記不清了。”又問:“門口誰接你?留你住哪?”戴宗說:“我在府門口,見一個門子接了信,後來他出來交了信,讓我自己去客棧歇了。第二天五更,我再去府門口,見那門子回來,怕誤了事,不敢多問,就一路跑回去了。”知府繼續追問:“那門子多大年紀?黑瘦還是白胖?高還是矮?有沒有鬍子?”戴宗答:“那天天黑,次日五更又暗,我沒看清,只覺得他中等身材,可能有鬍子。”知府大怒,吼道:“拿下!”

十幾個獄卒立刻衝上來,把戴宗拖翻在地。戴宗喊冤:“我無罪!”知府怒吼:“你該死!我府里老門子王公已死多年,如今是小門子王看門。怎麼說是大鬍子老人?再說,小門子王根本進不了衙門大廳,所有信件必須經張幹辦,再交給李都管,才能進到裏頭收信,回信也得等三天。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收走信件?我昨天急着,被你這賊瞞了!你趕緊招供,這封信從哪來?”戴宗結巴道:“我着急趕路,一時沒看清。”知府怒道:“胡說!你不招,我只好打你!”獄卒知道不好,不敢多看,立刻將他綁起,打得皮開肉綻,血流成河。戴宗被打不過,只好招了:“這信是假的。”知府問:“你怎麼拿到假信?”戴宗說:“我路過樑山泊,被一夥強人劫了,綁上山,他們搜走信,就讓我活命。他們寫這封信,讓我回鄉脫身。我怕惹禍,就瞞了您。”知府喝道:“是!可你和梁山賊人串通,盜竊信物,還怎麼解釋?再打!”戴宗被打得不招,只說和梁山無事。

蔡九再訊問,內容相同。最終說:“不必再問了,給戴宗大枷,關進牢裏。”回房後,他向黃文炳道謝:“若不是通判識破,我險些上當!”黃文炳說:“這人早已勾結梁山,通同造反,若不除掉,必成後患。”知府說:“就按這事,把宋江、戴宗的供詞連起來,上報朝廷,斬首示衆,免後患。”黃文炳說:“您看得很準!既讓朝廷知道您有功,又能杜絕梁山強人劫牢。”知府說:“您的看法極高,我自當寫保舉表,推薦您。”當天設宴,送黃文炳出門,自己回府去了。

第二天,蔡九升堂,召來當案孔目,下令:“立刻整理文書,把宋江、戴宗的供詞連在一起,寫好犯由牌,明日押赴市曹斬首!”他想起古來謀反之人,從不等待,斬了他們,才安心。可黃孔目說:“明日是國家忌日,後天是中元節,再後天又是重要日子,都不能行刑。必須等到第五天才行。”這既是天意,也是梁山好漢未到。蔡九聽從了,決定第六天早上先派人去十字路口打掃法場。午飯後,召集土兵和劊子手,共約五百人,站在大牢前候命。巳時過後,獄官稟報,知府親自擔任監斬官。黃孔目只能上堂念出犯由牌,當庭判了兩個“斬”字,貼上蘆蓆。江州府的差役雖然和宋江、戴宗交情好,也救不了他們。衆人紛紛哀嘆。

行刑前,衆人打扮完畢,把宋江和戴宗從牢裏擡出,用膠水弄好頭髮,紮成“鵝梨角”,每人插一朵紅綾紙花。他們被帶到“青面聖者”神案前,各喝一碗“長休飯”、一杯“永別酒”,喫了便告別神案,轉身登車。六十多個獄卒,將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背後花榮、黃信等人,四張弓箭,如飛蝗般射向後方。百姓誰敢靠近?黑旋風李逵直殺到江邊,身上血濺滿身,仍不停手,百姓撞上,被他翻個身就扔進江裏。晁蓋大喊:“別傷百姓!你們是殺錯了!”李逵根本不聽,一斧一個,砍得血流成河。

約莫離城五里,江水滔滔,無路可走。晁蓋急得直吼。李逵才喊道:“別慌!把哥哥背到廟裏!”衆人一看,江邊一座大廟,門緊閉。李逵兩斧劈開,闖入廟中。衆人大喜,只見松柏蒼翠,前門上寫着“白龍神廟”四個金字。小嘍囉把宋江、戴宗背進廟裏休息。宋江這才睜眼,看見晁蓋等人,哭道:“哥哥!難道是夢中相見?”晁蓋問:“你爲何不肯上山?這才落得如此下場?這殺得人最多、最猛的黑大漢是誰?”宋江說:“這人叫李逵,他幾次想把我從牢裏救出去,我只是怕逃不掉,不敢答應。”晁蓋說:“這人實在是難得!不怕刀箭,出力最多!”花榮立刻說:“先給兩位兄長換衣服。”

剛安頓好,只見李逵提着雙斧從廊下走出。宋江叫住他:“兄弟去哪裏?”李逵答:“去尋廟祝,把他殺了!那傢伙不接我們,還把門關上了!我原想拿他祭門,哪知不見人影。”宋江說:“你先和我哥哥見個面。”李逵放下斧頭,向晁蓋跪下,說:“大哥,別怪我鐵牛莽撞。”衆人見了面,李逵認出朱貴是同鄉,兩人非常高興。花榮問:“哥哥,現在前面是江水擋住,城裏軍馬已出城追來。若殺入城內,我們如何應敵?靠誰接應?”李逵說:“不用多說。我再殺入城裏,把蔡九知府一併砍了,咱們就走。”戴宗這才醒,急道:“不行!城裏有幾千兵,殺進去必遭大損失!”阮小七說:“我望見江邊有幾條船,我們三個下水,奪船過來,載人如何?”晁蓋點頭:“這是上策。”

阮家三兄弟立刻脫衣,各持刀,跳進江中。遊了半里,只見江面上三隻小船飛奔而來,船頭吹着哨子,風急浪高,飛速靠近。衆人一看,船上全是持兵器的壯漢。宋江大驚,奔出廟前,只見頭船坐着一位大漢,倒提一柄五股叉,頭上戴紅點,下穿白褲,口吹哨子。宋江一看,正是:

萬里長江東到海,內中一個雄夫。
面如傅粉體如酥,上山剜虎目,入水拔龍鬚。
七晝夜波心能潛伏,水晶宮偷得明珠。
翻江攪海勇身軀,人說張順像浪裏白跳魚。

張順見是宋江等人,大喊:“你們是何人?敢在白龍廟聚集?”宋江挺身而出,喊道:“兄弟救我!”張順見是宋江,大喜,喊道:“太好了!”三隻船飛快靠岸。三阮也趕了上來。衆人紛紛上岸,來到廟前。

宋江看到,張順帶着十幾壯漢,張橫帶着穆弘、穆春、薛永,還有十幾名莊客,第三隻船是李俊帶李立、童威、童猛,還有十幾名賣鹽的百姓,都拿着兵器上岸。張順一見宋江,驚喜交加,衆人拜道:“自從哥哥入獄,我們寢食難安,又無路可走。最近聽說戴宗被抓,李大哥也不見了,我們只好去穆弘太公莊上,找了熟人。今天正要殺入江州,劫牢救哥哥。沒想到,您早有好漢相救,來到此地!不知這夥英雄,莫非是梁山晁天王?”宋江說:“這人就是晁蓋兄長。大家快來廟裏敘話。”於是,張順等人九人,晁蓋等十七人,加上宋江、戴宗、李逵,共二十九人,齊聚白龍廟。這稱爲“白龍廟小聚會”。

衆人兩兩行禮完畢,突然小嘍囉進來說:“江州城裏已鳴鑼擊鼓,整頓軍隊,帶甲出城,殺奔白龍廟而來!遠遠望去,旌旗蔽日,刀槍如林,前面是重甲騎兵,後面是持槍兵士,殺氣騰騰!”李逵一聽,大吼一聲:“殺!”提着雙斧衝出廟門。晁蓋高喊:“一不做,二不休!衆兄弟隨我衝殺,殺光江州官兵,方可回梁山!”衆人齊聲應道:“願效忠!”

一百四十多人,齊聲吶喊,衝向江州。有詩道:

潯陽岸上,果然血染波紅;
湘浦江邊,真乃屍如山積。
跳浪蒼龍噴毒火,巴山猛虎吼天風。

到底晁蓋等人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關於作者
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學家,本名彥端,漢族,今江蘇興化人。博古通今,才氣橫溢,舉凡羣經諸子,詞章詩歌,天文、地理、醫卜、星象等,一切技術無不精通,35歲曾中進士,後棄官歸裏,閉門著述,與門下弟子羅貫中一起研究《三國演義》《三遂平妖傳》的創作,蒐集整理關於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終寫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施耐庵於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舉人,至順二年(1331年)登進士不久任浙江錢塘縣尹。施耐庵故里江蘇興化新垛鄉施家橋村有墓園、紀念館,有《施氏家薄譜》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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