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宋江夜看小鰲山花榮大鬧清風寨
  詩曰:   花開不擇貧家第,月照山河到處明。   世間只有人心惡,萬事還須天養人。   盲聾喑啞家豪富,智慧聰明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只隔得百里來路。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風鎮。因爲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那裏也有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清風山只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   只說宋公明獨自一個,揹着些包裹,迤邐來到清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清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問了姓名,入去通報。只見寨裏走出那個年少的軍官來,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齒白脣紅雙眼俊,兩眉入鬢常清。細腰寬膀似猿形。   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   月分明。鵰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將種是花榮。   出來的年少將軍不是別人,正是清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宋江見了。看那花榮,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戰袍金翠繡,腰間玉帶嵌山犀。   滲青巾幘雙環小,文武花靴抹綠低。   花榮見宋江,拜罷,喝叫軍漢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住宋江,直至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牀上坐了。花榮又納頭拜了四拜,起身道:“自從別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鍼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到也否?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面,大稱平生渴仰之思。”說罷又拜。宋江扶住道:“賢弟休只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着。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並孔太公莊上遇見武松、清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磨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求賢弟這裏走一遭。”花榮道:“前次連連奉書去拜問兄長,不見迴音。後聞知令弟說,兄長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也特地要差人請兄長來此間住幾時。今蒙仁兄不棄到此,只恨無甚罕物管待。”便請宋江去後堂裏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   當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說道:“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正好教滅這廝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面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卻如何恁的說?”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說口,這清風寨還是青州緊要去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裏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爲。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嘔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污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只要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亦且他是個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諫他。他雖有些過失,你可隱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廨內見劉知寨時,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見常也顯你的好處。”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精精緻致供茶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時就晚,安排牀帳在後堂軒下,請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管待。   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裏,喫了四五日酒。花榮手下有幾個梯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譁,村落宮觀寺院,閒走樂情。自那日爲始,這梯己人相陪着閒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閒玩。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房酒肆,自不必說得。當日宋江與這梯己人在小勾欄裏閒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遊賞一回,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梯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那裏肯要他還錢,卻自取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說。那個同去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閒。自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緩步閒遊,又只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裏,無一個不敬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裏住了將及一月有餘,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前扎縛起一座小鰲山,上面結采懸花,張掛五七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應諸般社火。家家門前紮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只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裏和花榮飲酒,不覺又早是元宵節到。至日,晴明得好。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裏守把柵門。未牌時分,回寒來邀宋江喫點心。宋江對花榮說道:“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日晚點放花燈,我欲去觀看觀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去看燈,正當其理。只是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勾自在閒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卻早天色向晚,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當晚,宋江和花榮家親隨梯己人兩三個,跟隨着宋江緩步徐行。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只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掛花燈,不計其數。燈上畫着許多故事,   也有剪採飛白牧丹花燈,並荷花芙蓉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廝挽着,來到土地大王廟前,看那小鰲山時,怎見的好燈?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梅燈,晃一片琉璃;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銀蛾鬥採,雙雙隨繡帶香球;雪柳爭輝,縷縷拂華幡翠幕。村歌社鼓,花燈影裏競喧闐;織女蠶奴,畫燭光中同賞玩。雖無佳麗風流曲,盡賀豐登大有年。   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鰲山前看了一回,迤邐投南看燈。走不過五七百步,只見前面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衆人喝采。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梯己人卻認得社火隊裏,便教分開衆人,讓宋江看。那跳鮑老的,身軀扭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只見這牆院裏面,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口兒和幾個婆娘在裏面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卻認的宋江,便指與丈夫道:   “兀那個黃矮漢子,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劉知寨聽了,喫一驚,便喚親隨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宋江聽得,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衆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拿了來。卻似皁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裏,用四條麻索綁了,押至廳前。那三個梯己人見捉了宋江去,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說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廝來。衆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你這廝是清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你有何理說?”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從不曾在清風山打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喝道:“你這廝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說來: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勾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那裏,今日如何能勾下山來,卻到我這裏看燈?”那婦人便說道:“你這廝在山上時,大落落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裏採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着宋江罵道:“這等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說得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廝!”一連打了兩料。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便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鄆城虎張三解上州里去。”   卻說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一封書,差兩個能幹親隨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隨人齎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報復道:“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高叫喚至當廳。那親隨人將書呈上,劉高拆開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高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廝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鄆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道是劉丈?俺須不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地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搶出去。那親隨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稟覆花榮知道。花榮聽了,只叫得:“苦了哥哥!快備我的馬來!”花榮披掛,拴束了弓箭,綽槍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槍拽棒,直奔到劉高寨裏來。把門軍人見了,那裏敢攔當;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喫驚,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着槍。那三五十人都兩擺在廳前。花榮口裏叫道:“請劉知寨說話!”劉高聽得,見花榮頭勢不好,驚的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那裏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高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裏搜人。那三五十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裏尋見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樑上,又使鐵索鎖着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回家裏去。花榮上了馬,綽槍在手,口裏發語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麼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裏,強扭做賊,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說話,卻再理會!”花榮帶了衆人,自回到寨裏來看視宋江。   卻說劉知寨見花榮救了人去,急忙點起一二百人,也叫來花榮寨奪人。那二百人內,新有兩個教頭,爲首的教頭雖然了得些槍刀,終不及花榮武藝。不敢不從劉高,只得引了衆人奔花榮寨裏來。把門軍士入去報知花榮。此時天色未甚明亮。那二百來人擁在門首,誰敢先入去,都懼怕花榮了得。看看天大明瞭,卻見兩扇大門不關,只見花知寨在正廳上坐着,左手拿着弓,右手拿着箭。衆人都擁在門前。花榮豎起弓,大喝道:“你這軍士們!不知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劉高差你來,休要替他出色。你那兩個新參教頭,還未見花知寨的武藝。今日先教你衆人看花知寨弓箭,然後你那廝們要替劉高出色,不怕的入來。看我先射大門上左邊門神的骨朵頭。”搭上箭,拽滿弓,只一箭,喝聲道:“着!”正射中門神骨朵頭。衆人看了,都喫一驚。花榮又取第二枝箭,大叫道:“你們衆人再看我這第二枝箭,要射右邊門神的頭盔上朱纓。”颼的又一箭,不偏不斜,正中纓頭上。那兩枝箭卻射定在兩扇門上。花榮再取第三枝箭,喝道:“你衆人看我第三枝箭,要射你那隊裏穿白的教頭心窩。”那人叫聲:“哎呀!”便轉身先走。衆人發聲喊,一齊都走了。   花榮且教閉上寨門,卻來後堂看覷宋江。花榮說道:“小弟誤了哥哥,受此之苦。”宋江答道:“我卻不妨。只恐劉高那廝不肯和你干休,我們也要計較個常便。”花榮道:“小弟舍着棄了這道官誥,和那廝理會。”宋江道:“不想那婦人將恩作怨,教丈夫打我這一頓。我本待自說出真名姓來,卻又怕閻婆惜事發,因此只說鄆城客人張三。叵耐劉高無禮,要把我做鄆城虎張三解上州去,合個囚車盛我。要做清風山賊首時,頃刻便是一刀一剮。不得賢弟自來力救,便有銅脣鐵舌,也和他分辯不得。”花榮道:“小弟尋思,只想他是讀書人,須念同姓之親,因此寫了劉丈,便是忘了忌諱這一句話。如今既已救了來家,且卻又理會。”宋江道:“賢弟差矣。既然伊你豪勢,救了人來,凡事三思而後行,再思可矣。自古道:“喫飯防噎,行路防跌。他被你公然奪了人來,急使人來搶,又被你一嚇,盡都散了。我想他如何肯幹罷,必然要和你動文書。今晚我先走上清風山去躲避,你明日卻好和他白賴,終久只是文武不和相毆的官司。我若再被他拿出去時,你便和他分說不過。”花榮道:“小弟只是一勇之夫,卻無兄長的高明遠見。只恐兄長傷重了,走不動。”宋江道:“不妨。事急難以擔閣,我自捱到山下便了。”當時敷貼了膏藥,喫了些酒肉,把包裹都寄在花榮處。黃昏時分,便使兩個軍漢送出柵外去了。宋江自連夜捱去,不在話下。   再說劉知寨見軍士一個個都散回寨裏來說道:“花知寨十分英勇了得,誰敢去近前當他弓箭!”兩個教頭道:“着他一箭時,射個透明窟窿,卻是都去不得!”劉高那廝終是個文官,還有些謀略算計。花榮雖然勇猛豪傑,不及劉高的智量。正是將在謀而不在勇。當下劉高尋思起來:“想他這一奪去,必然連夜放他上清風山去了,明日卻來和我白賴。便爭競到上司,也只是文武不和鬥毆之事,我卻如何奈何的他?我今夜差二三十軍漢,去五里路頭等候。倘若天幸捉着時,將來悄悄的關在家裏,卻暗地使人連夜去州里報知連軍官下來取,就和花榮一發拿了,都害了他性命。那時我獨自霸着這清風寨,省得受這廝們的氣。”當晚點了二十餘人,各執槍棒,就夜去了。約莫有二更時侯,去的軍漢背剪綁得宋江到來。劉知寨見了,大喜道:“不出吾之所料!且與我囚在後院裏,休教一個人得知。”連夜便寫了實封申狀,差兩個心腹之人星夜來青州府飛報。次日,花榮只道宋江上清風山去了,坐視在家,心裏自道:“我且看他怎的。”竟不來採着。劉高也只做不知。兩下都不說着。   且說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廳坐公座。那知府複姓慕容,雙名彥達,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之兄,倚托妹子的勢要,在青州橫行,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爲。正欲回後堂退食,只見左右公人接上劉知寨申狀,飛報賊情公事。知府接來,看了劉高的文書,喫了一驚,便道:“花榮是個功臣之子,如何結連清風山強賊?這罪犯非小,未委虛的。”便教喚那本州兵馬都監來到廳上,分付他去。   原來那個都監姓黃名信,爲他本身武藝高強,威鎮青州,因此稱他爲鎮三山。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惡山,第一便是清風山,第二便是二龍山,第三便是桃花山。這三處都是強人草寇出沒的去處。黃信卻自誇要捉盡三山人馬,因此喚做鎮三山。那人生的如何?但見:   相貌端方如虎豹,身軀長大似蛟龍。   平生慣使喪門劍,威鎮三山立大功。   這兵馬都監黃信上廳來領了知府的言語出來,點起五十個壯健軍漢,披掛了衣甲,馬上擎着那口喪門劍,連夜便下清風寨來,徑到劉高寨前下馬。劉知寨出來接着,請到後堂,敘禮罷,一面安排酒食管待,一面犒賞軍士。後面取出宋江來,教黃信看了。黃信道:“這個不必問了。連夜合個囚車,把這廝盛在裏面。”頭上抹了紅絹,插一個紙旗,上寫着“清風山賊首鄆城虎張三”。宋江那裏敢分辯,只得由他們安排。黃信再問劉高道:“你拿得張三時,花榮知也不知?”劉高道:“小官夜來二更拿了他,悄悄提得來藏在家裏。花榮只知道張三去了,自坐視在家。”黃信道:“既是恁地,卻容易。明日天明,安排一副羊酒去大寨裏公廳上擺着,卻教四下裏埋伏下二三十人預備着。我卻自去花榮家請得他來,只推道慕容知府聽得你文武不和,因此特差我來置酒勸諭。賺到公廳,只看我擲盞爲號,就下手拿住了,一同解上州里去。此計如何?”劉高喝采道:“還是相公高見!此計大妙,卻似甕中捉鱉,手到拿來!”   當夜定了計策。次日天曉,先去大寨左右兩邊帳幕裏,預先埋伏了軍士。廳上虛設着酒食筵宴。早飯前後,黃信上了馬,只帶三兩個從人,來到花榮寨前。軍人入去傳報。花榮問道:“來做甚麼?”軍漢答道:“只聽得教報道:黃都監特來相探。”花榮聽罷,便出來迎接。黃信下馬,花榮請至廳上,敘禮罷,便問道:“都監相公有何公幹到此?”黃信道:“下官蒙知府呼喚,發落道:爲是你清風寨內文武官僚不和,未知爲甚緣由。知府誠恐二官因私仇而誤其公事,特差黃某齎到羊酒,前來與你二官講和。已安排在大寨公廳上,便請足下上馬同往。”花榮笑道:“花榮如何敢欺罔劉高,他又是個正知寨。只是本人累累要尋花榮的過失。不想驚動知府,有勞都監下臨草寨,花榮將何以報?”黃信附耳低言道:“知府只爲足下一人。倘有些刀兵動時,他是文官,做得何用。你只依着我行。”花榮道:“深謝都監過愛。”黃信便邀花榮同出門首上馬。花榮道:“且請都監少敘三杯了去。”黃信道:“待說開了,暢飲何妨。”花榮只得叫備馬。   當時兩個並馬而行,直來到大寨,下了馬。黃信攜着花榮的手,同上公廳來。只見劉高已自先在公廳上,三個人都相見了。黃信叫取酒來。從人已先自把花榮的馬牽將出去,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只想黃信是一般武官,必無歹意。黃信擎一盞酒來,先勸劉高道:“知府爲因聽得你文武二官同僚不和,好生憂心。今日特委黃信到來,與你二公陪話。煩望只以報答朝廷爲重,再後有事,和同商議。”劉高答道:“量劉高不才,頗識些理法,何足道哉,直教知府恩相如此掛心。我二人也無甚言語爭執,此是外人妄傳。”黃信大笑道:“妙哉!”劉高飲過酒,黃信又斟第二杯酒來勸花榮道:“雖然是劉知寨如此說了,想必是閒人妄傳,故是如此。且請飲一杯。”花榮接過酒喫了。劉高拿副臺盞,斟一盞酒,回勸黃信道:“動勞都監相公降臨敝地,滿飲此杯。”   黃信接過酒來,拿在手裏,把眼四下一看,有十數個軍漢簇上廳來。黃信把酒盞望地下一擲,只聽得後堂一聲喊起,兩邊帳幕裏走出三五十個壯健軍漢,一發上,把花榮拿倒在廳前。黃信喝道:“綁了!”花榮一片聲叫道:“我得何罪?”黃信大笑,喝道:“你兀自敢叫哩!你結連清風山強賊,一同背反朝廷,當得何罪?我念你往日麪皮,不去驚動拿你家老小。”花榮道:“相公也有個證見。”黃信道:“還你一個證見,教你看真贓正賊,我不屈你。左右,與我推得來。”無移時,一輛囚車,一個紙旗兒,一條紅抹額,從外面推將入來。花榮看了,見是宋江陷着,目睜口呆,面面廝覷,做聲不得。黃信喝道:“這須不干我事,見有告人劉高在此。”花榮道:“不妨,不妨。這是我的親眷,他自是鄆城縣人。你要強扭他做賊,到上司自有分辯處。”黃信道:“你既然如此說時,我只解你上州里,你自去分辯。”便叫劉知寨點起一百寨兵防送。“就要你同去,便解投青州。此是知府相公立等回報的公事,不可耽遲。”花榮便對黃信說道:“都監賺我來,雖然捉了我,便到朝廷,和他還有分辯。可看我和都監一般武職官面,休去我衣服,容我坐在囚車裏。”黃信道:“這幾件容易,便都依你。就叫劉知寨一同去州里折辯明白,休要枉害人性命。”當時黃信與劉高都上了馬,監押着兩輛囚車,並帶三五十軍士、一百寨兵,簇擁着車子,取路奔青州府來。   不是黃信、劉高解宋江、花榮望青州來,有分教:火焰堆裏,送數百間屋宇人家;刀斧叢中,殺一二千殘生性命。且教大鬧了青州,縱橫山寨。直使玉屏風上題名字,丹鳳門中降赦書,畢竟解宋江投青州來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宋江夜觀小鰲山,花榮大鬧清風寨,是一段充滿波瀾和人性衝突的精彩故事。

話說清風山距離青州不遠,百里路程。清風寨設在青州三岔路口,名叫清風鎮,因爲三條路通向三座惡山,所以特意在此設寨。鎮上三五千人,離清風山不過一站之遙。那日三位頭領先上了山。

宋江獨自一人,揹着包裹,慢慢走到清風鎮,打聽花知寨住處。鎮上人說:“清風寨衙門在鎮中心。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的;北邊那個,纔是武官花知寨的家。”宋江聽後,道了聲謝,便往北邊去。到了門口,見幾個門衛,問了姓名,通報進去。不一會兒,一位年輕軍官走出來,見了宋江,連忙下跪行禮。

這人長得風度翩翩,生得俊朗:牙齒潔白,嘴脣紅潤,眼睛有神,眉毛修長,身形如猿,腰身筆直,肩膀寬闊。他善騎快馬,喜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箭發如寒星,人人稱他“小李廣”,是名副其實的武將——這人正是清風寨的武知寨花榮。

宋江見了,只見花榮穿着金翠相間的戰袍,腰掛着玉帶,頭戴青巾,腳蹬綠靴,氣勢不凡。花榮見了宋江,行禮後,叫人接了包裹、朴刀、腰刀,扶着宋江走進正廳,讓他坐到涼牀上。他跪了四拜,起身說:“自從與兄長分開後,已經五年多了,常常懷念。聽說兄長殺了那個潑婦,官府到處追捕。我聽說後,如坐鍼氈,接連寫了十幾封信去你家問訊,不知有沒有收到。今日天賜良機,終於得見兄長,真是人生所盼。”

說完又深深一拜。宋江扶着他說:“賢弟不必講禮,請坐,我來慢慢告訴。”花榮斜着坐下來,宋江便把殺害閻婆惜的事、投奔柴進、在孔太公莊遇見武松、被燕順捉住等經歷,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花榮聽後,搖頭道:“兄長受了這麼多苦,今日能得見,暫且安住幾年,再細談也不遲。”宋江說:“若不是我弟弟宋清去孔太公莊時捎信來,我本也特意想請您來這邊走一遭。”花榮說:“我前些天不斷寫信,卻沒有迴音。後聽說你弟說你住在白虎山孔太公莊,我便專門派人去請你來。如今兄長不棄,能來這兒,真恨自己沒有好東西來接待你。”於是請宋江去後堂休息,叫出妻子崔氏來拜見宋江;又叫妹妹來拜見哥哥。隨後請宋江換衣換鞋,沐浴更衣,安排宴席款待。

那天宴會上,宋江把救下劉知寨妻子的事情詳細說了。花榮聽了皺眉道:“兄長何必救這婦人?她可真是個禍根,正好讓她受辱。”宋江道:“這可說不通,聽說她是清風寨知寨的老婆,我爲表同僚情誼,不顧王矮虎的責怪,一力救她下山。你怎麼會這麼說?”花榮說:“兄長不知,清風寨是青州要地,若是我獨守,哪有強人敢妄動?近來卻派了個窮酸書生當正知寨,此人只是文官,毫無本事,上任後就欺負鄉里富戶,亂行法度,爲所欲爲。我作爲副將,常被他欺負,恨不得殺了他!兄長卻救了這婦人?她是個不賢之婦,專門挑唆丈夫幹壞事,殘害百姓,貪圖賄賂。正好讓這賤人受點恥辱。兄長救錯了人。”

宋江聽了,勸道:“弟啊,你錯了。自古說:冤仇可解不可結。你們是同僚,又不真正有仇。且他是個文人,你更應勸諫他。他雖有小過,你也該隱其惡,揚其善。你怎如此淺薄?”花榮說:“兄長看得真透。明兒我見劉知寨時,便和他說救他一家的事。”宋江說:“若如此,你就能顯出你的功績。”花榮一家,從早到晚精心侍奉宋江,供茶獻酒、端飯奉菜。晚上便安排牀帳在後堂,讓宋江安歇。第二天又備酒宴招待。

話不絮煩。宋江在花榮寨住了四五天,花榮手下有幾個親信隨從,一天換一個,每天送些碎銀,陪宋江到清風鎮上閒逛,看熱鬧、走街串巷。自那天起,這些隨從輪流陪宋江逛市,看小攤、茶房、酒肆,有時去寺院、道觀玩一會兒,喝上幾杯。臨走時,隨從拿銀子還酒錢,宋江不收,自己掏出碎銀還了。他歸來後,從不告訴花榮,這樣,隨從既高興,又多得銀錢,自然樂意繼續陪着。自此,每日都換一個隨從,和宋江慢慢走,全是宋江出錢。大家對他敬重有加。

宋江在花榮寨住了一個多月,眼看冬去春來,元宵節也快到了。

清風鎮上的人商量着要放花燈,慶祝元宵。大家湊錢,去土地廟前搭起一座小鰲山,山上有綵帶、花燈,掛了五百多盞花燈。廟裏還表演社火,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起燈棚,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雖然比不上京城,也已算是人間仙境。

這天,宋江和花榮飲酒,不知不覺已是元宵節。那天天氣晴朗,花榮在巳時左右,帶幾百軍士去鎮上巡邏,並派多人把守寨門。未時,回寒來請宋江喫點心。宋江對花榮說:“聽說今夜鎮上放花燈,我想去看看。”花榮說:“我本想陪兄長去,但因職務在身,無法自由前往。今晚兄長自己和家裏的兩個隨從去看,早點回來。我在家等你,設宴三杯,慶賀佳節。”宋江說:“好。”天色漸晚,東邊升起一輪明月,正應着詩句: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
鰲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來看看。

當晚,宋江和兩個隨從一起出門,到了鎮上。只見街道上燈火通明,人山人海,小鰲山高高聳立,彩燈閃爍。他們站在山下,舉目遠望,真是歡騰熱鬧。

後來,花榮也得知,宋江被劉高派人悄悄抓走,藏於後院。劉高怕事敗,連夜寫了一份實封狀子,派兩個心腹連夜送往青州府,報告此事。

次日,花榮並不知道宋江被捉,只道他已上清風山躲避,便坐視家中,心想:“看我怎麼處理。”也對劉高毫不知情。

那青州府知府姓慕容,名彥達,是當今徽宗天子慕容貴妃的兄長,仗勢欺人,殘害百姓,不守法度。正打算回後堂喫飯,卻見左右公人送來劉高的告狀文書,說清風寨內文武官吏不和,牽涉到強盜之事。

知府看後大驚:“花榮是功臣之後,怎會結交清風山強盜?此罪重大,不能草率。”便召兵馬都監黃信前來。

黃信原是青州武將,因戰功顯赫,人稱“鎮三山”。青州三座惡山:清風山、二龍山、桃花山,都是強盜出沒之地。黃信自誇要剿滅三山,故得此名。他生得威猛,相貌如虎豹,身如蛟龍,平生慣使“喪門劍”,震懾三山。

他領命,點起五十名壯士,披甲執劍,連夜趕赴清風寨。劉高出來接見,設宴款待,還取出宋江,讓黃信過目。

黃信說:“這人不必問,連夜關進囚車。”頭上蒙紅絹,插了個紙旗,上書“清風山賊首鄆城虎張三”。宋江不敢辯駁,只得隨從。

黃信又問劉高:“你抓張三時,花榮知道嗎?”劉高答:“我二更時悄悄捉了他,藏在家中,花榮只聽說他去了山裏,一直坐視。”

黃信笑道:“這樣就行。明日天亮,擺好羊酒,請花榮來大寨喝酒,安排埋伏二三十人,我親自去花榮家請他,說慕容知府聽說文武不和,特來勸和。等他喝醉,我一擲酒杯爲號,便立刻抓他,一併押送青州。此計如何?”劉高拍手叫好:“妙極,這叫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當晚,定下計謀。次日天亮,黃信先在大寨周圍埋伏軍士,廳上擺好酒席。早飯前,黃信帶三人前往花榮寨。軍士通報,花榮問:“有什麼事?”答曰:“黃都監特來拜訪。”

花榮出來接見。黃信下馬,花榮請入廳中。黃信說:“我奉知府之命,聽說清風寨文武不和,擔心二位因私怨影響公事,特來勸和,已安排在大堂,歡迎兄臺同往。”花榮笑道:“我怎敢欺瞞劉高?他還是正知寨,只是總找我麻煩。驚動知府,勞煩都監親臨,我該怎樣回報?”黃信低聲說:“知府只擔心你一人,若動兵,文官無能。你只需聽我安排。”花榮道:“多謝都監厚愛。”黃信便邀他一同上馬。

花榮說:“都監請先少喝三杯。”黃信說:“談完再喝,不遲。”花榮只好命人備馬。

兩人並騎,直奔大寨。黃信拉着花榮的手,一同上廳。只見劉高早已在廳中。三人相見,黃信叫人取酒。

黃信見花榮上了廳,便暗中將他的馬牽出,閉了寨門。花榮不知是計,只當黃信是普通武官,無惡意。

黃信端起酒,先勸劉高:“知府聽說二位不和,很擔憂。今日特派我來,希望你們以國家爲重,日後若有事,再共商解決。”劉高答:“我雖不才,也曉得道理,怎敢有爭執?是外人誤解。”黃信大笑:“妙!”劉高飲下,黃信又勸花榮:“雖他說無事,但定是外人傳謠。請飲一杯。”花榮接過喝了。

劉高端杯回敬黃信:“感謝都監遠道而來,滿飲此杯。”黃信接過,環顧四周,果然有十幾名士兵已悄然逼近。他將酒杯猛地擲地。

“啪!”一聲,後堂大喊,兩邊帳幕裏湧出三五十名士兵,瞬間撲到廳中,將花榮壓倒,當場擒住。

黃信大笑:“你敢叫?你結連清風山強賊,謀反朝廷,該當何罪?我念你從前好名聲,不驚動你家人。”花榮怒道:“相公有證據嗎?”黃信說:“你且看真贓真項。”話音未落,一輛囚車,一紙旗,一條紅巾,從門外推了進來——車上正是宋江。

花榮看見,驚呆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黃信喝道:“這不關我事,有劉知寨在此。”花榮道:“沒事,沒事。他是我親戚,是鄆城縣人。你若強扭他做賊,到府上自有分辯。”黃信說:“既然如此,我就帶你去州里,你自去分辯。”隨即叫劉高點起一百名士兵護送兩人,說:“你們一起上青州,此是知府公事,不可耽擱。”

花榮說:“都監設局騙我,雖被捉,到朝廷仍有分辯。能否保留我的官服,讓我坐囚車?”黃信說:“這些容易,便按你說的辦。劉知寨也一起同行,去府上明辯,別傷人命。”

於是黃信與劉高上馬,押着兩輛囚車,帶三五十士兵和一百名寨兵,浩浩蕩蕩朝青州府進發。

這還沒完,黃信與劉高押着花榮、宋江,正要進府,一場大亂將至!有詩曰:

火焰堆裏,燒數百間屋宇人家;
刀斧叢中,斬一二千無辜性命。
大鬧青州,橫行山寨,
終使玉屏風上題名字,丹鳳門中降赦書。
究竟宋江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關於作者
元代施耐庵

施耐庵,元末明初的文學家,本名彥端,漢族,今江蘇興化人。博古通今,才氣橫溢,舉凡羣經諸子,詞章詩歌,天文、地理、醫卜、星象等,一切技術無不精通,35歲曾中進士,後棄官歸裏,閉門著述,與門下弟子羅貫中一起研究《三國演義》《三遂平妖傳》的創作,蒐集整理關於梁山泊宋江等英雄人物的故事,最終寫成“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滸傳》。施耐庵於元延祐元年(1314年)中秀才,泰定元年(1324年)中舉人,至順二年(1331年)登進士不久任浙江錢塘縣尹。施耐庵故里江蘇興化新垛鄉施家橋村有墓園、紀念館,有《施氏家薄譜》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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