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鬧飛雲浦 詩曰:
一切諸煩惱,皆從不忍生。
見機而耐性,妙語生光明。
佛語戒無論,儒書貴莫爭。
好條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指定面門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回鄉去,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爲頭爲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着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只打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纔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着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着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盡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扎掙。那婦人方纔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喫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衆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叫不着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爲頭的豪傑之士,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桌面,請衆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酒保只顧篩來。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衆位高鄰都在這裏。小人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裏,聞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佔了他的衣飯。你衆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了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就打死,除了一害。且看你衆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則今晚便教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衆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喫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衆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去了,就裝了行李起身。不在話下。且說武松邀衆高鄰直喫得盡醉方休。至晚,衆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家小不知去向,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家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孃一般敬重。施恩自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惡人自有惡人磨,報了冤仇是若何。
從上施恩心下喜,武松終日醉顏酡。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兩三軍漢,牽着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着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個一勇之夫,終無計較,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的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衆人投孟州城裏來。到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着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張都監。
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見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己人麼?”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墜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喫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抬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勾入宅裏來。”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銀、財帛、段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初鳴,南樓上動人愁慘;寒蛩韻急,旅館中孤客憂懷。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妖豔。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喫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回避?你是我心腹人,何礙?便一處飲酒不妨。”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着身坐了。張都監着丫嬛、養娘斟酒,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抬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喫。”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喫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脣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着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着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支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萬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杯,丫嬛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着。武松那裏敢抬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着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者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廳前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下巾幘,拿條梢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有三更時分。
武松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又把花枝也似個女兒許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梢棒徑搶入後堂裏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裏去了!”武松聽得這話,提着梢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衆軍漢那裏容他分說。只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
衆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麪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抬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纔教你一處喫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幹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衆軍漢把武松押着,徑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睜口呆,只得叫屈。衆軍漢把箱子擡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衆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象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松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衆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纔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着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以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我加力打這廝!”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竅取入已。”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正是:
都監貪污重可嗟,得人金帛售奸邪。
假將歌女爲婚配,卻把忠良做賊拿。
且說武松下在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勾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着,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着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衆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見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爲你喫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徑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叫他家着人去牢裏說知。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弟兄,見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做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亦不貪愛金寶,只有他不肯要錢,以此武松還不喫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盡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喫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只買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纔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徑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相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着。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託,不肯從輕勘來。武松竅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裏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有詩爲證:
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
西廳孔目心如水,海內清廉播德言。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松,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衆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喫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鬆寬了,已有越獄之心。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衆人做酒錢。迴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衆人喫酒,買求看覷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喫了酒食。
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甚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閒人便要拿問。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覷。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從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那知府方纔知得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裏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定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着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斤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壯健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有詩爲證:
孔目推詳秉至公,武松垂死又疏通。
今朝遠戍恩州去,病草悽悽遇暖風。
且說孔目從公擬斷,決配了武松。原來武松喫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武松忍着那口氣,帶上行出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里多路,只見官道旁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着武松道:“小弟在此專等。”武松看施恩時,又包着頭,絡着手臂。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近兩邊尋看着。因此小弟不能勾再進大牢裏來看望兄長,只在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裏,只見蔣門神那廝又領着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復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着,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喫兩塊了去。”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喫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喫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雙八搭麻鞋在裏面。只是要路上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着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着去了,不在話下。有詩爲證:
朝磨暮折走天涯,坐趲行催重可嗟。
多謝施恩深饋送,棱棱義氣實堪誇。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數里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倒來撲復老爺!”武松右手卻喫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着。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喫,也不採那兩個公人。又行了一二里路,再把這隻熟鵝除來,右手扯着,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喫。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盡了。
約莫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着朴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裏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着做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裏,卻且只做不見。又走不過數里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着道“飛雲浦”三字。武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麼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
武松踅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一個公人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裏去。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咚地也踢下水裏去。那兩個提朴刀的漢子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裏去!”把枷只一扭,折做兩半個,扯開封皮,將來撇在水裏,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便奪過朴刀來,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上。卻轉身回來。這個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着,劈頭揪住,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幫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在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喫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裏。又怕那兩個公人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搠了幾朴刀。立在橋上看了一回,思量道:“雖然殺了這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着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
不是這個武松投孟州城裏來要殺張都監,有分教:畫堂深處,屍橫廳事階前;紅燭光中,血滿綵樓閣內。鬨動乾坤,大鬧寰宇。正是:兩隻大蟲分勝敗,一雙惡獸並輸贏。畢竟武松再奔回孟州城裏來怎地結末,且聽下回分解。
故事開始,武松腳踩蔣門神,指着他的臉說:“如果你想活命,就聽我三件事,否則我打你至死!”蔣門神連忙答應:“好漢請說,我全聽從!”武松說第一件:你必須立刻離開快活林回鄉,把所有家產、傢俱都歸還給原來的主人——金眼彪施恩,因爲你搶了他的生意和生活。“好!”蔣門神趕緊點頭。第二件:我饒你性命,你要去請快活林裏的英雄豪傑們,都來給施恩賠禮道歉。蔣門神也點頭答應。第三件更狠:你必須馬上離開,連夜回鄉,不準在孟州多住。我每見你一次,就打你一次;見十次,就打十次。你要是不走,我打你半死,甚至會殺了你!蔣門神一聽,心驚膽戰,連連答應:“我依!我依!蔣忠都依!”武松低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滿臉是血,臉都腫了,脖子歪着,額頭流着血,說:“你這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老虎,打三拳兩腳就能打死我,你算什麼?趕緊把東西交還!再遲,我再打你,直接把你結果了!”
正說着,施恩趕來了,帶着三十多個強壯的士兵來幫忙。武松贏了蔣門神,高興極了,衆人都圍過來擁戴他。武松指着蔣門神說:“主人已經在這兒了,你們快點搬東西,馬上去請英雄們來陪話。”蔣門神連忙說:“好漢,請到店裏坐吧。”武松帶大家進店一看,滿地都是酒水。兩個壞男女正趴在一個大缸裏掙扎,女人腦袋和臉都磕破了,下半截身子全是酒,男人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大家坐好喝起酒來。武松大聲說:“快收拾東西走人!”一邊安排車子,一邊叫人找來十多個豪傑,去店裏陪蔣門神和施恩說和。酒菜都備好了,擺好桌椅,請大家坐下。武松讓施恩坐在蔣門神的上首。每人面前放了一大碗酒,酒保不停倒酒。喝了幾碗後,武松開口說:“各位兄弟,我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被髮配到孟州,聽說快活林是施恩原建的,卻被蔣門神仗勢搶走,佔了他家的生意和生活。我跟施恩沒有半點關聯,我只是不想看那些不講道理、欺壓百姓的人。只要看到不平,我就會拔刀相助,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今天我本想直接打死蔣門神,替施恩出氣,但見你們在場,我就不殺他了,給他一條活路,今晚他就得離開。要是再碰上我,景陽岡上那隻大老虎,就是他的模樣!”衆人都知道他是打虎英雄武都頭,紛紛起身說:“好漢息怒,讓他搬走,交還給施恩!”蔣門神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施恩當場清點家當,把所有東西交還給了施恩。蔣門神羞愧得滿臉通紅,感謝衆人後,僱了一輛車,帶着行李走了,我們不再多說。
武松請了所有兄弟,一直喝到醉倒纔回家。第二天,大家散了,武松睡到中午才醒。
幾天後,施老管營聽說施恩重新掌控了快活林,自己騎馬趕到店裏,向武松道謝,連續幾天在店裏喝酒慶祝。快活林的百姓都聽說武松是位厲害人物,沒人不想見他。從此,店鋪重新整頓,生意更紅火了。老管營回安平寨繼續做官。施恩打聽蔣門神一家不知去向,也就沒再理會,反而留了武松在店裏住。自此,施恩的生意比以前多了三五成利潤,所有酒鋪、賭坊、兌換鋪都加利送錢,施恩感激武松,像對待長輩一樣尊敬他。從此,施恩穩穩地重新掌控了孟州道的快活林,大家都知道:惡人自有惡人磨,報仇雪恨是自然的事。施恩心中歡喜,武松也整天酒意醺醺,臉上泛着紅光。
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個月左右,天氣由炎熱轉涼,秋意漸濃。那天,施恩和武松在店裏閒聊,談論拳腳武藝。突然,門外兩個軍人牽着馬趕來,問:“哪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認出那是孟州守軍兵馬都監張蒙方的親兵。他問:“你們找武都頭有什麼事?”那軍漢說:“是張都監下令,聽說武都頭是豪傑,特地派我們來接他。他有公文。”施恩想了想,張都監是自己父親的上司,武松是囚犯,也歸他管。他便對武松說:“兄弟,這幾位是張都監派來的,你有什麼看法?”武松是個莽夫,說:“既然要來,我只能去,看看他想說什麼。”他立刻換了衣服,帶着一個小侍從,上了馬,和衆人一起出發了。
到了地方,張都監設宴請他,把他騙進圈套。酒後,張都監和張團練(與蔣門神一樣姓張,是結拜兄弟)合謀,設計陷害武松。他們知道武松要被斷定“偷盜錢財”,於是設法讓官府定罪。整個過程,上下各級官員都收了賄賂,包括知府,都聽他們安排。只有當案的葉孔目是清官,他不肯受賄,所以武松纔沒被立即處死。但因爲證據不足,案子一直拖延,官府想等六十大限後,再行定案,把武松發配到恩州的牢城。
施恩聽說後,立刻慌忙趕回城裏,和父親商議:“這事肯定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花錢買通了張都監,設計陷害武松。他們收了錢,上下都受了賄賂,逼着大家判他死罪。我認爲他不該死,最起碼不能判死罪。應該買通兩個看守,保住他性命,之後再想辦法。”施恩說:“現在牢裏的節級姓康,我們很熟,我去找他!”老管營說:“正是爲這事,你不去救他,更等何時!”
施恩拿出一百兩銀子,直接去見康節級。不多時,康節級回來,施恩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康節級說:“我跟你說,這事是張都監和張團練聯手,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就請他買通張都監,設計陷害武松。上下各級都收了錢,廳上知府也答應幫他們,想害死武松。只有葉孔目不肯,所以他纔沒死。既然聽了你的話,我就答應保他。今後絕不會再讓他受苦,你快去請人,買通葉孔目,讓他早些判案,武松就能活命。”施恩給了康節級一百兩銀,他推辭不收,最後才收下。
施恩離開後,回到營裏,又找到一個和葉孔目關係好的人,送了他一百兩銀子,請求他儘早處理武松的案子。葉孔目知道武松是好漢,也心懷仁義,早就把案卷改爲“輕判”,只是因爲知府受賄,纔沒下定論。如今得了錢,他更加明確認爲武松是被冤枉的,於是把所有罪名改輕,只判“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的財物要歸還主人——張都監。
施恩得知後,立刻準備了酒菜,親自請康節級帶路,去大牢看武松。武松已經得到康節級的照拂,刑罰都減了。施恩又分給小牢子們三十兩銀子,買了酒菜,請武松喫喝。他低聲說:“這不是都監害你,是替蔣門神報仇,你放心,我已經和葉孔目說好了,案子會輕判,等期限一到你就出去,再想辦法。”武松聽了,心裏終於踏實了。
幾天後,施恩又帶了酒食財禮,再次拜訪牢獄,和武松見面,又給衆人發了小錢。他回去後,一直催人辦文書,加快過程。又過幾天,施恩再備酒肉,送了衣服,請康節級帶路,再次去探望武松,還讓他換了新衣,喫了酒食。
就這樣,施恩多次去大牢探望,感情越來越熟,已經來過三次。可沒想到,被張團練派的人看見了,回去報告了張都監。張都監又派人送錢給知府,說這事。知府是個貪官,收了錢,就經常派人來牢裏查問,一有閒人就抓。施恩知道後,再不敢進牢,只能每天去康節級家打聽消息。
兩個月過去了,葉孔目堅持清白,知府終於知道張都監收了蔣門神的銀子,和張團練合謀陷害武松。心裏一想:“你們賺了錢,我卻要出這口冤氣!”也就懶得管了。等到六十日限期,官府將武松帶出來,卸了枷鎖。葉孔目讀了招狀,定罪爲: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贓物歸還本來主人。張都監當面領走了贓物。在堂上,武松被打完二十棍,被刺上金印,戴上七斤半重的鐵枷,簽了公文,被兩個壯漢押送出城,限定了時間出發。
走到城外一里多地,酒館裏突然鑽出施恩,看到武松說:“我在這兒等你!”武松看他穿着破舊,手臂纏着布,問:“我多久沒見你了,怎麼這樣?”施恩說:“實話告訴你,自從三次見面後,知府知道我來探望,經常派人下牢查,張都監還派人守牢門口。我沒法進去了,只能在康節級家打聽消息。半月前,我在快活林看見蔣門神帶着一羣士兵來打人,我被打了一頓,還被他奪回店鋪,東西又還給了他。我正在養傷,今日剛聽說你出逃,特帶來兩件棉衣,煮了兩隻熟鵝,請你喫兩塊。”施恩請兩個公人進酒館,兩人不肯,說:“武松是賊,不喝我們的酒,否則明天要出事。”施恩見他們不聽,就給了十來兩銀子。他們不收,只催促武松快走。施恩送了兩碗酒,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上,把兩隻熟鵝掛在行枷上,低聲說:“包裹裏有兩件棉衣,一包碎銀子,路上可以當盤纏,還有兩雙八搭麻鞋。路上要小心,別被那兩個壞人盯上!”武松點頭:“不用說,我早就明白,再有人來也不怕。你回去休息,放心,我自有安排。”施恩哭着離開。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走了幾里,兩個公人私下議論:“怎麼不見那兩個來的?”武松聽到,冷笑一聲:“沒你孃的本事,他們倒來殺我!”他右手被鐵枷釘着,左手鬆着。他從枷上取下一隻熟鵝,就着喫,也不理那兩個公人。又走了一二里,又把熟鵝喫掉,左手撕着喫,一路喫得乾乾淨淨。走五里多,兩隻鵝都喫完了。
約莫離城八九里,前面路邊出現兩個提着朴刀的人,腰間掛着刀,正等着。見公人押送武松過來,就幫忙同行。武松一看,那兩個公人與那兩個提刀人眼神交流,互遞暗號。武松立刻看明白了,心中有底,卻裝作看不見。走了幾里,到了一處江河,寬廣的河道,叫“飛雲浦”。橋邊有一塊匾,上書“飛雲浦”三字。武松故意問:“這地方叫啥?”公人答:“你眼瞎?橋頭就寫着飛雲浦!”武松停下腳步,說:“我要洗個手。”一個公人上前,武松一聲“下去!”一腳踢中,那人翻入水中。另一個也來不及轉身,武松右腳飛出,也踢落河裏。兩個提刀人轉身就逃。武松大喝一聲:“往哪逃!”一扭手腕,把鐵枷扭斷,扔進水裏,追到橋上。那兩個先逃的,一個當場倒下。武松上前,一拳打翻那個,奪下他的朴刀,猛刺幾刀,殺死了他。接着轉身,另一個剛爬起來,武松追上去,一把抓住他,喝道:“你說實話,我饒你!”那人嚇得說:“我們是蔣門神的徒弟,師父和張團練早就在張都監的後堂鴛鴦樓上喝酒,讓我來接應,專等着殺你。”武松怒喝:“原來如此,我饒不了你!”一聲刀落,把那人也殺了。他收下對方腰刀,挑了最好的一把,把屍體扔進河裏。又怕公人不死,一人身上猛戳幾刀。站橋上看了一陣,心想:“殺了這四人,可還不夠,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還活着,我怎出這口惡氣!”他提刀躊躇片刻,突然想通:我必須回孟州,親手殺掉他們!
武松當即奔回孟州城,要復仇。結果如何?大家拭目以待。結局將在下回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