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诗曰:
堪叹英雄大丈夫,飘蓬四海谩嗟吁。
武松不展魁梧略,施子难为远大图。
顷刻赵城应返璧,逡巡合浦便还珠。
他时水浒驰芳誉,方识男儿盖世无。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兄长请坐。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武松道:“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拣紧要的话直说来。”施恩道:“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叫做金眼彪。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地名唤做快活林。但是山东、河北客商们,都来那里做买卖,有百十处大客店,三二十处赌坊、兑坊。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坊、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新从东潞州来,带一个人到此。那厮姓蒋名忠,有九尺来长身材,因此,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叫做蒋门神。那厮不说长大,原来有一身好本事,使得好枪棒,拽拳飞脚,相扑为最。自夸大言道:‘三年上泰岳争跤,不曾有对;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小弟不肯让他,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前日兄长来时,兀自包着头,兜着手,直到如今,伤痕未消。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若是闹将起来,和营中先自折理。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不在蒋门神之下,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死而瞑目。只恐兄长远路辛苦,气未完,力未足,因此且教将息半年三月,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不期村仆脱口失言说,小弟当以实告。”
武松听罢,呵呵大笑,便问道:“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几条臂膊?”施恩道:“也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如何有多!”武松笑道:“我只道他三头六臂,有那吒的本事,我便怕他!原来只是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那吒的模样,却如何怕他?”施恩道:“只是小弟力薄艺蔬,便敌他不过。”武松道:“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我如今便和你去。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施恩道:“兄长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当行即行,未敢造次。等明日先使人那里探听一遭,若是本人在家时,后日便去;若是那厮不在家时,却再理会。空自去打草惊蛇,倒吃他做了手脚,却是不好。”武松焦躁道:“小管营!你可知着他打了,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去便去,等甚么今日明日!要去便走,怕他准备!”
正在那里劝不住,只见屏风背后转出老管营来,叫道:“义士,老汉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愚男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到后堂少叙片时。”武松跟了到里面。老管营道:“义士且请坐。”武松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老管营道:“义士休如此说。愚男万幸,得遇足下,何故谦让?”武松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施恩却立在面前。武松道:“小管营如何却立地?”施恩道:“家尊在上相陪,兄长请自尊便。”武松道:“恁地时,小人却不自在。”老管营道:“既是义士如此,这里又无外人。”便教施恩也坐了。仆从搬出酒肴果品盘馔之类。老管营亲自与武松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不期今被蒋门神倚势豪强,公然夺了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报仇雪恨。义士不弃愚男,满饮此杯,受愚男四拜,拜为长兄,以表恭敬之心。”武松答道:“小人年幼无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当下饮过酒,施恩纳头便拜了四拜。武松连忙答礼,结为弟兄。当日武松欢喜饮酒,吃得大醉了,便教人扶去房中安歇。不在话下。
远戍牢城作配军,偶从公廨遇知音。
施恩先有知人鉴,双手擎还快活林。
次日,施恩父子商议道:“武松昨夜痛醉,必然中酒,今日如何敢叫他去?且推道使人探听来,其人不在家里。延挨一日,却再理会。”当日施恩来见武松,说道:“今日且未可去,小弟已使人探知这厮不在家里。明日饭后却请兄长去。”武松道:“明日去时不打紧,今日又气我一日!”早饭罢,吃了茶,施恩与武松营去前闲走了一遭,回来到客房里,说些枪法,较量些拳棒。看看晌午,邀武松到家里,只具数杯酒相待,下饭按酒,不记其数。武松正要吃酒,见他只把按酒添来相劝,心中不快意。吃了晌午饭,起身别了,回到客房里坐地。只见那两个仆人又来伏侍武松洗浴。武松问道:“你家小管营今日如何只将肉食出来请我,却不多将些酒出来与我吃,是甚意故?”仆人答道:“不敢瞒都头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议论,今日是要央都头去,怕都头夜来酒多,恐今日中酒,怕误了正事,因此不敢将酒出来。明日正要央都头去干正事。”武松道:“恁地时,道我醉了,误了你大事?”仆人道:“正是这般计较。”仆人少间也自去了。
当夜武松巴不得天明。早起来洗漱罢,头上裹了一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一领土色布衫,腰里系条红绢搭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施恩早来请去家里吃早饭的,武松吃了茶饭罢,施恩便道:“后槽有马,备来骑去。”武松道:“我又不脚小,骑那马怎地?只要依我一件事。”施恩道:“哥哥但说不妨,小弟如何敢道不依。”武松道:“我和你出得城去,只要还我无三不过望。”施恩道:“兄长,如何是无三不过望?小弟不省其意。”武松笑道:“我说与你。你要打蒋门神时,出得城去,但遇着一个酒店便请我吃三碗酒。若无三碗时,便不过望子去。这个唤做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想道:“这快活林离东门去有十四五里田地,算来卖酒的人家也有十二三家,若要每店吃三碗时,恰好有三十五六碗酒,才到得那里。恐哥哥醉也,如何使得!”武松大笑道:“你怕我醉了没本事?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若不是酒醉后了胆大,景阳冈上如何打得这只大虫!那时节,我须烂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势!”施恩道:“却不知哥哥是恁地。家下有的是好酒,只恐哥哥醉了失事,因此夜来不敢将酒出来请哥哥深饮。待事毕时,尽醉方休。既然哥哥原来酒后越有本事时,恁地先教两个仆人,自将了家里的好酒果品肴馔,去前路等候,却和哥哥慢慢地饮将去。”武松道:“恁么却才中我意。去打蒋门神,教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时,如何使得手段出来!还你今朝打倒那厮,教众人大笑一场。”施恩当时打点了,叫两个仆人先挑食箩酒担,拿了些铜钱去了。施老管营又暗暗地选拣了一二十条大汉壮健的人,慢慢的随后来接应。都分付下了。
且说施恩和武松两个离了安平寨,出得孟州东门外来。行过得三五百步,只见官道旁边,早望见一座酒肆望子挑出在檐前。看那个酒店时,但见:
门迎驿路,户接乡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黄槐遮酒肆。壁上描刘伶贪饮,窗前画李白传杯。渊明归去,王弘送酒到东篱;佛印山居,苏轼逃禅来北阁。闻香驻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里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终日卧斜阳。
那两个挑食担的仆人已先在那里等候。施恩邀武松到里面坐下,仆人已自安下肴馔,将酒来筛。武松道:“不要小盏儿吃。大碗筛来,只斟三碗。”仆人排下大碗,将酒便斟。武松也不谦让,连吃了三碗便起身。仆人慌忙收拾了器皿,奔前去了。武松笑道:“却才去肚里发一发。我们去休。”两个便离了这座酒肆,出得店来。此时正是七月间天气,炎暑未消,金风乍起。两个解开衣襟,又行不得一里多路,来到一处,不村不郭,却早又望见一个酒旗儿,高挑出在林树里。来到林木丛中看时,却是一座卖村醪小酒店。但见:
古道村坊,傍溪酒店。杨柳阴森门外,荷花旖旎池中。飘飘酒旆舞金风,短短芦帘遮酷日。磁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村童量酒,想非昔日相如;少妇当垆,不是他年卓氏。休言三斗宿酲,便是二升也醉。
当时施恩、武松来到村坊酒肆门前。施恩立住了脚,问道:“兄长,此间是个村醪酒店,哥哥饮么?”武松道:“遮莫酸咸苦涩,问甚滑辣清香,是酒还须饮三碗。若是无三,不过帘便了。”两个入来坐下,仆人排了果品按酒。武松连吃了三碗,便起身走。仆人急急收了家火什物,赶前去了。两个出得店门来,又行不到一二里,路上又见个酒店,武松入来,又吃了三碗便走。
话休絮繁。武松、施恩两个一处走着,但遇酒店便入去吃三碗,约莫也吃过十来处好酒肆。施恩看武松时,不十分醉。武松问施恩道:“此去快活林还有多少路?”施恩道:“没多了。只在前面,远远地望见那个林子便是。”武松道:“既是到了,你且在别处等我,我自去寻他。”施恩道:“这话最好。小弟自有安身去处。望兄长在意,切不可轻敌。”武松道:“这个却不妨。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再有酒店时,我还要吃。”施恩叫仆人仍旧送武松。施恩自去了。
武松又行不到三四里路。再吃过十来碗酒。此时已有午牌时分,天色正热,却有些微风。武松酒却涌上来,把布衫摊开,虽然带着五七分酒,却装做十分醉的,前颠后偃,东倒西歪,来到林子前。那仆人用手指道:“只前头丁字路口,便是蒋门神酒店。”武松道:“既是到了,你自去躲得远着。等我打倒了,你们却来。”武松抢过林子背后,见一个金刚来大汉,披着一领白布衫,撒开一把交椅,拿着蝇拂子,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看那人时,生得如何?但见:
形容丑恶,相貌粗疏。一身紫肉横生,几道青筋暴起。黄髯斜起,唇边扑地蝉蛾;怪眼圆睁,眉目对悬星象。坐下狰狞如猛虎,行时仿佛似门神。
这武松假醉佯颠,斜着眼看了一看,心中自忖道:“这个大汉以定是蒋门神了。”直抢过去。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写着四个大字道:“河阳风月”。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阑干,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一边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柜身子,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那妇人生得如何?
眉横翠岫,眼露秋波。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轻舒嫩玉。冠儿小,明铺鱼魫,掩映乌云;衫袖窄,巧染榴花,薄笼瑞雪。金钗插凤,宝钏围龙。尽教崔护去寻浆,疑是文君重卖酒。
武松看了,瞅着醉眼,径奔入酒店里来,便去柜身相对一副座头上坐了,把双手按着桌子上,不转眼看那妇人。在柜身里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武松看那店里时,也有五七个当撑的酒保。武松却敲着桌子叫道:“卖酒的主人家在那里?”一个当头的酒保过来,看着武松道:“客人要打多少酒?”武松道:”打两角酒,先把些来尝看。”那酒保去柜上叫那妇人舀两角酒下来,倾放桶里,荡一碗过来,道:“客人尝酒。”武松拿起来闻一闻,摇着头道:“不好,不好!换将来!”酒保见他醉了,将来柜上道:“娘子,胡乱换些与他。”那妇人接来,倾了那酒,又舀些上等酒下来。酒保将去,又荡一碗过来。武松提起来,呷了一口,叫道:“这酒也不好,快换来便饶你!”酒保忍气吞声,拿了酒去柜边道:“娘子,胡乱再换些好的与他,休和他一般见识。这客人醉了,只待要寻闹相似。胡乱换些好的与他噇。”那妇人又舀了一等上色好的酒来与酒保。酒保把桶儿放在面前,又荡一碗过来。武松吃了道:“这酒略有些意思。”问道:“过卖,你那主人家姓甚么?”酒保答道:“姓蒋。”武松道:“却如何不姓李?”那妇人听了道:“这厮那里吃醉了,来这里讨野火么?”酒保道:“眼见得是个外乡蛮子,不省得了。休听他放屁。”武松问道:“你说甚么?”酒保道:“我们自说话,客人你休管,自吃酒。”武松道:“过卖,你叫柜上那妇人下来相伴我吃酒。”酒保喝道:“休胡说!这是主人家娘子。”武松道:“便是主人家娘子待怎地?相伴我吃酒也不打紧!”那妇人大怒,便骂道:“杀才!该死的贼!”推开柜身子,却待奔出来。
武松早把土色布衫脱下,上半截揣在腰里,便把那桶酒只一泼,泼在地上,抢入柜身子里,却好接着那妇人。武松手硬,那里挣扎得。被武松一手接住腰胯,一只手把冠儿捏做粉碎,揪住云髻,隔柜身子提将出来,望浑酒缸里只一丢。听得扑同的一声响,可怜这妇人正被直丢在大酒缸里。武松托地从柜身前踏将出来。有几个当撑的酒保,手脚活些个的,都抢来奔武松。武松手到,轻轻地只一提,攧攧入怀里来。两手揪住,也望大酒缸里只一丢,摏在里面。又一个酒保奔来,提着头只一掠,也丢在酒缸里。再有两个来的酒保,一拳一脚,都被武松打倒了。先头三个人,在三只酒缸里,那里挣扎得起。后面两个人,在地下爬不动。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乖的走了一个。武松道:“那厮必然去报蒋门神来。我就接将去,大路上打倒他好看,教众人笑一笑。”
武松大踏步赶将出来。那个捣子径奔去报了蒋门神。蒋门神见说,吃了一惊,踢翻了交椅,丢去蝇拂子,便钻将来。武松却好迎着,正在大阔路上撞见。蒋门神虽然长大,近因酒色所迷,淘虚了身子,先自吃了那一惊,奔将来,那步不曾停住,怎地及得武松虎一般似健的人,又有心来算他。蒋门神见了武松,心里先欺他醉,只顾赶将入来。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影,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望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脸上便打。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影,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过身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的蒋门神在地下叫饶。武松说道:“若要我饶你性命,只要依我三件事。”蒋门神在地下叫道:“好汉饶我!休说三件,便是三百件,我也依得。
武松指定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有分教:大闹孟州城,来上梁山泊。且教改头换面来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毕竟武松对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天,施恩走到武松面前,说道:“兄长请坐,我来细细告诉您我心中的委屈。”武松一听,便笑着说:“小管营,别绕弯子,直说重点。”施恩说道:“我从小跟着江湖师父学了些武艺,后来在孟州得了个外号叫‘金眼彪’。我东门外有一处热闹的市集,名叫‘快活林’。山东、河北的客商们都来这儿做生意,这里有上百处大客栈,三二十家赌坊和兑换铺。我靠着自己的本事,又靠着营里八九十名犯人,开了家酒肉店,和各处店家、赌坊都搭上了关系。凡是路过卖艺的女子,都要先来拜见我,我才允许她们进去。每天都有人花闲钱,每月能挣三二百两银子,这都是靠我经营得来的。可最近,营里来了个新官——张团练,他从东潞州来,带着一个叫蒋忠的人来此地。此人身高九尺,江湖上称他为‘蒋门神’。他虽然吹嘘自己是‘天下第一’,使枪棒、踢腿、打相扑都是一绝,自夸说:‘三年在泰岳争跤,从未输过;天下没有比我更强的!’他因此想抢我快活林的地盘。我不同意,被他一顿拳脚打了个半死,两个月都没能起身。前些日子您来时,我还在包着头、捂着手,到现在伤口还没完全好。本想派人跟他动手,但他背后有张团练的军兵,要是闹起来,反而会被营里责怪。这口冤气我没法报,只能盼着兄长能帮我出这口气,让我死得安心。只是怕您长途奔波辛苦,力气不足,所以暂时让我休养半年,等身体恢复了,再请您来商议。不料我仆人不小心说了出来,就把实情都说了。”
武松听了,哈哈大笑,问:“蒋门神到底有几个头、几条胳膊?”施恩说:“也只有一颗头,两条胳膊,哪有什么多!”武松笑着问:“我原本以为他有三头六臂,像那吒一样,我还怕他呢!原来是普通一个人,怎么还怕他?”施恩说:“我力气小,功夫也不精,根本打不过他。”武松说:“这不就是我讲的吗?我平生只对付硬汉和不守规矩的人!既然说这么多了,现在又在这里做什么?有酒就拿着走,我现在就和你去!看我把他和大虫一样,狠狠打翻,拳头重了直接打死,我自个儿承担后果!”施恩说:“兄长慢点,等我父亲出来见您,再走,不敢贸然行动。明天先派人去探探消息,如果蒋门神在家,后天就去;如果不在家,再看情况。不然我空跑一趟,反而被他设了陷阱,可就不好了。”武松急了,说:“小管营!你明知被他打过,还说是男子汉做事?去就去,等什么明天后天?走就走,怕他做好准备?”
正说着,只见屏风后走出来老管营,大声道:“义士,我等您很久了!今天终于见到您,我就像拨开云雾见到了太阳。请进后堂稍坐片刻。”武松跟着进了里间。老管营说:“义士请坐。”武松连忙回应:“我是个囚犯,怎敢和您平起平坐?”老管营笑着说:“义士何必谦虚?我有幸遇到您,怎敢轻慢?”武松听了,便行了个礼,坐下。施恩站着。武松问他:“你怎么站着?”施恩说:“我父亲在上面陪着,兄长请尊位坐下。”武松说:“这样我就不自在了。”老管营说:“既然义士不介意,这里又没人。”于是让施恩也坐下。仆从端上酒菜。老管营亲自为武松斟酒,说道:“您这么英勇,谁不敬佩!我本来也就在快活林做些生意,并非贪财,而是想让孟州更繁华,增添豪杰气派。谁知现在被蒋门神仗势欺压,夺走了快活林,非得靠您这样的英雄才能讨回公道。您不弃寒门,我敬您一杯,就此拜您为兄,表达敬意!”武松笑着答道:“我年少无学,怎敢接受您的礼?枉折了武松的草料!”两人喝完酒,施恩磕了四个头,武松连忙还礼,结为兄弟。当天武松高兴地喝酒,喝得大醉,便让人扶着回房休息。
第二天,施恩父子商量说:“武松昨晚喝得太醉,肯定中了酒,今天怎么敢让他去?我们先说他派人去探听,说蒋门神不在家。拖一天,再看情况。”当天施恩来找武松,说:“今天不去,我已派人探过,他不在家。明天饭后再去。”武松说:“明天去不打紧,今天又耽搁我一天!”吃完早饭,两人闲逛了一圈,回到客房,说着拳脚功夫,比试了一下。到了中午,施恩请武松到家里,只摆了几个小杯酒,饭后随意喝着,量也不多。武松正想喝酒,看到他们只加酒不加量,心里不快。吃完午饭,起身告辞,回到房里。只见两个仆人来为他洗浴。武松问:“你们家小管营今天只摆肉菜,请我吃,却没多摆酒,是为何?”仆人答道:“不敢告诉都头,今早老管营和小管营商量,怕您晚上喝太多,中酒耽误正事,所以不敢多备酒。明天正要请您去办正事。”武松说:“你们怕我喝醉,耽误大事?”仆人说:“是这样打算的。”说完就走了。
当晚,武松早就想天亮了。天亮后洗漱完毕,头上裹了顶“万字头巾”,身上穿了土色布衫,腰系红绢搭膊,腿上护膝,脚穿八搭麻鞋。还从药店拿了膏药,贴在脸上。施恩来请他吃饭,武松吃完饭,施恩说:“后槽有马,备好骑去。”武松说:“我脚不小,骑马也行,但我有一个事要办。”施恩说:“哥哥但说无妨,我怎敢不答应!”武松说:“我和你出城,只为还我‘无三不过望’的承诺。”施恩问:“无三不过望?”武松笑着说:“意思是,你们出城遇到一家酒馆,就请我喝三碗酒;若没有三碗,就直接走,这叫‘无三不过望’。”施恩听了,心想:“快活林离东门有十几里,酒铺有十二三家,每家喝三碗,差不多要三五十碗,我怕他喝醉了,怎么行?”武松大笑:“你怕我喝醉没本事?我其实没酒就没什么本事。带一分酒,就有几分力气;五分酒,就有五分本事。我若喝上十分酒,力量就从天而降!若不是酒醉后胆子大,哪能在景阳冈打倒大虫?到时候我必须烂醉,才能下定决心动手!那时我有胆有劲!”施恩说:“我也不懂,家里酒菜多,怕你喝醉出事,所以昨晚没多给你喝。等事情结束,再彻底喝醉。既然你喝多了反而更厉害,那我就让两个仆人,提前带着家里的好酒和食物,去路上等着,再慢慢陪你喝。”武松说:“这样才最中我的意!去打蒋门神,让我也有些胆量。没酒怎么打?你打倒他,让所有人都笑上一场!”施恩立刻安排好了,派两个仆人先挑着食物、酒去了。老管营也悄悄选了二十多条强壮男汉,慢慢跟着去接应,一切安排妥当。
两人离开安平寨,出东门,走了三四百步,忽然在官道旁看到一家酒铺,酒旗迎风招展。酒铺门口,挂着酒旗,看起来热闹非凡。施恩便请武松进去坐下,仆人已经摆好饭菜和酒,大碗盛好。武松说:“不要小碗,大碗来,只倒三碗。”仆人端来大碗,倒满三碗,武松不推辞,一口气喝完,就起身离开。仆人急忙收了碗筷,赶紧跑前去。武松笑道:“刚才喝得我肚子发胀,我们走吧。”两人离开酒铺,正值七月天,暑气未退,微风初起。他们解下衣襟,走了不到一里路,又看到一家酒旗在林中高高飘扬。走近一看,是一家卖村里酒的小店。门口杨柳成荫,荷花盛开,酒旗在风中飘荡,瓦罐里盛着清醇的村酒,灶台前蒸着香喷喷的米酒。孩子量酒,像当年的司马相如;年轻女子在柜台卖酒,像当年的卓文君。哪怕只喝两升,也会醉倒。
施恩和武松来到这间小酒铺,施恩停住脚问:“哥哥,这是村里的酒,您喝吗?”武松说:“不管甜咸苦涩,只要是有酒,就得喝三碗。若没三碗,就走。”两人进店坐下,仆人摆上酒菜。武松一饮而尽,又喝三碗,起身就走。仆人急忙收拾,赶在前面。两人出店,不到两里路,又看到第三家酒铺。武松进去,又喝三碗,然后离开。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喝,一共遇到了十来家酒铺。施恩看着武松,虽然有些醉意,但还不算厉害。武松问:“快活林还有多远?”施恩说:“不远了,前面就看见林子了。”武松说:“到了就你去别处等我,我自己去找他。”施恩说:“太好了!我自己有地方安身,只请兄长小心,别轻敌。”武松说:“没问题。你只要叫仆人送我,前面有酒馆时,我还想喝。”施恩叫仆人送他,自己先走了。
武松又走了三四里路,喝了十来碗酒。天已到中午,天气炎热,却有点微风。武松酒意上涌,把布衫一摊,虽然喝了五七分,却故意装成十分醉的样子,东倒西歪,摇摇晃晃,来到林子前。仆人指着说:“前面那个丁字路口,就是蒋门神的酒铺。”武松说:“到了,你去远点躲着,等我打倒他,你们再过来。”武松绕到林子后,看到一个高大汉子,身穿白布衫,手里拿着拂尘,坐在绿槐树下乘凉。武松一看,心里想:“这人一定是蒋门神了。”他假装醉意,朝他瞥了一眼,转身就走。走了三五十步,果然看见丁字路口,有一家大酒店,檐下挂着酒旗,写着“河阳风月”四个大字。门前绿栏上插着两面金旗,旗上写着“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店里一旁是肉案,一旁是蒸馍,灶火旺盛。中间三只大酒缸半埋地下,酒满缸。中间柜上坐着一位年轻妇人,就是蒋门神刚娶的新妻,原是西瓦子里唱曲的名角。她长得娇美,眉如翠峰,眼含秋波,口如樱桃,手若春笋,头插金钗,衣衫轻盈。武松看她一眼,就装醉走进柜旁坐下,双手按着桌子,不抬头看她。那妇人回头一看,扭头别过。
店里有五六个酒保。武松敲着桌子说:“卖酒的在哪儿?”一个酒保跑过来问:“客人要多少酒?”武松说:“打两角酒,先尝尝看。”酒保去柜上叫妇人舀两角酒倒进桶里,又盛一碗过来:“请客人尝。”武松闻了闻,摇头说:“不好,换!”酒保看他是醉了,就去对妇人说:“娘子,随便换些给他。”妇人接过,倒掉那酒,又舀了上等酒来。酒保再捧上,武松端起来喝了一口,又叫道:“这酒也不行,快换!再换!”酒保忍气吞声,去柜边说:“娘子,随便给点好的,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醉了,只想闹事。勉强换点好的给他喝。”妇人又舀了上等酒来。酒保放到桌上,再盛一碗。武松喝了说:“这酒总算有点味道。”问:“你主人姓什么?”酒保答:“姓蒋。”武松问:“怎么不姓李?”妇人一听,大怒:“这人喝醉了,来寻麻烦吗?”酒保说:“肯定是外地人,不懂规矩,别听他瞎说。”武松问:“你说什么?”酒保说:“我们说话,你别管,自个儿喝酒。”武松说:“过卖,你叫柜上那妇人下来,陪我喝酒。”酒保喝道:“你胡说!那是主人家的娘子!”武松说:“就是主人家的娘子,陪我喝酒又何妨!”妇人顿时生气,大骂:“杀才!该死的贼!”猛地推开柜子,就要冲出来。
武松早把布衫脱了,把上半截塞进腰里,直接把酒桶泼在地上,猛地冲进柜子,正好抓住妇人。武松手劲大,她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他一手抓住她腰,一手捏碎她的发髻,从柜里把她拽出来,直接扔进大酒缸里。哗啦一声,妇人直接被甩进酒缸,翻了个身。武松从柜前站起身,几个酒保动作快的都冲过来。武松伸手一拉,轻巧一提,就将他们拎进怀里,再狠狠一扔,砸进酒缸里。又一个酒保扑上来,武松用头一扫,也扔进缸里。再有两个酒保,一拳一脚,全被武松打翻。前面三人被抛进酒缸,怎么挣扎都动不了;后面两人在地上爬不动。几个酒保被打得浑身是血,尿都撒出来了,一个侥幸逃走。武松笑道:“他肯定去报蒋门神。我去接他,一路大路上打倒他,让大家看热闹!”
武松大步走向大街。那酒保一路跑去报告蒋门神。蒋门神听说,吓了一跳,把交椅踢翻,扔了拂尘,立刻冲出来。武松正好在大路上迎面撞见。蒋门神虽然高,但近来因酒色过度,身体空虚,一吓之下,脚步都乱了,哪能挡住武松这如猛虎一般的人?蒋门神见武松,心想他醉了,便猛冲上前。话音未落,武松先用两个拳头虚晃一下,随即转身就走。蒋门神大怒,冲上来。武松一个飞脚踢中他小腹,蒋门神双膝一软,摔倒。武松顺势一拐,右脚飞出,正中蒋门神额头,直接打倒!武松追上一步,踩住他胸口,举起拳头,直打脸。这叫“玉环步,鸳鸯脚”——这是武松真正厉害的绝技,不是吹的!打到蒋门神在地上求饶。武松说:“如果你想活命,就得答应我三件事。”蒋门神趴在地上,哭喊道:“好汉饶命!别说三件,一百件我也答应!”
武松指了指蒋门神,说出那三件事。后来,有句话说:大闹孟州城,上梁山泊;改头换面去寻主,剪发齐眉去杀人。武松到底对蒋门神说了哪三件事,咱们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