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诗曰:
平生作善天加福,若是刚强受祸殃。
舌为柔和终不损,齿因坚硬必遭伤。
杏桃秋到多零落,松柏冬深愈翠苍。
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藏。
话说当下武松对四家邻舍道:“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却才甚是惊吓了高邻。小人此一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我哥哥灵床子就今烧化了。家中但有些一应物件,望烦四位高邻与小人变卖些钱来,作随衙用度之资,听候使用。今去县里首告,休要管小人罪重,只替小人从实证一证。”随即取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楼上有两个箱笼,取下来,打开看了,付与四邻收贮变卖。却押那婆子,提了两颗人头,径投县里来。此时哄动了一个阳谷县,街上看的人不记其数。知县听得人来报了,先自骇然,随即升厅。武松押那王婆在厅前跪下,行凶刀子和两颗人头放在阶下。武松跪在左边,婆子跪在中间,四家邻舍跪在右边。武松怀中取出胡正卿写的口词,从头至尾告说一遍。知县叫那令史先问了王婆口词,一般供说。四家邻舍,指证明白。又唤过何九叔、郓哥,都取了明白供状。唤当该仵作行人,委吏一员,把这一干人押到紫石街检验了妇人身尸,狮子桥下酒楼前检验了西门庆身尸,明白填写尸单格目,回到县里,呈堂立案。知县叫取长枷,且把武松同这婆子枷了,收在监内。一干平人,寄监在门房里。
且说县官念武松是个义气烈汉,又想他上京去了这一遭,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便唤该吏商议道:“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把这人们招状从新做过,改作:‘武松因祭献亡兄武大,有嫂不容祭祀,因而相争。妇人将灵床推倒。救护亡兄神主,与嫂斗殴,一时杀死。次后西门庆因与本妇通奸,前来强护,因而斗殴。互相不伏,扭打至狮子桥边,以致斗杀身死。’”写了招解送文书,把一干人审问相同,读款状与武松听了。写一道申解公文,将这一干人犯解本管东平府,申请发落。这阳谷县虽然是个小县分,倒有仗义的人。有那上户之家都资助武松银两,也有送酒食钱米与武松的。武松到下处,将行李寄顿土兵收了,将了十二三两银子,与了郓哥的老爹。武松管下的土兵,大半相送酒肉不迭。当下县吏领了公文,抱着文卷并何九叔的银子、骨殖、招词、刀仗,带了一干人犯上路。望东平府来。众人到得府前,看的人哄动了衙门口。且说府尹陈文昭,听得报来,随即升厅。那官人但见:
平生正直,禀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成向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攀辕截镫,名标青史播千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且说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已知这件事了。便叫押过这一干人犯,就当厅先把阳谷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款看过,将这一干人一一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仗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把这婆子换一面重囚枷钉了,禁在提事都监死囚牢里收了。唤过县吏,领了回文,发落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这六人且带回县去,宁家听候;本主西门庆妻子,留在本府羁管听候。等朝廷明降,方始结断。”那何九叔、郓哥、四家邻舍,县吏领了,自回本县去了。武松下在牢里,自有几个土兵送饭。西门庆妻子,羁管在里正人家。
且说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如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赍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那刑部官多有和陈文昭好的,把这件事直禀过了省院官,议下罪犯:“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立主谋故武大性命,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武松,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据武松虽系报兄之仇,斗杀西门庆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东平府尹陈文昭看了来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并四家邻舍和西门庆妻小,一干人等都到厅前听断。牢中取出武松,读了朝廷明降,开了长枷,脊杖四十。上下公人都看觑他,止有五七下着肉。取一面七斤半铁叶团头护身枷钉了,脸上免不得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孟州牢城。其余一干众人,省谕发落,各放宁家。大牢里取出王婆,当厅听命。读了朝廷明降,写了犯由牌,画了伏状,便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条绑索,东平府尹判了一个剐字,拥出长街。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话里只说武松带上行枷,看剐了王婆。有那原旧的上邻姚二郎,将变卖家私什物的银两交付与武松收受,作别处自回去了。当厅押了文帖,着两个防送公人领了,解赴孟州交割。府尹发落已了。只说武松自与两个防送公人上路。有那原跟的土兵付与了行李,亦回本县去了。武松自和两个公人离了东平府,迤逦取路投孟州来。那两个公人知道武松是个好汉,一路只是小心去伏待他,不敢轻慢他些个。武松见两个小心,也不和他计较,包裹内有的是金银,但过村坊铺店,便买酒买肉,和他两个公人吃。
话休絮繁。武松自从三月初头杀了人,坐了两个月监房,如今来到孟州路上,正是六月前后,炎炎火日当天,烁石流金之际,只得赶早凉而行。约莫也行了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三个人已到岭上,却是巳牌时分。武松道:“两个公人,你们且休坐了,赶下岭去,寻买些酒肉吃。”两个公人道:“也说得是。”三个人奔过岭来,只一望时,见远远地土坡下约有十数间早屋,傍着溪边,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武松见了,把手指道:“兀那里不有个酒店!离这岭下只有三五里路,那大树边厢便是酒店。”两个公人道:“我们今早吃饭时五更,走了这许多路。如今端的有些肚饥。真个快走,快走!”三个人奔下岭来,山冈边见个樵夫,挑一担柴过来。武松叫道:“汉子,借问你,此去孟州还有多少路?”樵夫道:“只有一里便是。”武松道:“这里地名叫做甚么去处?”樵夫道:“这岭是孟州道。岭前面大树林边,便是有名的十字坡。”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镯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两个公人和武松入来,那妇人慌忙便道万福。三个人入到里面,一副柏木桌凳座头上,两个公人倚了棍棒,解下那缠袋,上下肩坐了。武松先把脊背上包裹解下来,放在桌子上。解了腰间搭膊,脱下布衫。两个公人道:“这里又没人看见,我们担些利害,且与你除了这枷,快活吃两碗酒。”便与武松揭了封皮,除下枷来放在桌子底下。都脱了上半截衣裳,搭在一边窗槛上。只见那妇人笑容可掬道:“客官,打多少酒?”武松道:“不要问多少,只顾荡来。肉便切三五斤来,一发算钱还你。”那妇人道:“也有好大馒头。”武松道:“也把二三十个来做点心。”那妇人嘻嘻地笑着,入里面托出一大桶酒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双箸,切出两盘肉来。一连筛了四五巡酒,去灶上取一笼馒头来放在桌子上。两个公人拿起来便吃。
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叫道:“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那妇人嘻嘻笑道:“客官休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里有人肉的馒头,狗肉的滋味?自来我家馒头,积祖是黄牛的。”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内有几根毛,一象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那妇人笑着寻思道:“这贼配军却不是作死,倒来戏弄老娘!正是灯蛾扑火,惹焰烧身。不是我来寻你。我且先对付寻厮!”这妇人便道:“客官,休要取笑。再吃几碗了,去后面树下乘凉。要歇,便在我这家安歇不妨。”武松听了这话,自家肚里寻思道:“这妇人不怀好意了,你看我且先耍他!”武松又道:“大娘子,你家这酒好生淡薄,别有甚好的,请我们吃几碗。”那妇人道:“有些十分香美的好酒,只是浑些。”武松道:“最好,越浑越好吃。”那妇人心里暗喜,便去里面托出一旋浑色酒来。武松看了道:“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那妇人道:“还是这位客官省得。我荡来你尝看。”妇人自忖道:“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倒要热吃,这药却是发作得快。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荡得热了,把将过来筛做三碗,便道:“客官,试尝这酒。”两个公人那里忍得饥渴,只顾拿起来吃了。武松便道:“大娘子,我从来吃不得寡酒,你再切些肉来与我过口。”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好酒!还是这酒冲得人动!”
那妇人那曾去切肉,只虚转一遭,便出来拍手叫道:“倒也,倒也!”那两个公人只见天旋地转,强禁了口,望后扑地便倒。武松也把眼来虚闭紧了,扑地仰倒在凳边。那妇人笑道:“着了!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脚水。”便叫:“小二,小三,快出来!”只见里面跳出两个蠢汉来,先把两个公人扛了进去。这妇人后来,桌上提了武松的包裹并公人的缠袋,捏一捏看,约莫里面是些金银。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被武松大喝一声,惊得呆了。那妇人被按压在地上,只叫道:“好汉饶我!”那里敢挣扎。只见门前一人挑一担柴歇在门首,望见武松按倒那妇人在地上,那人大踏步跑将进来叫道:“好汉息怒!且饶恕了,小人自有话说。”
武松跳将起来,把左脚踏住妇人,提着双拳,看那人时,头带青纱凹面巾,身穿白布衫,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腰系着缠袋;生得三拳骨叉脸儿,微有几根髭髯,年近三十五六。看着武松,叉手不离方寸,说道:“愿闻好汉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头武松的便是。”那人道:“莫不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回道:“然也。”那人纳头便拜道:“闻名久矣,今日幸得拜识。”武松道:“你莫非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道:“是。小人的浑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怎地触犯了都头?可看小人薄面,望乞恕罪。”正是: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
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小心,慌忙放起妇人来,便问:“我看你夫妻两个也不是等闲的人,愿求姓名。”那人便叫妇人穿了衣裳,快近前来拜了都头。武松道:“却才冲撞阿嫂,休怪。”那妇人便道:“有眼不识好人,一时不是,望伯伯恕罪。且请去里面坐地。”武松又问道:“你夫妻二位高姓大名?如何知我姓名?”那人道:“小人姓张名青,原是此间光明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小人只此大树坡下剪径。忽一日,有个老儿挑担子过来。小人欺负他老,抢出去和他厮并。斗了二十余合,被那老儿一匾担打翻。原来那老儿年纪小时专一剪径,因见小人手脚活便,带小人归去到城里,教了许多本事,又把这个女儿招赘小人做了女婿。城里怎地住得?只得依旧来此间盖些草屋,卖酒为生。实是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小人每日也挑些去村里卖,如此度日。小人因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人都叫小人做菜园子张青。俺这浑家姓孙,全学得他父亲本事,人都唤他做母夜叉孙二娘。他父亲殁了三四年,江湖上前辈绿林中有名,他的父亲唤做山夜叉孙元。小人却才回来,听得浑家叫唤,谁想得遇都头!小人多曾分付浑家道:‘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则恁地,也争些儿坏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姓鲁名达,为因三拳打死了一个镇关西,逃走上五台山落发为僧。因他脊梁上有花绣,江湖上都呼他做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浑铁禅杖,重六十来斤。也从这里经过。浑家见他生得肥胖,酒里下了些蒙汗药,扛入在作坊里,正要动手开剥。小人恰好归来,见他那条禅杖非俗,却慌忙把解药救起来,结拜为兄。打听得他近日占了二龙山宝珠寺,和一个甚么青面兽杨志霸在那方落草。小人几番收得他相招的书信,只是不能勾去。”武松道:“这两个,我也在江湖上多闻他名。”张青道:“只可惜了一个头陀,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戒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小人只恨道不曾救得这个人,心里常常怀念他。又分付浑家道:‘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又分付浑家道:‘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切不可坏他。’不想浑家不依小人的言语,今日又冲撞了都头。幸喜小人归得早些。却是如何了起这片心?”母夜叉孙二娘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见伯伯包裹沉重,二乃怪伯伯说起风话,因此一时起意。”武松道:“我是斩头沥血的人,何肯戏弄良人?我见阿嫂瞧得我包裹紧,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说些风话,漏你下手。那碗酒我已泼了,假做中毒。你果然来提我,一时拿住。甚是冲撞了嫂子,休怪!”张青大笑起来,便请武松直到后面客席里坐定。武松道:“兄长,若是恁地,你且放出那两个公人则个。”张青便引武松到人肉作坊里看时,见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见那两个公人一颠一倒,挺着在剥人凳上。武松道:“大哥,你且救起他两个来。”张青道:“请问都头,今得何罪?配到何处去?”武松把杀西门庆并嫂的缘由一一说了一遍。张青夫妻两个称赞不已,便对武松说道:“小人有句话说,未知都头如何?”武松道:“大哥,但说不妨。”
张青不慌不忙,对武松说出那几句话来,有分教:武松大闹了孟州城,哄动了安平寨。倚八九分美酒神威,仗千百斤英雄气力。直教打翻拽象拖牛汉,攧倒擒龙捉虎人。毕竟张青对武松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武松为了替哥哥报冤,杀了人,正准备去官府告状。他走到邻居家,对四户人家说:“我为了报仇,犯了罪,虽死不悔。刚才吓坏了各位邻居。我这一去,生死未卜,家中若有财物,麻烦你们帮忙变卖些钱,做路费用。我到县里告状,请大家不要管我是否该判重罪,只帮我作证。”说完,他烧掉了哥哥的灵牌和纸钱。楼上两个箱子,他打开查看,把东西交给邻居收着变卖。接着,他押着那个王婆,提着两颗人头,直接去了县衙。
阳谷县顿时闹翻了天,街上围观的人数不清。知县一听,吓得一激灵,立刻升堂。武松把王婆带到厅前跪下,一边放着凶器和两颗人头,一边跪在左边,王婆在中间,四邻在右边。武松掏出胡正卿写的口供,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知县先叫衙役问王婆,供词一致,四家邻居也都当面指证。他又叫来何九叔和郓哥,都取了供词。随后请来仵作和官员,把尸体送到紫石街验了西门庆的尸,又在狮子桥下的酒楼前验了妇人之尸,如实填写尸单,回县后呈堂立案。
知县下令把武松和王婆戴上长枷,关进监牢,其他平民也寄押在门房。他想武松是个讲义气的好汉,又听说他上京去了,就想着要给他留个情面。于是,他让官员重新写了一份口供,改成:“武松祭拜亡兄武大,被嫂子阻拦,两人争执,嫂子推倒灵床,武松救神主,与嫂子打斗,致其死亡。后来西门庆与这妇人通奸,前来强护,两人争吵,最终打斗致死。”写好后,把这份材料送交东平府,决定发落此案。
阳谷县虽小,但也有仗义之人。大户人家纷纷资助武松银两或送酒肉钱米。武松到下处,把行李交给士兵保管,拿出十二三两银子送给郓哥的老爹。他的士兵大多送酒肉给他。县吏带着公文、何九叔的银钱、骨灰、口供和凶器,带领众人向东平府进发。到了府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东平府尹陈文昭听说此事,立刻升厅。他为人正直明理,治下百姓安居,盗贼绝迹,政绩卓著。他读过阳谷县的文书,仔细审阅了所有人的供词和证据,将案件一一查实。他将凶器和财物封存,交由库房保管。武松的长枷换成轻罪枷,关进牢里;王婆则换上重囚枷,关进死囚牢。他叫县吏回县,安排何九叔、郓哥和四家邻居回去,西门庆的老婆则留在本府看管,等朝廷下令后才能定案。
陈文昭同情武松是个讲义气的英雄,特意派人经常探望他,连看管的狱卒都不收他一文钱,反而送酒送饭。他把全部案卷改得轻一些,上报省院审查。又派心腹密书,连夜送进京城,帮武松疏通。刑部里有些官员和他关系好,于是将此案直接上报,建议判决:王婆因哄骗通奸、主谋杀害武大、教唆用毒药害夫、赶走武松导致杀人等罪行,应凌迟处死;武松虽是为报兄仇,但属斗杀,自首,判脊杖四十,发配二千里外;西门庆夫妇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人释放,归家。这道判决下达后,陈文昭立即下令,拘来何九叔、郓哥和四邻,以及西门庆妻子,到厅上听断。武松从监里被提出来,读了朝廷判决,卸下长枷,受到脊杖四十,打得不重,仅五七下。随后被戴上七斤半重的铁枷,脸上刺上金印,发配到孟州牢城。其余人等,依令释放。王婆也被带出,当庭听命,读了判决,写好认罪书,被推上木驴,绑住,四道钉,三条绑绳,在东平府市中被剐。
武松戴着枷锁,亲眼看着王婆被剐。原先邻居姚二郎,把变卖家产的钱交给武松,自己回去了。官府发了文书,让两个押送人带他去孟州交接。事情办完,武松与两个押送人上路。他原来的士兵也送完行李,回了老家。
武松一路和两个押送人走,经过二十余日,来到一条大路。巳时,三人走到山岭边上,武松说:“你们先别坐着,快下山,买点酒肉吃。”两人点头,三人奔下山。远远望见土坡下有十来间平房,傍着溪流,柳树上挂着酒帘。武松指着说:“那边有家酒铺,离山下三五里,大树边就是酒铺。”两人说:“早上五更起,走了这么久,肚子饿了,快走!”三人奔下山,山边遇见一个挑柴的樵夫。武松问:“你这地方离孟州还有多远?”樵夫说:“只有一里。”武松问:“这地方叫什么?”樵夫说:“这山是孟州道,前面大树林边有个叫十字坡的地方。”两人听罢,一路前行,来到十字坡。眼前一棵大树,四五个人抱不过来,树上爬满枯藤。再往前看,一家酒铺门口,窗边坐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头插黄钗,鬓边插花。见武松和两个押送人来,她立刻起身迎接。她穿着鲜红的绢裙,脸上搽着胭脂铅粉,敞开胸膛,露出桃红纱衣,金扣闪闪发亮。
她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腰肢笨重如辘轴,手脚粗壮如棒槌,脸上厚厚涂着粉,浓胭脂直染乱发,红裙内穿斑斓肚兜,黄发边插着金钗,手镯脚链像魔女缠身,红衫艳丽似夜叉精。
妇人热情招呼:“客官歇脚吧,我家酒好肉也好,有大馒头,想吃就来。”武松和两个押送人进来,妇人慌忙行礼。在木桌边坐下,两个押送人倚着棍棒,解下包袱,背上坐了。武松先解掉背上包裹,放在桌上,又脱了腰间布衫。他笑着说:“这里没人,我们先解下枷,吃几碗酒。”两人便把武松的枷解开,放在桌下,脱了上衣,搭在窗边。
妇人笑着说:“客官,要多少酒?”武松说:“不问多少,直接来。肉切三五斤,算钱还你。”妇人说:“有大馒头。”武松说:“来二三十个点心。”妇人笑着,进屋端出一大桶酒,放三只大碗、三双筷子,切出两盘肉。连续倒了四五巡酒,又端来一笼馒头。两个押送人迫不及待开始吃。
武松拿起一个馒头,打开一看,问:“酒家,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妇人笑着说:“客官别取笑,清平世界,哪有人肉狗肉?我家馒头,祖上是黄牛的。”武松说:“我江湖上听说,‘大树十字坡,谁敢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填河去。’”妇人说:“这话是你说的,自编的。”武松说:“我看到馒头里有几根毛,像人小便处的毛,所以怀疑。”他又问:“嫂子,你丈夫呢?”妇人说:“丈夫出门做客,还没回来。”武松说:“你一个人,会不会冷清?”妇人笑着想:“这贼配军是自寻死路,倒来拿我开玩笑。好比灯蛾扑火,自烧了身。不是我来惹你,我先防着你!”她笑着说:“客官,别取笑了。再喝几碗,去树下乘凉。想歇,就在我这儿住吧。”武松心里一紧:“这妇人心术不正,我先来戏耍她!”他又说:“大娘子,你家酒太淡了,有别的酒吗?”妇人说:“有香甜的,只是有点浑。”武松说:“越浑越好。”妇人心里欢喜,进屋端出一壶浑酒。武松一看:“这正是好酒,热着喝最好。”妇人说:“还是这位客官懂行,来尝尝。”她心想:“这贼配军该死,让他喝热的,药会发作更快,我手里正好有这玩意!”把酒倒热,筛了三碗,说:“客官,尝尝。”两个押送人忍不了,立刻喝下。武松说:“大娘子,我吃不了淡酒,再切些肉来。”妇人转身进去,却把酒倒进角落,嘴上轻轻舔了舔:“好酒!这酒冲得人动!”
她根本没有切肉,只转了一圈就出来拍手:“倒也,倒也!”两个押送人突然头晕眼花,口不争,倒地瘫了。武松也闭眼一晃,扑倒在地。妇人笑说:“着了!你再奸似鬼,也喝了我的洗脚水!”她大喊:“小二、小三,快出来!”两个粗壮汉子跑出来,直接扛起两个押送人进屋。妇人自己进屋,提走武松的包裹和押送人的包袱,一摸,里面是金银财宝。她高兴地说:“今天得三头行货,能卖两天馒头,又拿到些东西。”她提着进屋,再出来看。那两个汉子扛不动武松,他直挺挺躺在地上,像有千斤重。妇人见状,对汉子说:“你们只会吃饭喝酒,没用,得我亲自动手!这壮汉胖,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的,做水牛肉卖。”说罢,她先脱掉绿纱衫、红裙,赤身裸体,轻轻提起武松,武松顺势抱住她,双手一拉,把她拉到胸前,两腿一夹,压在她身上。妇人尖叫起来,两个汉子想上前,被武松一声大喝吓住。妇人被按在地上,哭喊:“好汉饶命!”不敢挣扎。门外一个挑担人看见,大步跑进来,喊道:“好汉息怒,我有话说!”
武松跳起来,用脚踩住妇人,举起拳头,看那人,头戴青纱巾,穿白布衫,腿套护膝,穿八搭麻鞋,脸有三拳骨叉,略带胡须,约三十五六岁。他见武松,恭敬行礼,说:“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感恩不尽。”武松说:“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都头武松。”那人说:“莫非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武松点头:“正是。”那人立刻下跪:“久闻大名,今日得以拜见,真是三生有幸。”武松问:“你可就是这妇人的丈夫?”那人说:“是。我妻子眼拙,不知怎么冒犯了都头。望您看我薄面,饶了我。”有诗曰:
自古嗔拳输笑面,从来礼数服奸邪。
只因义勇真男子,降伏凶顽母夜叉。
武松见他如此恭敬,赶紧放了妇人,问:“我看你们夫妻也不简单,能说说姓名吗?”那人让妻子赶紧穿上衣服,快步拜见。武松说:“刚才冒犯阿嫂,别怪。”妇人说:“眼拙认错人,一时冒犯,望伯伯恕罪。请进屋坐。”武松又问:“你们二位姓甚名谁?怎么知道我名字?”那人说:“我叫张青,原是光明寺种菜园子。曾因小事和寺里僧人打架,杀了人,放火烧了寺庙。后来无仇,官府也未追究,我就在大树坡下做些劫道生意。一日,有个老头挑担路过,我欺负他年老,抢他打架,斗了二十回合,他一桶担子打翻我。原来那老头年轻时也惯于劫道,见我手脚利索,带我进城,教我本事,又把女儿许配给我。后来在城里住不惯,就回这儿盖草屋,靠卖酒过活。我专门等客商,见谁可疑,就给他们下蒙汗药,然后杀人,把好肉切作黄牛肉卖,小肉做馒头馅。我平时也挑着去村里卖。江湖上因我好结交好汉,都叫我‘菜园子张青’。我妻子姓孙,学了我父亲的本事,江湖人叫她‘母夜叉孙二娘’。她父亲叫孙元,是山夜叉,早三年去世,江湖上早有名声。我回来时,听她叫我,没想到见到了都头!我早嘱咐她:‘三类人不能伤——第一是僧道,他们清净,没受过恩,又是出家人。’后来,她不听,又害了都头。幸好我回来得快,不然就出事了。我只恨没救下那个头陀。他身高七八尺,是个大汉,我回去时他已被剥了四条腿,只留下铁戒尺、麻布衣、度牒。最难得的是,他留下一百零八颗人头骨做念珠,还有两把雪花镔铁制作的戒刀。那头陀杀人无数,刀半夜还会啸叫。我始终想念他,也嘱咐妻子:第二是妓女,她们走南闯北,靠戏台讲情,若杀了她们,江湖上就传我们不英雄。第三是被流放犯人,其中不少人是好汉,绝不能伤害。没想到她不听,又冒犯了都头。幸亏我回来得早,否则后果严重。”
武松说:“我是热血汉子,怎会戏弄良人?我见你包裹沉重,先怀疑,便说了些风话,骗你动手。那碗酒我早已泼掉,假装中毒,你果然来抓我,一时拿住,真冲撞了嫂子,别怪。”张青大笑,连忙请武松到后院客房坐下。武松说:“兄长,你先放了那两个押送人。”张青带他进作坊,见墙上挂着人皮,梁上吊着五六条人腿,两个押送人正歪歪扭扭地躺在剥人凳上。武松说:“大哥,把他们救起来。”张青问:“都头,你犯了什么罪?发配哪里?”武松把杀死西门庆和嫂子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张青夫妻听完,连连称赞,对武松说:“小人有一句话,不知你意下如何?”武松说:“兄弟但说无妨。”
张青不慌不忙,说出了那句话。有诗为证:武松大闹孟州城,惊动安平寨;倚八九分美酒神威,仗千百斤英雄气力,打得翻拽象拖牛汉,掀倒擒龙捉虎人。究竟张青说了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