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 诗曰:
延士声华似孟尝,有如东阁纳贤良。
武松雄猛千夫惧,柴进风流四海扬。
自信一身能杀虎,浪言三碗不过冈。
报兄诛嫂真奇特,赢得高名万古香。
话说宋江因躲一杯酒,去净手了,转出廊下来,跐了火锨柄,引得那汉焦躁,跳将起来,就欲要打宋江。柴进赶将出来,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来。那大汉听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里肯起,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汉,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道:“这人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间一年也。”宋江道:“江湖上多闻说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却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道:“偶然豪杰相聚,实是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便唤宋清与武松相见。柴进便邀武松坐地。宋江连忙让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里肯坐。谦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进教再整杯盘,来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时,果然是一条好汉。但见: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当下宋江看了武松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问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斯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径地逃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今已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乡去寻哥哥,不想染患疟疾,不能勾动身回去。却才正发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长跐了锨柄,吃了那一惊,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这病好了。”宋江听了大喜,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次日起来,柴进安排席面,杀羊宰猪,管待宋江,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宋江将出些银两来,与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那里肯要他坏钱,自取出一箱段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便教做三人的称体衣裳。说话的,柴进因何不喜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时,也一般接纳管待。次后在庄上,但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管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却得宋江每日带挈他一处饮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发了。相伴宋江住了十数日,武松思乡,要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几时。武松道:“小弟的哥哥多时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实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闲时,再来相会几时。”武松相谢了宋江。柴进取出些金银送与武松,武松射道:“实是多多相扰了大官人。”武松缚了包裹,拴了梢棒要行,柴进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领新衲红绸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辞了便行。宋江道:“弟兄之情,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出到庄门前来。说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两个送武松,待他辞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暂别了便来。”三个离了柴进东庄,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别道:“尊兄,远了,请回。柴大官人必然专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几步。”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过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说道:“尊兄不必远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道:“容我再行几步。兀那官道上有个小酒店,我们吃三锺了作别。”三个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梢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便叫酒保打酒来,且买些盘馔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个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便道:“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时,就此受武二四拜,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边取出一锭十两银子,送与武松。武松那里肯受,说道:“哥哥客中自用盘费。”宋江道:“贤弟不必多虑。你若推却,我便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缠袋里。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梢棒,三个出酒店前来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行不到五里路头,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望见了大喜,一同上马回庄上来。下了马,请入后堂饮酒。宋江弟兄两个,自此只在柴大官人庄上。话分两头。有诗为证:
别意悠悠去路长,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杀山中虎,扬得声名满四方。
只说武松自与宋江分别之后,当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来,打火吃了饭,还了房钱,拴束包裹,提了梢棒,便走上路。寻思道:“江湖上只闻说及时雨宋公明,果然不虚。结识得这般弟兄,也不枉了。”武松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阳谷县地面。此去离县治还远。当日晌午时分,走得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梢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吃。”只见店主人把三只碗、一双箸、一碟热菜,放在武松面前,满满筛一碗酒来。武松拿起碗,一饮而尽,叫道:“这酒好生有气力!主人家,有饱肚的买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来吃酒。”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盘子将来,放在武松面前,随即再筛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筛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来筛。武松敲着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来筛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来。”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来。”酒家道:“肉便切来,添与客官吃,酒却不添了。”武松道:“却又作怪。”便问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卖酒与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须见我门前招旗,上面明明写道‘三碗不过冈’。”武松道:“怎地唤做三碗不过冈?”酒家道:“俺家的酒,虽是村酒,却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来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过不得前面的山冈去。因此唤做‘三碗不过冈’。若是过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更不再问。”武松笑道:“原来恁地。我却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这酒叫做‘透瓶香’,又唤做‘出门倒’。初入口时,醇好吃,少刻时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说。没地不还你钱,再筛三碗来我吃。”酒家见武松全然不动,又筛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只顾筛来。”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饮,这酒端的要醉倒人,没药医。”武松道:“休得胡鸟说!便是你使蒙汗药在里面,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发话不过,一连又筛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来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筛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顾要吃,去身边取出些碎银子,叫道:“主人家,你且来看我银子,还你酒肉钱勾么?”酒家看了道:“有余,还有些帖钱与你。”武松道:“不要你帖钱,只将酒来筛。”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时,还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的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时,你尽数筛将来。”酒家道:“你这条长汉,倘或醉倒了时,怎扶的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汉。”酒家那里肯将酒来筛。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爹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酒家道:“这厮醉了,休惹他。”再筛了六碗酒与武松吃了,前后共吃了十五碗。绰了梢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梢棒便走。
酒家赶出来叫道:“客官那里去?”武松立住了,问道:“叫我做甚么?我又不少你酒钱,唤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来我家看官司榜文。”武松道:“甚么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面景阳冈上,有只吊睛白额大中心,晚了出来伤人,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猎捕户,擒捉发落。冈子路口两边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来客人,结伙成队,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寅、卯、申、酉、戌、亥六个时辰,不许过冈。更兼单身客人,不许白日过冈,务要等伴结伙而过。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时分,我见你走都不问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间歇了,等明日慢慢凑的三二十人,一齐好过冈子。”武松听了,笑道:“我是清河县人氏,这条景阳冈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时,进来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鸟子声!便真个有虎,老爷也不怕。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酒家道:“你看么!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恶意,倒落得你恁地说。你不信我时,请尊便自行。”正是:
前车倒了千千辆,后车过了亦如然。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
那酒店里主人摇着头,自进店里去了。这武松提了梢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约行了四五里路,来到冈子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写两行字。武松也颇识几字,抬头看时,上面写道:“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我却怕甚么鸟!”横拖着梢棒,便上冈子来。那时已有申牌时分。这轮红日,厌厌地相傍下山。武松乘着酒兴,只管走上冈子来。走不到半里多路,见一个败落的山神庙。行到庙前,见这庙门上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脚读时,上面写道:
“阳谷县示:为这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近来伤害人命。见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打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白日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
武松读了印信榜文,分知端的有虎。欲待发步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梢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梢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但凡世上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头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梢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一了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梢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梢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却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早没有了气力。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分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照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炕。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躺着一个锦布袋。有一篇古风,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但见: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
焰焰满川枫叶赤,纷纷遍地草芽黄。
触目晚霞挂林薮,侵入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
山中狐兔潜踪迹,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丧,存孝遇时心胆强。
清河壮士酒未醒,忽在冈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
近看千均势未休,远观八面威风敛。
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景阳冈上那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得那大虫动掸不得,使得口里兀自气喘。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寻思道:“我就地拖得这死大虫下冈子去。”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疏软了,动掸不得。
武松再来青石坐了半歇,寻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时,我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来理会。”就石头边寻了毡笠儿,转过乱树林边,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见枯草丛中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道:“呵呀,我今番死也!性命罢了!”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黑影里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两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衣裳,紧紧拼在身上。那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叉,见了武松,吃了一惊道:“你那人吃了【“忽聿”二字俱加“反犬”旁】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冈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个人道:“我们是本处猎户。”武松道:“你们上岭来做甚么?”两个猎户失惊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阳冈上有一只极大的大虫,夜夜出来伤人。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往客人,不记其数,都被这畜生吃了。本县知县着落当乡里正和我们猎户人等捕捉。那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该我们两个捕猎,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地从冈子上走将下来,我两个吃了一惊。你却正是甚人?曾见大虫么?”武松道:“我是清河县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却才冈子上乱树林边,正撞着那大虫,被我一顿拳脚打死了。”两个猎户听得痴呆了,说道:“怕没这话!”武松道:“你不信时,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迹。”两个道:“怎地打来?”武松把那打大虫的本事,再说了一遍。两个猎户听了,又惊又喜,叫拢那十个乡夫来。
只见这十个乡夫,都拿着钢叉、踏弩、刀枪,随即拢来。武松问道:“他们众人如何不随着你两个上山?”猎户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们如何敢上来!”一伙十数个人,都在面前。两个猎户把武松打杀大虫的事,说向众人。众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众人不肯信时,我和你去看便了。”众人身边都有火刀、火石,随即发出火来,点起五七个火把。众人都跟着武松,一同再上冈子来,看见那大虫做一堆儿死在那里。众人见了大喜,先叫一个去报知本县里正,并该管上户。这里五七个乡夫,自把大虫缚了,抬下冈子来。到得岭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将来,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乘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上户家来。那上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抬到草厅上。却有本乡上户、本乡猎户三二十人,都来相探武松。众人问道:“壮士高姓大名?贵乡何处?”武松道:“小人是此间邻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从沧州回乡来,昨晚在冈子那边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冈子来,正撞见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脚,细说了一遍。众上户道:“真乃英雄好汉!”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虫困乏了,要睡。大户便教庄客打并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户先使人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县里去。
天明,武松起来洗漱罢,众多上户牵一腔羊,挑一担酒,都在厅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顿巾帻,出到前面,与众人相见。众上户把盏说道:“被这个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连累猎户吃了几顿限棒。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第一乡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侣通行,实出壮士之赐。”武松谢道:“非小子之能,托赖众长上福荫。”众人都来作贺,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虫,放在虎床上。众乡村上户都把段匹花红来挂与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庄上,一齐都出庄门前来。早有阳谷县知县相公使人来接武松,都相见了。叫四个庄客,将乘凉轿来抬了武松,把那大虫扛在前面,挂着花红段匹,迎到阳谷县里来。
那阳谷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喝将来,尽皆出来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在轿上看时,只见亚肩叠背,闹闹穰穰,屯街塞巷,都来看迎大虫。到县前衙门口,知县已在厅上专等。武松下了轿,扛着大虫,都到厅前,放在甬道上。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又见了这个老大锦毛大虫,心中自忖道:“不是这个汉,怎地打的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武松去厅前声了喏。知县问道:“你那打虎的壮士,你却说怎生打了这个大虫?”武松就厅前将打虎的本事,说了一遍。厅上厅下众多人等,都惊的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出上户凑的赏赐钱一千贯,赏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
武松就把这赏钱在厅上散与众人猎户。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谁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自此上官见爱,乡里闻名。又过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心闲,走出县前来闲玩。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过头来看了,叫声:“阿也!你如何却在这里?”
不是武松见了这个人,有分教:阳谷县里,尸横血染。直教钢刀响处人头滚,宝剑挥时热血流。正是:只因酒色忘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毕竟叫唤武都头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从前,有位名叫宋江的英雄,因躲酒,不小心踩到了火锨柄,惹得一个大汉暴跳如雷,就要动手打他。这时,柴进刚好跑出来,叫醒了宋押司,这才让宋江露了脸。那大汉一听是宋江,立刻跪下,喊道:“小人眼拙,认错了泰山,一时冒犯兄长,望兄长饶我一命!”宋江赶紧扶起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柴进指了指说:“这人是清河县人,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他在这儿已经一年了。”宋江笑着说:“江湖上早听说武二郎的大名,今天终于能见上一面,真是运气!”柴进也说:“豪杰相会,实属难得,我们一同喝酒谈天如何?”宋江一听,高兴坏了,拉着武松的手,一起进后堂吃饭。柴进请武松坐下,宋江也想让武松坐上席,可武松总是谦让,最后才坐了第三位。
席间,柴进又摆起酒宴,三人痛饮起来。宋江一边看武松,一边心里惊叹:这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只见他身材魁梧,面容堂堂,一双眼睛像寒星闪烁,眉毛浓密如新漆,胸膛宽阔,气势如山,说话豪迈,志气冲天。他心胆如铁,像个从天而降的降魔之将,是人间的太岁神。
宋江问起武松为何来到这里。武松回答说:“我原是清河县人,喝醉后和一个本地人吵翻,一拳将他打昏,我误以为他死了,于是逃出来投奔柴大官人,躲了大半年。后来听说他没死,被救活了。我本打算回乡找哥哥,可惜得了疟疾,一直病着,无法动身。刚才在廊下取暖时,被你踩了锨柄吓了一跳,冷汗直冒,这才感觉病好了。”宋江听了,非常高兴,当晚一直喝到三更。
后来,宋江便留武松住下,安排他在西轩休息。第二天,柴进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杀羊宰猪,款待宋江,一切都很好。
不过,柴进其实并不太喜欢武松。当初他来投奔时,柴进也热情招待,可后来武松喝醉了,脾气暴躁,常因小事对庄里的下人动手,惹得大家都害怕他。庄里人纷纷向柴进告状,柴进虽然不赶他走,却对武松越来越冷淡。直到宋江每天和他喝酒,武松才慢慢平复了脾气,不再冲动了。
后来,武松想回家看看哥哥。柴进和宋江都挽留他,武松说:“哥哥很久没消息了,我得回去看看。”宋江说:“你去吧,我们不勉强。等你空闲时,再来找我。”武松感谢了他们,柴进拿出金银相送,武松说:“实在打扰了大官人。”他打包行囊,背起梢棒,告辞离开。柴进又设宴送行。
武松穿上了新做的红绸袄,戴着白毡帽,背着包裹,提着梢棒,与宋江道别。宋江说:“兄弟情义,你慢些走。”回到自己房间,取出银两,又追出来送到庄门口,说:“我送你一段路。”宋江和宋清一起送他。走到五七里外,武松说:“兄长,路远了,请回吧,柴大官人肯定会等你。”宋江说:“没事,再送几步。”一路上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又走了两三里。
武松牵着宋江的手说:“兄长不必远送,俗话说得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宋江指着前方说:“我再走几步,你看,路边有个小酒铺,我们喝三杯,再道别。”三人来到酒铺,宋江坐上首,武松倚着棒子坐下面,宋清坐在旁边。酒保端来酒菜,大家喝了几杯,夕阳西下时,武松说:“天快黑了,哥哥不嫌弃,我在此拜你为义兄,四拜谢恩。”宋江大喜,武松跪地四拜。宋江从身边拿出一锭十两银,送给他。武松推辞说:“哥哥自己用吧。”宋江说:“你不收,那我就认你不是兄弟。”武松这才收下,放在衣袋里。
宋江付了酒钱,三人走出酒铺,武松眼含热泪,深深一拜,转身离开。宋江和宋清站在门口,直到看不清武松的身影,才转身走。
走不到五里地,突然看到柴进骑马赶来了,身后还牵着两匹空马,宋江一见大喜,三人一同上马回庄。下马后,又进后堂喝酒。之后,宋江兄弟俩就一直住在柴进的庄子里。
要说武松一离开,当晚便投了家客栈。第二天一早,他吃了早饭,还了房钱,收拾好行囊,提着梢棒上路去了。
一路上,他心想:“江湖上听说的及时雨宋公明,果真是不假。能结识这样的兄弟,也算不枉此生了。”走了几天,到了阳谷县地方。这地方离县还远,中午时分,他口渴肚子饿,远远看见前头有个酒铺,招牌上写着五个字:“三碗不过冈”。
武松走进店里坐下,说:“快上酒来!”酒家端来三只碗、一双筷子、一碟热菜,满上一碗酒。武松一饮而尽,说:“这酒真有劲!主人,有熟肉,给我来些。”酒家说:“只有熟牛肉。”武松说:“切两斤来。”酒家切了两斤牛肉,摆上桌,又倒酒。武松喝了一口,说:“好酒!”又倒一碗,喝完第三碗,再也不要了。
武松敲桌子说:“主人,为什么不继续倒酒?”酒家说:“你吃肉就加肉,酒就不加了。”武松说:“我也想喝酒,再切些肉。”酒家坚持:“酒不加,只加肉。”武松笑道:“你这话说得可真怪!”问酒家:“你为啥不卖酒?”酒家说:“你看看门口的牌子——‘三碗不过冈’,凡吃三碗的,就醉了,过不了山冈。”武松笑道:“我喝了三碗,怎么没醉?”酒家说:“我们这酒叫‘透瓶香’,也叫‘出门倒’,起初味道醇香,过一会儿就醉了。”武松笑着说:“别胡说,我鼻子灵,你要是加了药,我立刻知道!”酒家见他态度坚决,又倒了三碗。武松喝完,又说:“再切两斤肉。”酒家又切了两斤,再倒三碗。
武松喝得越来越上头,手舞足蹈,从衣袋里掏出碎银,说:“主人,你看看,够不够我酒肉钱?”酒家看后说:“够了,还剩些赏钱。”武松说:“不要赏钱,只管倒酒!”酒家无奈,只得继续。
后来,武松喝到昏昏沉沉,实在撑不住,说:“天要黑了,要是再跳出只老虎,我可怎么办?”于是决定先下山,明天再处理。他在石头边找了一顶毡帽,悄悄穿过树林,慢慢下了山。
走不到半里,忽然从枯草中钻出两只大老虎!武松吓得大叫:“完了,我死了!”只见那两只黑影直立,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人,穿着虎皮衣服,手持五股叉,见他吓得大喊:“你是什么人?吃了虎心豹肝,胆包身躯,怎么敢一个人在夜里走!你是人,是鬼?”武松说:“我叫武松,清河县人,刚才在树林里正撞上那只大老虎,被我打死了!”那两人惊呆了,说:“这话说得真有根儿!”武松说:“不信,看我身上还有血迹。”两人问:“怎么打的?”武松把打老虎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两人听了,又惊又喜,立刻叫来十个乡夫。这些乡夫拿着钢叉、弩箭、刀枪,马上围上。武松问:“你们为什么不跟上山?”猎户答:“那老虎太厉害,谁敢上?”众人听完武松的描述,都不信。武松说:“你们不信,跟我去看看。”大家拿出火刀火石,点燃五六个火把,跟着武松重新上山。
只见那大老虎已经死在原地,众人惊喜万分,立刻派一个人去报知县里正和管事的人。乡夫们把老虎绑好,抬下山。下山时,早有七八十人赶来,把老虎抬在前头,用一顶轿子抬着武松,一路前往附近上户家。
上户和乡正都在门前迎接,把老虎抬到厅里。乡里三二十人纷纷来探望武松,问:“壮士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武松答:“我是清河县人,姓武,名松,排行第二。我从沧州回家,昨晚在酒铺喝醉,上山正撞上这老虎。”他把打虎经过说了一遍,众人纷纷赞叹:“真是英雄好汉!”猎户们又送来野味,与他畅饮。因打虎太累,武松想歇脚,上户便安排人给他准备客房。
第二天一大早,武松起床洗漱,上户们牵来一只羊,挑来一担酒,等在厅前。武松穿好衣服,出来见人,大家举杯说:“这畜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害得猎户吃尽限棒。今天多亏壮士出手,除掉了这个祸害,乡亲们有福,旅客通行也安全,全靠壮士!”武松谢道:“并非我有能耐,是靠各位的福气。”
众人纷纷来贺,一直喝到中午。然后把老虎抬到虎床上,挂上彩带和锦缎。武松有一些行李寄在庄上,众人也一并出门。这时,阳谷县知县派人来接他,见到武松,十分惊喜。
知县说:“这虎是你打的?这人真了不起!”马上让四个庄客抬着武松,把老虎扛在前面,挂上礼物,一路迎往阳谷县。
阳谷县的人听说这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的猛虎,纷纷涌来观看,街巷堵得水泄不通。武松坐在轿子里,看到人山人海,真是一派热闹景象。
到了县衙门,知县早已在厅上等候。武松下轿,扛着老虎,送到厅前,放下。知县看着武松的英姿和那头巨大猛虎,心想:“不是这人,怎会打死这么凶的虎?”便请武松上厅,问他怎么打的。
武松在厅上把打虎的经过娓娓道来。厅上厅下的人全都惊呆了,知县当即赐酒,又拿出一千贯赏银,赏赐武松。武松却说:“这银子,是仰赖官老爷的庇护才侥幸得来的。那帮猎户为了这只老虎受了责罚,不如把这笔钱分给众人用。”知县说:“既然如此,就依你。”
于是,武松把一千贯钱在厅上分给了猎户们。知县见他忠厚仁义,心生敬意,便说:“你虽是清河人,离阳谷不过一程,我今日就任命你为本县步兵都头,如何?”武松感激地跪谢:“若得恩公提拔,终生难忘。”知县当即让押司办了文书,当天便正式任命武松为都头。
众乡亲都来祝贺,连续好几天喝酒庆贺。武松心里想:“我本来是想回清河县看望哥哥,没想到反而成了阳谷县的都头!”从此,官府敬重他,乡里都闻名。过了几天,某天他闲着,走出县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武都头,你如今发迹了,怎么不来看我?”武松回头一看,惊讶道:“阿呀,你咋在这儿?”
这不是武松的巧合,有分教:阳谷县,尸横血染;钢刀出,人头滚;宝剑挥,热血流。究竟是谁在叫武都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