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婆大闹郓城县朱仝义释宋公明 诗曰:
为恋烟花起祸端,阎婆口状去经官。
若非侠士行仁爱,定使圜扉锁凤鸾。
四海英雄思慷慨,一腔忠义动衣冠。
九原难忘朱仝德,千古高名逼斗寒。
话说当时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事,慌忙出来升厅。众做公的把这唐牛儿簇拥在厅前。知县看时,只见一个婆子跪在左边,一个汉子跪在右边。知县问道:“甚么杀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唤做婆惜,典与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间,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一径来寻闹,叫骂出门,邻里尽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结扭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打夺了去。告相公做主。”知县道:“你这厮怎敢打夺了凶身?”唐牛儿告道:“小人不知前后因依。只因昨夜去寻宋江搪碗酒吃,被这阎婆叉小人出来。今早小人自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结扭宋押司在县前。小人见了,不合去劝他,他便走了。却不知他杀死他女儿的缘由。”知县喝道:“胡说!宋江是个君子诚实的人,如何肯造次杀人!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里?”便唤当厅公吏。当下转上押司张文远来,看了,见说阎婆告宋江了杀了他女儿,“正是我的表子。”随即取了各人口词,就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便唤当地方仵作行人,并地厢、里正、邻佑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开了门,取尸首登场检验了。身边放着行凶刀子一把。当日三看验得,系是生前项上被刀勒死。众人登场了当,尸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里。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来再三推问。唐牛儿供道:“小人并不知前后。”知县道:“你这厮如何隔夜去他家闹?以定是你杀了。”唐牛儿告道:“小人一时撞去,搪碗酒吃。”知县道:“胡说!且把这厮捆翻了,打这厮!”左右两边狼虎一般公人,把这唐牛儿一索捆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那张文远上厅来禀道:“虽然如此,见有刀子是宋江的压衣刀,可以去拿宋江来对问,便有下落。”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亲宋太公并兄弟宋清,见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跟寻宋江到官理问。”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要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太公出来迎接,至草厅上坐定。公人将出文书,递与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此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数年前,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汉户内人数。他自在县里住居,老汉自和孩儿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亩过活。他与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老汉也怕他做出事来,连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里告了执凭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教上下看。”众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苦死不肯做冤家。众人回说道:“太公既有执凭,把将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太公随即宰杀些鸡鹅,置酒管待了众人,赍发了十数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教他众人抄了。众公人相辞了宋太公,自回县去回知县的话,说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执凭文帖。见有抄白在此,难以勾捉。”知县又是要出脱宋江的,便道:“既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可以出一千贯赏钱,行移诸处海捕捉拿便了。”
那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来告道:“宋江实是宋清隐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与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县喝道:“他父亲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见有执凭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告道:“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则个。”知县道:“胡说!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假哭,告相公道:“人命大如天,若不肯与老身做主时,只得去州里告状。只是我女儿死得甚苦!”那张三又上厅来替他禀道:“相公不与他行移拿人时,这阎婆上司去告状,倒是利害。详议得本县有弊,倘或来提问时,小吏难去回话。”知县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纸公文,便差朱仝、雷横二都头当厅发落:“你等可带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户庄上,搜捉犯人宋江来。”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便来点起土兵四十余人,径奔宋家庄上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道:“太公休怪,我们上司差遣,盖不由己。你的儿子押司,见在何处?”宋太公道:“两位都头在上,我这逆子宋江,他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告开了他,见告的执凭在此。已与宋江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亦不曾回庄上来。”朱仝道:“然虽如此,我们凭书请客,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围了庄院。“我自把定前门。雷都头,你先入去搜。”雷横便入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道:“端的不在庄里。”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汉是识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庄里。”朱仝道:“这个是人命的公事,你却嗔怪我们不得。”太公道:“都头尊便,自细细地去搜。”朱仝道:“雷都头,你监着太公在这里,休教他走动。”朱仝自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边,把门来拴了,走入佛堂内,去把供床拖在一边,揭那片地板来。板底下有索头,将索子头只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窨子里钻将出来。见了朱仝,吃那一惊。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来捉你。闲常时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瞒。一日酒中,兄长曾说道:‘我家佛座底下有个地窨子,上面放着三世佛。佛堂内有片地板盖着,上面设着供床。你有些紧急之事,可来那里躲避。’小弟那时听说,记在心里。今日本县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来时,无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觑兄长之心,只是被张三和这婆子在厅上发言发语,道本县不做主时,定要在州里告状,因此上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执着,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在庄前,一径自来和兄长说话。此地虽好,也不是安身之处。倘或有人知得,来这里搜着,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这般寻思。若不是贤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缧绁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说。兄长却投何处去好?”宋江道:“小可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他有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多曾来县里相会。那三处在这里踌躇未定,不知投何处去好。”朱仝道:“兄长可以作急寻思,当行即行。今晚便可动身,勿请迟延自误。”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长维持。金帛使用,只顾来取。”朱仝道:“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还将供床压了,开门拿朴刀出来,说道:“真个没在庄里。”叫道:“雷都头,我们只拿了宋太去公如何?”雷横见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颠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以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横叫拢土兵,都入草堂上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众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请太公和四郎同到本县里走一遭。”雷横道:“四郎如何不见?”宋太公道:“老汉使他去近村打些农器,不在庄里。宋江那厮,自三年已前把这逆子告出了户,见有一纸执凭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说得过。我两个奉着知县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县里回话。”雷横道:“朱都头,你听我说。宋押司他犯罪过,其中必有缘故。杀了这个婆娘,也未便该死罪。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权且担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朱仝寻思道:“我自反说,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这般说了,我没来由做甚么恶人。”宋太公谢了道:“深相感二位都头相觑。”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将出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执不受,把来散与众人,四十个土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相别了宋太公,离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头,自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县里知县正值升厅,见朱仝、雷横回来了,便问缘由。两个禀道:“庄前庄后,四围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实没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动止,早晚临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白在此。”知县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这是后话。有诗为证:
为诛红粉便逋逃,地窨藏身计亦高。
不是朱家施意气,英雄准拟入天牢。
且说宋江他是个庄农之家,如何有这地窨子?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史最难。为甚的为官容易?皆因只是那时朝廷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非亲不用,非财不取。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且说宋江从地窨子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番不是朱仝相觑,须吃官司,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天可怜见,若遇宽恩大赦,那时回来父子相见,安家乐业。父亲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与朱仝处,央他上下使用,及资助阎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扰官府。”太公道:“这事不用你忧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处,那里使个得托的人,寄封信来。”宋江、宋清收拾了动身。原来这宋清,满县人都叫他做铁扇子。当晚弟兄两个,拴束包裹。到四更时分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两个打扮动身。宋江戴着白范阳毡笠儿,上穿白段子衫,系一条梅红纵线绦。下面缠脚絣,衬着多耳麻鞋。宋清做伴当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宋太公。三人洒泪不住。太公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宋江、宋清却分付大小庄客:“小心看家,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弟兄两个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条朴刀,径出离了宋家村。两个取路登程,五里单牌,十里双牌,都不在话下。正遇着秋末冬初天气,但见:
柄柄芰荷枯,叶叶梧桐坠。
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枫林,霜重寒天气。
不是路行人,怎谙秋滋味。
话说宋江弟兄两个行了数程,在路上思量道:“我们却投奔兀谁的是?”宋清答道:“我只闻江湖上人传说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说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孙,只不曾拜识,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说仗义疏财,专一结识天下好汉,救助遭配的人,是个见世的孟尝君。我两个只投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里是这般思想。他虽和我常常书信来往,无缘分上,不曾得会。”两个商量了,径望沧州路上来。途中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登山涉水,过府冲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两件事免不得:吃癞碗,睡死人床。且把闲话提过,只说正话。宋江弟兄两个,不则一日,来到沧州界分,问人道:“柴大官人庄在何处?”问了地名,一径投庄前来。便问庄客:“柴大官人在庄上也不?”庄客答道:“大官人在东庄上收租米,不在庄上。”宋江便问:“此间到东庄有多少路?”庄客道:“有四十余里。”宋江道:“从何处落路去?”庄客道:“不敢动问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郓城县宋江的便是。”庄客道:“莫不是及时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庄客道:“大官人如常说大名,只怨怅不能相会。既是宋押司时,小人领去。”庄客慌忙便领了宋江、宋清,径投东庄来。没三个时辰,早来到东庄。宋江看时,端的好一所庄院,十分幽雅。但见:
门迎阔港,后靠高峰。数千株槐柳疏林,三五处招贤客馆。深院内牛羊骡马,芳塘中凫鸭鸡鹅。仙鹤庭前戏跃,文禽院内优游。疏财仗义,人间今见孟尝君;济困扶倾,赛过当时孙武子。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差役子孙闲。
当下庄客引领宋江来至东庄,便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报大官人出来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庄客入去不多时,只见那座中间庄门大开,柴大官人引着三五个伴当,慌忙跑将出来,亭子上与宋江相见。柴大官人见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称道:“端的想杀柴进!天幸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顽小吏,今日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口里说道:“昨夜灯花报,今早喜鹊噪,不想却是贵兄来。”满脸堆下笑来。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唤兄弟宋清也来相见了。柴进喝叫伴当:“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后堂西轩下歇处。”柴进携住宋江的手,入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道:“不敢动问,闻知兄长在郓城县勾当,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答道:“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勾相会。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没出豁的事来。弟兄二人寻思无处安身,思起大官人伏义疏财,特来投奔。”柴进听罢笑道:“兄长放心!遮莫做下十恶大罪,既到敝庄,但不用忧心。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觑着小庄。”宋江便把杀了阎婆惜的事,一一告诉了一遍。柴进笑将起来,说道:“兄长放心,便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说罢,便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浴。随即将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教宋江弟兄两个换了出浴的旧衣裳。两个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庄客自把宋江弟兄的旧衣裳,送在歇宿处。柴进邀宋江去后堂深处,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请宋江正面坐地,柴进对席,宋清有宋江在上,侧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数个近上的庄客,并几个主管,轮替着把盏,伏侍劝酒。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饮几杯,宋江称射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宋江辞道:“酒止。”柴进那里肯放。直吃到初更左侧。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唤一个庄客,点一碗灯,引领宋江东廊尽头处去净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宽转穿出前面郎下来,俄延走着,却转到东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脚步趄了,只顾踏去。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着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自此疟疾好了——那汉气将起来,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的亲戚客官。”那汉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却待要打宋江,那庄客撇了灯笼,便向前来劝。正劝不开,只见两三碗灯笼,飞也似来。柴大官人亲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如何却在这里闹?”那庄客便把跐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道:“大汉,你不认的这位奢遮的押司?”那汉道:“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郓城宋押司少些儿!”柴进大笑道:“大汉,你认的宋押司不?”那汉道:“我虽不曾认的,江湖上久闻他是个及时雨宋公明。且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柴进问道:“如何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好汉?”那汉道:“却才说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我如今只等病好时,便去投奔他。”柴进道:“你要见他么?”那汉道:“我可知要见他哩。”柴进便道:“大汉,远便十万八千,近便在面前。”柴进指着宋江道:“此位便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道:“真个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定睛看了看,纳头便拜,说道:“我不是梦里么?与兄长相见!”宋江道:“何故如此错爱?”那汉道:“却才甚是无礼,万乞恕罪!有眼不识泰山!”跪在地下,那里肯起来。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进指着那汉,说出他姓名,叫甚讳字。有分教:山中猛虎,见时魄散魂离;林下强人,撞着心惊胆裂。正是: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毕竟柴大官人说出那汉还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天,郓城县的衙门里,捕快们抓到了一个叫唐牛儿的小伙子,把他押到县衙。知县听说有人杀了人,立刻赶忙升堂,把唐牛儿带到堂上。
这时,左边跪着一个老婆子,右边跪着一个男人。知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杀了人?”
老婆子说:“我姓阎,我女儿叫婆惜,她被宋押司收为外室。昨晚,她和宋江喝酒,唐牛儿突然闯进来骂人,把人赶出门去。第二天早上,宋江回来,我女儿就被杀了。我冲到县门口告状,唐牛儿还把宋江打跑了。求您给我个公道!”
知县怒道:“你敢动手打人?他是杀人犯!”
唐牛儿辩解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晚我去找宋江喝碗酒,他老婆子拦住我。我早上出来卖糟姜,正好看到她告状,我见状上前劝她,她就跑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女儿是怎么死的!”
知县一听,怒喝:“胡说!宋江是个正直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杀人?杀人这件事,肯定出在你身上!来人!把左右的公差叫来!”
公差立刻找来张文远,这位是县里的文书官。张文远听完,说:“原来阎婆说的都是真的,我表哥就是宋江,这案子我得亲自查。”
于是他马上去调取了各方证词,替阎婆写了一份状子,立了案,又叫来仵作、里正、邻人等,到阎婆家验尸。
验尸发现,尸体脖子上被刀勒死,旁边还有一把刀。张文远又仔细核对,确认确实是生前被勒死的。尸首被装进棺材,暂存在寺院里。众人被带到县衙。
知县其实跟宋江关系很好,心里希望把他救下来,就一心查唐牛儿。反复审问,唐牛儿只说:“我不知道前后经过。”
知县怒道:“你昨晚怎么敢去他家闹事?肯定是你杀了人!”
唐牛儿还倔强地说:“我当时只是想喝碗酒。”
知县大怒:“胡说!来人,把他绑起来打!”
公差立刻把他绑住,打了一顿,打得他前言不搭后语,满脸是血。
可知县心里清楚,唐牛儿是无辜的。他只是想救宋江,所以干脆让他先关起来,不立刻判罪。他又派人去查,问张文远:“有没有宋江的证据?”
张文远说:“我看到他用的一把刀,是宋江的压衣刀,可以拿他来对质!”
知县犹豫了一下,只能下令去宋家庄抓宋江。可宋江早就跑了,只留下邻居说:“宋江已经逃走,不知道去向了。”
张文远又禀报说:“犯人已逃,他父亲宋太公和弟弟宋清,现在住在宋家村,我们可以去抓他们,逼宋江现身。”
知县本来不想动,想把责任全推给唐牛儿,可张文远一再坚持,又煽动阎婆上堂告状。知县最终无奈,只好发文书,派两个兵——朱仝和雷横,去宋家村抓人。
朱仝和雷横带了四十多个乡兵,直奔宋家村。宋太公连忙出来迎接,两人说:“别怪我们,是上司发下来的命令,我们无权拒绝。”
宋太公连忙解释:“我儿子宋江从小不守本分,我早就告了他忤逆,三年前就把他从我家户头上除名了,现在他和我已不相干。我有一份官府的证明在手,可以拿来给你看。”
朱仝看了一下,说:“虽然有这份公文,我们是奉令来抓人的,不能光听你说,得亲自搜查。”
于是他们把庄子围住,先由雷横进去搜,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朱仝觉得不踏实,就说:“雷都头,你看着太公别走,我亲自进庄子里搜。”
他进屋后,把刀靠在墙边,把门锁上,走到佛堂,把供桌挪开,掀开地板——底下有一根绳子,他一拉,铜铃“叮”地一声,宋江从地窖里钻出来了!
宋江吓了一跳:“原来是朱仝!你不该来抓我,我早就知道你和我交情深厚,平时你从不瞒我。我以前讲过,佛堂底下有个地窖,上面放着三世佛,我有事就躲在那里。你们这次来,我知道是知县派你们来,因为张三和阎婆在堂上吵着说,如果不抓我,就去州府告状。我怕雷横见了我,会出事,所以我故意让他先在庄外待着,我独自来见你。这地方虽然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要是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宋江说:“如果不是你救我,我早就被关进大牢了。”
朱仝说:“别这么说,你以后去哪里?”
宋江想了想,说:“有三个地方:一是沧州柴进庄,二是青州花荣家,三是白虎山孔太公那里。我还在犹豫该选哪个。”
朱仝说:“你赶紧决定,今晚就出发,别耽误。”
宋江说:“朝廷官司的事,全靠你帮忙,金银用什么,你只管拿。”
朱仝说:“这事我来负责,你只管安心走。”
宋江谢过朱仝,又钻回地窖。
朱仝把地板盖好,把供桌重新放上,出门说:“真的没人在庄里。”
然后问雷横:“我们该抓谁?”
雷横说:“你这话说得可不对,朱仝和宋江最熟,怎么可能抓他爹?你分明是故意说反话,怕我出事。”
朱仝想了一下,说:“既然兄弟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做坏事。”
宋太公感激地说:“感谢两位都头!”
随即摆宴款待,送了二十两银子。朱仝和雷横坚决不收,分给了四十个士兵,每人几两银子,又抄下那份官府证明文书,和宋太公告别,回到县衙。
知县正在升堂,看到他们回来,问:“搜到人了吗?”
两人说:“前后反复搜查,庄里没找到。宋太公病重,不能动,宋清也早出去没回来,只留下这证明。”
知县听了,立刻向府里申请,又发了“海捕文书”通缉宋江。
县里有些人是宋江的好朋友,纷纷去劝张三别闹。张三也受不了压力,只好作罢。
朱仝又悄悄给阎婆送钱,让她别去告状。
阎婆拿了钱,也只得答应。
朱仝又派人去州府,说要花钱请人帮助,让文书别被驳回。
他更知道知县下定决心,要出一千贯赏金,通缉宋江。
最后,唐牛儿被定为“放纵凶手逃脱”,判了脊杖二十,发配五百里外。其他人也全部释放。
诗曰:
因为一个女子而逃亡,他藏身地窖,计谋高明。
若不是朱仝仗义相救,英雄早入天牢。
再说宋江原是农民家庭出身,怎么会有一个地窖?
原来宋朝做官容易,做官的难就来自当时的朝廷。
那时奸臣当道,只亲近亲信,只贪财,所以做官容易。
但做小小的县官(如押司),一旦出事,轻则发配边远,重则抄家问斩。
所以很多人早早就做准备:提前设好地方躲藏,避免牵连家人。
担心父母受害,就让父母去官府申告“忤逆”,把儿子除名,各自独立生活。
家里私产仍在,随时可以躲藏。
宋江和哥哥宋清商量后说:“若不是朱仝救我们,早被官府抓去,这份恩情万不可忘。我们现在只有逃命。若能遇大赦,再回来,和父母团聚,过上安稳日子。”
宋太公说:“你不必担心,你们走时,务必小心。到了新地方,找一个可靠的人,寄封信给我。”
于是二人收拾行李,天刚蒙蒙亮就出发了。
宋江戴白毡帽,穿白衣服,腰系红带,脚穿布鞋。
宋清打扮成随从,背了包裹,和哥哥一起走出家门。
他们三人洒泪告别,太公叮嘱:“你们前途无量,别烦恼。”
又让庄上人:“好好看家,吃饭要周到。”
兄弟二人都带上腰刀和朴刀,离开村子,踏上旅程。
一路上秋意正浓,树叶枯黄,草木凋零。
秋风里蟋蟀鸣叫,大雁南飞,雨雾湿冷,行人只懂秋寒。
他们一路南行,商量去哪里安身。
宋清说:“听说沧州柴大官人名声很大,是大周皇族后人,仗义疏财,专门收留江湖好汉,救助被发配的人,就像战国的孟尝君。我们不如去投奔他。”
宋江也点头同意,说:“我常和他来往,只是没有机会见面。”
他们一路风尘仆仆,走了几天,终于来到沧州。
问庄户人:“柴大官人住在哪里?”
庄户人说:“他住在东庄收租,不在本庄。”
宋江问:“到东庄多远?”
“四十多里。”
“从哪走?”
“不敢问两位高姓。”
宋江说:“我姓宋,是郓城县的宋江。”
庄户人惊喜:“您是及时雨宋押司吗?”
“正是!”
庄户人连忙引他们去东庄。
不到三小时,他们就到了东庄。
东庄风景优美,院落幽静。
门前有宽阔的水道,后靠青山。
林中有槐柳,院里有牛羊鸡鸭。
仙鹤在庭院里飞,文鸟在屋下嬉戏。
这里真是“疏财仗义”,是当世的孟尝君,比孙武子还厉害。
宋江一到,庄户人请他们在亭子里坐下。
不多时,柴进带着几个手下跑出来,连忙迎上前:“太幸运了!我日夜盼望你,终于等到你了!我真是激动万分!”
宋江也拜谢,说:“我是个小官,今天终于能来投奔。”
柴进扶起他,说:“昨夜灯花闪烁,今天喜鹊啼叫,没想到是你来了!”
柴进说:“我不怕你有什么罪,你只要来了我这里,就安全。”
接着,宋江把杀人、被逐、逃亡的经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柴进听完大笑:“就算你杀了官吏,劫了仓库,我也敢藏你!”
于是请他们洗澡,换了新衣服。
又在后堂摆好酒席,宋清坐了宋江旁边,三人坐下,庄客们轮流敬酒。
酒过半酣,三人谈起了思念之情。
直到夜深,点起灯来,宋江起身说:“酒够了。”
柴进却坚持不放,一直喝到初更。
宋江去洗手,柴进派一个庄客拿灯,引他去东廊尽头。
自己却说:“我先躲酒。”
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折回东廊前。
宋江已经喝到八分,步子不稳,正往前行,忽然脚下一滑,踩到了一个汉子手里把火的锨柄上。
炭火被掀落在他脸上,那汉子吓了一跳,冷汗直流,后来病居然好了!
那汉子气愤大喝:“你是什么人,敢来欺负我?”
宋江吓了一跳,正要解释,庄客急忙喊:“不得无礼!这位是柴大官人的亲戚!”
那汉子说:“我以前也是客人,你如今说我是不讲情分的人。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他要动手打宋江,庄客急忙拦住。
就在这时,几只灯笼飞了过来——柴进亲自赶到,怒道:“我都没接到押司,你怎么在这里闹?”
庄客就把踩火的事说了一遍。
柴进笑着说:“你认得这位宋押司吗?”
那汉子说:“我虽然没见过,可江湖上早就听说他是‘及时雨’,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天下闻名。”
柴进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好汉?”
汉子说:“刚才你说的正是,他讲道理,有头有尾,有始有终。等我病好了,我一定去找他!”
柴进说:“你要见他吗?”
汉子说:“我当然要见!”
柴进说:“远则十万八千,近则就在你面前。”
指着宋江说:“这个人,就是及时雨宋公明!”
汉子惊讶地问:“真的是他?”
宋江说:“正是我。”
汉子定睛一看,立刻跪下:“我不是做梦了吧!与兄长相见!”
宋江慌忙扶起他:“你姓什么?”
柴进说出他名字,那人跪拜如初,吓得发抖。
诗曰:
山中猛虎见了魂飞魄散,林中强人一见心惊胆寒。
说出这名字,星月失光,江河倒流。
接下来柴进说的,是哪位豪杰?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