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 詩曰:
天罡地煞下凡塵,託化生身各有因。
落草固緣屠國士,賣刀豈可殺平人?
東京已降天蓬帥,北地生成黑煞神。
豹子頭逢青面獸,同歸水滸亂乾坤。
話說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着一把紅纓,穿一領白段子征衫,系一條縱線絛,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着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麪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樑上,坦開胸脯,帶着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朴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裏去了?”林沖正沒好氣,那裏答應,睜圓怪眼,倒豎虎鬚,挺着朴刀,搶將來鬥那個大漢。但見:
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湧兩條殺氣。一上一下,似雲中龍鬥水中龍;一往一來,如巖下虎鬥林下虎。一個是擎天白玉柱,一個是架海紫金梁。那個沒些須破綻高低,這個有千般威風勇猛。一個盡氣力望心窩對戳,一個弄精神脅肋忙穿。架隔遮攔,卻似馬超逢翼德;盤旋點搠,渾如敬德戰秦瓊。鬥來半晌沒輸贏,戰到數番無勝敗。果然巧筆畫難成,便是鬼神須膽落。
林沖與那漢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又鬥了十數合,正鬥到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個好漢不要鬥了。”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兩個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囉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朴刀,神出鬼沒。這個是俺的兄弟林沖。青面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那漢道:“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灑家時乖運蹇,押着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灑家今來收得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裏經過,僱倩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可把來還灑家如何?”王倫道:“你莫不是綽號喚青面獸的?”楊志道:“灑家便是。”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喫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灑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喫酒。王倫道:“制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來。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都坐定了。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不在話下。
話休絮繁。酒至數杯,王倫指着林沖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那裏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裏。卻纔制使要上東京幹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復前職。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喫酒肉,同做好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楊志答道:“重蒙衆頭領如此帶攜,只是灑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裏走一遭。望衆頭領還了灑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夥。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楊志大喜。當日飲酒到二更方散,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喫了早飯,衆頭領叫一個小嘍囉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教小嘍囉渡河,送出大路。衆人相別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纔肯教林沖坐第四位,朱貴做第五位。從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膽子,發付小嘍囉自回山寨。楊志取路投東京來,路上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東京。有詩爲證:
清白傳家楊制使,恥將身跡履危機。
豈知奸佞殘忠義,頓使功名事已非。
那楊志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些銀兩,自回去了。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喫了。過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內金銀財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纔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倒了,將楊志趕出殿司府來。
楊志悶悶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爲灑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廕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喫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剋剝!”心中煩惱了一回,在客店裏又住了幾日,盤纏都使盡了。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着灑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立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裏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大漢,喫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將來。楊志看那人時,形貌生得粗醜。但見:
面目依稀似鬼,身材彷彿如人。杈枒怪樹,變爲肐形骸;臭穢枯樁,化作腌臢魍魎。渾身遍體,都生滲滲瀨瀨沙魚皮;夾腦連頭,盡長拳拳彎彎卷螺發。胸前一片錦頑皮;額上三條強拗皺。
原來這人,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有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爲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裏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麼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百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有甚好處,叫做寶刀?”楊志道:“灑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你敢剁銅錢麼?”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裏,討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闌干上,叫楊志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圍住瞭望。楊志道:“這個直得甚麼。”把衣袖捲起,拿刀在手,看的較勝,只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衆人都喝采。牛二道:“喝甚麼鳥採!你且說第二件是甚麼?”楊志道:“吹毛過得。就把幾根頭髮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牛二道:“我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髮,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楊志左手接過頭髮,照着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衆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麼?”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個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隻狗來,殺與你看。”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甚麼!”牛二道:“你將來我看。”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灑家又不是你撩撥的。”牛二道:“你敢殺我?”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仇,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由殺你做甚麼?”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鱉鳥買你這口刀。”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俺不與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跤。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裏。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灑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殺直甚麼!”口裏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楊志霍地躲過,拿着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着,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灑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灑家去官府府裏出首。”坊隅衆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徑投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楊志拿着刀,和地方鄰舍衆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楊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爲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不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衆鄰舍都是證見。”衆人亦替楊志告說,分訴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且叫取一面長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押楊志並衆鄰舍一干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衆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門裏監收。但見:
推臨獄內,擁入牢門。抬頭參青面使者,轉面見赤發鬼王。黃鬚節級,麻繩準備吊繃揪;黑麪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只此便爲真地獄。
且說楊志押到死囚牢裏,衆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憐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要錢,又好生看覷他。天漢州橋下衆人,爲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覷他是個首身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那口寶刀,沒官入庫。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子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裏喫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張、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衆位分付,但請放心。”楊志謝了衆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衆人各自散了。
話裏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裏,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杖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公人上路,三個望北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雙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間請張龍、趙虎喫。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做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廳。兩個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由。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迴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勤,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勤謹,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衆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人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下習學。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梁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有詩爲證:
楊志英雄偉丈夫,賣刀市上殺無徒。
卻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場中敵手無。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已罷,帶領楊志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廳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下一把渾銀交椅坐下。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着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着百員將校。正將臺上立着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統領着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着梁中書呼三聲喏。卻早將臺上豎起一面黃旗來。將臺兩邊,左右列着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裏面誰敢高聲。又見將臺上面豎起一面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將臺上把一面引軍紅旗磨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將臺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右陣裏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梁中書道:“着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盤左旋,將手中槍使了幾路。衆人喝彩。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楊志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公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時,便遷你充其職役。”楊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梁中書看了道:“着楊志與周謹先比槍。”周謹先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武。
不因楊志來與周謹比試,楊志在萬馬叢中聞姓字,千軍隊裏奪頭功。直教大斧橫擔來水滸,鋼槍斜拽上梁山。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從前,有一位叫林沖的英雄,原本是東京(今開封)八十萬禁軍的教頭,一身武藝,人稱“豹子頭”。他本是忠良人家,卻因爲上司高太尉妒賢嫉能,設計陷害他,把他貶到滄州,途中又因小事犯了罪,又被髮配到梁山泊。林沖一路忍辱負重,本想默默承受,卻在途中遇到一位粗獷大漢,兩人在雪地裏打了起來,打得難分難解,足足打了三十多回合,不分勝負。
這時候,山頂上突然傳來聲音:“兩位好漢,別打了!”林沖一聽,連忙收手。抬頭一看,原來是王倫、杜遷、宋萬等人帶着一批小嘍囉從山坡下來,說他們看見兩位漢子手中都有一把神異的朴刀,是“神出鬼沒”的好兵器。王倫說:“這位是林教頭,是東京禁軍教頭,人稱‘豹子頭’。這位身穿青面,想必是‘青面獸’楊志。”原來這人叫楊志,是五侯楊令公的後代,早年武藝高強,曾當過殿司制使。後來押運花石綱到黃河,船被風打翻,花石綱被毀,他失陷了任務,只得逃到外地避難。如今被朝廷赦免,他帶着一擔錢物準備回東京,再找機會重做官,可剛路過此處,被林沖和王倫等人搶走了行李。
王倫見楊志有本事,又是有名的大將之後,便熱情邀請他上山寨喝酒,還承諾歸還他的行李。楊志當然不願喝酒,只想先拿回自己的東西。王倫便笑着說:“既然你不願留下,那也罷了,就先在山寨住一晚,明日就走。”楊志一開心,便跟着他們過河,進山寨。到了山寨,衆人在聚義廳上坐定,王倫請他喝酒,還安排了席位。楊志聽王倫說:“你既然有軍功,如今被貶,不如和我們一起落草爲寇,分金銀,喫酒肉,平平安安做條好漢。”可楊志心裏清楚,他還有親人留在東京,若不把事情辦妥,便無法安心。
於是他提出:“我想去東京,先看看我的家人,等事辦完再決定。”王倫聽了,也只好點頭同意,說:“那好,你就住下,明日一早走。”楊志一整天喝酒,直到半夜才離開。第二天一早,他被衆頭領送下山,還特意讓小嘍囉把行李挑回來,送到路口,算是送別。楊志謝過衆人,帶着行李繼續上路,準備回東京。
可楊志一路走,盤纏耗盡,想到自己清白出身,不願玷污祖宗名聲,只能把祖傳的寶刀拿到街上去賣。他先到馬行街,站了一整天才沒人問;後來轉到天漢州橋,正巧街上來了個潑皮牛二,外號“沒毛大蟲”,專在街上撒潑鬧事,惹得滿城百姓都躲。
牛二見楊志賣刀,便搶上前問:“你這刀要賣多少錢?”楊志說:“祖上傳下的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嗤之以鼻:“什麼好刀,三百文就能買一把,切肉切豆腐都行,哪有什麼寶?”楊志一一解釋:第一,能砍銅剁鐵,不捲刃;第二,能吹毛斷髮;第三,殺人無血。牛二不信,便把頭上的頭髮遞過去,楊志一吹,頭髮斷成兩段,大家都鼓掌。牛二又問第三條,楊志說:“殺人沒血。”牛二不信,說:“你殺個人給我看看!”楊志說:“城中不能殺人,你拿只狗來殺吧!”牛二說:“你說殺人,怎麼不說殺狗?”楊志說:“你不買就算了,幹嘛纏着我?”牛二又說:“你把刀給我,我就買。”楊志說:“沒錢,你也不配買!”牛二惱羞成怒,一把揪住楊志,說:“我買你這刀!”楊志說:“沒錢,你彆強求!”牛二又說:“你敢砍我一刀!”楊志大怒,一把將他推倒,牛二爬起來,竟鑽進楊志懷裏,楊志大喝:“街坊鄰居都作證!我賣刀是爲盤纏,這潑皮強奪我的刀,還打我!”
街坊們嚇得不敢上前勸,牛二反而大吼:“你說我打你,就是打你,又怎麼樣?”他揮拳猛襲,楊志一閃躲開,立刻抄起刀,一刀捅進牛二的額頭,牛二倒地。楊志接着又連刺兩刀,血流滿地,當場斃命。
楊志大喊:“我殺了這個潑皮,絕不會連累你們!你們都來官府出首,告他殺人!”衆人紛紛趕到,一齊向開封府告狀。府尹見是自己人自行投案,便免了他入門的刑罰,命人戴上長枷,派差官和仵作去天漢州橋現場驗屍,查清案情。衆人供認,楊志被認定是“一時鬥毆誤傷”,判爲死囚。
楊志被關進死囚牢裏,獄卒們見他是個有情有義的好漢,都不問他要錢,反而對他格外照顧。街上的百姓也感動,紛紛湊錢送飯,替他買些日用品。官府也因他除了一害,又無冤家,便將案情輕判。經過三推六問,最終認定是“鬥毆致死”,免去重罪,只打二十脊杖,刺了兩行字,發落爲“充軍”——即發配到北京大名府留守司當兵。
那口寶刀被官府收繳,歸庫。楊志戴枷上路,被兩個差人張龍、趙虎押着,一路上受到路人同情,不少人送錢送物,說:“楊大哥是爲民除害的好漢,一路保重!”張龍、趙虎也答應照顧他,說:“我們自己也認得他是好漢,不必多說。”楊志謝過衆人,其餘財物都留着做盤纏。
後來,楊志到了北京,投宿一家客棧,正巧北京大名府留守司的留守梁中書,是東京太師蔡京的女婿。梁中書早年就聽說過楊志的名聲,見他才貌雙全,又曾是高官之後,便特別欣賞他,想提拔他當“副牌軍”,每月可領一份俸祿。
於是梁中書傳令,要全軍在東郭門集合演武比試,來測試武藝。當晚,梁中書親自召見楊志,問:“你有本事嗎?”楊志說:“我早年武舉出身,當過制使,十八般武藝都習過,如今蒙恩提拔,真是如撥雲見日。”梁中書大喜,賞他一套盔甲,讓他當副牌軍。
次日清晨,風和日暖,梁中書帶楊志上馬,前往東郭門教場。教場裏,軍將們肅立恭迎,演武廳上,正中坐了銀椅,兩邊排列着指揮使、團練使、副將等軍官,前後都是百名將校,氣勢逼人。
教場中鼓聲雷動,鑼鼓齊鳴,軍士列陣。梁中書先讓副牌周謹表演槍法,周謹英勇挺槍,衆人鼓掌叫好。接着,梁中書說:“讓東京來的楊志上場,和周謹比試武藝!”楊志也挺槍上陣,一躍而出。
周謹見他是“配軍”,怒氣衝衝說:“哪個賊配軍敢來和我比槍!”兩人一碰面,頓時交手。楊志槍法靈活,左右穿梭,周謹雖勇猛,卻始終奈何不了他。這場比武雖未分勝負,卻讓所有人都大開眼界。楊志的英勇表現,震懾了全場,也讓他名聲大震。
後來,這故事還在繼續——這場比武,竟然引出了梁山泊上更多英雄的登場,一場更大的傳奇,也悄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