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 詩曰: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菸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
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但見:
祥雲迷鳳閣,瑞氣罩龍樓。含煙御柳拂旌旗,帶露宮花迎劍戟。天香影裏,玉簪珠履聚丹墀;仙樂聲中,繡襖錦衣扶御駕。珍珠簾卷,黃金殿上現金輿;鳳尾扇開,白玉階前停寶輦。隱隱淨鞭三下響,層層文武兩班齊。
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只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師瘟疫盛行,民不聊生,傷損軍民多矣。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以禳天災,救濟萬民。”天子聽奏,急敕翰林院隨即草詔: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不料其年瘟疫轉盛。仁宗天子聞知,龍體不安。復會百官,衆皆計議。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啓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范仲淹。拜罷起居,奏曰:“目今天災盛行,軍民塗炭,日夕不能聊生,人遭縲紲之厄。以臣愚意,要禳此災,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就京師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奏聞上帝,可以禳保民間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學士草詔一道,天子御筆親書,並降御香一炷,欽差內外提點殿前太尉洪信爲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天師張真人星夜臨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親將丹詔付與洪太尉爲使,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領了聖敕,辭別天子,不敢久停。從人背了詔書,金盒子盛了御香,帶了數十人,上了鋪馬,一行部從,離了東京,取路徑投信州貴溪縣來。於路上但見:
遙山疊翠,遠水澄清。奇花綻錦繡鋪林,嫩柳舞金絲拂地。風和日暖,時過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郵亭驛館。羅衣盪漾紅塵內,駿馬驅馳紫陌中。
且說太尉洪信齎擎御書丹詔,一行人從上了路途,夜宿郵亭,朝行驛站,遠程近接,渴飲飢餐,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隨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衆,準備接詔。次日,衆位官同送太尉到於龍虎山下。只見上清宮許多道衆,鳴鐘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詔,直至上清宮前下馬。太尉看那宮殿時,端的是好座上清宮。但見:
青松屈曲,翠柏陰森。門懸敕額金書,戶列靈符玉篆。虛皇壇畔,依稀垂柳名花;煉藥爐邊,掩映蒼松老檜。左壁廂天丁力士,參隨着太乙真君;右勢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髮仗劍,北方真武踏龜蛇;靸履頂冠,南極老人伏龍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後列三十二帝天子。階砌下流水潺湲,牆院後好山環繞。鶴生丹頂,龜長綠毛。樹梢頭獻果蒼猿,莎草內銜芝白鹿。三清殿上鳴金鐘,道士步虛;四聖堂前敲玉磬,真人禮斗。獻香臺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將瑤壇,赤日影搖紅瑪瑙。早來門外祥雲現,疑是天師送老君。
當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清殿上,請將詔書,居中供養着。洪太尉便問監宮真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真人向前稟道:“好教太尉得知: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於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因此不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詔,如何得見?”真人答道:“容稟:詔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太尉到方丈獻茶,再煩計議。”當時將丹詔供養在三清殿上,與衆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俱備。齋罷,太尉再問真人道:“既然天師在山頂庵中,何不着人請將下來相見,開宣丹詔?”真人稟道:“太尉,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清高自在,倦惹凡塵。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未嘗下山。貧道等如常亦難得見,怎生教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目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爲使,齎捧御書丹詔,親奉龍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稟道:“朝廷天子要救萬民,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詔書,焚燒御香,步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志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太尉聽說便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誠!既然恁地,依着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
次日五更時分,衆道士起來,備下香湯齋供。請太尉起來,香湯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腳下穿上麻鞋草履,喫了素齋,取過丹詔,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樑上,手裏提着銀手爐,降降地燒着御香。許多道衆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真人又稟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顧志誠上去。”太尉別了衆人,口誦天尊寶號,縱步上山來。將至半山,望見大頂直侵霄漢,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盤地角,頂接天心。遠觀磨斷亂雲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謂之山,側石通道謂之岫,孤嶺崎嶇謂之路,上面極平謂之頂,頭圓下壯謂之巒,隱虎藏豹謂之穴,隱風隱雲謂之巖,高人隱居謂之洞,有境有界謂之府,樵人出沒謂之徑,能通車馬謂之道,流水有聲謂之澗,古渡源頭謂之溪,巖崖滴水謂之泉。左壁爲掩,右壁爲映。出的是雲,納的是霧。錐尖象小,崎峻似峭,懸空似險,削如平。千峯競秀,萬壑爭流。瀑布斜飛,藤蘿倒掛。虎嘯時風生谷口,猿啼時月墜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里多路,看看腳痠腿軟,正走不動,口裏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公子,在京師時重茵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裏,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氣喘。只見山凹裏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松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喫了一驚,叫聲:“阿呀!”撲地望後便倒。偷眼看那大蟲時,但見:
毛披一帶黃金色,爪露銀鉤十八隻。
睛如閃電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勢猙獰,擺尾搖頭聲霹靂。
山中狐兔盡潛藏,澗下獐狍皆斂跡。
那大蟲望着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唬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重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裏連聲叫苦。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纔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着,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裏嘆了數口氣,怨道:皇帝御限,差俺來這裏,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只覺得那裏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衝將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裏簌簌地響,搶出一條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太尉見了,又喫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望後便倒在盤砣石邊。微閃開眼來看那蛇時,但見:
昂首驚飆起,掣目電光生。動盪則折峽倒岡,呼吸則吹雲吐霧。鱗甲亂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銀。
那條大蛇徑搶到盤砣石邊,朝着洪太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太尉方纔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粟子比餶飿兒大小。口裏罵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整頓身上詔敕並衣服巾幘,卻待再要上山去。正欲移步,只聽得松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太尉定睛看時,只見那一個道童,倒騎着一頭黃牛,橫吹着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太尉看那道童時,但見:
頭綰兩枚丫髻,身穿一領青衣;腰間絛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並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
昔日呂洞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
草鋪橫野六七里,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只見那個道童,笑吟吟地騎着黃牛,橫吹着那管鐵笛,正過山來。洪太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那裏來?認得我麼?”道童不採,只顧吹笛。太尉連問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鐵笛,指着洪太尉說道:“你來此間,莫非要見天師麼?”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說:“我早間在草菴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朝中今上仁宗天子,差個洪太尉齎擎丹詔御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太尉再問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着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分付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纔驚唬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太尉拿着提爐,再尋舊路,奔下山來。衆道士接着,請至方丈坐下。真人便問太尉道:“曾見天師麼?”太尉說道:“我是朝廷中貴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喫了這般辛苦,爭些兒送了性命!爲頭上至半山裏,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個山嘴,竹藤裏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盡是你這道衆,戲弄下官!”真人複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探太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並不傷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動,方欲再上山坡,只見松樹傍邊轉出一個道童,騎着一頭黃牛,吹着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問他:‘那裏來識得俺麼?’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分付,早晨乘鶴駕雲望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回來。”真人道:“太尉可惜錯過,這個牧童正是天師。”太尉道:“他既是天師,如何這等猥獕?”真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常。他是額外之人,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爲道通祖師。”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真師,當面錯過!”真人道:“太尉但請放心,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這場醮事祖師已都完了。”太尉見說,方纔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請將丹詔收藏於御書匣內放了,留在上清宮中,龍香就三清殿上燒了。當日方丈內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已後,真人道衆並提點執事人等請太尉遊山。太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隨着,步行出方丈,前面兩個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玩許多景緻。三清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驅邪殿。諸宮看遍,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搗椒紅泥牆;正面兩扇硃紅槅子;門上使着胳膊大鎖鎖着,交叉上面貼着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着朱印;檐前一面硃紅漆金字牌額,上書四個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太尉尉指着門道:“此殿是甚麼去處?”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鎖鎮魔王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着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祖老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不敢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鎖用銅汁灌鑄,誰知裏面的事。小道自來住持本宮三十餘年,也只聽聞。”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麼模樣。”真人告道:“太尉,此殿決不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諸人不許擅開。”太尉笑道:“胡說!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鎖鎮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鑑之書,何曾見鎖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內。快疾與我打開,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稟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於人。”太尉大怒,指着道衆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衆道士阻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真人等懼怕太尉權勢,只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錘打開大鎖。衆人把門推開,看裏面時,黑洞洞地,但見:
昏昏默默,查查冥冥。數百年不見太陽光,億萬載難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東西。黑煙靄靄撲人寒,冷氣陰陰侵體顫。人跡不到之處,妖精往來之鄉。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兩手不見掌。常如三十夜,卻似五更時。
衆人一齊都到殿內,黑暗暗不見一物。太尉教從人取十數個火把點着,將來打一照時,四邊並無別物,只中央一個石碑,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趺坐,太半陷在泥裏。照那碑碣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籙,人皆不識。照那碑後時,卻有回個真字大書,鑿着“遇洪而開”。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湊巧遇着洪信。豈不是天數!洪太尉看了這四個字,大喜,便對真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卻怎地數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教我開看,卻何妨!我想這個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火工人等,將鋤頭鐵鍬來掘開。”真人慌忙諫道:“太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於人,不當穩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衆,省得甚麼!碑上分明鑿着遇我教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真人又三回五次稟道:“恐有不好。”太尉那裏肯聽。只得聚集衆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齊併力掘那石龜,半日方纔掘得起。又掘下去,約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圍。洪太尉叫再掘起來。真人又苦稟道:“不可掘動!”太尉那裏肯聽。衆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扛起,看時,石板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只見穴內刮剌剌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嶽撼山崩。錢塘江上,潮頭浪擁出海門來;泰華山頭,巨靈神一劈山峯碎。共工奮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威,飛錘擊碎了始皇輦。一風撼折千竿竹,十萬軍中半夜雷。
那一聲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裏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衝上半天裏,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衆人喫了一驚,發聲喊,都走了,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內奔將出來,推倒攧翻無數。驚得洪太尉目睜癡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見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問道:“走了的卻是甚麼妖魔?”那真人言不過數句,話不過一席,說出這個緣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穩,晝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猛虎,蓼兒窪內聚飛龍。畢竟龍虎山真人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在大宋仁宗年間,嘉祐三年三月三日清晨五更三點,皇帝坐在紫宸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天空祥雲繚繞,瑞氣升騰,宮苑裏百花盛放,宮花迎風,御柳拂動,香霧繚繞,樂聲陣陣,百官列班整齊,莊嚴有序。
當時,宰相趙哲和文彥博上前奏道:“如今京城瘟疫猖獗,百姓苦不堪言,軍民傷亡無數。懇請陛下開恩,減輕刑罰,減免賦稅,以化解天災,救民於水火。”
仁宗聽後,立刻下令詔書:全國罪犯全部赦免,民間賦稅全部免除;並命京城各宮觀寺廟設法祈福,驅除瘟疫。
可瘟疫卻越演越烈,仁宗得知後,身體也日漸不適。他再次召集衆臣商議,一位大臣越級上奏,正是參知政事范仲淹。他跪下請安後說:“如今天災蔓延,百姓流離失所,日夜難安。我建議,請天師張真人來京,主持一場三千六百次的‘羅天大醮’,向天帝稟告災情,祈求天下平安。”
仁宗點頭同意,立即命翰林學士起草詔書,由自己親自書寫,還特製了一支御香,派殿前太尉洪信作爲使者,連夜趕赴江西信州龍虎山,邀請張天師前來祈禳瘟疫。
洪信帶着詔書與御香,帶領數十人,出發前往龍虎山。一路上風景如畫:青山疊翠,溪水清澈,野花如錦,柳條輕舞,風和日暖,道路平直,宿在驛站,行進間不覺已走數日,終於抵達江西信州。
地方官員出城迎接,立即派人通知龍虎山上的道士,準備接詔。
次日,衆人將洪太尉送到山下。只見上清宮門前鐘鼓齊鳴,香花繚繞,幡旗飄揚,一片仙氣繚繞的景象。洪太尉一進宮門,只見宮殿宏偉,松柏蒼翠,金匾高懸,符籙林立。殿前有天丁力士、玉女金童,有北方真武、南極老人等神仙列陣,二十八宿、三十二帝天子列坐兩旁,仙樂悠揚,宛如仙境。
洪太尉問住持真人:“天師現在哪裏?”真人答道:“天師號‘虛靖天師’,性情高潔,厭倦塵世紛擾,已獨自住在龍虎山頂一間茅草小庵,不常下山。”
洪太尉問:“如今聖旨已到,怎能讓天師見我?”真人答:“這天師道行高深,神通廣大,從未下山,蹤跡難測。我們雖有道法,卻也難得見他。若要相見,非得太尉心誠,齋戒沐浴,脫去華服,不帶隨從,親自背起詔書,焚燒御香,步行上山,誠心禮拜,才能得見。”
洪太尉聽後,心裏一震:“我從京城一路來,飲食素淨,本心純正,怎會不誠?既然如此,明日清晨,我就獨自上山。”
當晚,衆人各自休息。
次日五更,道士們爲他準備香湯沐浴,換上粗布衣服,腳穿草鞋,喫素食,接過詔書,用黃羅布包裹背在背上,手中提着銀手爐,點燃御香。衆人護送他到後山,指明路。住持真人叮囑他:“你爲百姓祈救,切不可退縮,務必心誠。”
洪太尉告別衆人,口誦“天尊”真言,踏着山路向上走去。
行至半山,只見山勢雄偉,直插雲霄,峯巒疊翠,千峯競秀,萬壑爭流,瀑布飛瀉,藤蘿倒掛,虎嘯猿啼,風動山谷,宛如一幅水墨畫卷。
走了一段,他已是氣喘吁吁,腿腳痠軟,心中懊惱:“我是朝廷高官,平時錦衣玉食,住高樓,臥華筵,怎會穿草鞋走這崎嶇山路?這天師到底在哪兒?我受這麼多苦!”
剛走幾步,忽然一陣狂風捲起,松林後轟然巨響,一隻巨大的吊睛白額大蟲撲面而至!洪太尉嚇得直叫“啊”,整個人倒地。
他抬頭看那大蟲:金毛披身,銀爪十八隻,眼神如電,獠牙如戟,咆哮聲似雷動,嚇得山中野獸紛紛逃散。它盤旋一番,跳下山坡,消失不見。
洪太尉癱在樹根下,嚇得魂飛魄散,牙齒打顫,心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全身麻木,像被抽了筋,連聲叫苦。
過了片刻,那巨獸又回來,把香爐拾起,繼續上山,決心要找到天師。
再走三五十步,他心中怨憤:“這皇帝派我來,卻讓我受如此驚嚇!”
正說着,又起一陣風,竹藤叢中“嘩啦”一響,跳出一條雪花般大的大蛇,頭昂尾卷,鱗甲如玉,金光四射,吐出毒氣直撲洪太尉面龐!
洪太尉驚得魂飛魄散,三魂出竅,七魄散亂。那蛇見他後,一閃即沒,只留下毒氣。
他掙扎着爬起,痛罵道士:“你們無禮!故意設局,嚇我一跳!若找不到天師,我回去定要報復!”
他重新拾起手爐,整理好衣冠,正要再上山,忽聽松林深處傳來清越笛聲,漸漸清晰。
他定睛一看,只見一個道童倒騎黃牛,橫吹鐵笛,悠悠走過。
洪太尉驚問:“你是哪來的?認得我嗎?”道童不答,只管吹笛。
洪太尉連問幾聲,道童卻大笑,指着他說:“你來此,莫不是要見天師?我早聽說,天師說:‘朝廷仁宗差洪太尉來,帶詔書香,來請我往京城主持大醮。我已乘鶴駕雲去,不見蹤影了。’你別上去,山上猛獸毒蟲無數,會要了你的命!”
洪太尉問:“你不會騙人吧?”道童一笑,也不回應,轉身離去。
洪太尉心想:“這孩子怎麼知道這麼多?一定是天師親授,早有安排。”他猶豫再三,覺得如此驚險,不如直接下山。
他收拾好東西,返回原路,回到上清宮。
道士們接他坐下,住持問:“你見過天師嗎?”
洪太尉說:“我怎麼走山路,受這麼多苦!半山見大蟲,又遇毒蛇,險些送命!你們分明是故意玩我!”
住持說:“我們怎敢冒犯朝廷重臣?這是天師故意測試你之心誠。山上雖然有猛獸毒蟲,但並未傷人。”
洪太尉又說:“我正要上山時,見一個道童騎牛吹笛,說天師已走,乘雲而去。因此我只好回來。”
住持答:“你錯失良機,那個道童,正是天師。”
洪太尉驚訝:“他怎麼像個牧童?”
住持說:“這天師非凡,年少卻道行通神,能顯化四方,是百姓敬仰的‘道通祖師’。”
洪太尉悔恨道:“我當面錯過真師,真是有眼無珠!”
住持安慰說:“天師已下旨說他已前往京城,等你回京時,大醮已圓滿結束。”
洪太尉聽了,心中安定。住持安排宴席,將詔書和御香妥善保管,當晚暢飲。
次日清晨,住持帶衆人遊山。洪太尉歡欣不已,一路參觀宮殿。三清殿豪華巍峨,左廊有九天、紫微、北極殿,右廊有太乙、三官、驅邪殿。後來,行至右廊後,見一座殿門,紅牆,朱門,門上掛着巨鎖,層層封皮,皆有朱印,門額上書四個大字:“伏魔之殿”。
洪太尉問:“這是什麼殿?”
住持答:“這是歷代天師鎮守魔王的殿。”
“爲何封得如此嚴密?”
“這是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後每代天師都加一道封皮,以防泄露。如今已有八九代,誓不輕開。此鎖是用銅汁灌鑄,內部究竟爲何,我們也不清楚。”
洪太尉聽後心中疑惑,說:“我試試看,打開看看!”
住持說:“此殿絕不能開,先祖明令禁止。”
洪太尉冷笑:“你們騙人!設這‘魔王之殿’,只爲炫耀道法,假稱鎮魔!我讀過書,從無此術!神鬼之境,隔絕幽冥,哪裏有魔王?快開門,讓我看看!”
住持再三勸阻:“恐有災禍,萬不可開!”
洪太尉大怒,指着道人罵:“你們不讓我開門,我回朝後,先告你們違抗聖旨,阻撓宣詔;再告你們私設幻象,煽動百姓!一律追毀道籍,發配遠惡之地!”
道士們怕他權勢,只好請來火工,掀開封皮,砸開鐵鎖,打開殿門。
入內只見:黑暗無邊,陰風陣陣,不見日月,天地昏沉,人如盲人,伸手不見五指。衆人點起火把,照見中央立着一塊石碑,高約五六尺,龜形石座一半埋入泥土。碑上刻着龍章鳳篆,人皆不識。碑後卻隱約刻着四個大字:“遇洪而開”。
洪太尉大喜:“這分明是寫給我的!‘遇洪而開’,就是命我來開!我怎會錯過?這魔王必在石碑之下,快叫人拿鋤頭鐵鍬,把石碑挖開!”
住持連忙勸阻:“不可擅動,恐惹災禍!”
洪太尉不聽,下令挖碑。衆人合力將石碑推倒,挖開石龜,深挖三四尺,見一塊方丈大小的青石板。洪太尉再下令挖開。
住持再次阻攔:“不可,不可!”
洪太尉更怒:“碑上寫着‘遇洪而開’,你們竟敢阻攔?快挖!”
衆人終於將石板掀開,竟見一個深達萬丈的地洞!
“轟——”一聲巨響,如天崩地裂,似海浪翻騰,彷彿:
錢塘江潮頭撞向海門,泰華山峯被劈爲兩半,共工怒撞不周山,力士飛錘砸碎秦始皇輦車,風動千竿竹,萬軍半夜雷響!
剎那間,黑氣沖天而起,掀塌了半個殿角,黑氣衝上雲霄,化爲百道金光,向四面八方飛散!
衆人驚恐,紛紛逃散,扔下鋤頭鐵鍬,從殿中衝出,推倒翻滾。
洪太尉目瞪口呆,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奔到廊下,住持痛哭不止,說:“那不是普通的妖魔,是地下的‘魔’——被封了八百年的妖物!”
這下,京城皇帝連日難眠,晝夜食不下咽。原來,龍虎山的神祕,正是由此開始。究竟那“魔”是誰?又是如何逃脫的?下回,再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