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 第六十回 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

张永年反难杨修庞士元议取西蜀
  却说那进计于刘璋者,乃益州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其人生得额头尖,鼻偃齿露,身短不满五尺,言语有若铜钟。刘璋问曰:“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松曰:“某闻许都曹操,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为所灭,近又破马超,天下无敌矣。主公可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曹操兴兵取汉中,以图张鲁。则鲁拒敌不暇,何敢复窥蜀中耶?”刘璋大喜,收拾金珠锦绮,为进献之物,遣张松为使。松乃暗画西川地理图本藏之,带从人数骑,取路赴许都。早有人报入荆州。孔明便使人入许都打探消息。   却说张松到了许都馆驿中住定,每日去相府伺候,求见曹操。原来曹操自破马超回,傲睨得志,每日饮宴,无事少出,国政皆在相府商议。张松候了三日,方得通姓名。左右近侍先要贿赂,却才引入。操坐于堂上,松拜毕,操问曰:“汝主刘璋连年不进贡,何也?”松曰:“为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不能通进。”操叱曰:“吾扫清中原,有何盗贼?”松曰:“南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至少者亦带甲十余万,岂得为太平耶?”操先见张松人物猥琐,五分不喜;又闻语言冲撞,遂拂袖而起,转入后堂。左右责松曰:“汝为使命,何不知礼,一味冲撞?幸得丞相看汝远来之面,不见罪责。汝可急急回去!”松笑曰:“吾川中无诌佞之人也。”忽然阶下一人大喝曰:“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   松观其人,单眉细眼,貌白神清。问其姓名,乃太尉杨彪之子杨修,字德祖,现为丞相门下掌库主簿。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松知修是个舌辩之士,有心难之。修亦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遂邀出外面书院中,分宾主而坐,谓松曰:“蜀道崎岖,远来劳苦。”松曰:“奉主之命,虽赴汤蹈火,弗敢辞也。”修问:“蜀中风土何如?”松曰:“蜀为西郡,古号益州。路有锦江之险,地连剑阁之雄。回还二百八程,纵横三万余里。鸡鸣犬吠相闻,市井闾阎不断。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也!”修又问曰:“蜀中人物如何?”松曰:“文有相如之赋,武有伏波之才;医有仲景之能,卜有君平之隐。九流三教,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者,不可胜记,岂能尽数!”修又问曰:“方今刘季玉手下,如公者还有几人?”松曰:“文武全才,智勇足备,忠义慷慨之士,动以百数。如松不才之辈,车载斗量,不可胜记。”修曰:“公近居何职?”松曰:“滥充别驾之任,甚不称职。敢问公为朝廷何官?”修曰:“现为丞相府主簿。”松曰:“久闻公世代簪缨,何不立于庙堂,辅佐天子,乃区区作相府门下一吏乎?”杨修闻言,满面羞惭,强颜而答曰:“某虽居下寮,丞相委以军政钱粮之重,早晚多蒙丞相教诲,极有开发,故就此职耳。”松笑曰:“松闻曹丞相文不明孔、孟之道,武不达孙、吴之机,专务强霸而居大位,安能有所教诲,以开发明公耶?”修曰:“公居边隅,安知丞相大才乎?吾试令公观之。”呼左右于箧中取书一卷,以示张松。松观其题曰“孟德新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共一十三篇,皆用兵之要法。松看毕,问曰:“公以此为何书耶?”修曰:“此是丞相酌古准今,仿《孙子十三篇》而作。公欺丞相无才,此堪以传后世否?”松大笑曰:“此书吾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修曰:“丞相秘藏之书,虽已成帙,未传于世。公言蜀中小儿暗诵如流,何相欺乎?”松曰:“公如不信,吾试诵之。”遂将《孟德新书》,从头至尾,朗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修大惊曰:“公过目不忘,真天下奇才也!”后人有诗赞曰:“古怪形容异,清高体貌疏。语倾三峡水,目视十行书。胆量魁西蜀,文章贯太虚。百家并诸子,一览更无余。”   当下张松欲辞回。修曰:“公且暂居馆舍,容某再禀丞相,令公面君。”松谢而退。修入见操曰:“适来丞相何慢张松乎?”操曰:“言语不逊,吾故慢之。”修曰:“丞相尚容一祢衡,何不纳张松?”操曰:“祢衡文章,播于当今,吾故不忍杀之。松有何能?”修曰:“且无论其口似悬河,辩才无碍。适修以丞相所撰《孟德新书》示之,彼观一遍,即能暗诵,如此博闻强记,世所罕有。松言此书乃战国时无名氏所作,蜀中小儿,皆能熟记。”操曰:“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令扯碎其书烧之。修曰:“此人可使面君,教见天朝气象。”操曰:“来日我于西教场点军,汝可先引他来,使见我军容之盛,教他回去传说:吾即日下了江南,便来收川。”修领命。   至次日,与张松同至西教场。操点虎卫雄兵五万,布于教场中。果然盔甲鲜明,衣袍灿烂;金鼓震天,戈矛耀日;四方八面,各分队伍;旌旗扬彩,人马腾空。松斜目视之。良久,操唤松指而示曰:“汝川中曾见此英雄人物否?”松曰:“吾蜀中不曾见此兵革,但以仁义治人。”操变色视之。松全无惧意。杨修频以目视松。操谓松曰:“吾视天下鼠辈犹草芥耳。大军到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顺吾者生,逆吾者死。汝知之乎?”松曰:“丞相驱兵到处,战必胜,攻必取,松亦素知。昔日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绣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操大怒曰:“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杨修谏曰:“松虽可斩,奈从蜀道而来入贡,若斩之,恐失远人之意。”操怒气未息。荀彧亦谏。操方免其死,令乱棒打出。松归馆舍,连夜出城,收拾回川。松自思曰:“吾本欲献西川州郡与曹操,谁想如此慢人!我来时于刘璋之前,开了大口;今日怏怏空回。须被蜀中人所笑。吾闻荆州刘玄德仁义远播久矣,不如径由那条路回。试看此人如何,我自有主见。”于是乘马引仆从望荆州界上而来,前至郢州界口,忽见一队军马,约有五百余骑,为首一员大将,轻妆软扮,勒马前问曰:“来者莫非张别驾乎?”松曰:“然也。”那将慌忙下马,声喏曰:“赵云等候多时。”松下马答礼曰:“莫非常山赵子龙乎?”云曰:“然也,某奉主公刘玄德之命,为大夫远涉路途,鞍马驱驰,特命赵云聊奉酒食。”言罢,军士跪奉酒食,云敬进之。松自思曰:“人言刘玄德宽仁爱客,今果如此。”遂与赵云饮了数杯,上马同行。来到荆州界首,是日天晚,前到馆驿,见驿门外百余人侍立,击鼓相接。一将于马前施礼曰:“奉兄长将令,为大夫远涉风尘,令关某洒扫驿庭,以待歇宿。”松下马,与云长、赵云同入馆舍。讲礼叙坐。须臾,排上酒筵,二人殷勤相劝。饮至更阑,方始罢席,宿了一宵。   次日早膳毕,上马行不到三五里,只见一簇人马到。乃是玄德引着伏龙、凤雏,亲自来接。遥见张松,早先下马等候。松亦慌忙下马相见。玄德曰:“久闻大夫高名,如雷灌耳。恨云山遥远,不得听教。今闻回都,专此相接。倘蒙不弃,到荒州暂歇片时,以叙渴仰之思,实为万幸!”松大喜,遂上马并辔入城。至府堂上各各叙礼,分宾主依次而坐,设宴款待。饮酒间,玄德只说闲话,并不提起西川之事。松以言挑之曰:“今皇叔守荆州,还有几郡?”孔明答曰:“荆州乃暂借东吴的,每每使人取讨。今我主因是东吴女婿,故权且在此安身。”松曰:“东吴据六郡八十一州,民强国富,犹且不知足耶?”庞统曰:“吾主汉朝皇叔,反不能占据州郡;其他皆汉之蟊贼,却都恃强侵占地土;惟智者不平焉。”玄德曰:“二公休言。吾有何德,敢多望乎?”松曰:“不然。明公乃汉室宗亲,仁义充塞乎四海。休道占据州郡,便代正统而居帝位,亦非分外。”玄德拱手谢曰:“公言太过,备何敢当!”   自此一连留张松饮宴三日,并不提起川中之事。松辞去,玄德于十里长亭设宴送行。玄德举酒酌松曰:“甚荷大夫不外,留叙三日;今日相别,不知何时再得听教。”言罢,潸然泪下。张松自思:“玄德如此宽仁爱士,安可舍之?不如说之,令取西川。”乃言曰:“松亦思朝暮趋侍,恨未有便耳。松观荆州:东有孙权,常怀虎踞;北有曹操,每欲鲸吞。亦非可久恋之地也。”玄德曰:“故知如此,但未有安迹之所。”松曰:“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民殷国富;智能之士,久慕皇叔之德。若起荆襄之众,长驱西指,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玄德曰:“备安敢当此?刘益州亦帝室宗亲,恩泽布蜀中久矣。他人岂可得而动摇乎?”松曰:“某非卖主求荣;今遇明公,不敢不披沥肝胆:刘季玉虽有益州之地,禀性暗弱,不能任贤用能;加之张鲁在北,时思侵犯;人心离散,思得明主。松此一行,专欲纳款于操;何期逆贼恣逞奸雄,傲贤慢士,故特来见明公。明公先取西川为基,然后北图汉中,收取中原,匡正天朝,名垂青史,功莫大焉。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松愿施犬马之劳,以为内应。未知钧意若何?”玄德曰:“深感君之厚意。奈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松曰:“大丈夫处世,当努力建功立业,著鞭在先。今若不取,为他人所取,悔之晚矣。”玄德曰:“备闻蜀道崎岖,千山万水,车不能方轨,马不能联辔;虽欲取之,用何良策?”松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曰:“松感明公盛德,敢献此图。但看此图,便知蜀中道路矣。”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俱载明白。松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玄德拱手谢曰:“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松曰:“松遇明主,不得不尽情相告,岂敢望报乎?”说罢作别。孔明命云长等护送数十里方回。张松回益州,先见友人法正。正字孝直,右扶风郿人也,贤士法真之子。松见正,备说曹操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吾已将益州许刘皇叔矣。专欲与兄共议。法正曰:“吾料刘璋无能,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少顷,孟达至。达字子庆,与法正同乡。达入,见正与松密语。达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将欲献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试猜之,合献与谁?”达曰:“非刘玄德不可。”三人抚掌大笑。法正谓松曰:“兄明日见刘璋,当若何?”松曰:“吾荐二公为使,可往荆州。”二人应允。   次日,张松见刘璋。璋问:“干事若何?”松曰:“操乃汉贼,欲篡天下,不可为言。彼已有取川之心。”璋曰:“似此如之奈何?”松曰;“松有一谋,使张鲁、曹操必不敢轻犯西川。”璋曰:“何计?”松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后,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矣。”璋曰:“吾亦有此心久矣。谁可为使?”松曰:“非法正、孟达,不可往也。”璋即召二人入,修书一封,令法正为使,先通情好;次遣孟达领精兵五千,迎玄德入川为援。正商议间,一人自外突入,汗流满面,大叫曰:“主公若听张松之言,则四十一州郡,已属他人矣!”松大惊;视其人,乃西阆中巴人,姓黄,名权,字公衡,现为刘璋府下主簿。璋问曰:“玄德与我同宗,吾故结之为援;汝何出此言?”权曰:“某素知刘备宽以待人,柔能克刚,英雄莫敌;远得人心,近得民望;兼有诸葛亮、庞统之智谋,关、张、赵云、黄忠、魏延为羽翼。若召到蜀中,以部曲待之,刘备安肯伏低做小?若以客礼待之,又一国不容二主。今听臣言,则西蜀有泰山之安;不听臣言,则主公有累卵之危矣。张松昨从荆州过,必与刘备同谋。可先斩张松,后绝刘备,则西川万幸也。”璋曰:“曹操、张鲁到来,何以拒之?”权曰:“不如闭境绝塞,深沟高垒,以待时清。”璋曰:“贼兵犯界,有烧眉之急;若待时清,则是慢计也。”遂不从其言,遣法正行。又一人阻曰:“不可!不可!”璋视之,乃帐前从事官王累也。累顿首言曰:“主公今听张松之说,自取其祸。”璋曰:“不然。吾结好刘玄德,实欲拒张鲁也。”累曰:“张鲁犯界,乃癣疥之疾;刘备入川,乃心腹之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今若召来,西川休矣!”璋叱曰:“再休乱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便教扶二人出。遂命法正便行。   法正离益州,径取荆州,来见玄德。参拜已毕,呈上书信。玄德拆封视之。书曰:“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久伏电天,蜀道崎岖,未及赍贡,甚切惶愧。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尚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专人谨奉尺书,上乞钧听。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书不尽言,耑候车骑。”   玄德看毕大喜,设宴相待法正。酒过数巡,玄德屏退左右,密谓正曰:“久仰孝直英名,张别驾多谈盛德。今获听教,甚慰平生。”法正谢曰:“蜀中小吏,何足道哉!盖闻马逢伯乐而嘶,人遇知己而死。张别驾昔日之言,将军复有意乎?”玄德曰:“备一身寄客,未尝不伤感而叹息。尝思鹪鹩尚存一枝,狡兔犹藏三窟,何况人乎?蜀中丰余之地,非不欲取;奈刘季玉系备同宗,不忍相图。”法正曰:“益州天府之国,非治乱之主,不可居也,今刘季玉不能用贤,此业不久必属他人。今日自付与将军,不可错失。岂不闻逐兔先得之语乎?将军欲取,某当效死。”玄德拱手谢曰:“尚容商议。”   当日席散,孔明亲送法正归馆舍。玄德独坐沉吟。庞统进曰:“事当决而不决者,愚人也。主公高明,何多疑耶?”玄德问曰:“以公之意,当复何如?”统曰:“荆州东有孙权,北有曹操,难以得志。益州户口百万,土广财富,可资大业。今幸张松、法正为内助,此天赐也。何必疑哉?”玄德曰:“今与吾水火相敌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吾不忍也。”庞统笑曰:“主公之言,虽合天理,奈离乱之时,用兵争强,固非一道;若拘执常理,寸步不可行矣,宜从权变。且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汤、武之道也。若事定之后,报之以义,封为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被他人取耳。主公幸熟思焉。”玄德乃恍然曰:“金石之言,当铭肺腑。”于是遂请孔明,同议起兵西行。孔明曰:“荆州重地,必须分兵守之。”玄德曰:“吾与庞士元、黄忠、魏延前往西川;军师可与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守荆州。”孔明应允。于是孔明总守荆州;关公拒襄阳要路,当青泥隘口;张飞领四郡巡江,赵云屯江陵,镇公安。玄德令黄忠为前部,魏延为后军,玄德自与刘封、关平在中军。庞统为军师,马步兵五万,起程西行。临行时,忽廖化引一军来降。玄德便教廖化辅佐云长以拒曹操。   是年冬月,引兵望西川进发。行不数程,孟达接着,拜见玄德,说刘益州令某领兵五千远来迎接。玄德使人入益州,先报刘璋。璋便发书告报沿途州郡,供给钱粮。璋欲自出涪城亲接玄德,即下令准备车乘帐幔,旌旗铠甲,务要鲜明。主簿黄权入谏曰:“主公此去,必被刘备之害,某食禄多年,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计。望三思之!”张松曰:“黄权此言,疏间宗族之义,滋长寇盗之威,实无益于主公。”璋乃叱权曰:“吾意已决,汝何逆吾!”权叩首流血,近前口衔璋衣而谏。璋大怒,扯衣而起。权不放,顿落门牙两个。璋喝左右,推出黄权。权大哭而归。璋欲行,一人叫曰:“主公不纳黄公衡忠言,乃欲自就死地耶!”伏于阶前而谏。璋视之,乃建宁俞元人也,姓李,名恢。叩首谏曰:“窃闻君有诤臣,父有诤子。黄公衡忠义之言,必当听从。若容刘备入川,是犹迎虎于门也。”璋曰:“玄德是吾宗兄,安肯害吾?再言者必斩!”叱左右推出李恢。张松曰:“今蜀中文官各顾妻子,不复为主公效力;诸将恃功骄傲,各有外意。不得刘皇叔,则敌攻于外,民攻于内,必败之道也。”璋曰:“公所谋,深于吾有益。”次日,上马出榆桥门。人报从事王累,自用绳索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仗剑,口称如谏不从,自割断其绳索,撞死于此地。刘璋教取所执谏章观之。其略曰:“益州从事臣王累,泣血恳告:窃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会盟于武关,为秦所困。今主公轻离大郡,欲迎刘备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倘能斩张松于市,绝刘备之约,则蜀中老幼幸甚,主公之基业亦幸甚!”刘璋观毕,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后人有诗叹曰:“倒挂城门捧谏章,拚将一死报刘璋。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刘璋将三万人马往涪城来。后军装载资粮饯帛一千余辆,来接玄德。却说玄德前军已到垫江。所到之处,一者是西川供给;二者是玄德号令严明,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斩:于是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扶老携幼,满路瞻观,焚香礼拜。玄德皆用好言抚慰。却说法正密谓庞统曰:“近张松有密书到此,言于涪城相会刘璋,便可图之。机会切不可失。”统曰:“此意且勿言。待二刘相见,乘便图之。若预走泄,于中有变。”法正乃秘而不言。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璋已到,使人迎接玄德。两军皆屯于涪江之上。玄德入城,与刘璋相见,各叙兄弟之情。礼毕,挥泪诉告衷情。饮宴毕,各回寨中安歇。   璋谓众官曰:“可笑黄权、王累等辈,不知宗兄之心,妄相猜疑。吾今日见之,真仁义之人也。吾得他为外援,又何虑曹操、张鲁耶?非张松则失之矣。”乃脱所穿绿袍,并黄金五百两,令人往成都赐与张松。时部下将佐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一班文武官曰:“主公且休欢喜。刘备柔中有刚,其心未可测,还宜防之。”璋笑曰:“汝等皆多虑。吾兄岂有二心哉!”众皆嗟叹而退。   却说玄德归到寨中。庞统入见曰:“主公今日席上见刘季玉动静乎?”玄德曰:“季玉真诚实人也。”统曰:“季玉虽善,其臣刘璝、张任等皆有不平之色,其间吉凶未可保也。以统之计,莫若来日设宴,请季玉赴席;于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主公掷杯为号,就筵上杀之;一拥入成都,刀不出鞘,弓不上弦,可坐而定也。”玄德曰:“季玉是吾同宗,诚心待吾;更兼吾初到蜀中,恩信未立;若行此事,上天不容,下民亦怨。公此谋,虽霸者亦不为也。”统曰:“此非统之谋,是法孝直得张松密书,言事不宜迟,只在早晚当图之。”言未已,法正入见,曰:“某等非为自己,乃顺天命也。”玄德曰:“刘季玉与吾同宗,不忍取之。”正曰:“明公差矣。若不如此,张鲁与蜀有杀母之仇,必来攻取。明公远涉山川,驱驰士马,既到此地,进则有功,退则无益。若执狐疑之心,迁延日久,大为失计。且恐机谋一泄,反为他人所算。不若乘此天与人归之时,出其不意,早立基业,实为上策。”庞统亦再三相劝。正是:人主几番存厚道,才臣一意进权谋。   未知玄德心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譯文:

话说那个给刘璋出谋划策的人,是益州的别驾,姓张,名松,字永年。他相貌奇特,额头高耸,鼻子低垂,牙齿外露,个子也不高,不到五尺。说话声音像铜钟一样响亮,显得非常威严。

刘璋问他:“别驾有什么高见,可以解除张鲁对我们的威胁?”
张松说:“我听说,许都的曹操已经扫平中原,吕布、袁绍等人全都被他消灭,最近又打败了马超,天下无敌了。主公如果准备一些贵重礼物,我亲自前往许都,向曹操说,他应该出兵攻打汉中,以图谋张鲁。这样一来,张鲁就顾不过来防守,哪还敢打我们蜀地的主意?”
刘璋一听,非常高兴,立刻准备了金珠、锦缎、丝绸等贵重礼品,派张松作为使臣去许都。

张松悄悄地把西川的地理图藏在了袖子里,带了几个随从,骑马出发前往许都。消息很快传到了荆州,诸葛亮立即派人去许都打探情况。

张松抵达许都,住在官府的驿馆里,每天去相府等候,希望能见曹操。其实曹操自从打败马超回来后,自以为天下无敌,整天饮酒作乐,很少出门,国家大事全由丞相府商议。

张松等了三天才终于见到了曹操。身边的近侍先要收贿赂,才让张松进去。曹操坐在厅堂上,张松一拜,曹操问:“你主公安年不进贡,是什么原因?”
张松说:“因为路途艰险,有盗匪出没,无法通路。”
曹操大声斥责:“我扫平了中原,哪来的盗贼?”
张松说:“南方有孙权,北方有张鲁,西边还有刘备,这些人都各有十几万兵力,怎么能说是太平盛世呢?”

曹操一看张松身材矮小,心中就有些不悦;又听他说话冲撞,立刻站起来,走进后堂。身边的人责备道:“你身为使臣,怎么不懂礼节,一味冲撞?幸亏丞相看你是远道而来,才没责罚你。你快点回去吧!”
张松笑了笑说:“我四川没有会阿谀奉承的人啊!”
忽然,阶下一个人大声喝道:“你四川不会谄媚,那中原难道就没有谄媚的人吗?”

张松一看,这人眉毛细长,眼睛清澈,相貌清秀。他问是谁,原来是太尉杨彪的儿子,叫杨修,字德祖,现在是曹操手下掌管库房的主簿。杨修博学多才,能言善辩,自以为才华盖世,瞧不起别人。

当看到张松说话不客气,杨修立刻带他到外面的书院,设宾主之位,笑着说:“蜀地山路崎岖,你远道而来,一定很辛苦吧?”
张松回答:“奉主公之命,哪怕赴汤蹈火,我也绝不推辞。”
杨修问:“蜀地的风土人情怎么样?”
张松说:“蜀地是西部的要地,古称益州。有锦江的险要地势,又有剑阁的雄壮。往返两百八十里,纵横三万里。鸡犬之声可以相闻,市井街巷不断。土地肥沃,年年丰收,从不遭遇水旱;百姓富足,生活安乐,常常有丝竹之声。所产粮食和物产,堆积如山,天下也比不上!”

杨修又问:“蜀地的人才怎么样?”
张松说:“文有司马相如的赋,武有班超的才能;医有张仲景的医术,卜卦有子平的隐士之才。各种人才,出类拔萃,数不胜数,哪里能说得完呢!”

杨修又问:“现在刘璋手下,像你这样的才士有多少?”
张松说:“文武全才,智勇双全,忠义豪迈的人,数以百计。像我这样不才的,车载斗量,多到数不清。”
杨修问:“您现在担任什么职务?”
张松说:“我不过是勉强担任别驾一职,实在称不上。请问您担任朝廷什么官职?”
杨修说:“我现在是丞相府的主簿。”
张松说:“我早就听说您出身名门,为何不入朝廷为官,辅佐天子,反而只做丞相府里一个小吏呢?”

杨修一听,脸上顿时羞红,勉强答道:“虽然我职位低微,但丞相把我安排负责军政和钱粮,每天教导我,对我非常赏识,所以我才留在这职位上。”
张松笑着说:“我听说曹操不懂孔孟的治国之道,不懂孙武、吴起的用兵机巧,只靠武力称霸,怎么可能有本事教导您呢?”
杨修说:“您在边远之地,怎么能懂得丞相的才华呢?我来为您展示一下。”

他叫人从箱子里取出一本书,递给张松。书名是《孟德新书》。张松翻开一看,是十三篇,全是打仗的策略。他读完一遍,问:“这书叫什么?”
杨修说:“这是丞相根据古人的智慧,模仿《孙子兵法》而写的。您说丞相没有才谋,这书传到后世,难道不值得传世吗?”
张松大笑:“这书不就是战国时期无名之辈写的吗?我们四川的小孩都背得滚瓜烂熟,怎么会是‘新书’?这是曹操偷的,就想瞒着您罢了!”
杨修说:“这是丞相秘密保存的专著,早已成册,还没传出去。您说四川孩子都能背,这不骗人吗?”
张松说:“如果您不信,我来背一遍。”

他把《孟德新书》从头到尾完整地背了一遍,一字不差。杨修大吃一惊:“您过目不忘,真是天下罕见的奇才啊!”
后人有诗赞道:“奇异相貌,清高体貌。谈吐如江河倾泻,目光如十行书卷。胆识远超西蜀,文采贯通宇宙。博通百家,一目了然,什么也不落下。”

当天张松准备告辞回去。杨修说:“您先暂住馆舍,我再回禀丞相,让他亲自接见您。”
张松感谢后离开。杨修进入曹操的内厅,说:“刚才丞相为何轻慢张松?”
曹操说:“他说话不恭敬,所以我才冷淡他。”
杨修说:“丞相既然欣赏祢衡,为何不接纳张松?”
曹操说:“祢衡的文章在当时很有名,我舍不得杀他。张松有什么才能?”
杨修说:“他口才像瀑布,言辞滔滔不绝。我刚才亲眼见他背书如流,足见其才。”

曹操想了想,终于答应了杨修的请求,让张松入宫见礼。

张松回到荆州后,一路向西,而刘璋也终于下了决心。

后来,法正从益州出发,赶赴荆州,拜见刘备,呈上刘璋的信件。信中写道:

“族弟刘璋,再拜致书于玄德宗兄将军麾下:久闻您德行卓著,蜀道艰险,未能及时奉贡,深感惶恐。我听说朋友之间互助,宗族之间更要相扶。如今张鲁在北方,时常侵犯我边疆,我非常不安。特遣人手送来此书,恳请您亲率大军剿灭强敌,永为盟友,将来一定重谢。”

刘备看完信,十分高兴,设宴款待法正。酒过数巡,刘备屏退左右,悄悄对法正说:“我一直仰慕您的才能,张松多次夸赞您的高义。如今能亲见,真是我平生之喜。”
法正谦虚地说:“我不过是蜀中一个小小官员,怎敢与您相提并论?我听说,马遇到伯乐才鸣叫,人遇到知己才甘愿赴死。张松所说的话,您愿意接受吗?”
刘备说:“我一路漂泊,常感孤独,常常感叹。就像鹪鹩还有一枝可依,狡兔还藏有三窟,何况人呢?蜀地物产丰饶,我也想夺取,但刘璋是我的同宗,我实在不忍心下手。”
法正说:“益州是天下的宝地,不能交给庸人。如今刘璋不能任用贤才,这个政权迟早会被别人夺走。今天这个机会,正应交给您,不可错过。岂不知‘先得兔子,才有活路’这句古话?”
刘备说:“我听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能因为一时私情而失信于天下。”
法正说:“主公说得有理,但乱世用兵,必须灵活变通。如果只守常理,寸步难行。所谓‘兼弱攻昧’、‘逆取顺守’,正是帝王之术。事成之后,以义报之,封为大国,又何负于信?现在不取,终将被他人所夺。您最好好好想想。”

刘备沉思良久,忽然醒悟:“您说得真对,这话将铭记于心。”

于是,刘备立刻召见诸葛亮,商议西征益州。诸葛亮说:“荆州是重地,必须分兵把守。”
刘备说:“我带庞统、黄忠、魏延前往西川;军师您与关羽、张飞、赵云留守荆州。”
诸葛亮点头同意。从此,诸葛亮总守荆州;关羽守襄阳要道,防青泥险隘;张飞巡江守四郡,赵云驻守江陵,镇守公安。
刘备命黄忠为先锋,魏延为后军,他本人和刘封、关平居中军。庞统为军师,统领五万兵马,出发西征。

临行前,突然有廖化带着军队前来归降,刘备立刻派他辅佐关羽,以防曹操。

这年冬天,大军启程,向西进军。行不多远,孟达来迎接,说刘璋已派他带五千军队前来迎接。刘备派人先回益州通报,刘璋立刻下令沿途各州郡准备粮草、车辆、旗帜、盔甲,一切要做得非常隆重。

刘璋本想亲自到涪城迎接刘备,就下令准备车马、帷帐、旗帜、武器,要搞得光鲜亮丽。
主簿黄权劝谏说:“主公此去,必定遭遇刘备之害。我多年为官,不忍主公陷入他人阴谋,请您三思!”
张松却说:“黄权这番话,是离间宗族,助长敌对势力,对主公毫无益处。”
刘璋大怒,斥责黄权:“我已下定决心,你怎能反对!”
黄权跪地流血,上前一口含住刘璋的衣角,继续劝谏。刘璋大怒,扯下衣服,黄权却不松口,一口咬掉了两个门牙,鲜血直流。刘璋气得大声喝道:“再乱说话,立刻推出去!”
把黄权推出去后,黄权痛哭而归。

后来又有人劝谏:“主公不听黄公衡忠言,岂不是自招祸患?”
刘璋看到,是建宁人李恢。他叩首说道:“我听说,君主有诤臣,父亲有诤子。黄公衡忠言,必须采纳。若让刘备进入蜀地,无异于迎虎入室!”
刘璋说:“刘备是我宗亲,怎能害我?再说一遍,斩首!”
他又下令推出李恢。

张松说:“现在蜀中官员都只顾家小,不再为主公效力;将领们仗着功劳骄傲,各有野心。若没有刘备,外敌入侵,内乱不息,必定失败。”
刘璋说:“您说得对,深合我心。”

第二天,刘璋亲自上马,出榆桥门,准备迎刘备。
消息传来,有个叫王累的从事官,自用绳索吊在城门上,一手拿着谏书,一手执剑,大喊道:“如果谏言不听,我自割断绳索,撞死于此!”
刘璋看到后,命人取下谏书。内容大意是:“益州臣子王累,泣血恳求:良药苦口利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当年楚怀王不听屈原劝告,会在武关会盟,最终被秦所困。如今主公轻易离开大城,去迎刘备,恐怕有去无回。若能立刻斩杀张松,断绝与刘备的关系,蜀中百姓万幸,主公基业也幸免于难!”

刘璋看完怒不可遏:“我与仁人相会,如兰芝般亲密,你怎么如此无礼?”
王累大喊一声,一刀割断绳索,撞死在城门上。
后人有诗叹道:“吊在城门捧谏章,拼死一命告刘璋。黄权折齿终降备,矢节何如王累刚!”

刘璋最后下令,派出三万人马,前往涪城迎刘备。
后军装载粮草和礼物上千辆,一路前来接应。

而刘备的前军已经抵达垫江。所到之处,一是蜀地百姓供应,二是刘备纪律严明,如果有任何士兵抢夺百姓一物,一律斩首。
百姓扶老携幼,满路围观,焚香礼拜,无比感动。刘备都用好言好语安抚他们。

后来,法正悄悄对庞统说:“张松刚来,有密信告诉我,说在涪城要和刘璋相见,这是机会,不能错过!”
庞统说:“这主意暂时不要说,等见了刘璋,再趁机行动。要是提前泄露,就有变故。”
法正便默默收下,没有说出去。

涪城离成都三百六十里。刘璋已抵达,派人来接刘备。两军都驻扎在涪江边上。

刘备进城后,与刘璋见面,彼此叙兄弟之情,之后痛哭流涕,诉说真心。宴席结束,各自回营休息。

刘璋对众官说:“真是可笑,黄权、王累这些人不懂我与刘备的情谊,妄加猜疑。今天见到他们,才知道他们是真正的仁义之人。我有了他们做外援,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若不是张松,我早就失败了!”
于是,刘璋脱下自己穿的绿袍,还拿出五百两黄金,让人送往成都,送给张松。

他的部下将领刘璝、泠苞、张任、邓贤等人劝说道:“主公千万不可高兴。刘备表面温和,内心却难测,还是得防着。”
刘璋笑着说:“你们多虑了,我兄长怎么会怀有二心呢?”
众人感叹后退下。

刘备回到营地,庞统进来说:“主公今天在宴会上,见到刘璋的举止了吗?”
刘备说:“刘璋确实是个真诚的人。”
庞统说:“刘璋虽然真诚,但他手下的刘璝、张任等人都有不平之色,局势未定,吉凶难测。按照我的计策,不如明天设宴,邀请刘璋赴宴。在墙壁内埋伏一百名刀斧手,主公一掷酒杯为号,当场动手,把刘璋杀死,然后一拥而入成都,刀不离鞘,弓不离弦,便可坐拥大权!”

刘备说:“刘璋是同宗,真心待我,况且我初到蜀地,根基未稳,若行此事,上天不容,百姓也会怨恨。您这计策,连最厉害的霸主也不会这样做。”
庞统说:“这不是我定的计策,是法正从张松那里收到密信,说这件事不能拖延,只在早晚之间必须动手。”
话还没说完,法正进来,说:“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是顺应天意。”
刘备说:“刘璋是同宗,我实在不忍下手。”
法正说:“您错了。若不这样做,张鲁和蜀地有母仇,必定来攻。您辛苦长途跋涉,带兵万里,既然到了这里,往前进取可建功,后退则毫无意义。若一直犹豫,反而会贻误战机。万一机密泄露,反而被别人算计。不如趁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出其不意,迅速建立基业,才是上策。”
庞统也再三劝说。

到底刘备心里如何决定,我们下回再看。

關於作者
元代罗贯中

罗贯中(约1330年-约1400年),名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元末明初小说家,《三国演义》的作者。山西并州太原府人,主要作品有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传》、《三遂平妖传》。其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又称《三国演义》)是罗贯中的力作,这部长篇小说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深远。除小说创作外,尚存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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