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 第三十七回 司马徽再荐名士 刘玄德三顾草庐

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
  却说徐庶趱程赴许昌。曹操知徐庶已到,遂命荀彧、程昱等一班谋士往迎之。庶入相府拜见曹操。操曰:“公乃高明之士,何故屈身而事刘备乎?”庶曰:“某幼逃难,流落江湖,偶至新野,遂与玄德交厚,老母在此,幸蒙慈念,不胜愧感。”操曰:“公今至此,正可晨昏侍奉令堂,吾亦得听清诲矣。”庶拜谢而出。急往见其母,泣拜于堂下。母大惊曰:“汝何故至此?”庶曰:“近于新野事刘豫州;因得母书,故星夜至此。”徐母勃然大怒,拍案骂曰:“辱子飘荡江湖数年,吾以为汝学业有进,何其反不如初也!汝既读书,须知忠孝不能两全。岂不识曹操欺君罔上之贼?刘玄德仁义布于四海,况又汉室之胄,汝既事之,得其主矣,今凭一纸伪书,更不详察,遂弃明投暗,自取恶名,真愚夫也!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汝玷辱祖宗,空生于天地间耳!”骂得徐庶拜伏于地,不敢仰视,母自转入屏风后去了。少顷,家人出报曰:“老夫人自缢于梁间。”徐庶慌入救时,母气已绝。后人有《徐母赞》曰:“贤哉徐母,流芳千古:守节无亏,于家有补;教子多方,处身自苦;气若丘山,义出肺腑;赞美“豫州”,毁触魏武;不畏鼎镬,不惧刀斧;唯恐后嗣,玷辱先祖。伏剑同流,断机堪伍;生得其名,死得其所:贤哉徐母,流芳千古!”徐虑见母已死,哭绝于地,良久方苏。曹操使人赍礼吊问,又亲往祭奠。徐庶葬母柩于许昌之南原,居丧守墓。凡曹操所赐,庶俱不受。   时操欲商议南征。荀□谏曰:“天寒未可用兵;姑待春暖,方可长驱大进。”操从之,乃引漳河之水作一池,名玄武池,于内教练水军,准备南征。   却说玄德正安排礼物,欲往隆中谒诸葛亮,忽人报:“门外有一先生,峨冠博带,道貌非常,特来相探。”玄德曰:“此莫非即孔明否?”遂整衣出迎。视之,乃司马徽也。玄德大喜,请入后堂高坐,拜问曰:“备自别仙颜,因军务倥偬,有失拜访。今得光降,大慰仰慕之私。”徽曰:“闻徐元直在此,特来一会。”玄德曰:“近因曹操囚其母,似母遣人驰书,唤回许昌去矣。”徽曰:“此中曹操之计矣!吾素闻徐母最贤,虽为操所囚,必不肯驰书召其子;此书必诈也。元直不去,其母尚存;今若去,母必死矣!”玄德惊问其故,徽曰:“徐母高义,必羞见其子也。”玄德曰:“元直临行,荐南阳诸葛亮,其人若何?”徽笑曰:“元直欲去,自去便了,何又惹他出来呕心血也?”玄德曰:“先生何出此言?”徽曰:“孔明与博陵崔州平、颍川石广元、汝南孟公威与徐元直四人为密友。此四人务于精纯,惟孔明独观其大略。尝抱膝长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众问孔明之志若何,孔明但笑而不答。每常自比管仲、乐毅,其才不可量也。”玄德曰:“何颍川之多贤乎!”徽曰:“昔有殷馗善观天文,尝谓‘群星聚于颍分,其地必多贤士。’”时云长在侧曰:“某闻管仲、乐毅乃春秋、战国名人,功盖寰宇;孔明自比此二人,毋乃太过?”徽笑曰:“以吾观之,不当比此二人;我欲另以二人比之。”云长问:“那二人?”徽曰:“可比兴周八百年之姜子牙、旺汉四百年之张子房也。”众皆愕然。徽下阶相辞欲行,玄德留之不住。徽出门仰天大笑曰:“卧龙虽得其主,不得其时,惜哉!”言罢,飘然而去。玄德叹曰:“真隐居贤士也!”   次日,玄德同关、张并从人等来隆中。遥望山畔数人,荷锄耕于田间,而作歌曰:“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玄德闻歌,勒马唤农夫问曰:“此歌何人所作?”答曰:“乃卧龙先生所作也。”玄德曰:“卧龙先生住何处?”农夫曰:“自此山之南,一带高冈,乃卧龙冈也。冈前疏林内茅庐中,即诸葛先生高卧之地。”玄德谢之,策马前行。不数里,遥望卧龙冈,果然清景异常。后人有古风一篇,单道卧龙居处。诗曰:“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湲飞石髓;势若困龙石上蟠,形如单凤松阴里;柴门半掩闭茅庐,中有高人卧不起。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床头堆积皆黄卷,座上往来无白丁;叩户苍猿时献果,守门老鹤夜听经;囊里名琴藏古锦,壁间宝剑挂七星。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玄德来到庄前,下马亲叩柴门,一童出问。玄德曰:“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见先生。”童子曰:“我记不得许多名字。”玄德曰:“你只说刘备来访。”童子曰:“先生今早少出。”玄德曰:“何处去了?”童子曰:“踪迹不定,不知何处去了。”玄德曰:“几时归?”童子曰:“归期亦不定,或三五日,或十数日。”玄德惆怅不已。张飞曰:”既不见,自归去罢了。”玄德曰:“且待片时。”云长曰:“不如且归,再使人来探听。”玄德从其言,嘱付童子:“如先生回,可言刘备拜访。”遂上马,行数里,勒马回观隆中景物,果然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观之不已,忽见一人,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杖藜从山僻小路而来。玄德曰:“此必卧龙先生也!”急下马向前施礼,问曰:“先生非卧龙否?”其人曰:“将军是谁?”玄德曰:“刘备也。”其人曰:“吾非孔明,乃孔明之友,博陵崔州平也。”玄德曰:“久闻大名,幸得相遇。乞即席地权坐,请教一言。”二人对坐于林间石上,关、张侍立于侧。州平曰:“将军何故欲见孔明?”玄德曰:“方今天下大乱,四方云扰,欲见孔明,求安邦定国之策耳。”州平笑曰:“公以定乱为主,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自高祖斩蛇起义,诛无道秦,是由乱而入治也;至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日久,王莽篡逆,又由治而入乱;光武中兴,重整基业,复由乱而入治;至今二百年,民安已久,故干戈又复四起:此正由治入乱之时,未可猝定也。将军欲使孔明斡旋天地,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岂不‘闻顺天者逸,逆天者劳’;‘数之所在,理不得而夺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强之’乎?”玄德曰:“先生所言,诚为高见。但备身为汉胄,合当匡扶汉室,何敢委之数与命?”州平曰:“山野之夫,不足与论天下事,适承明问,故妄言之。”玄德曰:“蒙先生见教。但不知孔明往何处去了?”州平曰:“吾亦欲访之,正不知其何往。”玄德曰:“请先生同至敝县,若何?”州平曰:“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容他日再见。”言讫,长揖而去。玄德与关、张上马而行。张飞曰:“孔明又访不着,却遇此腐儒,闲谈许久!”玄德曰:“此亦隐者之言也。”   三人回至新野,过了数日,玄德使人探听孔明。回报曰:“卧龙先生已回矣。”玄德便教备马。张飞曰:“量一村夫,何必哥哥自去,可使人唤来便了。”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孟子云:欲见贤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孔明当世大贤,岂可召乎!”遂上马再往访孔明。关、张亦乘马相随。时值隆冬,天气严寒,彤云密布。行无数里,忽然朔风凛凛,瑞雪霏霏:山如玉簇,林似银妆。张飞曰:“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岂宜远见无益之人乎!不如回新野以避风雪。”玄德曰:“吾正欲使孔明知我殷勤之意。如弟辈怕冷,可先回去。”飞曰:“死且不怕,岂怕冷乎!但恐哥哥空劳神思。”玄德曰:“勿多言,只相随同去。”将近茅庐,忽闻路傍酒店中有人作歌。玄德立马听之。其歌曰:“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阳春!君不见:东海者叟辞荆榛,后车遂与文王亲;八百诸侯不期会,白鱼入舟涉孟津;牧野一战血流杵,鹰扬伟烈冠武臣。又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楫芒砀隆准公;高谈王霸惊人耳,辍洗延坐钦英风;东下齐城七十二,天下无人能继踪。二人功迹尚如此,至今谁肯论英雄?”歌罢,又有一人击桌而歌。其歌曰:“吾皇提剑清寰海,创业垂基四百载;桓灵季业火德衰,奸臣贼子调鼎鼐。青蛇飞下御座傍,又见妖虹降玉堂;群盗四方如蚁聚,奸雄百辈皆鹰扬,吾侪长啸空拍手,闷来村店饮村酒;独善其身尽日安,何须千古名不朽!”   二人歌罢,抚掌大笑。玄德曰:“卧龙其在此间乎!”遂下马入店。见二人凭桌对饮:上首者白面长须,下首者清奇古貌。玄德揖而问曰:“二公谁是卧龙先生?”长须者曰:“公何人?欲寻卧龙何干?”玄德曰:“某乃刘备也。欲访先生,求济世安民之术。”长须者曰:“我等非卧龙,皆卧龙之友也:吾乃颍川石广元,此位是汝南孟公威。”玄德喜曰:“备久闻二公大名,幸得邂逅。今有随行马匹在此,敢请二公同往卧龙庄上一谈。”广元曰:“吾等皆山野慵懒之徒,不省治国安民之事,不劳下问。明公请自上马,寻访卧龙。”   玄德乃辞二人,上马投卧龙冈来。到庄前下马,扣门问童子曰:“先生今日在庄否?”童子曰:“现在堂上读书。”玄德大喜,遂跟童子而入。至中门,只见门上大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玄德正看间,忽闻吟咏之声,乃立于门侧窥之,见草堂之上,一少年拥炉抱膝,歌曰:“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玄德待其歌罢,上草堂施礼曰:“备久慕先生,无缘拜会。昨因徐元直称荐,敬至仙庄,不遇空回。今特冒风雪而来。得瞻道貌,实为万幸,”那少年慌忙答礼曰:“将军莫非刘豫州,欲见家兄否?”玄德惊讶曰:“先生又非卧龙耶?”少年曰:“某乃卧龙之弟诸葛均也。愚兄弟三人:长兄诸葛瑾,现在江东孙仲谋处为幕宾;孔明乃二家兄。”玄德曰:“卧龙今在家否?”均曰:“昨为崔州平相约,出外闲游去矣。”玄德曰:“何处闲游?”均曰:“或驾小舟游于江湖之中,或访僧道于山岭之上,或寻朋友于村落之间,或乐琴棋于洞府之内:往来莫测,不知去所。”玄德曰:“刘备直如此缘分浅薄,两番不遇大贤!”均曰:“少坐献茶。”张飞曰:“那先生既不在,请哥哥上马。”玄德曰:“我既到此间,如何无一语而回?”因问诸葛均曰:“闻令兄卧龙先生熟谙韬略,日看兵书,可得闻乎?”均曰:“不知。”张飞曰:“问他则甚!风雪甚紧,不如早归。”玄德叱止之。均曰:“家兄不在,不敢久留车骑;容日却来回礼。”玄德曰:“岂敢望先生枉驾。数日之后,备当再至。愿借纸笔作一书,留达令兄,以表刘备殷勤之意。”均遂进文房四宝。玄德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写书曰:“备久慕高名,两次晋谒,不遇空回,惆怅何似!窃念备汉朝苗裔,滥叨名爵,伏睹朝廷陵替,纲纪崩摧,群雄乱国,恶党欺君,备心胆俱裂。虽有匡济之诚,实乏经纶之策。仰望先生仁慈忠义,慨然展吕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鸿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先此布达,再容斋戒薰沐,特拜尊颜,面倾鄙悃。统希鉴原。”玄德写罢,递与诸葛均收了,拜辞出门。均送出,玄德再三殷勤致意而别。方上马欲行,忽见童子招手篱外,叫曰:“老先生来也。”玄德视之,见小桥之西,一人暖帽遮头,狐裘蔽体,骑着一驴,后随一青衣小童,携一葫芦酒,踏雪而来;转过小桥,口吟诗一首。诗曰:“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玄德闻歌曰:“此真卧龙矣!”滚鞍下马,向前施礼曰:“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候久矣!”那人慌忙下驴答礼。   诸葛均在后曰:“此非卧龙家兄,乃家兄岳父黄承彦也。”玄德曰:“适间所吟之句,极其高妙。”承彦曰:“老夫在小婿家观《梁父吟》,记得这一篇;适过小桥,偶见篱落间梅花,故感而诵之。不期为尊客所闻。”玄德曰:“曾见令婿否?”承彦曰:“便是老夫也来看他。”玄德闻言,辞别承彦,上马而归。正值风雪又大,回望卧龙冈,悒怏不已。后人有诗单道玄德风雪访孔明。诗曰:“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合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梨花落,扑面纷纷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烂银堆满卧龙冈。”   玄德回新野之后,光阴荏苒,又早新春。乃令卜者揲蓍,选择吉期,斋戒三日,薰沐更衣,再往卧龙冈谒孔明。关、张闻之不悦,遂一齐入谏玄德。正是:高贤未服英雄志,屈节偏生杰士疑。   未知其言若何,下文便晓。

译文:

话说徐庶赶路去许昌。曹操得知徐庶到了,便派荀彧、程昱等谋士前去迎接。徐庶到了曹操府上,拜见曹操,曹操问:“你可是才高识远的人,为何偏偏去投靠刘备呢?”徐庶回答:“我小时候为逃避战乱,流落在江湖,偶然来到新野,和刘备结下深厚情谊。我母亲也在这里,多亏您体恤,我才心怀感激。”曹操说:“你如今到了这里,正好可以早晚侍奉母亲,我也可以听你教诲。”徐庶叩谢后离开,急忙赶回家中,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母亲惊问:“你怎么来了?”徐庶说:“最近我在新野事奉刘备,接到母亲的书信,所以连夜赶路到这儿。”母亲大怒,拍桌子骂道:“你这些年漂泊江湖,我本以为你学业有成,怎么反而不如从前!你既读书,就该懂得忠孝不可两全。难道不知曹操是个欺君罔上的坏贼?刘备仁义远播天下,又出身汉室宗亲,你既然投靠他,便找到了明主。现在竟凭一张假信,不加查证,就背叛明主投靠暗主,自取恶名,真是愚蠢!我还有什么脸面和你相见?你玷辱了祖宗,白白地生在这世上!”骂得徐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母亲转身上了屏风后面。一会儿,家人来报:“老夫人自缢在梁上。”徐庶慌忙跑进去抢救,母亲已经断气了。

后人写了一首《徐母赞》来称颂她:“徐母贤德,流传千古!守节不退,对家庭有大补;教子用心,自己忍苦受苦;气度如山,义气出自肺腑;称赞刘备,毁弃曹操;不怕被烧死,不怕被砍头;只担心后代,玷污先祖的名声。她像斩剑一样坚定,与断机相媲美;活着有声名,死了也得其所。贤哉徐母,流芳千古!”

徐庶见母亲去世,悲痛欲绝,当场昏倒,许久才醒来。曹操派人送去祭品慰问,还亲自去祭奠。徐庶将母亲安葬于许昌南边的原野上,守丧不离墓地。曹操所赐的一切礼品,徐庶都拒不接受。

当时曹操想南征,荀彧劝道:“天气太冷,不宜出兵,得等春天暖和些,再出兵进攻。”曹操听从了,于是引漳河水修建了一个池塘,名叫“玄武池”,在里面训练水军,为南征做准备。

再说刘备正准备礼物,想去隆中拜访诸葛亮,忽然有人来报:“门外有一位先生,头戴高冠,身穿长袍,气度非凡,特地来探访。”刘备问:“难道就是诸葛亮吗?”便整了整衣服,亲自出来迎接。一看,原来是司马徽。刘备非常高兴,请他进后堂坐下,恭敬地问:“我自从与您分别后,因军务繁忙,一直没能拜访,今天能见到您,真是让我十分仰慕。”司马徽说:“听说徐庶正在这里,我特意来见他一面。”刘备说:“近来因为曹操囚禁了徐庶的母亲,听说是母亲派人送信,要他回许昌。”司马徽说:“这是曹操的计谋!我一向知道徐母极为贤德,就算被曹操囚禁,她也绝不会派信召儿子回许昌,这封信肯定是假的。徐庶不去,母亲还活着;如果去了,母亲必定会死!”刘备惊讶地问原因,司马徽说:“徐母有高风亮节,一定羞于见儿子。”刘备又问:“徐庶临走时,曾推荐过南阳的诸葛亮,这人怎么样?”司马徽笑着说:“徐庶想走,就走吧,何必再把他拉出来费力呢?”刘备问:“您怎么这样说?”司马徽说:“诸葛亮和博陵的崔州平、颍川的石广元、汝南的孟公威,四人是密友。这四人志向都稳重深沉,只有诸葛亮能看大势,常常抱膝吟诗,指着他们说道:‘你们将来可能做到刺史、郡守的职位。’别人问诸葛亮的志向是什么,他只笑笑不答。他常把自己比作管仲、乐毅,才华不可估量。”刘备感叹:“难怪颍川人才那么多啊!”司马徽说:“过去有个人叫殷馗,善观星象,曾说:‘星星聚集在颍川地区,这个地方必定多出贤士。’”这时关羽在旁边说:“我听说管仲、乐毅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名人,功勋冠绝天下。诸葛亮把自己比作他们,是不是太夸张了?”司马徽笑着回答:“在我看来,比起他们来,也不必如此夸张。我愿用另外两个人来比。”关羽问:“哪两个人?”司马徽回答:“可以比作姜子牙辅佐周朝八百年、张良辅佐汉朝四百年啊。”众人震惊。司马徽下阶准备告辞,刘备留不住他。司马徽走出门,仰天大笑:“卧龙虽得明主,却不得其时,真是可惜啊!”说完,飘然远去。刘备感叹道:“真是隐居的贤士!”

第二天,刘备带着关羽、张飞和随从,来到隆中。远远望见山脚有几个人正在田间耕作,一边唱着歌:“苍天如圆盖,大地像棋局,世人黑白分明,往来争名逐利;得势者安逸,失意者碌碌。南阳有隐士,高卧不思动!”刘备听见歌声,勒住马,问农夫:“这首歌是谁唱的?”农夫说:“是卧龙先生唱的。”刘备问:“卧龙先生住哪里?”农夫说:“从这山南边有一座高岗,叫卧龙岗。岗前有疏林,林中有一处茅屋,就是诸葛亮高卧的地方。”刘备感谢后,骑马前行。不远,远远望见卧龙岗,景色清幽雅致。后人有一首古诗描述卧龙的居所:“襄阳城西二十里,高岗枕水流水;高岗弯曲压云端,流水潺潺飞出石髓;气势如困龙盘卧在石上,形如孤凤栖于松树阴里;柴门半掩,茅屋闭门,里面住着高人,安逸不愿起身。青翠的竹林交错如屏风,四季篱笆间野花芬芳;床头堆积着黄卷古书,座上往来都是清客;苍猿时常送来果子,老鹤夜里听着经书;书囊里藏着名琴,墙上挂着宝剑七星。茅屋里的先生非常清雅,常亲自耕种:只等春雷唤醒梦中人,一声长啸便安天下。”刘备来到庄前,下马敲门,一个小童出来问。刘备说:“我是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访先生。”小童说:“我记不住这么多名字。”刘备说:“你只说刘备来拜访就行。”小童说:“先生今天早些出门了。”刘备问:“去哪儿了?”小童说:“踪迹不定,不知道去哪了。”刘备问:“什么时候回来?”小童说:“回来时间也不一定,或几天,或十几天。”刘备十分惆怅。张飞说:“见不到人,干脆回去了。”刘备说:“先等一会儿。”关羽说:“不如先回新野,再派人打听。”刘备听从了,嘱咐小童:“如果先生回来了,就说刘备来拜访。”然后上马走了几里,回头观望隆中景色,果然山不高却秀美,水不深却清澈,土地虽不大却平坦,树林虽不茂密却繁盛,猿鹤相亲,松竹交映。正看得入神,忽然看到一人从山路走来,容貌英挺,神采俊秀,头戴逍遥巾,身穿黑色布袍,拄着藜杖缓缓而来。刘备说:“这准是卧龙先生!”急忙下马上前行礼,问道:“先生不是卧龙先生吗?”那人说:“你是谁?”刘备说:“我是刘备。”那人说:“我不是诸葛亮,是诸葛亮的朋友,博陵的崔州平。”刘备说:“久仰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幸会。请到草地上坐一坐,让我请教一言。”两人坐在林间石上,关羽、张飞在旁侍立。崔州平问:“将军为何要见诸葛亮?”刘备说:“现在天下大乱,四方动荡,我想见诸葛亮,求他为我出谋划策,安定国家。”崔州平笑着说:“你想着平定乱世,虽是仁心,但自古以来,治乱无常。从高祖斩蛇起义,推翻暴秦,是由乱入治;到哀平之世二百年太平,王莽篡权,又由治入乱;光武帝中兴,再次由乱归治;如今二百年太平,百姓安居,所以战乱又起——这正是由治入乱的时期,岂能一蹴而就?将军想让诸葛亮扭转天命,补全天地,恐怕很困难,徒劳无功。岂不正如古语所说:‘顺应天道才轻松,违背天道就劳苦’;‘命运所在,人力无法夺走’?”刘备说:“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身为汉室子孙,理当匡扶汉室,怎会把希望寄托在命运和天数上?”崔州平说:“山野之夫,无法与您谈论天下大事,只是偶然被问,才随便说说。”刘备说:“多谢您指点。但我还不知道诸葛亮现在在哪儿?”崔州平说:“我也想去见他,只是不知道他去哪了。”刘备说:“请先生和我一起到我县上去吧?”崔州平说:“我一向喜欢清静,无意功名,容后再见。”说完,长揖作别,走了。刘备和关羽、张飞上马前行。张飞说:“诸葛亮又找不到,反而遇见这种迂腐的读书人,谈了半天!”刘备说:“这也是隐士的言论而已。”

三人回到新野,过了几天,刘备派人打听诸葛亮,回来报告:“卧龙先生已经回来了。”刘备立刻叫人备马。张飞说:“一个村夫,何必让哥哥亲自去,派人喊来就行了。”刘备呵斥道:“你难道不知道孟子说过:想见贤人却不用正道,就像想让别人进来却把门关上一样。诸葛亮是当世大贤,怎能随便召见!”于是上马再往隆中拜访。关羽、张飞也骑马同行。正值隆冬,天气严寒,乌云密布。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忽然北风呼啸,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山峦如玉,树林似银。张飞说:“天这么冷,地这么冻,都不用打仗,又何必远行去见一个无用的人呢?不如回新野避雪吧。”刘备说:“我正是想让诸葛亮知道我的诚意。如果你们怕冷,可以先回去。”张飞说:“我连死都不怕,怎么怕冷?只怕哥哥白费力气。”刘备说:“别多说了,只管跟我去。”靠近茅庐时,忽然听见路边酒馆里有人在唱歌。刘备立刻下马仔细听着。歌声说:“壮士功名尚未成就,唉,好久没有遇到阳春!你不见:东海的老翁辞别荆棘,后来坐上车与文王亲近;八百诸侯不约而会,白鱼入舟经过孟津;牧野一战血流成河,武王英勇的功业凌驾群雄。你又不见:高阳酒徒在草莽中起草,长船行进,气势磅礴的隆准公;高谈王霸令人耳目一新,停下洗手也来倾听英风;东下齐城七十多里,天下无人能继承其功。两个人的功业都如此辉煌,如今谁肯谈论英雄?”歌罢,又有人击桌而唱:“我朝君王提剑扫除天下,开创基业四百年;桓帝、灵帝时期,火德衰落,奸臣窃权,乱政成风;青蛇飞下御座旁,妖虹降于宫殿;四方盗贼如蚂蚁般聚集,奸雄纷纷崛起,我们长叹空拍手,闷了就到村店喝杯酒;安于自身,日日清闲,何必千古留名?”两人唱完,相视大笑。刘备说:“卧龙先生应该就在眼前了吧!”于是下马进店。看见两人正靠着桌子喝酒:上首那人面白长须,下首那人清秀古朴。刘备起身拱手问:“两位中哪位是卧龙先生?”长须那人说:“你是谁?为何要找卧龙?”刘备说:“我是刘备,想见先生,求济世安民之策。”长须那人说:“我们不是卧龙,是他的朋友。我叫石广元,这位是汝南人孟公威。”刘备高兴地说:“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幸事。你们随行的马匹在这里,可请二位一同前往卧龙庄,聊聊。”广元说:“我们这些山野之人,懒散闲逸,不懂治国安民之事,不必多问。将军请上马,自己去找卧龙先生吧。”

刘备便告别二人,上马前往卧龙岗。来到庄前,下马敲门问小童:“先生今天在庄里吗?”小童说:“现在在堂上读书。”刘备非常高兴,便跟着小童走进去。走到中门,只见门上挂着一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刘备正看着,忽然听到吟唱声,便立在门边偷偷看去,只见草堂上,一个少年抱着火炉,靠着膝盖,唱道:“凤凰飞翔在千仞高山,不是梧桐树不栖息;士人隐居于一方,不是主君不依靠。我愿躬耕在田亩之间,我爱我的茅屋;姑且寄情于琴书之中,等待天时到来。”

刘备听完,走上草堂行礼,说:“我久仰先生大名,一直无缘拜见。前次因为徐庶推荐,特意来此,却空手而归。这次冒风雪而来,能见到先生的风貌,实属万分幸运。”少年慌忙还礼说:“将军难道是刘备吗?想见我哥哥吗?”刘备惊讶道:“先生不是卧龙先生吗?”少年说:“我是卧龙的弟弟,诸葛均。我兄弟三人:大哥诸葛瑾在江东孙权处做幕僚;诸葛亮是二哥。”刘备问:“卧龙先生现在在家吗?”诸葛均说:“昨天他和崔州平约好,出门闲游去了。”刘备问:“去哪里了?”均说:“有时划小船游江湖,有时去山中拜访僧人道士,有时去村舍访友,有时在山洞里弹琴下棋,行踪不定,不知道去哪。”刘备叹道:“我刘备的缘分太浅,两次访贤,都没能见着大贤!”均说:“请坐,我给您奉茶。”张飞说:“先生既然不在,哥哥上马吧!”刘备说:“我既然来了,怎能不留下一句话就走?”于是问诸葛均:“听说我二哥卧龙先生精通韬略,天天看兵书,可曾听过他说过什么?”均答:“不知道。”张飞说:“问个什么!风雪这么大,不如早点回去。”刘备呵斥制止。均说:“哥哥不在家,不敢让车马久留,等日后再来拜访。”刘备说:“怎敢打扰先生。几天之后,我定再登门。就麻烦您帮我写一封信,转交给哥哥,表达我的诚意。”诸葛均便拿出文房四宝。刘备吹开冻笔,展开信笺,写信道:“我久仰先生大名,两次拜访,都没见着,心中惆怅不已。我本是汉朝后裔,名不副实,眼看朝廷衰败,纲纪崩溃,群雄割据,恶人欺君,我心中惊惧万分。虽有匡扶天下的诚心,却缺乏治国方略。恳请先生仁义忠厚,施展吕尚的雄才,发挥张良的远略,天下幸甚,社稷幸甚!此致,望您能收阅。”刘备写完,交给诸葛均收好,辞别出门。诸葛均送至门口,刘备再三表示敬意后才告辞。正要上马离开,忽然看见小童在篱笆外招手叫道:“先生来了!”刘备一看,见小桥西边,一位老者戴着暖帽,穿狐裘,骑着一头驴,后面跟着一个小童,提着一个酒葫芦,踏着积雪走来。他绕过小桥,口中吟诗一首:“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鳞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刘备听了诗,说:“这真是卧龙的风骨!”立刻下马,上前行礼:“先生冒寒不易,刘备等待很久了!”那人急忙下驴还礼。

诸葛均在后面说:“这不是卧龙先生,是卧龙的岳父。”刘备闻言,辞别后上马返回。正赶上风雪更大,回望卧龙岗,心中惆怅不已。后人写了一首诗描述刘备风雪访贤的情景:“一天风雪访贤良,不见踪影意伤悲。溪桥冻得石滑,路途寒气逼人。头顶一片梨花落,满面都是柳絮狂。回首停鞭遥望处,满眼银装堆满卧龙岗。”

刘备回到新野后,日子飞快流逝,已到新春时节。他让算命先生占卜,选择吉日,斋戒三天,沐浴更衣,再前往卧龙岗拜见诸葛亮。关羽、张飞听到后不高兴,便一起劝谏刘备。这正是:高贤未服英雄志,屈节偏生杰士疑。
不知道他们怎么说的,下文再讲。

关于作者
元代罗贯中

罗贯中(约1330年-约1400年),名本,字贯中,号湖海散人,元末明初小说家,《三国演义》的作者。山西并州太原府人,主要作品有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隋唐志传》、《残唐五代史演传》、《三遂平妖传》。其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又称《三国演义》)是罗贯中的力作,这部长篇小说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深远。除小说创作外,尚存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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