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呂奉先射戟轅門曹孟德敗師淯水
  卻說楊大將獻計欲攻劉備。袁術曰:“計將安出?”大將曰:“劉備軍屯小沛,雖然易取,奈呂布虎踞徐州,前次許他金帛糧馬,至今未與,恐其助備;今當令人送與糧食,以結其心,使其按兵不動,則劉備可擒。先擒劉備,後圖呂布,徐州可得也。”術喜,便具粟二十萬斛,令韓胤齎密書往見呂布。呂布甚喜,重待韓胤。胤回告袁術,術遂遣紀靈爲大將,雷薄、陳蘭爲副將,統兵數萬,進攻小沛。玄德聞知此信,聚衆商議。張飛要出戰。孫乾曰:“今小沛糧寡兵微,如何抵敵?可修書告急於呂布。”張飛曰:“那廝如何肯來!”玄德曰:“乾之言善。”遂修書與呂布。書略曰:“伏自將軍垂念,令備於小沛容身,實拜雲天之德。今袁術欲報私仇,遣紀靈領兵到縣,亡在旦夕,非將軍莫能救。望驅一旅之師,以救倒懸之急,不勝幸甚!”呂布看了書,與陳宮計議曰:“前者袁術送糧致書,蓋欲使我不救玄德也。今玄德又來求救。吾想玄德屯軍小沛,未必遂能爲我害;若袁術並了玄德,則北連泰山諸將以圖我,我不能安枕矣:不若救玄德。”遂點兵起程。   卻說紀靈起兵長驅大進,已到沛縣東南,紥下營寨。晝列旌旗,遮映山川;夜設火鼓,震明天地。玄德縣中,止有五千餘人,也只得勉強出縣,佈陣安營。忽報呂布引兵離縣一里、西南上紥下營寨。紀靈知呂布領兵來救劉備,急令人致書於呂布,責其無信。布笑曰:“我有一計,使袁、劉兩家都不怨我。”乃發使往紀靈、劉備寨中,請二人飲宴。玄德聞布相請,即便欲往。關、張曰:“兄長不可去。呂布必有異心。”玄德曰:“我待彼不薄,彼必不害我。”遂上馬而行。關、張隨往,到呂布寨中,入見。布曰:“吾今特解公之危。異日得志,不可相忘!”玄德稱謝。布請玄德坐。關、張按劍立於背後。人報紀靈到,玄德大驚,欲避之。布曰:“吾特請你二人來會議,勿得生疑。”玄德未知其意,心下不安。   紀靈下馬入寨,卻見玄德在帳上坐,大驚,抽身便回。左右留之不住。呂布向前一把扯回,如提童稚。靈曰:“將軍欲殺紀靈耶?”布曰:“非也。”靈曰:“莫非殺大耳兒乎?”布曰:“亦非也。”靈曰:“然則爲何?”布曰:“玄德與布乃兄弟也,今爲將軍所困,故來救之。”靈曰:“若此則殺靈也?”布曰:“無有此理。布平生不好鬥,惟好解鬥。吾今爲兩家解之。”靈曰:“請問解之之法?”布曰:“我有一法,從天所決。”乃拉靈入帳與玄德相見。二人各懷疑忌。布乃居中坐,使靈居左,備居右,且教設宴行酒。酒行數巡,布曰:“你兩家看我面上,俱各罷兵。”玄德無語。靈曰:“吾奉主公之命,提十萬之兵,專捉劉備,如何罷得?”張飛大怒,拔劍在手。叱曰:“吾雖兵少,覷汝輩如兒戲耳!你比百萬黃巾如何?你敢傷我哥哥!”關公急止之曰:“且看呂將軍如何主意,那時各回營寨廝殺未遲。”呂布曰:“我請你兩家解鬥,須不教你廝殺!”這邊紀靈不忿,那邊張飛只要廝殺。布大怒,教左右:“取我戟來,布提畫戟在手,紀靈、玄德盡皆失色。布曰:“我勸你兩家不要廝殺,盡在天命。”令左右接過畫戟,去轅門外遠遠插定。乃回顧紀靈、玄德曰:“轅門離中軍一百五十步,吾若一箭射中戟小枝,你兩家罷兵,如射不中,你各自回營,安排廝殺。有不從吾言者,併力拒之。”紀靈私忖:“戟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安能便中?且落得應允。待其不中,那時憑我廝殺。”便一口許諾。玄德自無不允。布都教坐,再各飲一杯酒。酒畢,佈教取弓箭來。玄德暗祝曰:“只願他射得中便好!”只見呂布挽起袍袖,搭上箭,扯滿弓,叫一聲:“着!”正是:弓開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一箭正中畫戟小枝。帳上帳下將校,齊聲喝采。後人有詩讚之曰:“溫侯神射世間稀,曾向轅門獨解危。落日果然欺后羿,號猿直欲勝由基。虎筋弦響弓開處,雕羽翎飛箭到時。豹子尾搖穿畫戟,雄兵十萬脫征衣。”   當下呂布射中畫戟小枝,呵呵大笑,擲弓於地,執紀靈、玄德之手曰:“此天令你兩家罷兵也!”喝教軍士:“斟酒來!”各飲一大觥。”玄德暗稱慚愧。紀靈默然半晌,告布曰:“將軍之言,不敢不聽;奈紀靈回去,主人如何肯信?”布曰:“吾自作書復之便了。”酒又數巡,紀靈求書先回。布謂玄德曰:“非我則公危矣。玄德拜謝,與關、張回。次日,三處軍馬都散。不說玄德入小沛,呂布歸徐州。卻說紀靈回淮南見袁術,說呂布轅門射戟解和之事,呈上書信。袁術大怒曰:“呂布受吾許多糧米,反以此兒戲之事,偏護劉備。吾當自提重兵,親征劉備,兼討呂布!”紀靈曰:“主公不可造次。呂布勇力過人,兼有徐州之地;若布與備首尾相連,不易圖也。靈聞布妻嚴氏有一女,年已及笄。主公有一子,可令人求親於布,布若嫁女於主公,必殺劉備:此乃疏不間親之計也。”袁術從之,即日遣韓胤爲媒,齎禮物往徐州求親。   胤到徐州見布,稱說:“主公仰慕將軍,欲求令愛爲兒婦,永結秦晉之好。”布入謀於妻嚴氏。原來呂布有二妻一妾:先娶嚴氏爲正妻,後娶貂蟬爲妾;及居小沛時,又娶曹豹之女爲次妻。曹氏先亡無出,貂蟬亦無所出,惟嚴氏生一女,布最鍾愛。當下嚴氏對布曰:“吾聞袁公路久鎮淮南,兵多糧廣,早晚將爲天子。若成大事,則吾女有後妃之望。只不知他有几子?”布曰:“止有一子。”妻曰:“既如此,即當許之。縱不爲皇后,吾徐州亦無憂矣。”布意遂決,厚款韓胤,許了親事。韓胤回報袁術。術即備聘禮,仍令韓胤送至徐州。呂布受了、設席相待,留於館驛安歇。   次日,陳宮竟往館驛內拜望韓胤。講禮畢,坐定。宮乃叱退左右,對胤曰:“誰獻此計,教袁公與奉先聯姻?意在取劉玄德之頭乎?”胤失驚,起謝曰:“乞公臺勿泄!”宮曰:“吾自不泄,只恐其事若遲,必被他人識破,事將中變。”胤曰:“然則奈何?”願公教之。”宮曰:“吾見奉先,使其即日送女就親,何如?”胤大喜,稱謝曰:“若如此,袁公感佩明德不淺矣!”宮遂辭別韓胤。入見呂布曰:“聞公女許嫁袁公路,甚善。但不知於何日結親?”布曰:“尚容徐議。”宮曰:“古者自受聘成婚之期,各有定例:天子一年,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布曰:“袁公路天賜國寶,早晚當爲帝,今從天子例,可乎?”宮曰:“不可。”布曰:“然則仍從諸侯例?”宮曰:“亦不可。”布曰:“然則將從卿大夫例矣?”宮曰:“亦不可。”布笑曰:“公豈欲吾依庶民例耶?”宮曰:“非也”。布曰:“然則公意欲如何?”宮曰:“方今天下諸侯,互相爭雄;今公與袁公路結親,諸侯保無有嫉妒者乎?”若復遠擇吉期,或竟乘我良辰,伏兵半路以奪之,如之奈何?爲今之計:不許便休;既已許之。當趁諸侯未知之時,即便送女到壽春,另居別館,然後擇吉成親,萬無一失也。”布喜曰:“公臺之言甚當。”遂入告嚴氏。連夜具辦妝奩,收拾寶馬香車,令宋憲、魏續一同韓胤送女前去。鼓樂喧天,送出城外。   時陳元龍之父陳珪,養老在家,聞鼓樂之聲,遂問左右。左右告以故。珪曰:“此乃疏不間親之計也。玄德危矣。”遂扶病來見呂布。布曰:“大夫何來?”珪曰:“聞將軍死至,特來弔喪。”布驚曰:“何出此言?”珪曰:“前者袁公路以金帛送公,欲殺劉玄德,而公以射戟解之;今忽來求親,其意蓋欲以公女爲質,隨後就來攻玄德而取小沛。小沛亡,徐州危矣。且彼或來借糧,或來借兵:公若應之,是疲於奔命,而又結怨於人;若其不允,是棄親而啓兵端也。況聞袁術有稱帝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則公乃反賊親屬矣,得無爲天下所不容乎?”布大驚曰:“陳宮誤我!”急命張遼引兵,追趕至三十里之外,將女搶歸;連韓胤都拿回監禁,不放歸去。卻令人回覆袁術,只說女兒妝奩未備,俟備畢便自送來。陳珪又說呂布,使解韓胤赴許都。布猶豫未決。   忽人報:“玄德在小沛招軍買馬,不知何意。”布曰:“此爲將者本分事,何足爲怪。”正話間,宋憲、魏續至,告布曰:“我二人奉明公之命,往山東買馬,買得好馬三百餘匹;回至沛縣界首,被強寇劫去一半。打聽得是劉備之弟張飛,詐妝出賊,搶劫馬匹去了。”呂布聽了大怒,隨即點兵往小沛來鬥張飛。玄德聞知大驚,慌忙領兵出迎。兩陣圓處,玄德出馬曰:“兄長何故領兵到此?”布指罵曰:“我轅門射戟,救你大難,你何故奪我馬匹?”玄德曰:“備因缺馬,令人四下收買,安敢奪兄馬匹。”布曰:你便使張飛奪了我好馬一百五十匹,尚自抵賴!”張飛挺槍出馬曰:“是我奪了你好馬!你今待怎麼?”布罵曰:“環眼賊!你累次渺視我!”飛曰:“我奪你馬你便惱,你奪我哥哥的徐州便不說了!”布挺戟出馬來戰張飛,飛亦挺槍來迎。兩個酣戰一百餘合,未見勝負。玄德恐有疏失,急鳴金收軍入城。呂布分軍四面圍定。玄德喚張飛責之曰:“都是你奪他馬匹,惹起事端!如今馬匹在何處?”飛曰:“都寄在各寺院內。”玄德隨令人出城,至呂布營中,說情願送還馬匹,兩相罷兵。布欲從之。陳宮曰:“今不殺劉備,久後必爲所害。”布聽之,不從所請,攻城愈急。玄德與糜竺、孫乾商議。孫乾曰:“曹操所恨者,呂布也。不若棄城走許都,投奔曹操,借軍破布,此爲上策。”玄德曰:“誰可當先破圍而出?”飛曰:“小弟情願死戰!”玄德令飛在前,雲長在後;自居於中,保護老小。當夜三更,乘着月明,出北門而走。正遇宋憲、魏續,被翼德一陣殺退,得出重圍。後面張遼趕來,關公敵住。呂布見玄德去了,也不來趕,隨即入城安民,令高順守小沛,自己仍回徐州去了。   卻說玄德前奔許都,到城外下寨,先使孫乾來見曹操,言被呂布追逼。特來相投。操曰:“玄德與吾,兄弟也。”便請入城相見。次日,玄德留關、張在城外,自帶孫乾、糜竺入見操。操待以上賓之禮。玄德備訴呂布之事,操曰:“布乃無義之輩,吾與賢弟併力誅之。”玄德稱謝。操設宴相待,至晚送出。荀彧入見曰:“劉備,英雄也。今不早圖,後必爲患。”操不答。彧出,郭嘉入。操曰:“荀彧勸我殺玄德,當如何?”嘉曰:“不可。主公興義兵,爲百姓除暴,惟仗信義以招俊傑,猶懼其不來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窮而來投,若殺之,是害賢也。天下智謀之士,聞而自疑,將裹足不前,主公誰與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操大喜曰:“君言正合吾心。”次日,即表薦劉備領豫州牧。程昱諫曰:“劉備終不爲人之下,不如早圖之。”操曰:“方今正用英雄之時,不可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此郭奉孝與吾有同見也。”遂不聽昱言,以兵三千、糧萬斛送與玄德,使往豫州到任。進兵屯小沛,招集原散之兵,攻呂布。玄德至豫州,令人約會曹操。操正欲起兵,自往徵呂布,忽流星馬報說張濟自關中引兵攻南陽,爲流矢所中而死;濟侄張繡統其衆,用賈詡爲謀士,結連劉表,屯兵宛城,欲興兵犯闕奪駕。操大怒,欲興兵討之,又恐呂布來侵許都,乃問計於荀彧。彧曰:“此易事耳。呂布無謀之輩,見利必喜;明公可遣使往徐州,加官賜賞,令與玄德解和。布喜,則不思遠圖矣。”操曰:“善。”遂差奉軍都尉王則,齎官誥並和解書,往徐州去訖。一面起兵十五萬,親討張繡。分軍三路而行,以夏侯惇爲先鋒。軍馬至淯水下寨。賈詡勸張繡曰:“操兵勢大,不可與敵,不如舉衆投降。”張繡從之,使賈詡至操寨通款。操見詡應對如流,甚愛之,效用爲謀士。詡曰:“某昔從李傕,得罪天下;今從張繡,言聽計從,不忍棄之。”乃辭去。次日引繡來見操,操待之甚厚。引兵入宛城屯紥,餘軍分屯城外,寨柵聯絡十餘里。一住數日,繡每日設宴請操。   一日操醉,退入寢所,私問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對曰:“昨晚小侄窺見館舍之側,有一婦人,生得十分美麗,問之,即繡叔張濟之妻也。”操聞言,便令安民領五十甲兵往取之。須臾,取到軍中。操見之,果然美麗。問其姓,婦答曰:“妾乃張濟之妻鄒氏也。”操曰:“夫人識吾否?”鄒氏曰:“久聞丞相威名,今夕幸得瞻拜。”操曰:“吾爲夫人故,特納張繡之降;不然滅族矣。”鄒氏拜曰:“實感再生之恩。”操曰:“今日得見夫人,乃天幸也。今宵願同枕蓆,隨吾還都,安享富貴,何如?”鄒氏拜謝。是夜,共宿於帳中。鄒氏曰:“久住城中,繡必生疑,亦恐外人議論。”操曰:“明日同夫人去寨中住。”次日,移於城外安歇,喚典韋就中軍帳房外宿衛。他人非奉呼喚,不許輒入。因此,內外不通。操每日與鄒氏取樂,不想歸期。   張繡家人密報繡。繡怒曰:“操賊辱我太甚!”便請賈詡商議。詡曰:“此事不可泄漏。來日等操出帳議事,如此如此。”次日,操坐帳中,張繡入告曰:“新降兵多有逃亡者,乞移屯中軍。”操許之。繡乃移屯其軍。分爲四寨,刻期舉事。因畏典韋勇猛,急切難近,乃與偏將胡車兒商議。那胡車兒力能負五百斤,日行七百里,亦異人也。當下獻計於繡曰:“典韋之可畏者,雙鐵戟耳。主公明日可請他來喫酒,使盡醉而歸。那時某便混入他跟來軍士數內,偷入帳房,先盜其戟,此人不足畏矣。”繡甚喜,預先準備弓箭、甲兵,告示各寨。至期,令賈詡致意請典韋到寨,殷勤待酒。至晚醉歸,胡車兒雜在衆人隊裏,直入大寨。是夜曹操於帳中與鄒氏飲酒,忽聽帳外人言馬嘶。操使人觀之。回報是張繡軍夜巡,操乃不疑。時近二更,忽聞寨內吶喊,報說草車上火起。操曰:“軍人失火,勿得驚動。”須臾,四下裏火起。操始着忙,急喚典韋。韋方醉臥,睡夢中聽得金鼓喊殺之聲,便跳起身來,卻尋不見了雙戟。時敵兵已到轅門,韋急掣步卒腰刀在手。只見門首無數軍馬,各挺長槍,搶入寨來。韋奮力向前,砍死二十餘人。馬軍方退,步軍又到,兩邊槍如葦列。韋身無片甲,上下被數十槍,兀自死戰。刀砍缺不堪用,韋即棄刀,雙手提着兩個軍人迎敵,擊死者八九人,羣賊不敢近,只遠遠以箭射之,箭如驟雨。韋猶死拒寨門。怎奈寨後賊軍已入,韋背上又中一槍,乃大叫數聲,血流滿地而死。死了半晌,還無一人敢從前門而入者。   卻說曹操賴典韋當住寨門,乃得從寨後上馬逃奔,只有曹安民步隨。操右臂中了一箭,馬亦中了三箭。虧得那馬是大宛良馬,熬得痛,走得快。剛剛走到淯水河邊,賊兵追至,安民被砍爲肉泥。操急驟馬衝波過河,才上得岸,賊兵一箭射來,正中馬眼,那馬撲地倒了。操長子曹昂,即以己所乘之馬奉操。操上馬急奔。曹昂卻被亂箭射死。操乃走脫。路逢諸將,收集殘兵。時夏侯惇所領青州之兵,乘勢下鄉,劫掠民家,平虜校尉于禁,即將本部軍於路剿殺,安撫鄉民。青州兵走回,迎操泣拜於地,言于禁造反,趕殺青州軍馬。操大驚。須臾,夏侯惇、許褚、李典;樂進都到。操言于禁造反,可整兵迎之,卻說于禁見操等俱到,乃引軍射住陣角,鑿塹安營。或告之曰:“青州軍言將軍造反,今丞相已到,何不分辯,乃先立營寨耶?”于禁曰:“今賊追兵在後,不時即至;若不先準備,何以拒敵?分辯小事,退敵大事。”   安營方畢,張繡軍兩路殺至。于禁身先出寨迎敵。繡急退兵。左右諸將,見於禁向前,各引兵擊之,繡軍大敗,追殺百餘里。繡勢窮力孤,引敗兵投劉表去了。曹操收軍點將,于禁入見,備言青州之兵,肆行劫掠,大失民望,某故殺之。操曰:“不告我,先下寨,何也?”禁以前言對。操曰:“將軍在匆忙之中,能整兵堅壘,任謗任勞,使反敗爲勝,雖古之名將,何以加茲!”乃賜以金器一副,封益壽亭侯;責夏侯惇治兵不嚴之過。又設祭祭典韋,操親自哭而奠之,顧謂諸將曰:“吾折長子、愛侄,俱無深痛;獨號泣典韋也!”衆皆感嘆,次日下令班師。不說曹操還兵許都。且說王則齎詔至徐州,布迎接入府,開讀詔書:封布爲平東將軍,特賜印綬。又出操私書,王則在呂布面前極道曹公相敬之意。布大喜。忽報袁術遣人至,布喚入問之。使言:“袁公早晚即皇帝位,立東宮,催取皇妃早到淮南。”布大怒曰:“反賊焉敢如此!”遂殺來使,將韓胤用枷釘了,遣陳登齎謝表,解韓胤一同王則上許都來謝恩。且答書於操,欲求實授徐州牧。操知布絕婚袁術,大喜,遂斬韓胤於市曹。陳登密諫操曰:“呂布,豺狼也,勇而無謀,輕於去就,宜早圖之。”操曰:“吾素知呂布狼子野心,誠難久養。非公父子莫能究其情,公當與吾謀之。”登曰:“丞相若有舉動,某當爲內應。”操喜,表贈陳珪秩中二千石,登爲廣陵太守。登辭回,操執登手曰:“東方之事,便以相付。”登點頭允諾。回徐州見呂布,布問之,登言:“父贈祿,某爲太守。”布大怒曰:“汝不爲吾求徐州牧,而乃自求爵祿!汝父教我協同曹公,絕婚公路,今吾所求,終無一獲;而汝父子俱各顯貴,吾爲汝父子所賣耳!”遂拔劍欲斬之。登大笑曰:“將軍何其不明之甚也!”布曰:“吾何不明?”登曰:“吾見曹公,言養將軍譬如養虎,當飽其肉,不飽則將噬人。曹公笑曰:“不如卿言。吾待溫侯,如養鷹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飽,飢則爲用,飽則颺去。某問誰爲狐兔,曹公曰:“淮南袁術;江東孫策、冀州袁紹、荊襄劉表、益州劉璋、漢中張魯,皆狐兔也。布擲劍笑曰:“曹公知我也!”正說話間,忽報袁術軍取徐州。呂布聞言失驚。正是:秦晉未諧吳越鬥,婚姻惹出甲兵來。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譯文:

話說楊大將獻計要攻打劉備。袁術問:“怎麼出兵?”楊將說:“劉備的軍隊駐紮在小沛,雖然容易攻下,但怕呂布佔據徐州,之前我們答應他金銀糧草,他到現在都沒領,恐怕他會幫劉備。現在我們派人送去糧食,以拉攏他,讓他按兵不動,這樣劉備就可以被我們抓住。先抓了劉備,再對付呂布,徐州自然就歸我們了。”袁術一聽,非常高興,立刻準備了二十萬斛糧食,派韓胤帶着密信去見呂布。呂布很高興,熱情接待了韓胤。韓胤回來把情況告訴了袁術,袁術便派紀靈做主將,雷薄、陳蘭爲副將,率兵幾萬進攻小沛。

劉備得知消息後,召集大家商量對策。張飛想出戰,孫乾卻說:“現在小沛糧食少、兵力弱,怎麼抵禦?不如寫封信向呂布求救。”張飛反駁:“那傢伙怎麼可能來救我們!”劉備說:“孫乾說的對。”於是寫信給呂布。信中說:“我感謝將軍當初讓我在小沛容身,感激不盡。如今袁術想要報復,派紀靈帶兵來,很快就要打到我們縣城了,非得將軍出手救我不可。懇請將軍派一小隊軍隊來,救我於水火之中,感激不盡!”

呂布看了信後,和陳宮商量:“上次袁術送糧,其實就是想讓我不去救劉備。現在劉備又來求救。我想到,劉備駐守小沛,未必會害我;如果袁術吞併了劉備,他就會聯合泰山一帶的諸侯來對付我,那我可就睡不着覺了。不如救劉備吧!”於是,呂布立刻點兵出征。

與此同時,紀靈帶兵一路殺來,已經到了沛縣東南,紮下營寨。白天列旗,遮天蔽日;夜晚擂鼓,震天動地。劉備縣城裏僅有五千人馬,也只能勉強出城佈陣安營。突然,傳來消息:呂布帶兵已離縣城一里,駐紮在西南方向。紀靈知道呂布來救劉備,急忙派人去責問他,爲何失信。

呂布笑了笑,說:“我有個辦法,能讓袁術和劉備兩家都不生氣。”於是,他派人去邀請紀靈和劉備參加宴會。劉備聽說後,立刻想去赴約。關羽和張飛勸阻說:“大哥,別去!呂布肯定有鬼心思。”劉備卻說:“我待他不薄,他怎麼會害我呢?”說完,就上馬去了。關羽、張飛也跟着前去。

到了呂布的營帳,呂布說:“我今天專門來救你的危難,將來得勢了,一定不忘你!”劉備感激地答謝。呂布請劉備坐下,關羽、張飛則站在背後握着劍,警惕着。突然,有人報告說紀靈到了,劉備大驚,想躲,呂布卻說:“我特地請你們來談事,不要生疑。”劉備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紀靈下馬進帳,卻看見劉備正坐着,大喫一驚,馬上轉身要走。左右攔不住。呂布一把把他拉回來,像拉個小孩一樣。紀靈驚問:“將軍是想殺我嗎?”呂布說:“不是。”紀靈又問:“莫非是想殺大耳兒(劉備)?”呂布說:“也不是。”紀靈更疑惑了:“那要幹嘛?”呂布說:“劉備和我其實是兄弟,現在被你們困住了,所以我來救他。”紀靈驚叫:“那豈不是要殺我?”呂布說:“絕無此事。我向來不喜歡打架,只喜歡調解爭鬥。今天我來,是爲兩家化解矛盾。”紀靈問:“怎麼化解?”呂布說:“我有一個辦法,讓天意來決定。”

於是他拉紀靈進帳,讓劉備坐在右邊,紀靈坐在左邊,兩人隔開,共坐一席,設宴喝酒。酒過數巡,呂布說:“你們兩家,看我的面子,都別打仗了。”劉備沒說話。紀靈急了:“我奉主公之命,帶十萬大軍專門捉劉備,怎麼可能停戰?”張飛怒火中燒,拔出劍來,大聲喝道:“我兵少,可看你們這些傢伙像兒戲!你們比百萬黃巾軍怎麼都強?敢傷我哥哥嗎!”關羽趕緊拉住他:“先看看呂將軍怎麼說,那時再動手不遲。”呂布說:“我請你兩家來和解,絕不許你們動手!”這邊紀靈不服,那邊張飛只想打架。

呂布大怒,命令左右:“把我的戟拿來!”他提着畫戟,直接走到帳前,紀靈和劉備都嚇得臉色發白。呂布說:“我勸你們別打,全都靠天意。”然後命令人把戟遠遠插在營門外面,距離中軍一百五十步遠。他回頭對兩人說:“轅門離中軍一百五十步,如果我一箭射中戟的細枝,你們兩家就停戰;如果射不中,你們各自回營,準備開戰。誰不服,我立刻動用兵力對付!”紀靈心裏盤算:“戟在一百五十步外,怎麼可能射中?不如答應,等他射不中,再動手。”於是當場答應了。劉備也沒反對。呂布讓大家坐下,又各飲一杯酒。

酒過三巡,呂布命令取來弓箭。劉備心裏默默祈禱:“只願他能射中就好了!”只見呂布拉開袖子,搭上箭,拉開弓,一聲喝令:“着!”只見那箭如流星落地,呼嘯而出,正中畫戟的細枝!

帳中帳外的兵將齊聲喝彩。後人有詩稱讚:“溫侯神箭世間稀,曾向轅門獨解危。落日果然欺后羿,號猿直欲勝由基。虎筋弦響弓開處,雕羽翎飛箭到時。豹子尾搖穿畫戟,雄兵十萬脫征衣。”

呂布一箭命中,哈哈大笑,扔下弓,拉着紀靈和劉備的手說:“天意就是讓你們兩家罷兵!”下令:“快,端酒來!”三人各飲一大杯。劉備暗暗佩服,心中慚愧。紀靈沉默了很久,對呂布說:“將軍的話我聽從了,可我回去,主公能相信我嗎?”呂布說:“我自會寫信回去說明的。”酒又喝了幾輪,紀靈請求先回。呂布對劉備說:“沒有我,你早危險了。謝謝你!”劉備感激地拜謝,和關羽、張飛一同返回。

第二天,三方軍隊都撤兵。說劉備回小沛,呂布回到徐州。

後來,紀靈回到淮南見袁術,把呂布轅門射戟化解兩家爭端的事講了,還呈上信件。袁術大怒:“呂布接受我那麼多糧草,如今卻用這麼小兒戲的手段,偏袒劉備!我一定要親自帶兵,先打劉備,再討呂布!”紀靈勸道:“主公別急。呂布勇猛且有徐州之地,若他和劉備聯手,就很難對付。我聽說呂布的妻子嚴氏有個女兒,已經成年。主公有一子,不如派人去求親,如果呂布把女兒許配給主公,他必然要先殺劉備——這叫‘疏不間親’的計策。”袁術聽後,決定採納,立刻派韓胤爲媒,帶着禮物去徐州求親。

韓胤到了徐州,向呂布說:“主公仰慕將軍,想讓將軍的女兒做我兒子的夫人,結下秦晉之好。”呂布與妻子嚴氏商議。原來呂布有兩位妻子,一位是正妻嚴氏,一位是妾室貂蟬;在小沛時又娶了曹豹的女兒爲第三位妻子。曹氏早亡,貂蟬無子,只嚴氏生了一個女兒,呂布最寵愛。嚴氏對呂布說:“我聽說袁術長久鎮守淮南,兵強糧足,早晚要稱帝。如果他成功,我的女兒將來可能成爲皇后。只是不知道他有幾個兒子?”呂布說:“只有一個。”嚴氏說:“既然如此,就答應吧。哪怕不成爲皇后,我家徐州也安定了!”呂布於是決定,大方款待韓胤,答應婚事。

韓胤回去向袁術報告,袁術立刻準備聘禮,仍由韓胤送到徐州。呂布收下禮物,設宴招待,留他住在驛站。

第二天,陳宮親自前往驛站拜訪韓胤,拜完禮後,坐定,隨即命令左右退下,對韓胤說:“是誰出的這個計策,讓袁術和呂布結親?目的就是想除掉劉備的腦袋吧?”韓胤大驚,連忙跪下謝罪:“求公臺不要泄露!”陳宮說:“我自己不會說,只是怕這個計策若遲了,會被別人發現,事情就敗壞了。”韓胤問:“那怎麼辦?”陳宮說:“我見了呂布,讓他立刻把女兒送去,你看如何?”韓胤大喜,連連感謝:“如此一來,袁術一定會佩服你有大德!”陳宮說完,告別韓胤,去見呂布。

陳宮對呂布說:“聽說你把女兒許配給袁術,很好。只是不知什麼時候成親?”呂布說:“等一等再說。”陳宮說:“古人婚嫁,聘期有定例:天子一年,諸侯半年,大夫一季,平民一個月。”呂布說:“袁術早晚稱帝,我應該按天子的標準辦?”陳宮說:“不行。”呂布說:“那按諸侯標準?”陳宮說:“也不行。”呂布說:“那就按大夫標準?”陳宮說:“也不行。”呂布笑着說:“難道你希望我按平民標準?”陳宮說:“並非如此。”呂布問:“那你覺得怎樣?”陳宮說:“如果按諸侯標準,是妥當的。”於是呂布同意了。

可事情還沒完。陳宮立刻建議呂布立即安排婚事,但呂布遲遲不辦。陳宮擔心,便私下勸袁術:呂布是個人才,但心性狠辣,輕浮多變,必須早做準備。袁術聽後,也意識到這人不可久留。

不久,袁術派兵進攻徐州,呂布聽到消息,大喫一驚。他本以爲能借婚事穩住局勢,沒想到反而引發戰事——真是“秦晉未諧,吳越鬥起,婚姻惹出甲兵來”。

故事的後續如何,咱們下回再講。

關於作者
元代羅貫中

羅貫中(約1330年-約1400年),名本,字貫中,號湖海散人,元末明初小說家,《三國演義》的作者。山西幷州太原府人,主要作品有小說《三國志通俗演義》、《隋唐志傳》、《殘唐五代史演傳》、《三遂平妖傳》。其中《三國志通俗演義》(又稱《三國演義》)是羅貫中的力作,這部長篇小說對後世文學創作影響深遠。除小說創作外,尚存雜劇《趙太祖龍虎風雲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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