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卻說那撞倒董卓的人,正是李儒。當下李儒扶起董卓,至書院中坐定,卓曰:“汝爲何來此?”儒曰:“儒適至府門,知太師怒入後園,尋問呂布。因急走來,正遇呂布奔走,雲:‘太師殺我!’儒慌趕入園中勸解,不意誤撞恩相。死罪!死罪!”卓曰:“叵耐逆賊!戲吾愛姬,誓必殺之!”儒曰:“恩相差矣。昔楚莊王絕纓之會,不究戲愛姬之蔣雄,後爲秦兵所困,得其死力相救。今貂蟬不過一女子,而呂布乃太師心腹猛將也。太師若就此機會,以蟬賜布,布感大恩,必以死報太師。太師請自三思。”卓沈吟良久曰:“汝言亦是,我當思之。”儒謝而去。卓入後堂,喚貂蟬問曰:“汝何與呂布私通耶?”蟬泣曰:“妾在後園看花,呂布突至。妾方驚避,布曰:‘我乃太師之子,何必相避?’提戟趕妾至鳳儀亭。妾見其心不良,恐爲所逼,欲投荷池自盡,卻被這廝抱住。正在生死之間,得太師來,救了性命。”董卓曰:“我今將汝賜與呂布,何如?”貂蟬大驚,哭曰:“妾身已事貴人,今忽欲下賜家奴,妾寧死不辱!”遂掣壁間寶劍欲自刎。卓慌奪劍擁抱曰:“吾戲汝!”貂蟬倒於卓懷,掩面大哭曰:“此必李儒之計也!儒與布交厚,故設此計;故不顧惜太師體面與賤妾性命。妾當生噬其肉!”卓曰:“吾安忍舍汝耶?”蟬曰:“雖蒙太師憐愛,但恐此處不宜久居,必被呂布所害。”卓曰:“吾明日和你歸郿塢去,同受快樂,慎勿憂疑。”蟬方收淚拜謝。
次日,李儒入見曰:“今日良辰,可將貂蟬送與呂布。”卓曰:“布與我有父子之分,不便賜與。我只不究其罪。汝傳我意,以好言慰之可也。”儒曰:“太師不可爲婦人所惑。”卓變色曰:“汝之妻肯與呂布否?貂蟬之事,再勿多言;言則必斬!”李儒出,仰天嘆曰:“吾等皆死於婦人之手矣!”後人讀書至此。有詩嘆之曰:“司徒妙算託紅裙。不用幹戈不用兵。三戰虎牢徒費力,凱歌卻奏鳳儀亭。”
董卓即日下令還郿塢,百官俱拜送。貂蟬在車上,遙見呂布於稠人之內,眼望車中。貂蟬虛掩其面,如痛哭之狀。車已去遠,布緩轡於土岡之上,眼望車塵,嘆惜痛恨。忽聞背後一人問曰:“溫侯何不從太師去,乃在此遙望而發嘆?”布視之,乃司徒王允也。相見畢,允曰:“老夫日來因染微恙,閉門不出,故久未得與將軍一見。今日太師駕歸郿塢,只得扶病出送,卻喜得晤將軍。請問將軍,爲何在此長嘆?”布曰:“正爲公女耳。”允佯驚曰:“許多時尚未與將軍耶?”布曰:“老賊自寵幸久矣!”允佯大驚曰:“不信有此事!”布將前事一一告允。允仰面跌足,半晌不語;良久,乃言曰:“不意太師作此禽獸之行!”因挽布手曰:“且到寒舍商議。”布隨允歸。允延入密室,置酒款待。布又將鳳儀亭相遇之事,細述一遍。允曰:“太師淫吾之女,奪將軍之妻,誠爲天下恥笑。非笑太師,笑允與將軍耳!然允老邁無能之輩,不足爲道;可惜將軍蓋世英雄,亦受此污辱也!”布怒氣沖天,拍案大叫。允急曰:“老夫失語,將軍息怒。”布曰:“誓當殺此老賊,以雪吾恥!”允急掩其口曰:“將軍勿言,恐累及老夫。”布曰:“大丈夫生居天地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允曰:“以將軍之才,誠非董太師所可限制。”布曰:“吾欲殺此老賊,奈是父子之情,恐惹後人議論。”允微笑曰:“將軍自姓呂,太師自姓董。擲戟之時,豈有父子情耶?”布奮然曰:“非司徒言,布幾自誤!”允見其意已決,便說之曰:“將軍若扶漢室,乃忠臣也,青史傳名,流芳百世;將軍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載之史筆,遺臭萬年。”布避席下拜曰:“布意已決,司徒勿疑。”允曰:“但恐事或不成,反招大禍。”布拔帶刀,刺臂出血爲誓。允跪謝曰:“漢祀不斬,皆出將軍之賜也。切勿泄漏!臨期有計,自當相報。”布慨諾而去。允即請僕射士孫瑞、司隸校尉黃琬商議。瑞曰:“方今主上有疾新愈,可遣一能言之人,往郿塢請卓議事;一面以天子密詔付呂布,使伏甲兵於朝門之內,引卓入誅之:此上策也。”琬曰:“何人敢去?”瑞曰:“呂布同郡騎都尉李肅,以董卓不遷其官,甚是懷怨。若令此人去,卓必不疑。”允曰:“善。”請呂布共議。布曰:“昔日勸吾殺丁建陽,亦此人也。今若不去,吾先斬之。”使人密請肅至。布曰:“昔日公說布使殺丁建陽而投董卓;今卓上欺天子,下虐生靈,罪惡貫盈,人神共憤。公可傳天子詔往郿塢,宣卓入朝,伏兵誅之,力扶漢室,共作忠臣。尊意若何?”肅曰:“我亦欲除此賊久矣,恨無同心者耳。今將軍若此,是天賜也,肅豈敢有二心!”遂折箭爲誓。允曰:“公若能幹此事,何患不得顯官。”
次日,李肅引十數騎,前到郿塢。人報天子有詔,卓教喚入。李肅入拜。卓曰:“天子有何詔?”肅曰:“天子病體新痊,欲會文武於未央殿,議將禪位於太師,故有此詔。”卓曰:“王允之意若何?”肅曰:“王司徒已命人築受禪臺,只等主公到來。”卓大喜曰:“吾夜夢一龍罩身,今日果得此喜信。時哉不可失!”便命心腹將李傕、郭汜、張濟、樊稠四人領飛熊軍三千守郿塢,自己即日排駕回京;顧謂李肅曰:“吾爲帝,汝當爲執金吾。”肅拜謝稱臣。卓入辭其母。母時年九十餘矣,問曰:“吾兒何往?”卓曰:“兒將往受漢禪,母親早晚爲太后也!”母曰:“吾近日肉顫心驚,恐非吉兆。”卓曰:“將爲國母,豈不預有驚報!”遂辭母而行。臨行,謂貂蟬曰:“吾爲天子,當立汝爲貴妃。”貂蟬已明知就裏,假作歡喜拜謝。
卓出塢上車,前遮後擁,望長安來。行不到三十里,所乘之車,忽折一輪,卓下車乘馬。又行不到十里,那馬咆哮嘶喊,掣斷轡頭。卓問肅曰:“車折輪,馬斷轡,其兆若何?”肅曰:“乃太師應紹漢禪,棄舊換新,將乘玉輦金鞍之兆也。”卓喜而信其言。次日,正行間,忽然狂風驟起,昏霧蔽天。卓問肅曰:“此何祥也?”肅曰:“主公登龍位,必有紅光紫霧,以壯天威耳。”卓又喜而不疑。既至城外,百官俱出迎接。只有李儒抱病在家,不能出迎。卓進至相府,呂布入賀。卓曰:“吾登九五,汝當總督天下兵馬。”布拜謝,就帳前歇宿。是夜有十數小兒於郊外作歌,風吹歌聲入帳。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歌聲悲切。卓問李肅曰:“童謠主何吉凶?”肅曰:“亦只是言劉氏滅、董氏興之意。”
次日侵晨,董卓擺列儀從入朝,忽見一道人,青袍白巾,手執長竿,上縛布一丈,兩頭各書一“口”字。卓問肅曰:“此道人何意?”肅曰:“乃心恙之人也。”呼將士驅去。卓進朝,羣臣各具朝服,迎謁於道。李肅手執寶劍扶車而行。到北掖門,軍兵盡擋在門外,獨有御車二十餘人同入。董卓遙見王允等各執寶劍立於殿門,驚問肅曰:“持劍是何意?”肅不應,推車直入。王允大呼曰:“反賊至此,武士何在?”兩旁轉出百餘人,持戟挺槊刺之。卓衷甲不入,傷臂墜車,大呼曰:“吾兒奉先何在?”呂布從車後厲聲出曰:“有詔討賊!”一戟直刺咽喉,李肅早割頭在手。呂布左手持戟,右手懷中取詔,大呼曰:“奉詔討賊臣董卓,其餘不問!”將吏皆呼萬歲。後人有詩嘆董卓曰:“霸業成時爲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誰知天意無私曲,郿塢方成已滅亡。”
卻說當下呂布大呼曰:“助卓爲虐者,皆李儒也!誰可擒之?”李肅應聲願往。忽聽朝門外發喊,人報李儒家奴已將李儒綁縛來獻。王允命縛赴市曹斬之;又將董卓屍首,號令通衢。卓屍肥胖,看屍軍士以火置其臍中爲燈,膏流滿地。百姓過者,莫不手擲其頭,足踐其屍。王允又命呂布同皇甫嵩、李肅領兵五萬,至郿塢抄籍董卓家產、人口。
卻說李傕、郭汜、張濟、樊稠聞董卓已死,呂布將至,便引了飛熊軍連夜奔涼州去了。呂布至郿塢,先取了貂蟬。皇甫嵩命將塢中所藏良家子女,盡行釋放。但系董卓親屬,不分老幼,悉皆誅戮。卓母亦被殺。卓弟董旻、侄董璜皆斬首號令。收籍塢中所蓄,黃金數十萬,白金數百萬,綺羅、珠寶、器皿、糧食,不計其數。回報王允。允乃大犒軍士,設宴于都堂,召集衆官,酌酒稱慶。
正飲宴間,忽人報曰:“董卓暴屍於市,忽有一人伏其屍而大哭。”允怒曰:“董卓伏誅,士民莫不稱賀;此何人,獨敢哭耶!”遂喚武士:“與吾擒來!”須臾擒至。衆官見之,無不驚駭:原來那人不是別人,乃侍中蔡邕也,允叱曰:“董卓逆賊,今日伏誅,國之大幸。汝爲漢臣,乃不爲國慶,反爲賊哭,何也?”邕伏罪曰:“邕雖不才,亦知大義,豈肯背國而向卓?只因一時知遇之感,不覺爲之一哭,自知罪大。願公見原:倘得黥首刖足,使續成漢史,以贖其辜,邕之幸也。”衆官惜邕之才,皆力救之。太傅馬日磾亦密謂允曰:“伯喈曠世逸才,若使續成漢史,誠爲盛事。且其孝行素著,若遽殺之,恐失人望。”允曰:“昔孝武不殺司馬遷,後使作史,遂致謗書流於後世。方今國運衰微,朝政錯亂,不可令佞臣執筆於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訕議也。”日磾無言而退,私謂衆官曰:“王允其無後乎!善人,國之紀也;製作,國之典也。滅紀廢典,豈能久乎?”當下王允不聽馬日磾之言,命將蔡邕下獄中縊死。一時士大夫聞者,盡爲流涕。後人論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殺之,亦爲已甚。有詩嘆曰:“董卓專權肆不仁,侍中何自竟亡身?當時諸葛隆中臥,安肯輕身事亂臣。”且說李傕、郭汜、張濟、樊稠逃居陝西,使人至長安上表求赦。王允曰:“卓之跋扈,皆此四人助之;今雖大赦天下,獨不赦此四人。”使者回報李傕。傕曰:“求赦不得,各自逃生可也。”謀士賈詡曰:“諸君若棄軍單行,則一亭長能縛君矣。不若誘集陝人,並本部軍馬,殺入長安,與董卓報仇。事濟,奉朝廷以正天下;若其不勝,走亦未遲。”傕等然其說,遂流言於西涼州曰:“王允將欲洗盪此方之人矣!”衆皆驚惶。乃復揚言曰:“徒死無益,能從我反乎?”衆皆願從。於是聚衆十餘萬,分作四路,殺奔長安來。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將牛輔,引軍五千人,欲去與丈人報仇,李傕便與合兵,使爲前驅。四人陸續進發。
王允聽知西涼兵來,與呂布商議。布曰:“司徒放心。量此鼠輩,何足數也!”遂引李肅將兵出敵。肅當先迎戰,正與牛輔相遇,大殺一陣。牛輔抵敵不過,敗陣而去。不想是夜二更,牛輔乘肅不備,竟來劫寨。肅軍亂竄,敗走三十餘里,折軍大半,來見呂布,布大怒曰:“汝何挫吾銳氣!”遂斬李肅,懸頭軍門。次日,呂布進兵與牛輔對敵。量牛輔如何敵得呂布,仍復大敗而走。是夜牛輔喚心腹人胡赤兒商議曰:“呂布驍勇,萬不能敵;不如瞞了李傕等四人,暗藏金珠,與親隨三五人棄軍而去。”胡赤兒應允。是夜收拾金珠,棄營而走,隨行者三四人。將渡一河,赤兒欲謀取金珠,竟殺死牛輔,將頭來獻呂布。布問起情由,從人出首:“胡赤兒謀殺牛輔,奪其金寶。”布怒,即將赤兒誅殺。領軍前進,正迎着李傕軍馬。呂布不等他列陣,便挺戟躍馬,麾軍直衝過來。傕軍不能抵當,退走五十餘里,依山下寨,請郭汜、張濟、樊稠共議,曰:“呂布雖勇,然而無謀,不足爲慮。我引軍守住谷口,每日誘他廝殺,郭將軍可領軍抄擊其後,效彭越撓楚之法,鳴金進兵,擂鼓收兵。張、樊二公,卻分兵兩路,徑取長安。彼首尾不能救應,必然大敗。”衆用其計。
卻說呂布勒兵到山下,李傕引軍搦戰。布忿怒衝殺過去,傕退走上山。山上矢石如雨,布軍不能進。忽報郭汜在陣後殺來,布急回戰。只聞鼓聲大震,汜軍已退。布方欲收軍,鑼聲響處,傕軍又來。未及對敵,背後郭汜又領軍殺到。及至呂布來時,卻又擂鼓收軍去了。激得呂布怒氣填胸。一連如此幾日,欲戰不得,欲止不得。正在惱怒,忽然飛馬報來,說張濟、樊稠兩路軍馬,竟犯長安,京城危急。布急領軍回,背後李傕、郭汜殺來。布無心戀戰,只顧奔走,折了好些人馬。以及到長安城下。賊兵雲屯雨集,圍定城池,布軍與戰不利。軍士畏呂布暴厲,多有降賊者,布心甚憂。
數日之後,董卓餘黨李蒙、王方在城中爲賊內應,偷開城門,四路賊軍一齊擁入。呂布左衝右突,攔擋不住,引數百騎往青瑣門外,呼王允曰:“勢急矣!請司徒上馬,同出關去,別圖良策。”允曰:“若蒙社稷之靈,得安國家,吾之願也;若不獲已,則允奉身以死。臨難苟免,吾不爲也。爲我謝關東諸公,努力以國家爲念!”呂布再三相勸,王允只是不肯去。不一時,各門火焰竟天,呂布只得棄卻家小,引百餘騎飛奔出關,投袁術去了。
李傕、郭汜縱兵大掠。太常卿種拂、太僕魯馗、大鴻臚周奐、城門校尉崔烈、越騎校尉王頎皆死於國難。賊兵圍繞內庭至急,侍臣請天子上宣平門止亂。李傕等望見黃蓋,約住軍士,口呼“萬歲”。獻帝倚樓問曰:“卿不候奏請,輒入長安,意欲何爲?”李傕、郭汜仰面奏曰:“董太師乃陛下社稷之臣,無端被王允謀殺,臣等特來報仇,非敢造反。但見王允,臣便退兵。”王允時在帝側,聞知此言,奏曰:“臣本爲社稷計。事已至此,陛下不可惜臣,以誤國家。臣請下見二賊。”帝徘徊不忍。允自宣平門樓上跳下樓去,大呼曰:“王允在此!”李傕、郭汜拔劍叱曰:“董太師何罪而見殺?”允曰:“董賊之罪,彌天亙地,不可勝言!受誅之日。長安士民,皆相慶賀,汝獨不聞乎?”傕、汜曰:“太師有罪;我等何罪,不肯相赦?”王允大罵:“逆賊何必多言!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二賊手起,把王允殺於樓下。史官有詩讚曰:“王允運機籌,奸臣董卓休。心懷家國恨,眉鎖廟堂憂。英氣連霄漢,忠誠貫鬥牛。至今魂與魄,猶繞鳳凰樓。”
衆賊殺了王允,一面又差人將王允宗族老幼,盡行殺害。士民無不下淚。當下李傕、郭汜尋思曰:“既到這裏,不殺天子謀大事,更待何時?”便持劍大呼,殺入內來。正是:巨魁伏罪災方息,從賊縱橫禍又來。
未知獻帝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譯文:
話說那天撞倒董卓的人,其實是李儒。李儒趕緊扶起董卓,帶他到書院裏坐着。董卓問:“你爲什麼跑到這兒來?”李儒答:“我剛到府門,聽說太師氣沖沖地進後園找呂布,我急忙趕去,正碰上呂布慌慌張張跑出來,說:‘太師要殺我!’我嚇得趕緊追進園子裏勸解,沒想到不小心撞上了您,真是死罪啊,死罪!”
董卓怒道:“這逆賊!他竟然戲弄我的愛姬,我一定要殺掉他!”李儒急着勸道:“太師您錯了。從前楚莊王在宴會上,有個男兒偷笑了他的愛姬,莊王沒有追究,反而後來被秦兵圍困,卻得到了那個男兒的救命之恩。如今貂蟬不過是個女子,而呂布可是太師的心腹猛將啊。如果太師趁此時把貂蟬賜給呂布,呂布必定感激不盡,會用生命報答您。太師您不妨先好好想想。”董卓沉思良久,點頭說:“你說得有道理,我再考慮考慮。”李儒離開之後,董卓走進後堂,召來貂蟬問:“你和呂布有什麼私情?”貂蟬哭着說:“我正在後園賞花,呂布突然闖進來。我嚇了一跳,想躲,他卻說:‘我是太師的親兒子,用不着躲!’接着他舉起長戟把我追到鳳儀亭。我看他心地不正,怕被逼無奈,想跳進荷池自盡,卻被他一把抱住。就在生死之間,太師忽然來了,救了我性命。”董卓說:“我今天就把你賜給呂布,怎麼樣?”貂蟬大驚,哭喊道:“我早已侍奉過貴人,現在怎麼能被賜給家奴?我寧死也不願受辱!”說着,她拔出牆上的寶劍要自刎。董卓慌忙上前奪過劍,抱住她說:“我這是開玩笑!”貂蟬倒在他懷裏,捂着臉大哭:“這一定是李儒的主意!他和呂布交好,故意設這個計;根本不顧太師的體面,也不顧我的性命!我一定要活着把他咬成肉泥!”董卓說:“我怎能忍心丟下你?”貂蟬說:“雖然太師對我很好,但恐怕這裏太危險,我怕被呂布害死。”董卓說:“明天我就帶你去郿塢,我們一塊兒過快活日子,別擔心。”貂蟬這才收淚,向他行禮道謝。
第二天,李儒進宮去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正好把貂蟬送與呂布。”董卓說:“呂布是我親兒子,怎麼能隨意賜給他?我只不追究他的罪過,你代我傳話,用好話安撫他就好。”李儒說:“太師您不可被女人迷惑。”董卓臉色一變:“你妻子願意嫁給呂布嗎?關於貂蟬的事,再不要說了,說就斬首!”李儒退出去,仰天嘆道:“我們這些人,都死於女人之手啊!”後人讀到這兒,有詩感嘆道:“司徒妙算用紅裙,不用幹戈不用兵。三戰虎牢徒費力,凱歌卻奏鳳儀亭。”
董卓當天下令回郿塢,百官紛紛送他。貂蟬坐在車上,遠遠望見呂布在人羣中,目光追着車窗。她用袖子輕輕矇住臉,彷彿在痛苦地哭泣。車已經走遠,呂布獨自坐在土坡上,望着車尾的塵土,嘆氣恨恨地想。忽聽身後一人問:“溫侯,你爲何不跟太師一起走,反倒在這裏遠望發愁?”呂布回頭一看,原來是司徒王允。兩人相見後,王允說:“我最近身子不舒服,一直在家休養,所以很久沒見您。今日太師回郿塢,只能扶病出來送行,很高興能和將軍見面。請問將軍,爲何長嘆不語?”呂布說:“正是爲公家小姐的事。”王允假裝喫驚:“您到現在還沒娶她?”呂布說:“那老賊早就寵幸她了!”王允裝作大喫一驚:“我怎麼信了?!”呂布就把鳳儀亭的事全部告訴了王允。王允仰頭跺腳,久久無言,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想到太師做出這種禽獸行徑!”隨即拉着呂布的手說:“咱們到我家裏商量吧。”呂布跟着王允回家。王允請他進密室,擺上酒席。呂布又把鳳儀亭的事詳細說了一遍。王允說:“太師姦淫我的女兒,奪走將軍的妻子,真是天下恥事。不是在笑太師,而是在笑我王允和將軍啊!可我這老朽無能,不足爲道;可惜將軍是蓋世英雄,也受到如此侮辱!”呂布氣得跳了起來,拍案大喊。王允急忙說:“我失口說了不該說的話,將軍別生氣。”呂布說:“我一定要殺了這個老賊,洗清我的恥辱!”王允急忙捂住他的嘴說:“將軍別說,怕連累我。”呂布說:“大丈夫活在這天地間,怎能鬱鬱寡歡,長久屈居人下!”王允說:“以將軍的才能,絕對不是董卓能左右的。”呂布說:“我想殺這個老賊,可又有父子之情,怕被人說三道四。”王允笑着勸道:“將軍姓呂,太師姓董。當年你擲戟時,哪有父子情呀?”呂布激動地說:“不是司徒你這番話,我差點就自己犯錯了!”王允看出他已下定決心,便說:“將軍若能扶助漢室,就是忠臣,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若助董卓,就是反賊,史書記下,遺臭萬年。”呂布立刻離席跪拜:“我心意已決,司徒請不要懷疑。”王允說:“只怕事情不成,反而招來大禍。”呂布拔下腰帶上的刀,刺破手臂,流血爲誓。王允跪地感謝:“漢室的延續,全靠將軍的慷慨大義。請千萬保密!等到關鍵時刻,我自然會報答你。”呂布慨然應諾後離開。王允立即請來僕射士孫瑞和司隸校尉黃琬商議。士孫瑞說:“現在皇上剛康復,可派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去郿塢請董卓來議事;同時用天子密詔交給呂布,讓他在朝門埋伏兵力,引董卓進宮,當場誅殺。這是上策。”黃琬問:“誰敢去?”士孫瑞回答:“呂布的同鄉騎都尉李肅,因爲董卓不提拔他,心裏一直不平。如果派他去,董卓一定不會懷疑。”王允說:“好!”於是請呂布一起商議。呂布說:“當初勸我殺丁建陽的,也是他。現在若不去,我先斬了他。”派密人請李肅來。呂布說:“當初你勸我說要殺丁建陽投奔董卓;如今董卓欺瞞天子,殘害百姓,罪惡滿身,上天神祇共憤。你可傳天子詔書去郿塢,宣他入朝,伏兵誅殺,扶助漢室,共作忠臣。你意下如何?”李肅說:“我也一直想除掉這個賊子,只是沒有同伴。如今將軍若這麼做,真是天賜良機,我怎敢有二心!”說完,當場折斷寶劍爲誓。王允說:“你若能完成這事,有何不成功官?”
第二天,李肅帶領十幾名騎兵,前往郿塢。軍報說,天子有詔書,董卓下令召他進宮。李肅入宮行禮,董卓問:“皇上有什麼詔書?”李肅答:“皇上剛病癒,想在未央殿與文武百官會面,商議將皇位禪讓給太師,所以有此詔。”董卓問:“王允怎麼看?”李肅說:“王司徒已命人修建受禪臺,只等主公到來。”董卓大喜:“我昨晚夢見一條龍罩着我,今天果然得此喜訊!時機不可錯過!”隨即下令,派李傕、郭汜、張濟、樊稠四人帶領三千飛熊軍駐守郿塢,自己當天就整頓儀仗回長安。臨走,他對李肅說:“我當了皇帝,你當執金吾。”李肅拜謝。董卓辭別母親。母親當時九十多歲,問:“孩子你要去哪兒?”董卓說:“我將去接受漢帝禪讓,母親早晚是太后!”母親說:“我最近身體發抖,心裏害怕,恐怕不是好兆頭。”董卓笑道:“我當國母,豈不是早就有人預言驚報!”說完便離開。臨行前,他對貂蟬說:“我當皇帝,要立你爲貴妃。”貂蟬早已明白其中奧祕,假裝開心地拜謝。
董卓離開塢中,登上馬車,前呼後擁,朝長安方向進發。走了不到三十里,車輪忽然斷裂,董卓下車騎馬。又走了不到十里,那馬突然嘶吼咆哮,把繮繩咬斷。董卓問李肅:“車輪折斷、馬斷繮繩,是何預兆?”李肅說:“這是太師應天命,舍舊換新,象徵坐上玉輦金鞍的吉兆。”董卓很高興,信以爲真。第二天,正行途中,突然狂風大作,迷霧籠罩天空。董卓問李肅:“這是什麼祥兆?”李肅答:“主公登基稱帝,必有紅光紫霧,以壯天威。”董卓又高興地相信了。到了城外,百官紛紛前來迎接,只有李儒因病在家,不能前來。董卓進入相府,呂布前來祝賀。董卓說:“我登九五之尊,你要統領天下兵馬。”呂布拜謝後,就在帳中休息。夜裏,有十幾個小孩在郊外唱歌,歌聲風吹進帳裏。唱的是:“千里草,青青綠,十日卜,不得生!”歌聲悲傷悽切。董卓問李肅:“這是什麼歌,預示吉凶?”李肅說:“只是說劉家滅、董家興的意思。”
第二天清晨,董卓擺好儀仗入朝,忽然看見一個道士,身穿青袍,頭戴白巾,手裏拿着一根長竿,上面綁着一丈布,兩頭都寫了個“口”字。董卓問李肅:“這是什麼人?”李肅說:“是心神不寧之人。”便下令士兵將道士驅趕出去。董卓進宮,羣臣穿着朝服,都在門前迎接。李肅手執寶劍扶着車前進。到了北掖門,士兵全部在門外攔住,只有二十多個御車的隨從可以進去。董卓遠遠看見王允等人手持寶劍站在殿門前,大驚問道:“這些人拿劍是何意?”李肅不答,直接推車進去。王允大聲喊道:“反賊竟然來到這裏,武士們在哪裏?”兩旁立刻衝出上百人,手持長戟和長槊衝上前刺殺。董卓身披鎧甲,沒有被刺中,只是傷了手臂,從車上滾落下來,大喊:“我兒子奉先在哪裏?”呂布從車後大聲回應:“有詔書討伐叛賊!”他一戟直刺董卓咽喉,李肅立刻割下頭顱。呂布左手握戟,右手取出詔書,大喊:“奉詔討伐反賊董卓,其餘罪人概不追究!”衆官齊聲高呼“萬歲”。後人有詩嘆董卓:“霸業成功做帝王,不成也當富家郎。誰知天意無偏私,郿塢剛成已滅亡。”
此時,呂布怒吼道:“助董卓作惡的,都是李儒!誰去捉拿他?”李肅應聲答應。忽然聽到朝門外有人喊,說是李儒家奴已經把李儒綁來獻上。王允下令:將李儒綁赴市曹處斬,並將董卓的屍體示衆。董卓屍體肥碩,士兵們在肚臍處點火當燈,油脂流滿一地。路過的人無不用手扔他的頭,用腳踩他的屍身。王允又命令呂布與皇甫嵩、李肅率五萬人馬,前往郿塢抄查董卓的家產和人口。
當時,李傕、郭汜、張濟、樊稠聽說董卓已死,呂布即將到來,便連夜帶着飛熊軍逃奔涼州。呂布到了郿塢,先搶走了貂蟬。皇甫嵩下令釋放塢中所關的良家婦女兒童。凡是董卓的親屬,不論老少,全部誅殺。董卓的母親也被殺。董卓的弟弟董旻、侄子董璜都被斬首示衆。所有藏匿的財物,黃金數十萬,白銀數百萬,綾羅綢緞、珠寶玉器、器皿糧食,不計其數。消息傳回王允處,王允大宴軍隊,設宴在都堂,召集衆官,舉杯慶祝。
正飲酒間,忽然有人來報:“董卓的屍體被掛在市集,突然有人伏在屍體上大哭。”王允大怒:“董卓已被誅殺,百姓無不歡慶,誰敢哭?”便下令:“把人抓來!”不久,把那人押來。衆官見了,無不驚駭——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侍中蔡邕。王允呵斥道:“董卓是叛賊,如今被殺,是國家之大幸。你身爲漢臣,不爲國慶,反而爲叛賊哭泣,有何道理?”蔡邕伏地認罪:“我雖不才,但知大義,怎會背棄國家而依附董卓?只是因一時情意感動,忍不住痛哭一場,也明白自己罪責重大。願公寬恕我,若能黥面斷足,讓我續寫漢史以贖罪,那是我的福分。”衆官憐惜蔡邕才華,紛紛求情。太傅馬日磾也悄悄告訴王允:“蔡邕是曠世奇才,若讓他續寫漢史,實爲盛事。而且他爲人孝順,若突然殺他,恐怕失人心。”王允說:“從前漢武帝不殺司馬遷,後來讓他作史,結果《史記》成了誹謗之書流傳後世。如今國運衰微,政局混亂,絕不能讓奸臣執筆於幼主左右,讓我們蒙受非議。”馬日磾無語而退,私下對衆人說:“王允恐怕不會有後人了!善人是國家的綱紀,著作是國家的典章。若毀滅綱紀、廢除典章,又怎能長久呢?”王允不聽勸告,下令將蔡邕宗族老幼全部殺害。百姓無不落淚。李傕、郭汜想道:“既然到了這裏,不殺皇帝來奪取大權,更等何時?”便手執利劍大喊,衝入宮中。正是:巨魁伏罪災才止,從賊橫行禍又起。
不知獻帝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