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着走到襲人炕前。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着,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裏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個和尚,手裏拿着一本冊子揭着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喫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喫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着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纔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乾淨。”豈知喫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着,只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着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田比}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衆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纔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喫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裏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峯。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面聽着,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纔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爲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衆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衆人也從雪地裏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衆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爲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裏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裏,掉下淚來。衆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纔去?”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裏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唸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着,又嘆了幾聲。衆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閤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準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喫,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裏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衆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衆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着,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唸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衆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裏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裏便開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着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爲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裏的苦也算喫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爲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纔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着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裏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裏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着,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裏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裏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纔剛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裏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裏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裏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衆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裏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麼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衆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着,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衆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瞭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爲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唸書,能夠上進。朝裏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裏的人麼?”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爲主。”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着,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着,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裏纔是。”   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衆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懷着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爲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着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着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爲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爲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爲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草菴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麼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爲避禍,二爲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雨村聽着,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雨村聽到這裏,不覺拈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着‘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麼?”士隱微微笑道:“此係後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菴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着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菴中睡着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着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麼?”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供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峯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峯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裏,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託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草菴中睡着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託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託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着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裏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問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着,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爲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雲: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譯文:

有一天,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太舒服,立刻過去探望。巧姐和平兒也跟着走了過去,看到襲人痛得不行,一下子暈倒了。寶釵等人趕緊用溫水喂她,扶她躺下,又請來了大夫。

巧姐問寶釵:“襲人姐姐怎麼病成這樣?”
寶釵說:“前天晚上她哭得太傷心,一下子暈了過去。太太讓人把她扶回來,她就昏睡了。因爲外面有事,沒及時請大夫看,所以纔會這樣。”
說罷,大夫來了,寶釵等人就退到一邊。大夫看了襲人的脈象,說這是因爲急怒所致,開了藥方走了。

原來襲人聽到一些話後,心裏特別慌亂。她聽說,只要寶玉不回來,就要把屋裏所有人趕走,一急之下病情更重了。等到大夫來診斷後,秋紋爲她煎藥。兩人各自躺在牀上,神志恍惚,彷彿寶玉就站在她面前,又像是一個和尚,手裏拿着一本冊子在看,還邊念邊說:“你別搞錯了,我根本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人。”
襲人想和他說話,可秋紋過來說:“藥好了,姐姐趕緊喝吧。”
襲人猛地睜開眼,才意識到那是夢,也沒告訴別人。喝了藥後,心口的痛感減輕了些,但她仍然躺不住,只能勉強撐着。

過了幾天,她終於能起來幫寶釵做事了。寶釵常常想念寶玉,心裏默唸着,感嘆命苦。她還知道,寶玉母親正在爲哥哥贖罪的事奔走,花了不少力氣,她也得幫忙出力。暫且不提這些。

再說賈政扶着賈母的靈柩,賈蓉送走了秦氏、鳳姐和鴛鴦的棺木,回到金陵安葬。賈蓉也送走了黛玉的靈骨。賈政負責安排墳地事務。有一天,他接到家書,一行行地看,看到寶玉和賈蘭中了舉人,心裏頓時高興。可後來又看到寶玉失蹤了,又着急煩躁,連忙趕回去。途中聽說朝廷有大赦詔書,又接到家信,果然寶玉被赦免,重新獲得官職,他更是欣喜若狂,日夜兼程地往家趕。

一天,他們行到田比陵驛,那天突然變冷,下起了雪,船停在一處安靜的地方。賈政讓衆人上岸,向朋友辭別,說馬上就要開船,大家不敢再打擾。船上只留一個小廝照顧,賈政自己在船上寫家信,先要派人早點回家。寫到寶玉的事時,他停下筆,抬頭一看,船頭雪中隱約有個身影,那人光着頭,赤着腳,披着一件大紅猩猩氈斗篷,朝賈政深深下拜。

賈政還沒看清,急忙下了船,想扶住他問是誰。那人已經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招呼。賈政纔看清,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賈政大喫一驚,忙問:“真的是寶玉嗎?”
那人不說話,神情似喜似悲。賈政又問:“你若真是寶玉,怎麼穿得這樣,跑到這兒來?”
寶玉還沒來得及回答,忽然有兩個人從船頭走來,一個和尚,一個道士,夾着寶玉,說:“你的俗緣已經完成了,快走吧!”
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漸漸消失不見。

賈政不顧腳下溼滑,急忙追趕,可遠遠看見他們已走遠,再也追不上。只聽得他們口中唱起歌來:

我所居兮,在青埂之峯;
我所遊兮,遊於鴻蒙太空。
誰與我遊?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聽着,心裏驚慌,邊走邊追,轉過一個坡,人影全無。他氣喘吁吁,心驚膽戰,回頭一看,原來自己的小廝也跟過來了。
賈政問:“你看到那三個陌生人了嗎?”
小廝答:“看到了。我爲老爺追趕,也趕過來了。後來只看見老爺,沒看見那三個人。”
賈政還想往前走,卻只見一片雪白,沒有一個人影。他覺得這事太怪,只得回船。

家人回船後,發現賈政不在船艙裏,問船伕,船伕說:“老爺上岸去追那兩人,後來找不到,就回來了。”
大家也從雪地裏找,遠遠看見賈政回來了,就迎上去,一起回船。賈政坐下休息,喘口氣,把見到寶玉的事講了一遍。家人聽了,便決定到這個地方再找找。

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看見的,不是鬼怪。而且聽到的歌聲,非常有來歷。寶玉出生時銜着玉,本來就怪,我早知道不祥,是因老太太疼愛,才養到今天。再說那和尚道士,我見過三次:第一次是他們說玉的好處;第二次是寶玉病重,他們來唸經,寶玉就病好了;第三次,他們把玉帶到前廳,我一回頭,人就沒了。我心裏就奇怪了,心想寶玉真是有奇緣,高僧仙人來護佑他。可現在才知道,寶玉其實是下凡歷劫的,居然糊弄老太太十九年!這才明白。”說着,他掉下淚來。

家人說:“寶二爺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怎麼中了才走?”
賈政說:“你們哪裏知道,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中精靈,各有本性。你看寶玉,根本不想讀書,如果他真用心,哪有不會的?他那脾氣也與衆不同。”
說着又嘆了幾聲。大家便用“賈蘭中了舉人,家道振興”來安慰他。賈政繼續寫信,把這段事寫上,勸家人不要傷心。寫完封好,派家人回去。他自己隨後回家。暫且不提。

再說薛姨媽收到赦罪的信,就派薛蝌到處借債,自己也湊齊了贖罪的錢。刑部批准後,把銀子收了,薛蟠終於被釋放出來。母子姐妹兄弟見面,大家又哭又笑,非常悲喜。薛蟠發誓說:“若再犯舊病,我必定受刑!”
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拉住他的嘴說:“只要你自己心裏有主意,何必發這種狠誓呢?想想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苦,你媳婦已經自殺了,現在雖然窮了,但飯還在喫,我算認他當媳婦了,你怎麼看?”
薛蟠點頭答應了。寶釵等人也說:“這主意很好。”
香菱急得臉都紅了,說:“我伺候大爺,你怎麼能這樣?”
大家乾脆叫她“大奶奶”,沒人不服。薛蟠要拜謝賈家,薛姨媽和寶釵也都跟着去。見了大家,彼此都團聚,又聊了一番話。

正說着,賈政家的家僕回來了,帶來一封家書,說:“老爺快到了。”
王夫人讓賈蘭念給衆人聽。賈蘭唸到賈政親見寶玉那一段,大家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更是傷心。大家又把賈政信裏“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釋了一遍:“與其當官,萬一命運不好犯了事,家敗人亡,反而不好。不如咱們家出個佛爺,是老爺太太的福氣,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不顧前因後果的話。當初東府太爺修煉十幾年,都沒成仙。這佛更難成。太太這樣一想,心裏就通透了。”
王夫人哭着對薛姨媽說:“寶玉拋下我,我還恨他呢。我只嘆自己媳婦的命太苦,結婚才一年,就硬着心走了!”
薛姨媽聽了也很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大家都是爺們在外頭,王夫人就說:“我一生爲他擔驚受怕,剛娶了媳婦,中了舉人,又聽說她懷了胎,才覺得開心些,沒想到變成這樣!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姑娘!”
薛姨媽說:“這是自己的命,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可說的?幸好有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能成事,以後就圓滿了。你看大奶奶,現在賈蘭中了舉人,明年就中進士,多好!這不正應了‘蘭桂齊芳’嗎?”
賈政聽了,突然笑着說:“啊,對了!我府裏有個叫‘蘭’的,正好中了鄉榜,正應了‘蘭’字。剛纔您說‘蘭桂齊芳’,還說寶玉‘高魁貴子’,莫非他有個遺腹子,將來能飛黃騰達?”
薛姨媽微笑着說:“這屬於將來的事,現在不能說。”
賈政還想再問,薛姨媽不答,便讓人擺好飯,邀他共進晚餐。

飯後,賈政還想問自己的終身,薛姨媽就笑着說:“老先生,我住的茅屋暫且歇息,我還有一段俗緣沒做完,正好今天完結。”
賈政驚訝道:“您修道這麼高深,哪裏還有俗緣?”
薛姨媽說:“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
賈政更驚訝:“請問您,怎麼說得這麼直白?”
薛姨媽說:“您不知道,我女兒英蓮小時候經歷了很多苦難。您當初做官時,曾判過她的案子。如今她嫁給薛家,難產脫劫,留下一個孩子,延續薛家宗族。現在她的塵緣已盡,正好要接引她成佛。”
說完,薛姨媽拂袖起身,走了。

賈政心裏恍惚,就在這急流津的渡口草棚裏睡着了。

薛姨媽自己把香菱度化,帶到太虛幻境,交給警幻仙子整理登記冊,剛過牌坊,就見那和尚道士飄然而來。
薛姨媽說:“大士、真人,恭喜!情緣結清了,都交割清楚了嗎?”
那和尚道士說:“情緣尚未完全結束,那個蠢東西已經回來,還得送他回到原處,把後事說明白,纔算不枉他這一世。”
薛姨媽聽完,便拱手告別。那和尚道士依舊把寶玉帶回青埂峯下,放在女媧補天那塊未用的石頭處,各自雲遊而去。

從此以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有一天,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峯前經過,看見補天未用的那塊石頭還在原地,上面的字跡依舊清晰,他便仔細看了一遍。看到後面又詳細記下了許多收緣、結局的經過,便點頭嘆道:“我當初見這塊石頭寫的奇文,本以爲可以流傳天下,所以抄錄了下來,可一直沒能見到它還原本真。現在才知,這塊石頭下凡一次,歷經磨鍊,終於修成圓滿,也可以說無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而出錯。不如我再抄一遍,找個清閒的人,託他傳開,讓世人知道:這故事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也許塵世之人,聽罷可以像鳥兒歸林;山中靈性,也可能從石頭裏飛出來,也未可知。”說完,他又仔細抄了一遍,袖子裏一直帶着,一路去找能人,卻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就是爲生計奔波的人,哪有閒心去聽石頭說話。最終,他走到急流津渡口的草棚,看到一個睡着的人,心想他一定是閒人,便想把抄好的《石頭記》給他看看。

誰知那人叫不醒。空空道人使勁拉他,他才慢慢睜開眼,坐起來,草草地看了一遍,隨手扔下說:“這事我早親見全了。你抄的也沒錯。我只告訴你一個人:等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叫‘悼紅軒’的地方,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託他如此如此’。”說完,又躺下了。

空空道人牢牢記住這番話,後來不知過了多少世,終於在某天來到“悼紅軒”,看見曹雪芹先生正在翻看古史。
空空道人把賈雨村託付的話告訴了他,便把《石頭記》交給他看。
曹雪芹笑着說:“果然是‘賈雨村言’!”
空空道人問:“先生怎麼認得他,就願意替他傳述?”
曹雪芹笑着說:“說你空,果然你肚裏空空。這本書是‘假語村言’,沒有文字錯誤,沒有混淆矛盾,正好拿來和三兩朋友在酒後飯後、雨夜燈下消遣,打發寂寞。您這樣尋根問底,不就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嗎?”
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扔下書本,飄然離去,一邊走一邊說:“真是荒唐!不僅作者不知道,抄書的人也不知道,讀的人也不知道。這不過是一些遊戲筆墨,用來抒發情思、調劑心情罷了!”
後來的人讀了這本書,也寫過四句話,作爲作者緣起的說明,更進一層說: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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