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卻說寶玉寶釵聽說鳳姐病的危急,趕忙起來。丫頭秉燭伺候。正要出院,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不好了,還沒有嚥氣,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衆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的。璉二爺沒有法兒,只得去糊了船轎,還沒拿來,璉二奶奶喘着氣等呢。叫我們過來說,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寶玉道:“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麼?”襲人輕輕的和寶玉說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不是璉二奶奶也到那裏去麼?”寶玉聽了點頭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記得那上頭的話了。這麼說起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裏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說,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這個夢時,我得細細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兒了。”襲人道:“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的,偶然提了一句,你便認起真來了嗎?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麼法兒!”寶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着爲你們瞎操心了。”   兩個正說着,寶釵走來問道:“你們說什麼?”寶玉恐他盤詰,只說:“我們談論鳳姐姐。”寶釵道:“人要死了,你們還只管議論人。舊年你還說我咒人,那個籤不是應了麼?”寶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這麼說起來,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問問你,你知道我將來怎麼樣?”寶釵笑道:“這是又胡鬧起來了。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你就認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樣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來的衆人不解,他還背地裏和我說妙玉怎麼前知,怎麼參禪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這可是算得前知嗎?就是我偶然說着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實知道他是怎麼樣了,只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這樣下落可不是虛誕的事,是信得的麼!”寶玉道:“別提他了。你只說邢妹妹罷,自從我們這裏連連的有事,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你們家這麼一件大事怎麼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寶釵道:“你這話又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只有咱們這裏和王家最近。王家沒了什麼正經人了。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你沒過去,如何知道。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許了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體體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一則爲我哥哥在監裏,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爲咱家的事;三則爲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又加着抄了家,大太太是苛刻一點的,他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便將將就就的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比親媳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媽近來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悲傷。況且常打發人家裏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帳頭兒上討來應付他的。我聽見說城裏有幾處房子已經典去,還剩了一所在那裏,打算着搬去住。”寶玉道:“爲什麼要搬?住在這裏你來去也便宜些,若搬遠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寶釵道:“雖說是親戚,倒底各自的穩便些。那裏有個一輩子住在親戚家的呢。”   寶玉還要講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嚥了氣了。所有的人多過去了,請二爺二奶奶就過去。”寶玉聽了,也掌不住跺腳要哭。寶釵雖也悲慼,恐寶玉傷心,便說:“有在這裏哭的,不如到那邊哭去。”   於是兩人一直到鳳姐那裏。只見好些人圍着哭呢。寶釵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牀,便大放悲聲。寶玉也拉着賈璉的手大哭起來。賈璉也重新哭泣。平兒等因見無人勸解,只得含悲上來勸止了。衆人都悲哀不止。賈璉此時手足無措,叫人傳了賴大來,叫他辦理喪事。自己回明瞭賈政去,然後行事。但是手頭不濟,諸事拮据,又想起鳳姐素日來的好處,更加悲哭不已,又見巧姐哭的死去活來,越發傷心。哭到天明,即刻打發人去請他大舅子王仁過來。那王仁自從王子騰死後,王子勝又是無能的人,任他胡爲,已鬧的六親不和。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趕着過來哭了一場。見這裏諸事將就,心下便不舒服,說:“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當了好幾年家,也沒有什麼錯處,你們家該認真的發送發送纔是。怎麼這時候諸事還沒有齊備!”賈璉本與王仁不睦,見他說些混帳話,知他不懂的什麼,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兒巧姐過來說:“你娘在時,本來辦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們的人都不大看在眼裏。外甥女兒,你也大了,看見我曾經沾染過你們沒有!如今你娘死了,諸事要聽着舅舅的話。你母親孃家的親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爲人我也早知道的了,只有重別人,那年什麼尤姨娘死了,我雖不在京,聽見人說花了好些銀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親倒是這樣的將就辦去嗎!你也不快些勸勸你父親。”巧姐道:“我父親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從前了。現在手裏沒錢,所以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東西還少麼!”巧姐兒道:“舊年抄去,何嘗還了呢。”王仁道:“你也這樣說。我聽見老太太又給了好些東西,你該拿出來。”巧姐又不好說父親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過是你要留着做嫁妝罷咧。”巧姐聽了,不敢回言,只氣得哽噎難鳴的哭起來了。平兒生氣說道:“舅老爺有話,等我們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麼點年紀,他懂的什麼。”王仁道:“你們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們就好爲王了。我並不要什麼,好看些也是你們的臉面。”說着,賭氣坐着。巧姐滿懷的不舒服,心想:“我父親並不是沒情,我媽媽在時舅舅不知拿了多少東西去,如今說得這樣乾淨。”於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豈知王仁心裏想來,他妹妹不知攢積了多少,雖說抄了家,那屋裏的銀子還怕少嗎。“必是怕我來纏他們,所以也幫着這麼說,這小東西兒也是不中用的。”從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兒了。   賈璉並不知道,只忙着弄銀錢使用。外頭的大事叫賴大辦了,裏頭也要用好些錢,一時實在不能張羅。平兒知他着急,便叫賈璉道:“二爺也別過於傷了自己的身子。”賈璉道:“什麼身子,現在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件事怎麼辦!偏有個糊塗行子又在這裏蠻纏,你想有什麼法兒!”平兒道:“二爺也不用着急,若說沒錢使喚,我還有些東西舊年幸虧沒有抄去,在裏頭。二爺要就拿去當着使喚罷。”賈璉聽了,心想難得這樣,便笑道:“這樣更好,省得我各處張羅。等我銀子弄到手了還你。”平兒道:“我的也是奶奶給的,什麼還不還,只要這件事辦的好看些就是了。”賈璉心裏倒着實感激他,便將平兒的東西拿了去當錢使用,諸凡事情便與平兒商量。秋桐看着心裏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里頭便說:“平兒沒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他怎麼就越過我去了呢。”平兒也看出來了,只不理他。倒是賈璉一時明白,越發把秋桐嫌了,一時有些煩惱便拿着秋桐出氣。邢夫人知道,反說賈璉不好。賈璉忍氣。不題。   再說鳳姐停了十餘天,送了殯。賈政守着老太太的孝,總在外書房。那時清客相公漸漸的都辭去了,只有個程日興還在那裏,時常陪着說說話兒。提起“家運不好,一連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頭,家計一天難似一天。外頭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怎麼樣,總不得了呀!”程日興道:“我在這裏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裏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爺珍大爺那邊兩處的費用,外頭又有些債務,前兒又破了好些財,要想衙門裏緝賊追贓是難事。老世翁若要安頓家事,除非傳那些管事的來,派一個心腹的人各處去清查清查,該去的去,該留的留,有了虧空着在經手的身上賠補,這就有了數兒了。那一座大的園子人家是不敢買的。這裏頭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那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兒的,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裏。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着,不好的便攆了,這纔是道理。”賈政點頭道:“先生你所不知,不必說下人,便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來,那能一一親見親知。況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這些了。我素來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沒的,我還摸不着呢。”程日興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別家的,這樣的家計,就窮起來,十年五載還不怕,便向這些管家的要也就夠了。我聽見世翁的家人還有做知縣的呢。”賈政道:“一個人若要使起家人們的錢來,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儉省些。但是冊子上的產業,若是實有還好,生怕有名無實了。”程日興道:“老世翁所見極是。晚生爲什麼說要查查呢!”賈政道:“先生必有所聞。”程日興道:“我雖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語的。”賈政聽了,便知話裏有因,便嘆道:“我自祖父以來都是仁厚的,從沒有刻薄過下人。我看如今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裏行出主子樣兒來,又叫人笑話。”   兩人正說着,門上的進來回道:“江南甄老爺到來了。”賈政便問道:“甄老爺進京爲什麼?”那人道:“奴才也打聽了,說是蒙聖恩起復了。”賈政道:“不用說了,快請罷。”那人出去請了進來。那甄老爺即是甄寶玉之父,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勳之後。原與賈府有親,素來走動的。因前年掛誤革了職,動了家產。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賜還世職,行取來京陛見。知道賈母新喪,特備祭禮擇日到寄靈的地方拜奠,所以先來拜望。賈政有服不能遠接,在外書房門口等着。那位甄老爺一見,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禮,便拉着了手敘了些闊別思念的話,然後分賓主坐下,獻了茶,彼此又將別後事情的話說了。賈政問道:“老親翁幾時陛見的?”甄應嘉道:“前日。”賈政道:“主上隆恩,必有溫諭。”甄應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還高,下了好些旨意。”賈政道:“什麼好旨意?”甄應嘉道:“近來越寇猖獗,海疆一帶小民不安,派了安國公征剿賊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撫,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謹備瓣香至靈前拜奠,稍盡微忱。”賈政即忙叩首拜謝,便說:“老親翁即此一行,必是上慰聖心,下安黎庶,誠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親睹奇才,只好遙聆捷報。現在鎮海統制是弟舍親,會時務望青照。”甄應嘉道:“老親翁與統制是什麼親戚?”賈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糧道任時,將小女許配與統制少君,結褵已經三載。因海口案內未清,繼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親翁安撫事竣後,拜懇便中請爲一視。弟即修數行煩尊紀帶去,便感激不盡了。”甄應嘉道:“兒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託老親翁的事。日蒙聖恩召取來京,因小兒年幼,家下乏人,將賤眷全帶來京。我因欽限迅速,晝夜先行,賤眷在後緩行,到京尚需時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將來賤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見。如可進教,遇有姻事可圖之處,望乞留意爲感。”賈政一一答應。那甄應嘉又說了幾句話,就要起身,說:“明日在城外再見。”賈政見他事忙,諒難再坐,只得送出書房。   賈璉寶玉早已伺候在那裏代送,因賈政未叫,不敢擅入。甄應嘉出來,兩人上去請安。應嘉一見寶玉,呆了一呆,心想:“這個怎麼甚像我家寶玉?只是渾身縞素。”因問:“至親久闊,爺們都不認得了。”賈政忙指賈璉道:“這是家兄名赦之子璉二侄兒。”又指着寶玉道:“這是第二小犬,名叫寶玉。”應嘉拍手道奇:“我在家聽見說老親翁有個銜玉生的愛子,名叫寶玉。因與小兒同名,心中甚爲罕異。後來想着這個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豈知今日一見,不但面貌相同,且舉止一般,這更奇了。”問起年紀,比這裏的哥兒略小一歲。賈政便因提起承屬包勇,問及令郎哥兒與小兒同名的話述了一遍。應嘉因屬意寶玉,也不暇問及那包勇的得妥,只連連的稱道:“真真罕異!”因又拉了寶玉的手,極致殷勤。又恐安國公起身甚速,急須預備長行,勉強分手徐行。賈璉寶玉送出,一路又問了寶玉好些的話。及至登車去後,賈璉寶玉回來見了賈政,便將應嘉問的話回了一遍。   賈政命他二人散去。賈璉又去張羅算明鳳姐喪事的帳目。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寶釵,說是:“常提的甄寶玉,我想一見不能,今日倒先見了他父親了。我還聽得說寶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來拜望我老爺呢。又人人說和我一模一樣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後兒到了咱們這裏來,你們都去瞧去,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寶釵聽了道:“噯,你說話怎麼越發不留神了,什麼男人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還叫我們瞧去嗎!”寶玉聽了,知是失言,臉上一紅,連忙的還要解說。不知何話,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寶玉和寶釵聽說王熙鳳病得危急,立刻起身趕去。丫頭點起蠟燭伺候。正準備出門時,卻聽到王夫人派人來傳話:“璉二奶奶病得厲害,還沒斷氣,二爺二奶奶還是先別過去吧。她從三更天到四更,一直嘴裏胡言亂語,說要坐船、坐轎回金陵,被錄入冊子。衆人聽不懂,她只是哭哭喊喊的。璉二爺沒辦法,只好糊了船轎,可是還沒來得及搬出來,她還是喘着氣等。我們來告訴你們,等二奶奶走了再過去吧。”

寶玉聽了,覺得奇怪:“她怎麼會去金陵呢?”襲人輕聲對他說:“你不是前年做了一個夢嗎?我還記得你說過有好多冊子,不就是璉二奶奶要進去了嗎?”寶玉點點頭:“對啊,可惜我記不得夢裏說了什麼。這麼說,每個人生來都有個命運的定數了。可林妹妹又去了哪裏呢?我剛纔一想,好像有點明白了。如果以後再做這樣的夢,我一定要好好留意,或許真有預知的能力。”

襲人笑着說:“你這人可真不靠譜,隨便一提,你就當真了?就算你真能預知,你又能做什麼呢?”寶玉搖搖頭:“恐怕真沒這本事。要是真能預知,我也不用爲你們操心了。”

兩人正說着,寶釵走過來問道:“你們在聊什麼?”寶玉怕她追問,就答:“我們只是聊鳳姐姐。”寶釵冷冷地說:“人快死了,你們還在這兒議論個不停。你前年還說我算命咒人,那籤不正是應了的嗎?”寶玉想了想,突然拍手道:“對啊!這麼說起來,你倒是真能先知了。我現在想問問你,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將來會怎麼樣?”

寶釵笑道:“你又鬧騰了!我哪是算命說的,是隨便猜的,你怎麼就當真了?你和邢夫人一樣傻,你丟了玉,她去求妙玉扶乩,那些人看不懂,她還悄悄跟我說妙玉會參禪、能預知未來。如今她遭遇大難,自己都不明白,這算得上是先知嗎?我隨便說了一句她的事情,我連我自己都不曉得,這算不算虛妄?”寶玉嘆道:“別提這些了,你說說邢妹妹吧。自從我們這兒接連出事,我竟都忘了。你們家這麼大的事,就這麼草草收場了,連親朋好友都沒請,是不是太不夠體面了?”

寶釵搖了搖頭說:“你這話太迂了。我們家親戚,最親近的還是王家和咱們自己。王家如今也沒幾個正經人了。我們家老太太大喪,自然沒空請,這事兒是璉二哥一手安排的。別的親戚雖然也有幾個,可你沒去過,怎麼知道呢?說起來,二嫂子和我命也差不多。她原本是許配給二哥哥的,我媽媽本來想體體面面地辦這門親事。一來我哥哥在監獄裏,二哥哥也不願大辦;二來家裏事纏身;三來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喫了不少苦,又抄了家,大太太特別苛刻,她實在受不住。所以我跟媽媽說,乾脆就湊合辦了。沒想到二嫂子現在倒很安分,對媽媽盡孝,比親閨女還貼心。她待二哥哥也極盡媳婦的本分,和香菱關係也很好,二哥哥不在家,她們倆和和美美地過日子。雖然家裏窮點,但媽媽近來倒也安穩些。只是想起我哥哥,心裏難免悲傷。而且她常派人來家裏要東西,多虧二哥哥在外頭當賬房,幫忙應付。我聽說城裏幾處房子都典出去了,還剩一處,打算搬過去住。”

寶玉問:“爲什麼要搬?住在家裏不是更方便嗎?搬遠了,你去一趟要半天。”
寶釵說:“雖然是親親戚,終究各人方便。哪有一個人一輩子住親戚家的呢?”

寶玉還想勸她留下,可王夫人又派人來傳話:“璉二奶奶已經嚥了氣,大家已經聚集在那邊,請二爺二奶奶趕緊過去。”
寶玉聽了,立刻站不住,跺腳大哭起來。寶釵雖然也悲傷,但怕寶玉太傷心,便勸他:“在這裏哭,不如到那邊去哭,場面也體面。”

於是兩人趕到了鳳姐的房裏,只見人山人海,全都圍着哭。寶釵走到跟前,見鳳姐已經停在靈牀邊,便放聲痛哭。寶玉也拉着賈璉的手嚎啕大哭起來,賈璉也跟着抽泣。平兒等人見沒人勸,只好含着淚上前勸慰,大家都悲痛萬分。

賈璉此時手足無措,趕緊叫來賴大,讓他處理喪事,又回稟了賈政。可家裏實在沒錢,各種開銷難以爲繼。想起鳳姐平時幫了他不少忙,他更加悲痛,再看到巧姐哭得死去活來,更添傷心。哭了一整夜,天亮後立刻派人叫來他大舅子王仁。

王仁自從王子騰去世後,王子勝又是個沒本事的人,他肆意妄爲,惹得親戚間六親不和。聽到妹子去世,趕緊趕過來哭了一場。見這裏事事都湊合,心裏很不舒服,便說:“我妹妹在你們家當了好幾年家,沒犯什麼過錯,你們家怎麼還沒把事辦妥?怎麼到現在還沒準備齊全!”

賈璉本就不怎麼喜歡王仁,聽他胡說八道,知道他根本不懂事,也不理他。王仁又叫來外甥女兒巧姐,說:“你娘活着時,辦事不周到,只知道一味討好老太太,把我們家人都看得沒影兒。你這年紀也大了,得明白我當年沾過你們家的光沒有?現在你娘走了,以後事得聽舅舅的話。你媽媽孃家的親戚,就只有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親的爲人我也早知道,他只重別人,去年尤姨娘去世,我雖不在京,聽說花了大筆銀子。現在你娘走了,你父親反倒這麼草草辦起來?你快勸勸你父親,別再耽誤了。”

巧姐無奈說:“我父親最想要體面,但現在手頭緊,能省點就算省點。”
王仁說:“你家東西還不夠嗎?”
巧姐答:“去年抄了家,哪有還回來過?”
王仁說:“聽說老太太又給了些賞賜,你該拿出來。”
巧姐沒法說父親花完了,只能推說不知道。
王仁冷笑說:“哦?我知道了,就是留着當嫁妝吧!”
巧姐聽了,不敢反駁,只能哽咽哭起來。

平兒生氣地插話:“舅老爺有話,等二爺進來再說,姑娘這麼小,懂什麼?”
王仁說:“你們是盼着二嫂子死了,好趁機上位!我不在乎,你們臉面也好不到哪裏去!”說完,賭氣坐下。

巧姐心裏難受,心想:“我父親並不是無情,我媽媽在世時,舅舅拿去的東西可不少,現在卻說得這麼幹淨。”於是她從此不再信任這個舅舅。可王仁心裏卻想:他妹妹肯定積攢了不少,雖然抄了家,可屋裏的銀子怕是也不少,是怕我來煩他們,才故意這麼說,這小丫頭也太沒用。從此,王仁也開始嫌巧姐了。

賈璉卻不知道這些,只顧忙着籌錢辦事。外面事情交給了賴大,裏面也花了不少錢,一時實在搞不贏。平兒看出他着急,就對賈璉說:“二爺也別太傷身體。”
賈璉嘆道:“身體?現在連日用的錢都沒有,這事怎麼辦!偏偏還有個糊塗人在這裏搗亂,你有什麼法子!”
平兒說:“二爺別急,如果缺錢,我還有些舊物,是前年沒被抄走的,可以拿去當錢用。”
賈璉聽了,心裏一喜,笑着說:“這樣更好,省得我到處奔忙。等我有錢了再還你。”
平兒說:“這是奶奶給我的,哪還有不還的?只要把喪事辦得體面些就行了。”
賈璉心裏實在感激,立刻把平兒的東西拿去當錢,所有事情都和平兒商量。

秋桐看在眼裏,心裏不服,常常在嘴上嘀咕:“平兒沒了奶奶,要往上去了,我是老爺的人,她怎麼就越過我了?”
平兒看透了,只是不理。
可賈璉漸漸明白,越發嫌棄秋桐,動不動就拿她出氣。邢夫人知道後,反而說賈璉不好。賈璉只能忍着,不提了。

再說鳳姐停靈十來天,送了靈。賈政守着老太太的孝,一直在外書房。這時府上清客的也都陸續告退,只剩程日興還在,常來陪說話。他嘆氣說:“家裏運道不好,接連有人去世,大老爺和珍大爺又在外面,家底一天不如一天。外頭的東莊地畝也不知道情況如何,總讓人擔心啊!”
程日興說:“我在這兒這麼多年,知道府里人一個比一個貪心。年年都往自己家裏拿,府上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大老爺、珍大爺那邊的開支,外頭還有債務,前些日子又花了不少錢,想要靠衙門緝賊追贓,實在難辦。若要安頓家事,除非把管事的人叫來,派個心腹的分頭去查,該走的走,該留的留,虧空的由經手人賠補,這樣纔有底數。那些大房子,人家是不敢買的。園子裏的收成其實不少,只是沒人管,才鬧得人不敢進園子。這些都是管家的弊病。現在若把下人查一查,好用的留下,壞的直接辭掉,這才叫道理。”

賈政點頭說:“你這話說得對。可你不知道,就連我自己的侄子也不可靠。要我親自去查,又不可能全部看到。況且我還在守孝,不能管這些事。我向來也不太懂家事,一問三不知。”

程日興說:“老世翁最是仁厚,若在別的府上,就算窮些,十年八年也熬得過去,就算向管家要些錢也夠用。我聽說,世翁的家人裏還有當知縣的呢。”
賈政說:“要是家人們的錢全被拿去,那可就糟了。我只能自己省一點。可那冊子上的產業,要是名存實亡,那就危險了。”
程日興說:“老世翁說得對。我爲什麼說要查呢!”
賈政說:“先生必有原因。”
程日興說:“我雖知道那些管家暗地裏有些手段,但也不敢說。”
賈政聽了,心裏明白有話在裏頭,便嘆道:“我從祖父傳下來,一直仁厚待人,從沒虧待過下人。可現在這些人一天不如一天了。在我手裏,他們竟敢像主子一樣行事,簡直讓人笑話。”

兩人正說着,門房進來報告:“江南甄老爺來了!”
賈政問:“甄老爺爲何進京?”
那人答:“聽說是奉了聖上恩典,官復原職。”
賈政說:“不用多說了,快請進來。”
那人出去請人進來。
這甄老爺,正是甄寶玉的父親,名叫甄應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是功臣之後,早和賈府有往來。前年因過失被革職,家產虧空。如今皇帝念其功勳,賜還世職,派他來京面聖。聽說賈母剛喪,特備祭禮去靈前拜奠,便特意先來探望。

賈政因守孝,不能遠接,只能在書房門口等候。甄應嘉一見,悲喜交加,因在守制,不便行禮,便拉着手敘起了久別思念。兩人坐下,敬茶,又聊起各自近況。

賈政問:“您什麼時候上朝的?”
甄應嘉說:“前天。”
賈政說:“主上賞賜,一定有旨意。”
甄應嘉說:“主上的恩典,比天還高,下了不少旨意。”
賈政問:“什麼旨意?”
甄應嘉說:“最近外寇猖獗,沿海百姓不安,朝廷派安國公征剿賊寇。因爲我知道邊疆情況,主上特意讓我前去安撫。我明天就要啓程。昨天得知老太太離世,便備了香燭,去靈前拜奠,表達一點心意。”
賈政立刻叩首致謝,說:“您這一去,必定上慰聖心,下安百姓,真是功在千秋!只是我不能親見您的風采,只能遙望捷報。現在鎮海的統制,是我親侄子,希望今後見面,您能多照應他一點。”
甄應嘉問:“您和統制是怎樣的親戚?”
賈政說:“我當年在江西當糧道時,把小女許配給他,成婚三年了。因海口案未結,後來又爆發海寇勾結,所以聯繫斷了。我一直惦記着我的女兒,等您安撫完,懇請您幫忙帶個消息,讓我見見她。我寫幾句話,麻煩您帶去,我感激不盡。”
甄應嘉說:“兒女之情,人之常情。我正想託您一件事。我被召來京,因兒子還小,家裏沒人照應,便把妻子也帶來。我因時間緊迫,日夜兼程,妻子在後慢行,到京還要些日子。我奉命出京,不敢久留。等她到京後,一定去您府上拜訪,小兒子一定見您。若能教化,若有婚事可圖,還望多多留意。”

賈政一一答應。甄應嘉又說了幾句,就要起身,說:“明天城外再見面。”
賈政見他事忙,知難再留,只好送他出門。

賈璉和寶玉早已在門外等候,見賈政沒叫,不敢擅自進去。甄應嘉出來後,兩人上前請安。

甄應嘉一見寶玉,愣了一下,心想:“這人怎麼這麼像我家寶玉?只是穿着素服。”
就問:“久別重逢,咱們都不認識了。”
賈政連忙指着賈璉說:“這是我家兄長赦的公子,璉二侄兒。”
又指着寶玉說:“這是我家二少爺,名叫寶玉。”
甄應嘉拍手驚訝:“我家裏一直聽說,老親翁有個銜玉而生的愛子,叫寶玉。因爲和我家的寶玉同名,我一開始覺得怪異,後來想了一下,這種事也常見,也就沒放在心上。可今日一見,不僅相貌相同,舉止也完全一樣,這真是太奇了!”
他又問起年紀,比這裏的公子小一歲。
賈政便提起自己曾託人代爲安排“包勇”之事,說起寶玉和他同名的事。
甄應嘉一聽,立刻對寶玉生出興趣,顧不上問包勇的後續,連連感嘆:“真真是奇事!”

他拉着寶玉的手,態度格外殷勤。擔心安國公行程緊迫,連忙叫人準備,只好勉強分開,慢慢走。賈璉和寶玉一路送他,又反覆問了寶玉的近況。等車一走,賈璉和寶玉回頭見了賈政,便把甄應嘉問的都講了一遍。

賈政讓兩人回去。賈璉又去算鳳姐喪事的賬目。寶玉回到自己房裏,告訴寶釵:“我一直聽說甄寶玉,今天竟然先見了他父親。我還聽說,甄寶玉不久也要到京城來,準備拜見我老爺。大家總說他和我一模一樣,我以前不信,現在倒真覺得像。如果他哪天來咱們這兒,你們都去瞧瞧,看看他到底像不像我。”

寶釵聽了,忍不住說:“你說話怎麼這麼沒分寸,男人和你一樣都說出來了,還讓我們去看?!”
寶玉一聽,知道自己說錯話,臉立刻紅了,急忙想解釋。可不知該說什麼,下回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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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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