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一百七回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話說賈政進內,見了樞密院各位大人,又見了各位王爺。北靜王道:“今日我們傳你來,有遵旨問你的事。”賈政即忙跪下。衆大人便問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強凌弱,縱兒聚賭,強佔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麼?”賈政回道:“犯官自從主恩欽點學政,任滿後查看賑恤,於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後又往江西監道,題參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應家務並未留心伺察,實在糊塗,不能管教子侄,這就是辜負聖恩。亦求主上重重治罪。”   北靜王據說轉奏,不多時傳出旨來。北靜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參奏賈赦交通外官,恃強凌弱。據該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來,賈赦包攬詞訟。嚴鞫賈赦,據供平安州原系姻親來往,並未干涉官事。該御史亦不能指實。惟有倚勢強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實的,然系玩物,究非強索良民之物可比。雖石呆子自盡,亦系瘋傻所致,與逼勒致死者有間。今從寬將賈赦發往臺站效力贖罪。所參賈珍強佔良民妻女爲妾不從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實系張華指腹爲婚未娶之妻,因伊貧苦自願退婚,尤二姐之母願結賈珍之弟爲妾,並非強佔。再尤三姐自刎掩埋並未報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賈珍妻妹,本意爲伊擇配,因被逼索定禮,衆人揚言穢亂,以致羞忿自盡,並非賈珍逼勒致死。但身繫世襲職員,罔知法紀,私埋人命,本應重治,念伊究屬功臣後裔,不忍加罪,亦從寬革去世職,派往海疆效力贖罪,賈蓉年幼無干省釋。賈政實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屬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賈政聽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爺代奏下忱。北靜王道:“你該叩謝天恩,更有何奏?”賈政道:“犯官仰蒙聖恩不加大罪,又蒙將家產給還,實在捫心惶愧,願將祖宗遺受重祿積餘置產一併交官。”北靜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賞罰無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給還財產,你又何必多此一奏。”衆官也說不必。賈政便謝了恩,叩謝了王爺出來。恐賈母不放心,急忙趕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傳進賈政是何吉凶,都在外頭打聽,一見賈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問。只見賈政忙忙的走到賈母跟前,將蒙聖恩寬免的事,細細告訴了一遍。賈母雖則放心,只是兩個世職革去,賈赦又往臺站效力,賈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傷起來。邢夫人尤氏聽見那話,更哭起來。賈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雖則臺站效力,也是爲國家辦事,不致受苦,只要辦得妥當,就可復職。珍兒正是年輕,很該出力。若不是這樣,便是祖父的餘德,亦不能久享。”說了些寬慰的話。   賈母素來本不大喜歡賈赦,那邊東府賈珍究竟隔了一層。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着“家產一空,丈夫年老遠出,膝下雖有璉兒,又是素來順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兩口子更是順着那邊去了。獨我一人孤苦伶仃,怎麼好。”那尤氏本來獨掌寧府的家計,除了賈珍也算是惟他爲尊,又與賈珍夫婦相和,“如今犯事遠出,家財抄盡,依往榮府,雖則老太太疼愛,終是依人門下。又帶了偕鸞佩鳳,蓉兒夫婦又是不能興家立業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璉二叔鬧的,如今他們倒安然無事,依舊夫婦完聚。只留我們幾人,怎生度日!”想到這裏,痛哭起來。賈母不忍,便問賈政道:“你大哥和珍兒現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兒既沒他的事,也該放出來了。”賈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託人徇個私情,叫我們大老爺同侄兒回家好置辦行裝,衙門內業已應了。想來蓉兒同着他爺爺父親一起出來。只請老太太放心,兒子辦去。”賈母又道:“我這幾年老的不成人了,總沒有問過家事。如今東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說的。你大哥那邊璉兒那裏也都抄去了。咱們西府銀庫,東省地土,你知道到底還剩了多少?他兩個起身,也得給他們幾千銀子纔好。”   賈政正是沒法,聽見賈母一問,心想着:“若是說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說明;不用說將來,現在怎樣辦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問,兒子也不敢說。如今老太太既問到這裏,現在璉兒也在這裏,昨日兒子已查了,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現今大哥這件事若不花銀託人,雖說主上寬恩,只怕他們爺兒兩個也不大好。就是這項銀子尚無打算。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喫了卯年的租兒了,一時也算不轉來,只好盡所有的蒙聖恩沒有動的衣服首飾折變了給大哥珍兒作盤費罷了。過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賈母聽了,又急得眼淚直淌,說道:“怎麼着,咱們家到了這樣田地了麼!我雖沒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裏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有出這樣事已經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據你說起來,咱們竟一兩年就不能支了。”賈政道:“若是這兩個世俸不動,外頭還有些挪移。如今無可指稱,誰肯接濟。”說着,也淚流滿面,“想起親戚來,用過我們的如今都窮了,沒有用過我們的又不肯照應了。昨日兒子也沒有細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冊子,別說上頭的錢一無所出,那底下的人也養不起許多。”   賈母正在憂慮,只見賈赦、賈珍、賈蓉一齊進來給賈母請安。賈母看這般光景,一隻手拉着賈赦,一隻手拉着賈珍,便大哭起來。他兩人臉上羞慚,又見賈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說道:“兒孫們不長進,將祖上功勳丟了,又累老太太傷心,兒孫們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滿屋中人看這光景,又一齊大哭起來。賈政只得勸解:“倒先要打算他兩個的使用,大約在家只可住得一兩日,遲則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淚的說道:“你兩個且各自同你們媳婦們說說話兒去罷。”又吩咐賈政道:“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來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時誤了欽限怎麼好。只好我替你們打算罷了。就是家中如此亂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兒。”一面說着,便叫鴛鴦吩咐去了。   這裏賈赦等出來,又與賈政哭泣了一會,都不免將從前任性過後惱悔如今分離的話說了一會,各自同媳婦那邊悲傷去了。賈赦年老,倒也拋的下;獨有賈珍與尤氏怎忍分離!賈璉賈蓉兩個也只有拉着父親啼哭。雖說是比軍流減等,究竟生離死別,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腸過去。   卻說賈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鴛鴦等,開箱倒籠,將做媳婦到如今積攢的東西都拿出來,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一一的分派說:“這裏現有的銀子,交賈赦三千兩,你拿二千兩去做你的盤費使用,留一千給大太太另用。這三千給珍兒,你只許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婦過日子。仍舊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處,飯食各自喫罷。四丫頭將來的親事還是我的事。只可憐鳳丫頭操心了一輩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給他三千兩,叫他自己收着,不許叫璉兒用。如今他還病得神昏氣喪,叫平兒來拿去。這是你祖父留下來的衣服,還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飾,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拿了分去。這五百兩銀子交給璉兒,明年將林丫頭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賈政道:“你說現在還該着人的使用,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這金子變賣償還。這是他們鬧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兒子,我並不偏向。寶玉已經成了家,我剩下這些金銀等物,大約還值幾千兩銀子,這是都給寶玉的了。珠兒媳婦向來孝順我,蘭兒也好,我也分給他們些。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賈政見母親如此明斷分晰,俱跪下哭着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兒孫們沒點孝順,承受老祖宗這樣恩典,叫兒孫們更無地自容了!”賈母道:“別瞎說,若不鬧出這個亂兒,我還收着呢。只是現在家人過多,只有二老爺是當差的,留幾個人就夠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將人叫齊了,他分派妥當。各家有人便就罷了。譬如一抄盡了,怎麼樣呢?我們裏頭的,也要叫人分派,該配人的配人,賞去的賞去。如今雖說咱們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這園子交了纔好。那些田地原交璉兒清理,該賣的賣,該留的留,斷不要支架子做空頭。我索性說了罷,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二太太那裏收着,該叫人就送去罷。倘或再有點事出來,可不是他們躲過了風暴又遇了雨了麼。”   賈政本是不知當家立計的人,一聽賈母的話,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鬧壞了。”賈政見賈母勞乏,求着老太太歇歇養神。賈母又道:“我所剩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結果我的使用。餘的都給我伏侍的丫頭。”賈政等聽到這裏,更加傷感。大家跪下:“請老太太寬懷,只願兒子們託老太太的福,過了些時都邀了恩眷。那時兢兢業業的治起家來,以贖前愆,奉養老太太到一百歲的時候。”賈母道:“但願這樣纔好,我死了也好見祖宗。你們別打諒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哪,不過這幾年看看你們轟轟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說說笑笑養身子罷了,那知道家運一敗直到這樣!若說外頭好看裏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下不得臺來。如今藉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不然叫人笑話你。你還不知,只打諒我知道窮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裏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勳,無一日不指望你們比祖宗還強,能夠守住也就罷了。誰知他們爺兒兩個做些什麼勾當!”   賈母正自長篇大論的說,只見豐兒慌慌張張的跑來回王夫人道:“今早我們奶奶聽見外頭的事,哭了一場,如今氣都接不上來。平兒叫我來回太太。”豐兒沒有說完,賈母聽見,便問:“到底怎麼樣?”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說是不大好。”賈母起身道:“噯,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說着,叫人扶着,要親自看去。賈政即忙攔住勸道:“老太太傷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這會該歇歇。便是孫子媳婦有什麼事,該叫媳婦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親身過去呢。倘或再傷感起來,老太太身上要有一點兒不好,叫做兒子的怎麼處呢。”賈母道:“你們各自出去,等一會子再進來。我還有話說。”賈政不敢多言,只得出來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賈璉挑人跟去。這裏賈母才叫鴛鴦等派人拿了給鳳姐的東西跟着過來。   鳳姐正在氣厥。平兒哭得眼紅,聽見賈母帶着王夫人、寶玉、寶釵過來,疾忙出來迎接。賈母便問:“這會子怎麼樣了?”平兒恐驚了賈母,便說:“這會子好些。老太太既來了,請進去瞧瞧。”他先跑進去輕輕的揭開帳子。鳳姐開眼瞧着,只見賈母進來,滿心慚愧。先前原打算賈母等惱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賈母親自來瞧,心裏一寬,覺那擁塞的氣略鬆動些,便要紥掙坐起。賈母叫平兒按着,“不要動,你好些麼?”鳳姐含淚道:“我從小兒過來,老太太、太太怎麼樣疼我。那知我福氣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夠在老太太跟前盡點孝心,公婆前討個好,還是這樣把我當人,叫我幫着料理家務,被我鬧的七顛八倒,我還有什麼臉兒見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親自過來,我更當不起了,恐怕該活三天的又折上了兩天去了。”說着,悲咽。賈母道:“那些事原是外頭鬧起來的,與你什麼相干。就是你的東西被人拿去,這也算不了什麼呀。我帶了好些東西給你,任你自便。”說着,叫人拿上來給他瞧瞧。   鳳姐本是貪得無厭的人,如今被抄盡淨,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幾不欲生的時候,今兒賈母仍舊疼他,王夫人也沒嗔怪,過來安慰他,又想賈璉無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與賈母磕頭,說道:“請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託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願自己當個粗使丫頭,盡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罷。”賈母聽他說得傷心,不免掉下淚來。寶玉是從來沒有經過這大風浪的,心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人,如今碰來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鳳姐看見衆人憂悶,反倒勉強說幾句寬慰賈母的話,求着“請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過來磕頭。”說着,將頭仰起。賈母叫平兒“好生服侍,短什麼到我那裏要去。”說着,帶了王夫人將要回到自己房中。只聽見兩三處哭聲。賈母實在不忍聞見,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寶玉“去見你大爺大哥,送一送就回來。”自己躺在榻上下淚。幸喜鴛鴦等能用百樣言語勸解,賈母暫且安歇。   不言賈赦等分離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誰是願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連天。正是生離果勝死別,看者比受者更加傷心。好好的一個榮國府,鬧到人嚎鬼哭。賈政最循規矩,在倫常上也講究的,執手分別後,自己先騎馬趕至城外舉酒送行,又叮嚀了好些國家軫恤勳臣,力圖報稱的話。賈政等揮淚分頭而別。   賈政帶了寶玉回家,未及進門,只見門上有好些人在那裏亂嚷說:“今日旨意,將榮國公世職着賈政承襲。”那些人在那裏要喜錢,門上人和他們分爭,說是“本來的世職我們本家襲了,有什麼喜報。”那些人說道:“那世職的榮耀比任什麼還難得,你們大老爺鬧掉了,想要這個再不能的了。如今的聖人在位,赦過宥罪,還賞給二老爺襲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怎麼不給喜錢。”正鬧着,賈政回家,門上回了,雖則喜歡,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覺感極涕零,趕着進內告訴賈母。王夫人正恐賈母傷心,過來安慰,聽得世職復還,自是歡喜。又見賈政進來,賈母拉了說些勤黽報恩的話。獨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來。且說外面這些趨炎奉勢的親戚朋友,先前賈宅有事都遠避不來,今兒賈政襲職,知聖眷尚好,大家都來賀喜。那知賈政純厚性成,因他襲哥哥的職,心內反生煩惱,只知感激天恩。於第二日進內謝恩,到底將賞還府第園子備摺奏請入官。內廷降旨不必,賈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後,循分供職,但是家計蕭條,入不敷出。賈政又不能在外應酬。   家人們見賈政忠厚,鳳姐抱病不能理家,賈璉的虧缺一日重似一日,難免典房賣地。府內家人幾個有錢的,怕賈璉纏擾,都裝窮躲事,甚至告假不來,各自另尋門路。獨有一個包勇,雖是新投到此,恰遇榮府壞事,他倒有些真心辦事,見那些人欺瞞主子,便時常不忿。奈他是個新來乍到的人,一句話也插不上,他便生氣,每天喫了就睡。衆人嫌他不肯隨和,便在賈政前說他終日貪杯生事,並不當差。賈政道:“隨他去罷。原是甄府薦來,不好意思,橫豎家內添這一人喫飯,雖說是窮,也不在他一人身上。”並不叫來驅逐。衆人又在賈璉跟前說他怎樣不好,賈璉此時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奈不過,喫了幾杯酒,在榮府街上閒逛,見有兩個人說話。那人說道:“你瞧,這麼個大府,前兒抄了家,不知如今怎麼樣了。”那人道:“他家怎麼能敗,聽見說裏頭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雖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況且我常見他們來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裏沒有照應。便是現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們的一家,難道有這些人還護庇不來麼?”那人道:“你白住在這裏!別人猶可,獨是那個賈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見他在兩府來往,前兒御史雖參了,主子還叫府尹查明實跡再辦。你道他怎麼樣?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迴護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腳,所以兩府裏纔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還了得嗎!”兩人無心說閒話,豈知旁邊有人跟着聽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這樣負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爺的什麼人。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   那包勇正在酒後胡思亂想,忽聽那邊喝道而來。包勇遠遠站着。只見那兩人輕輕的說道:“這來的就是那個賈大人了。”包勇聽了,心裏懷恨,趁了酒興,便大聲的道:“沒良心的男女!怎麼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雨村在轎內,聽得一個“賈“字,便留神觀看,見是一個醉漢,便不理會過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問起同伴,知是方纔見的那位大人是這府裏提拔起來的。“他不念舊恩,反來踢弄咱們家裏,見了他罵他幾句,他竟不敢答言。”那榮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計較他,如今他又在外闖禍,不得不回,趁賈政無事,便將包勇喝酒鬧事的話回了。賈政此時正怕風波,聽得家人回稟,便一時生氣,叫進包勇罵了幾句,便派去看園,不許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氣,投了主子他便赤心護主,豈知賈政反倒責罵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園中看守澆灌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賈政進府,見了朝廷的官員和各位王爺。北靜王對他說:“今日我們傳你來,是奉旨問你一些事。”賈政立刻跪下。衆官員便問道:“你哥哥賈赦結交外官,仗勢欺壓弱小,縱容兒子聚賭,強佔良民妻女,逼死人命的事,你都知道嗎?”賈政回答:“犯事的哥哥自從被皇上欽點擔任學政,任期結束後巡視賑災,去年冬天回家,又接到朝廷派去負責工程的差事,之後轉到江西任監道,參奏後回到京城,仍在工部任職,日夜勤勉不敢懈怠。至於家裏的事務,我從未留意過,實在是糊塗,沒能管好子孫,辜負了皇恩。懇請皇上嚴懲。”

北靜王把這話轉奏給皇帝,沒過多久,聖旨就下來了。北靜王接着說道:“皇上因爲御史彈劾賈赦勾結外官、仗勢欺壓,御史指出賈赦與平安州有往來,包攬詞訟。朝廷查實發現,平安州與賈赦其實是親戚關係,沒有干涉官府事務。御史的指控無法坐實,唯有賈赦強奪石呆子的古扇一事屬實,但那只是玩物,與強佔百姓妻女不同。石呆子因瘋癲自殺,也並非被逼死,與逼害致死有明顯區別。因此,賈赦被髮往邊疆臺站效力贖罪。至於賈珍強佔良民妻女、逼死人命的事,查實發現,尤二姐原本是與張華指腹爲婚的,後來因家境貧寒自願退婚,尤家母親也願意將她嫁給賈珍的弟弟,非是強佔。尤三姐自盡,也並非賈珍逼迫,而是她原本是賈珍的妻妹,本是爲她安排婚事,卻被逼索聘金,衆人又誹謗她不端,她羞憤難當,最終自盡。雖然賈珍身爲世襲官員,不懂法紀,私藏人命,本應重罰,但考慮到他出身功臣之後,皇上念其家世,決定從寬處理——革去世職,發往海疆效力贖罪。賈蓉年幼,無過錯,從寬免罪。至於賈政,長期在外任職,勤勉謹慎,沒有因治家不嚴被治罪。”

賈政聽了,感動得淚流滿面,叩頭不止,又請求王爺代他向皇上轉達感激之情。北靜王說:“你該感謝皇恩,還有什麼可奏的嗎?”賈政答:“我蒙皇上寬恕,不加重罪,又將家產歸還,實在內心惶愧,願意將祖上留下的全部錢財、積蓄、產業,一併交公。”北靜王說:“皇上仁厚,執法明察,賞罰分明。如今既蒙如此大恩,財產還回,你又何必多此一言。”衆官員也勸他不必多說。賈政謝恩後,出來見到賈母。怕賈母擔心,他急忙趕回。

府裏上下大小奴僕都不知道賈政被傳喚的後果,都在外頭打聽,見他平安回家,稍感安心,卻不敢多問。只見賈政急匆匆走到賈母面前,把皇上寬恕他們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賈母雖然安心,但聽說兩個世職被撤銷,賈赦被髮往邊疆,賈珍被髮往海疆,還是忍不住悲傷起來。邢夫人和尤氏聽到,更是痛哭不止。賈政安慰道:“老太太放心,大哥雖被髮往邊疆效力,也是爲國家出力,不會受苦,只要辦得妥當,將來還能復職。珍兒年紀輕,正是出頭的時候。若不如此,便是祖父的恩德,也難以長久享受。”

賈母一向不大喜歡賈赦,賈珍雖遠在東府,中間隔了一層,還是不如賈赦讓人擔心。只有邢夫人和尤氏痛哭不休。邢夫人心想:“家產沒了,丈夫年老遠走,膝下雖有璉兒,卻一向順從二叔,如今全靠二叔支撐。我一個人孤苦伶仃,怎麼辦?”尤氏原本是寧國府的實權掌事之人,除了賈珍外,只有她纔是真正的權威,也與賈珍夫婦關係和睦。“如今犯事被罰遠走,家財被抄盡,若依往榮府住,雖得老太太疼愛,終究是依附他人門下。又帶了偕鸞佩鳳,蓉兒夫婦又不成器,無法立業。”她又想到:“二妹妹、三妹妹都是璉兒鬧出來的,如今他們倒平安,夫妻團聚,只有我們幾人,如何過日子?”想到此,悲痛萬分,哭得更厲害了。

賈母心疼,便問賈政:“你們大哥和珍兒如今事情已定,能否回家?”賈政答:“按規矩,大哥不能回家。我已託人私下請求,讓大哥和侄兒提前回家準備行裝,衙門已經答應了。我想,蓉兒也會跟着出來。請老太太放心,我會辦好。”賈母又問:“這幾年我老了,從未過問家事。如今東府全被抄了,房子歸官,你們兩個都得出門,銀子還剩多少?他們出去,也得給幾千兩銀子才能撐得住。”

賈政頓時爲難,一聽賈母問,心裏打鼓:“若說清楚,老太太會更傷心;若不說,以後就更糟,眼下又該如何應對?”想通後,便說:“如果老太太不問,我也不敢說。如今您問到這兒,我已查過,舊庫的銀子早已空了,不僅花光,還有虧損。如今大哥若不花銀子託人,即使皇上寬恕,他們父子女也難堪。這項銀子目前還沒有安排。東省的土地早已被拖欠,租子拖欠多年,一時拿不回來,只能把聖恩未動過的衣物、首飾折賣,給大哥和珍兒做盤費,其他開支只能再慢慢想辦法。”

賈母聽後,急得眼淚直湧,說:“我們家怎麼落到這步田地?我雖沒親身經歷,但想起從前,我家比這裏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想到就這麼塌了,不消一二年就要完了。你說得對,咱們一兩年內恐怕就撐不住了。”賈政也流下眼淚:“若這兩個世職不動,還能勉強週轉。如今實在無處可求,誰願意接濟?我昨天只查了人丁冊子,別說上面的錢一無所有,下面那些人也養不起。”

賈母正憂心忡忡,只見賈赦、賈珍、賈蓉一起進來給賈母請安。賈母一看他們的模樣,一隻手拉賈赦,一隻手拉賈珍,便大哭起來。他們兩個面露羞慚,見賈母哭泣,立刻跪下痛哭:“兒孫不爭氣,把祖上功業搞丟,又讓老太太傷心,我們這做子孫的,死都無處安葬!”滿屋子人都跟着哭起來。賈政勸道:“先要爲他們安排開銷,大概在家只能住一兩日,遲了人家就不依了。”賈母含着淚說:“你們兩個先各自和媳婦說說話去吧。”又吩咐賈政:“這事不能久等,外面的挪移恐怕不夠用,耽誤了欽限可怎麼辦?我來替你們安排吧。家裏這麼亂,也不是常理。”說完,叫鴛鴦去安排。

賈赦等人出來後,又和賈政哭了一陣,都說起以前任性鬧事,如今分離,滿心後悔,各自回房與媳婦一起傷心。賈赦年事已高,倒還能放下;只有賈珍和尤氏怎能忍心分離!賈璉和賈蓉也只顧拉着父親哭。雖然是軍流減等,但畢竟是生離死別,到這一步,也只能硬着心腸過去。

賈母叫邢夫人、王夫人和鴛鴦等人,打開箱子,翻出積攢多年的嫁妝和財物,又叫賈赦、賈政、賈珍等分派:“現在手頭的銀子,給賈赦三千兩,他拿兩千兩做盤費,留一千兩給大太太家用。這三千兩給珍兒,只准拿一千兩,剩下兩千兩交給媳婦家用。大家各自過日子,房子還住一處,飯食各自喫。四丫頭未來的婚事,還是我的事。可憐鳳丫頭操勞了一輩子,如今東西全沒了,也給她三千兩,讓她自己收着,不準璉兒動用。她如今病得神志不清,叫平兒去拿。這是你們祖父留下的舊衣,還有我年輕時穿的首飾,現在我不用,男的讓大老爺、珍兒、璉兒、蓉兒分了,女的讓大太太、珍兒媳婦、鳳丫頭分了。五百兩銀子給璉兒,明年幫他把林黛玉的棺材送回南方。”分好之後,又對賈政說:“現在確實得有人開支,這金銀可變賣還債。這些事是他們鬧的,你也算我兒子,我也不偏不倚。寶玉已經成家,我剩下的金銀,大約值幾千兩,全給他。珠兒媳婦一向孝順我,蘭兒也不錯,我也分些給他們。我的事也就完了。”

賈政見母親分得如此清楚明白,立刻跪下痛哭:“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兒孫連一點孝心都沒有,承受祖宗如此厚恩,我們更無地自容!”賈母說:“別瞎說,若不是鬧出這亂子,我還在留着呢。如今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爺當差,留幾個人就夠了。你去吩咐管事的,把人叫齊了,按頭分派。各家有人就成,若真抄盡了呢?我們屋裏也要分,該配人的配人,該賞的賞。現在雖說房子不入官,但園子必須交出去。田地原該由璉兒清理,該賣的賣,該留的留,絕不能空掛名。我乾脆說吧,江南甄家還有幾兩銀子,二太太那裏收着,該叫人就送去。萬一再出事,豈不是躲過風浪又遇了雨?”

賈政一向不懂管家理財,一聽賈母的話,立刻一一領命,心想:“老太太真是個會管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爭氣的鬧出了亂子。”賈母見他勞累,勸他歇着。賈母又說:“我剩下的東西也有限,等我死後,再分我的用度。剩下的都給伺候我的丫頭們。”賈政等人聽了,更加悲痛,紛紛跪下:“請老太太寬心,只願咱們兒子能靠老太太的福分,好好過日子,將來能盡孝,奉養您到一百歲。”賈母說:“只願如此,我死了也瞑目了。你們別以爲我是貪圖富貴、受不了貧窮的人。這幾年我看到你們風光,就落得清閒,說說笑笑養身體罷了。誰知家運如此敗落!若說外頭光鮮裏頭空虛,我早就看出來了。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難以接受。現在趁這機會收斂,守住家門,不然別人笑話我們。你們還不知道,我從來不是怕窮就着急的人,我心裏想的是祖宗的榮光,無時無刻不盼你們比祖宗更強大,能守住也就罷了。誰知他們父子乾的都是些什麼事!”

賈母正說得激動時,豐兒慌慌張張跑回來說:“今早奶奶聽說外面的事,哭了一場,現在喘不過氣來。平兒叫我回太太。”話還沒說完,賈母就問:“到底怎麼樣?”王夫人代答:“現在是不大好了。”賈母立刻起身:“唉,這些冤家真是要磨死我了!”說着,叫人扶着,要親自去看看。賈政趕緊攔住勸道:“老太太心傷了一陣,又分派了這麼多事,這時候該歇歇。孫子媳婦有事,叫媳婦處理就好,何必老太太親自去?再傷心,您身體要緊,兒女怎麼安排?”賈母說:“你們各自出去,等會兒再進來。我還有話。”賈政不敢多言,只得去安排兄侄出行之事,叫賈璉帶人跟去。賈母才叫鴛鴦等人帶東西去給鳳姐。

鳳姐當時正氣厥昏厥,平兒哭得紅眼,聽見賈母和王夫人、寶玉、寶釵過來,趕緊迎出去。賈母問:“現在怎麼樣了?”平兒怕驚了賈母,說:“現在好多了,老太太來了,請進去看看。”他先跑進去,輕輕掀開帳子。鳳姐睜開眼,看見賈母進來,滿心慚愧。她原先以爲賈母會生氣,不疼她,自己死也由他,沒想到賈母親自來看,心裏一鬆,那鬱結的氣漸漸通暢,便想撐起來坐。賈母叫平兒按住她:“別動,你好了嗎?”鳳姐含淚說:“我從小到大,老太太、太太疼我。誰知我福薄,神鬼都支配我,既不能在老太太跟前盡孝,對公婆也討不到好,還被我當作人,讓我管家務,結果搞得七顛八倒。我還有什麼臉見老太太、太太呢!今天你們親自來看我,我更無地自容,恐怕活三天,又折了兩天命。”說着,哭得撕心裂肺。賈母說:“那些事是外頭惹的禍,和你有什麼關係?就算東西被拿走,也不算什麼。我帶了東西給你,隨你用。”說着,叫人拿過來給她看。

鳳姐原本貪得無厭,如今被抄得一乾二淨,又怕被人埋怨,正處於幾近絕望的狀態。今天賈母仍疼她,王夫人也未責備,安慰她,又見賈璉平安無事,心下稍安,便決定去園子看守。

忽然一天,包勇因受不了委屈,喝了幾杯酒,在街上閒逛,聽見兩人說話:“你瞧,這麼大的府邸,前陣子被抄了,現在怎麼樣?”那人說:“他們家怎麼會敗?聽說裏頭有位娘娘是他們家的姑娘,雖已去世,但根基還在。況且我常看見他們和王公大臣往來,哪裏沒有照應?現任府尹,前些年是兵部尚書,是他們家的人,難道還護不住他們?”那人說:“你別在這兒白住!別人還行,唯獨那個賈大人更了不起了!我常看見他在兩府往來,前些日子御史彈劾他,主子還叫府尹查實再辦。你猜他怎麼着?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怕人說他徇私,就狠狠踢了一腳,所以兩府才被抄了。你說現在這世道還行嗎?”兩人說話無心,卻恰好被包勇聽見。包勇心裏暗想:“天下有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不知道是老爺的哪個親戚。我若見了他,就狠狠打他一頓,鬧出事來,我來承擔。”

包勇喝着酒胡思亂想,忽聽有人喝道。他遠遠站着,只見那兩人低聲說:“這來的就是那個賈大人了。”包勇一聽,怒火中燒,趁酒興大聲喊道:“沒良心的男女!怎麼忘了我們賈家的恩!”雨村在轎子裏聽到一個“賈”字,留意看去,見是個醉漢,便不理會,走了過去。包勇醉醺醺不知好歹,得意洋洋回府,問起同伴,才知道那人是府裏提拔起來的官員。“他不念舊恩,反而來踢弄我們家,見了他罵了兩句,他竟不敢回答。”府里人本來嫌棄包勇,主人也不計較他,如今他又在外惹禍,只得回來稟告。賈政正擔心風波,聽說家人回報,一時氣憤,叫包勇進來罵了幾句,派他去園子看管,不准他再出門。包勇本性直爽,投靠主人後一心護主,怎知賈政反而責罵他?他也不敢爭辯,只好收拾行李去園子澆水看守。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下回再講。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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