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人,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即忙跪下。众大人便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么?”贾政回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后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后又往江西监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亦求主上重重治罪。”
北静王据说转奏,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便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鞫贾赦,据供平安州原系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的,然系玩物,究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未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结贾珍之弟为妾,并非强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并未报官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自尽,并非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后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革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余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
上下男女人等不知传进贾政是何吉凶,都在外头打听,一见贾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问。只见贾政忙忙的走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那话,更哭起来。贾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余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
贾母素来本不大喜欢贾赦,那边东府贾珍究竟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着“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着二叔,他两口子更是顺着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么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算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妇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往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是不能兴家立业的人。”又想着“二妹妹三妹妹俱是琏二叔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妇完聚。只留我们几人,怎生度日!”想到这里,痛哭起来。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们大老爷同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业已应了。想来蓉儿同着他爷爷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贾母又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全抄去了,房屋入官不消说的。你大哥那边琏儿那里也都抄去了。咱们西府银库,东省地土,你知道到底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才好。”
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着:“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着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现在怎样办法?”定了主意,便回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里,现在琏儿也在这里,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算。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算不转来,只好尽所有的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珍儿作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说道:“怎么着,咱们家到了这样田地了么!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里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咱们竟一两年就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着,也泪流满面,“想起亲戚来,用过我们的如今都穷了,没有用过我们的又不肯照应了。昨日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着贾赦,一只手拉着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着说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起来。贾政只得劝解:“倒先要打算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们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么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算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儿。”一面说着,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里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会,都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后恼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同媳妇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也抛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着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着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了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说:“这里现有的银子,交贾赦三千两,你拿二千两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交你媳妇过日子。仍旧各自度日,房子是在一处,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弄得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着,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得神昏气丧,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来的衣服,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用不着。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给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现在还该着人的使用,这是少不得的。你叫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剩下这些金银等物,大约还值几千两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便是我的事情完了。”贾政见母亲如此明断分晰,俱跪下哭着说:“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若不闹出这个乱儿,我还收着呢。只是现在家人过多,只有二老爷是当差的,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他分派妥当。各家有人便就罢了。譬如一抄尽了,怎么样呢?我们里头的,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咱们这房子不入官,你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才好。那些田地原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断不要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遇了雨了么。”
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贾政见贾母劳乏,求着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余的都给我伏侍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里,更加伤感。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的时候。”贾母道:“但愿这样才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谅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谅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来。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便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看去。贾政即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好一回的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该歇歇。便是孙子媳妇有什么事,该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身过去呢。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么处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子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这里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着过来。
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得眼红,听见贾母带着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么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老太太既来了,请进去瞧瞧。”他先跑进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着,只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算贾母等恼他,不疼的了,是死活由他的,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里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紥挣坐起。贾母叫平儿按着,“不要动,你好些么?”凤姐含泪道:“我从小儿过来,老太太、太太怎么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但不能够在老太太跟前尽点孝心,公婆前讨个好,还是这样把我当人,叫我帮着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儿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当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上了两天去了。”说着,悲咽。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么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任你自便。”说着,叫人拿上来给他瞧瞧。
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尽净,本是愁苦,又恐人埋怨,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儿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没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道:“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着老太太的福好了些,我情愿自己当个粗使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得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着“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着,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么到我那里要去。”说着,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见两三处哭声。贾母实在不忍闻见,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言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后,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政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里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着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里要喜钱,门上人和他们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本家袭了,有什么喜报。”那些人说道:“那世职的荣耀比任什么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的圣人在位,赦过宥罪,还赏给二老爷袭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么不给喜钱。”正闹着,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着进内告诉贾母。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自是欢喜。又见贾政进来,贾母拉了说些勤黾报恩的话。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亲戚朋友,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儿贾政袭职,知圣眷尚好,大家都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到底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折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才得放心。回家以后,循分供职,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贾政又不能在外应酬。
家人们见贾政忠厚,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些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便时常不忿。奈他是个新来乍到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天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人吃饭,虽说是穷,也不在他一人身上。”并不叫来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怎样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奈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
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的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闯祸,不得不回,趁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此时正怕风波,听得家人回禀,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骂了几句,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岂知贾政反倒责骂他。他也不敢再辨,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浇灌去了。未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话说贾政进府,见了朝廷的官员和各位王爷。北静王对他说:“今日我们传你来,是奉旨问你一些事。”贾政立刻跪下。众官员便问道:“你哥哥贾赦结交外官,仗势欺压弱小,纵容儿子聚赌,强占良民妻女,逼死人命的事,你都知道吗?”贾政回答:“犯事的哥哥自从被皇上钦点担任学政,任期结束后巡视赈灾,去年冬天回家,又接到朝廷派去负责工程的差事,之后转到江西任监道,参奏后回到京城,仍在工部任职,日夜勤勉不敢懈怠。至于家里的事务,我从未留意过,实在是糊涂,没能管好子孙,辜负了皇恩。恳请皇上严惩。”
北静王把这话转奏给皇帝,没过多久,圣旨就下来了。北静王接着说道:“皇上因为御史弹劾贾赦勾结外官、仗势欺压,御史指出贾赦与平安州有往来,包揽词讼。朝廷查实发现,平安州与贾赦其实是亲戚关系,没有干涉官府事务。御史的指控无法坐实,唯有贾赦强夺石呆子的古扇一事属实,但那只是玩物,与强占百姓妻女不同。石呆子因疯癫自杀,也并非被逼死,与逼害致死有明显区别。因此,贾赦被发往边疆台站效力赎罪。至于贾珍强占良民妻女、逼死人命的事,查实发现,尤二姐原本是与张华指腹为婚的,后来因家境贫寒自愿退婚,尤家母亲也愿意将她嫁给贾珍的弟弟,非是强占。尤三姐自尽,也并非贾珍逼迫,而是她原本是贾珍的妻妹,本是为她安排婚事,却被逼索聘金,众人又诽谤她不端,她羞愤难当,最终自尽。虽然贾珍身为世袭官员,不懂法纪,私藏人命,本应重罚,但考虑到他出身功臣之后,皇上念其家世,决定从宽处理——革去世职,发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过错,从宽免罪。至于贾政,长期在外任职,勤勉谨慎,没有因治家不严被治罪。”
贾政听了,感动得泪流满面,叩头不止,又请求王爷代他向皇上转达感激之情。北静王说:“你该感谢皇恩,还有什么可奏的吗?”贾政答:“我蒙皇上宽恕,不加重罪,又将家产归还,实在内心惶愧,愿意将祖上留下的全部钱财、积蓄、产业,一并交公。”北静王说:“皇上仁厚,执法明察,赏罚分明。如今既蒙如此大恩,财产还回,你又何必多此一言。”众官员也劝他不必多说。贾政谢恩后,出来见到贾母。怕贾母担心,他急忙赶回。
府里上下大小奴仆都不知道贾政被传唤的后果,都在外头打听,见他平安回家,稍感安心,却不敢多问。只见贾政急匆匆走到贾母面前,把皇上宽恕他们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贾母虽然安心,但听说两个世职被撤销,贾赦被发往边疆,贾珍被发往海疆,还是忍不住悲伤起来。邢夫人和尤氏听到,更是痛哭不止。贾政安慰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被发往边疆效力,也是为国家出力,不会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将来还能复职。珍儿年纪轻,正是出头的时候。若不如此,便是祖父的恩德,也难以长久享受。”
贾母一向不大喜欢贾赦,贾珍虽远在东府,中间隔了一层,还是不如贾赦让人担心。只有邢夫人和尤氏痛哭不休。邢夫人心想:“家产没了,丈夫年老远走,膝下虽有琏儿,却一向顺从二叔,如今全靠二叔支撑。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办?”尤氏原本是宁国府的实权掌事之人,除了贾珍外,只有她才是真正的权威,也与贾珍夫妇关系和睦。“如今犯事被罚远走,家财被抄尽,若依往荣府住,虽得老太太疼爱,终究是依附他人门下。又带了偕鸾佩凤,蓉儿夫妇又不成器,无法立业。”她又想到:“二妹妹、三妹妹都是琏儿闹出来的,如今他们倒平安,夫妻团聚,只有我们几人,如何过日子?”想到此,悲痛万分,哭得更厉害了。
贾母心疼,便问贾政:“你们大哥和珍儿如今事情已定,能否回家?”贾政答:“按规矩,大哥不能回家。我已托人私下请求,让大哥和侄儿提前回家准备行装,衙门已经答应了。我想,蓉儿也会跟着出来。请老太太放心,我会办好。”贾母又问:“这几年我老了,从未过问家事。如今东府全被抄了,房子归官,你们两个都得出门,银子还剩多少?他们出去,也得给几千两银子才能撑得住。”
贾政顿时为难,一听贾母问,心里打鼓:“若说清楚,老太太会更伤心;若不说,以后就更糟,眼下又该如何应对?”想通后,便说:“如果老太太不问,我也不敢说。如今您问到这儿,我已查过,旧库的银子早已空了,不仅花光,还有亏损。如今大哥若不花银子托人,即使皇上宽恕,他们父子女也难堪。这项银子目前还没有安排。东省的土地早已被拖欠,租子拖欠多年,一时拿不回来,只能把圣恩未动过的衣物、首饰折卖,给大哥和珍儿做盘费,其他开支只能再慢慢想办法。”
贾母听后,急得眼泪直涌,说:“我们家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我虽没亲身经历,但想起从前,我家比这里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想到就这么塌了,不消一二年就要完了。你说得对,咱们一两年内恐怕就撑不住了。”贾政也流下眼泪:“若这两个世职不动,还能勉强周转。如今实在无处可求,谁愿意接济?我昨天只查了人丁册子,别说上面的钱一无所有,下面那些人也养不起。”
贾母正忧心忡忡,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起进来给贾母请安。贾母一看他们的模样,一只手拉贾赦,一只手拉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们两个面露羞惭,见贾母哭泣,立刻跪下痛哭:“儿孙不争气,把祖上功业搞丢,又让老太太伤心,我们这做子孙的,死都无处安葬!”满屋子人都跟着哭起来。贾政劝道:“先要为他们安排开销,大概在家只能住一两日,迟了人家就不依了。”贾母含着泪说:“你们两个先各自和媳妇说说话去吧。”又吩咐贾政:“这事不能久等,外面的挪移恐怕不够用,耽误了钦限可怎么办?我来替你们安排吧。家里这么乱,也不是常理。”说完,叫鸳鸯去安排。
贾赦等人出来后,又和贾政哭了一阵,都说起以前任性闹事,如今分离,满心后悔,各自回房与媳妇一起伤心。贾赦年事已高,倒还能放下;只有贾珍和尤氏怎能忍心分离!贾琏和贾蓉也只顾拉着父亲哭。虽然是军流减等,但毕竟是生离死别,到这一步,也只能硬着心肠过去。
贾母叫邢夫人、王夫人和鸳鸯等人,打开箱子,翻出积攒多年的嫁妆和财物,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分派:“现在手头的银子,给贾赦三千两,他拿两千两做盘费,留一千两给大太太家用。这三千两给珍儿,只准拿一千两,剩下两千两交给媳妇家用。大家各自过日子,房子还住一处,饭食各自吃。四丫头未来的婚事,还是我的事。可怜凤丫头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东西全没了,也给她三千两,让她自己收着,不准琏儿动用。她如今病得神志不清,叫平儿去拿。这是你们祖父留下的旧衣,还有我年轻时穿的首饰,现在我不用,男的让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分了,女的让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分了。五百两银子给琏儿,明年帮他把林黛玉的棺材送回南方。”分好之后,又对贾政说:“现在确实得有人开支,这金银可变卖还债。这些事是他们闹的,你也算我儿子,我也不偏不倚。宝玉已经成家,我剩下的金银,大约值几千两,全给他。珠儿媳妇一向孝顺我,兰儿也不错,我也分些给他们。我的事也就完了。”
贾政见母亲分得如此清楚明白,立刻跪下痛哭:“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儿孙连一点孝心都没有,承受祖宗如此厚恩,我们更无地自容!”贾母说:“别瞎说,若不是闹出这乱子,我还在留着呢。如今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人就够了。你去吩咐管事的,把人叫齐了,按头分派。各家有人就成,若真抄尽了呢?我们屋里也要分,该配人的配人,该赏的赏。现在虽说房子不入官,但园子必须交出去。田地原该由琏儿清理,该卖的卖,该留的留,绝不能空挂名。我干脆说吧,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万一再出事,岂不是躲过风浪又遇了雨?”
贾政一向不懂管家理财,一听贾母的话,立刻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真是个会管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争气的闹出了乱子。”贾母见他劳累,劝他歇着。贾母又说:“我剩下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后,再分我的用度。剩下的都给伺候我的丫头们。”贾政等人听了,更加悲痛,纷纷跪下:“请老太太宽心,只愿咱们儿子能靠老太太的福分,好好过日子,将来能尽孝,奉养您到一百岁。”贾母说:“只愿如此,我死了也瞑目了。你们别以为我是贪图富贵、受不了贫穷的人。这几年我看到你们风光,就落得清闲,说说笑笑养身体罢了。谁知家运如此败落!若说外头光鲜里头空虚,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难以接受。现在趁这机会收敛,守住家门,不然别人笑话我们。你们还不知道,我从来不是怕穷就着急的人,我心里想的是祖宗的荣光,无时无刻不盼你们比祖宗更强大,能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父子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贾母正说得激动时,丰儿慌慌张张跑回来说:“今早奶奶听说外面的事,哭了一场,现在喘不过气来。平儿叫我回太太。”话还没说完,贾母就问:“到底怎么样?”王夫人代答:“现在是不大好了。”贾母立刻起身:“唉,这些冤家真是要磨死我了!”说着,叫人扶着,要亲自去看看。贾政赶紧拦住劝道:“老太太心伤了一阵,又分派了这么多事,这时候该歇歇。孙子媳妇有事,叫媳妇处理就好,何必老太太亲自去?再伤心,您身体要紧,儿女怎么安排?”贾母说:“你们各自出去,等会儿再进来。我还有话。”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去安排兄侄出行之事,叫贾琏带人跟去。贾母才叫鸳鸯等人带东西去给凤姐。
凤姐当时正气厥昏厥,平儿哭得红眼,听见贾母和王夫人、宝玉、宝钗过来,赶紧迎出去。贾母问:“现在怎么样了?”平儿怕惊了贾母,说:“现在好多了,老太太来了,请进去看看。”他先跑进去,轻轻掀开帐子。凤姐睁开眼,看见贾母进来,满心惭愧。她原先以为贾母会生气,不疼她,自己死也由他,没想到贾母亲自来看,心里一松,那郁结的气渐渐通畅,便想撑起来坐。贾母叫平儿按住她:“别动,你好了吗?”凤姐含泪说:“我从小到大,老太太、太太疼我。谁知我福薄,神鬼都支配我,既不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对公婆也讨不到好,还被我当作人,让我管家务,结果搞得七颠八倒。我还有什么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天你们亲自来看我,我更无地自容,恐怕活三天,又折了两天命。”说着,哭得撕心裂肺。贾母说:“那些事是外头惹的祸,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东西被拿走,也不算什么。我带了东西给你,随你用。”说着,叫人拿过来给她看。
凤姐原本贪得无厌,如今被抄得一干二净,又怕被人埋怨,正处于几近绝望的状态。今天贾母仍疼她,王夫人也未责备,安慰她,又见贾琏平安无事,心下稍安,便决定去园子看守。
忽然一天,包勇因受不了委屈,喝了几杯酒,在街上闲逛,听见两人说话:“你瞧,这么大的府邸,前阵子被抄了,现在怎么样?”那人说:“他们家怎么会败?听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们家的姑娘,虽已去世,但根基还在。况且我常看见他们和王公大臣往来,哪里没有照应?现任府尹,前些年是兵部尚书,是他们家的人,难道还护不住他们?”那人说:“你别在这儿白住!别人还行,唯独那个贾大人更了不起了!我常看见他在两府往来,前些日子御史弹劾他,主子还叫府尹查实再办。你猜他怎么着?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徇私,就狠狠踢了一脚,所以两府才被抄了。你说现在这世道还行吗?”两人说话无心,却恰好被包勇听见。包勇心里暗想:“天下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不知道是老爷的哪个亲戚。我若见了他,就狠狠打他一顿,闹出事来,我来承担。”
包勇喝着酒胡思乱想,忽听有人喝道。他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低声说:“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一听,怒火中烧,趁酒兴大声喊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雨村在轿子里听到一个“贾”字,留意看去,见是个醉汉,便不理会,走了过去。包勇醉醺醺不知好歹,得意洋洋回府,问起同伴,才知道那人是府里提拔起来的官员。“他不念旧恩,反而来踢弄我们家,见了他骂了两句,他竟不敢回答。”府里人本来嫌弃包勇,主人也不计较他,如今他又在外惹祸,只得回来禀告。贾政正担心风波,听说家人回报,一时气愤,叫包勇进来骂了几句,派他去园子看管,不准他再出门。包勇本性直爽,投靠主人后一心护主,怎知贾政反而责骂他?他也不敢争辩,只好收拾行李去园子浇水看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