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吓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总说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着,又哭。
贾政此时着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谢了,请长史坐下,“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复奏,将大人的惧怕的心、感激天恩之话都代奏了。主上甚是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着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余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例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着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里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余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后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咱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说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帐,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贾政叹气连连的想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的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想到那里,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自能奉养一日,反累他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哥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于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么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儿在这里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不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隄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再遇着主上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着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听见实据,只闻外面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么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便说道:“我是对得天的,从不敢起这要钱的念头。只是奴才在外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好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贾政听了点头。便见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种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帐,真有些。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照应,倒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的,我的侄女儿的罪已经受够了,如今又招我来。”正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都道:“二老爷,还得是你出去求求王爷,怎么挽回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那时天已点灯时候,贾政进去请贾母的安,见贾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见凤姐所为,心里很不受用。凤姐现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一光,心内郁结,一时未便埋怨,暂且隐忍不言。一夜无话。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两位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很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走近旁边,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贾琏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便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道:“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没有来说我,他必抱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我要即时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到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寻短见,只得紧紧守着。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这里贾母命人将车接了尤氏婆媳等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他们婆媳两个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头两个伏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帐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帐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况又多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里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余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家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并将东庄租税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紥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默默说到此,不禁伤心,呜呜咽咽的哭泣起来。鸳鸯珍珠一面解劝,一面扶进房去。
只见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更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宝玉见宝钗如此大恸,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从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过来,未便时常悲切。见他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他们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呜咽起来。余者丫头们看得伤心,也便陪哭,竟无人解慰。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见贾母的人来报,心中着忙,飞奔进内。远远听得哭声甚众,打谅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着悲啼,神魂方定。说是“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怎么的齐打伙儿哭起来了。”众人听得贾政声气,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说了众人几句。各自心想道:“我们原恐老太太悲伤,故来劝解,怎么忘情大家痛哭起来。”
正自不解,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说:“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里的事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一声,说这里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老爷太太惦记,过一日再来奉谢。你家姑娘出阁,想来你们姑爷是不用说的了。他们的家计如何?”两个女人回道:“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的很好,为人又和平。我们见过好几次,看来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还听得说才情学问都好的。”贾母听了,喜欢道:“咱们都是南边人,虽在这里住久了,那些大规矩还是从南方礼儿,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儿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来,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这么大了。我原想给他说个好女婿,又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个好姑爷,我也放心。月里出阁我原想过来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像在热锅里熬的似的,那里能够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里的人都说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家姑娘,不要将我放在心里。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没福的了。只愿他过了门,两口子和顺,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说着,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爷过来请老太太的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喜欢呢。”贾母点头。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里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着配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想到那里,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才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余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里花用,帐上有在外浮借的也不少。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不看则已,看了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我打量虽是琏儿管事,在家自有把持,岂知好几年头里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那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
众人知贾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着急,便说道:“老爷也不用焦心,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算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够。不过是装着门面,过到那里就到那里。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用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有良心的,仗着主子好的时候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道是没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头的名声。大本儿都保不住,还搁得住你们在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人骗人,到闹出事来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与珍大爷的事,说是咱们家人鲍二在外传播的,我看这人口册上并没有鲍二,这是怎么说?”众人回道:“这鲍二是不在册档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们两口子叫过来了。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后来老爷衙门有事,老太太们爷们往陵上去,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后也就去了。老爷数年不管家事,那里知道这些事来。老爷打量册上没有名字的就只有这个人,不知一个人手下亲戚们也有,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去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里了,且听贾赦等事审得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算,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着忙,只得进去。未知凶吉,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贾政听说贾母病危,急忙赶去看她。只见贾母因惊吓而气逆,王夫人和鸳鸯等人费力把她唤醒,喝了安神定气的药后,渐渐好转,可还是伤心落泪。贾政在一旁安慰她,说:“都是我们儿子们不争气,惹出祸来,让老太太这么受惊。如果老太太能稍微宽心,我们这些儿子还能在外面操持家事;可要是老太太心里不舒服,那我们可就罪过更大了。”贾母听了,叹气道:“我活了八十多岁,从年轻到如今,一直靠着祖宗的福分,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现在年纪大了,看到你们受苦,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倒不如闭上眼,跟你们一起走了算了。”说着又哭起来。
贾政此刻心急如焚,又听见外面传来消息:“请老爷,内廷有信。”他立刻出门,见是北静王府的长史前来,一见面就说是“大喜”!贾政感激地答谢,让长史坐下,问道:“王爷有什么旨意?”长史回答:“王爷和西平郡王进宫复奏,把您因害怕而感激天恩的话都转达了。皇上非常体恤,考虑到贵妃去世未久,不忍加重处罚,特批您仍可在工部作员外,原有家产也只收回贾赦的部分,其余全部归还,并命令您安心履职。但抄出的借据需我们王府查核,若有违禁高利贷一律没收,符合国家规定的利息和房产文书则全部退还。贾琏被革去职位,免于处罚,释放回家。”贾政听完,立刻起身叩谢皇恩,又向王爷表示感谢。他让长史代为转达谢意,并说:“明早我亲自去京城谢恩,然后到府里磕头。”长史临走后,不久便传来正式的圣旨。承办人员查清账目,将该没收的入官,该归还的也归还,贾琏被放出来,贾赦名下男男女女也都被造册登记,入官为官府所有。
可怜贾琏屋内的财物,除了按例发还的文书外,其他东西早已被查抄的人抢光,剩下的只有些粗重的器具。贾琏起初因害怕被抓,后来被释放已是大幸。想到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物,尤其是凤姐的私房钱,不下七八万两银子,现在全被夺走,怎能不痛心。又想到父亲目前正在锦衣卫被囚,凤姐病得奄奄一息,他一时悲从中来。又见贾政含着泪叫他,问道:“我因公务在身,没好好管家,所以叫你们夫妻主持家事。你父亲的行为固然难劝,可那些高利贷盘剥到底是谁干的?这不是我们这种人该做的事。如今银子虽不算大问题,可名声一旦败坏,可怎么收场!”贾琏跪着答道:“侄儿管理家事,从不敢有私心。所有账目,都由赖大、吴新登、戴良等人登记清楚,请老爷随时派人去查。这几年仓库支出远大于收入,虽没明补,却在外头借了不少空头支票,您只要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账,我甚至不知道哪里来的银子,要想问清楚,得问周瑞旺才行。”贾政听了,摇头道:“你连自己家的账都搞不清楚,更别说府里上下所有事了。这回我也不查你,现在你暂时没事,你父亲的事、你珍大哥的事,你得赶紧去打听清楚。”贾琏心里委屈,含着眼泪答应出去。贾政叹气连连,心想:“我祖父一生勤恳为国,立下功勋,得两个世职,如今两个儿子都出事,功名尽失。我看看这些子侄,没一个有出息的。老天啊,老天啊!我们贾家怎么走到这一步!虽然皇恩垂慈,家产部分收回,但两处开支合并,我一人怎么撑得住!方才琏儿说的更让我震惊——库房不但没钱,还亏空严重,这几年完全是虚张声势。只恨我为何如此糊涂。要是珠儿还在世,或许还有依靠;可宝玉虽然长大,却毫无用处。”想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又想:“老太太年纪这么大,我们儿子们连一日都照顾不了,反倒让她吓得心力交瘁。这些罪过,该由谁来承担啊!”
正伤心间,家仆来报:亲友进府探望。贾政一一感谢,说:“家门不幸,是我没有好好管教子侄,才走到这一步。”有人叹道:“我早就知道你兄长贾赦行事不妥,珍哥更是骄纵无理。若说因官场失职而被责,心里也无愧;可如今是自己闹出的祸,反而连累二老爷。”又有人说:“别人家也常出事,怎会没听说御史参奏?分明是珍大爷得罪了朋友,怎么会这样?”还有人说:“也不怪御史,我们听说是府里的下人和几个外人乱嚷,御史怕牵连不实,才派人来‘引证’。你们府上待下人一向宽厚,为何还会出这事?”又有人轻声道:“下人一个养活不了,如今我敢说,是因为我们是亲朋好友。若你是外任,我保不住——你虽不爱钱,可外头风声不好,都是下人闹的。你得小心些。如今虽没抄家,万一皇上起了疑心,可就有麻烦了。”贾政一听,心慌意乱,问:“你们听到什么风声?”众人答:“我们没听说实情,只听说你在粮道任上,让人门上家奴向你索要钱财。”贾政听了,说:“我从未想过要索钱,是奴才在外虚张声势,出了事我担不起。”众人说:“现在也无济于事,只能立刻查清府中管家,若有违抗主命的,一律严办。”贾政点头应允。这时门上通报,孙家那边派人来,说孙绍祖有事,不能来,只派了人来看看,说贾赦该还他一笔银子,要从二老爷身上抵账。贾政心里烦闷,只说:“知道了。”众人冷笑道:“听说孙绍祖是个混账人,真是。现在他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帮衬,反而赶紧来要钱,真是不讲道理!”贾政说:“这事先放一放。当初亲事是家兄配错的,我侄女的罪已经够了,如今又牵连到我。”正说着,薛蝌进来,说:“我听说锦衣府赵堂官要按御史的参奏去办,恐怕你二老爷和珍大爷都撑不住。”大家纷纷说:“二老爷,你还得出去求求王爷,好设法挽回啊!不然两家都完了。”贾政感谢众人,众人都散了。
天已入夜,贾政去探望贾母,见她略好些,便回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分寸,如今闹出高利贷的事,搞得全府都不好。一看到凤姐的处境,心里很是不舒服。凤姐如今病重,知道所有财物都被抄走,心中郁结,一时也说不出怨气,只能暂时忍着。那一夜无话。第二天,贾政进宫谢恩,并到北静王府和西平王府叩谢,请求两位王爷照顾他哥哥和侄儿。两位王爷答应了。贾政又在同僚中托关系求情。
说说贾琏,他得知父兄事情不妙,无计可施,只好回家。平儿守在凤姐身边哭泣,秋桐在耳房抱怨凤姐。贾琏靠近一看,见凤姐气息奄奄,满心怨恨,一时又说不出来。平儿哭道:“如今事情已经这样,东西全没了,再也不能挽回。奶奶你这样,得请个大夫好好治疗才行。”贾琏啐道:“连我命都保不住,还管你做什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看,虽没说话,眼泪却止不住流,见贾琏走后,便对平儿说:“你别不识时务,现在这样,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只希望今天就死,只要你日后能照顾好巧姐,我在阴间也感激你。”平儿听了,放声大哭。凤姐又说:“你也是聪明人。他们虽然没说我是贪财,但一定怨我。虽说事是外头闹的,若我当年不贪财,也不会有今天。这不仅是白费心机,我一辈子挣来的名分,如今却落在人后。我只恨用人不当,隐约听说珍大爷强占良民妻子做妾,不从就逼死,有个姓张的在其中,你想想还有谁?若这事被查出来,我这二爷脱不了干系,那时候我如何见人!我若立刻死,又无法吞金服毒。你现在还请大夫,不是反而害了我吗?”平儿越听越心碎,怕凤姐自尽,只能紧紧守着。
幸运的是,贾母并不知道内情,最近身子略好,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常在身边,她略感安心。平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把我的私房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给平儿些银钱,好好照看她,我慢慢再分。”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又把宁国府的财产全部收归官府,所有房地、奴仆都造册登记。贾母便派人接尤氏婆媳来。可怜曾经风光显赫的宁府,如今只剩尤氏和婆媳两人,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贾母指定一间房子给她们住,就在惜春住的旁边。又派了四名婆子、两名丫头服侍。吃饭起居在大厨房分送,衣物用品由贾母送去,零星开销在账房里支出,一切照荣国府每个成员的月例执行。贾赦、贾珍、贾蓉都在锦衣卫审问,账房里实在没钱支出。如今凤姐一无所有,贾琏更是负债累累,贾政也不了解家务,只说“已托人照应,自有安排”。贾琏无计可施,想到亲戚中,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其余亲戚虽有,也无法帮助。只得暗中派人将田地暂时卖几千两银子,用作监牢的开销。贾琏这样做的时候,家奴见主家势败,也趁机闹事,甚至把东庄的租税也借名使用。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贾母见祖宗世职被废,子孙都在监里受审,邢夫人、尤氏等人日夜哭泣,凤姐病得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身边,也只能劝慰,无法分忧,她日夜不得安宁,眼泪止不住。一天傍晚,她让宝玉回去,自己勉强爬起来,叫鸳鸯等人去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中点燃斗香,扶着拐杖走到院子中。琥珀知道是老太太拜佛,铺下红毡垫子。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多个头,念了会佛,含泪祈告天地:“皇天菩萨在上,我们贾门史氏,虔诚祈求。我贾家几代以来,从不敢作恶,虽不能行善,也绝不行凶霸道。如今后代子孙骄奢暴戾,荒废家业,导致府里被抄查。如今子孙被关进监牢,必然凶多吉少,都是我一人教养失当,没有教育好子孙,才闹到今天。我现在恳求皇天保佑:在监中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日康复。若有全家罪孽,我情愿一人承担,只求饶恕子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诚心,能赐我一死,宽赦子孙之罪。”说着说着,伤心透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鸳鸯、珍珠一边劝慰,一边扶她回房。
这时王夫人带着宝玉、宝钗来请安,见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痛苦:哥哥也在监中,将来可能被处死,不知能否减缓;父母虽平安,可家业衰败;宝玉依旧疯傻,毫无志气。想到未来,比贾母和王夫人更伤心。宝玉见宝钗如此悲伤,自己也悲从中来。他想到老太太年老不得安,父母见此情景难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回忆在大观园里吟诗作对、谈笑风生的热闹时光,自从林黛玉去世,他便郁郁寡欢。如今宝姐姐也伤心难耐,更是不忍。见她为兄思母,日夜不笑,如今见她哀痛欲绝,心里更是不忍,当场嚎啕大哭。鸳鸯、彩云、莺儿、袭人见此情景,也纷纷伤心落泪。其他丫头也都陪着哭,满屋哭声震天动地,把外头值夜的婆子吓了一跳,急忙报给贾政知道。贾政正在书房发愁,一听贾母派人来报,心慌意乱,立刻冲进去,远远听见哭声不断,以为老太太出事,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赶进来,只见她坐着痛哭,心才安定。他问:“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她,怎么都一起哭起来?”大家听他声音,急忙止住哭,彼此面面相觑。贾政上前安慰,又说了几句,各自心里想:“我们本来怕老太太伤心,所以来劝,怎么反而大家痛哭起来?”
正不解时,老仆带了史侯家两名女人进来,请安,又向众人请安后说:“我们老爷、太太、姑娘派我来,说府里事情并无大碍,只是临时受点惊。怕您们担心,特来报告,说二老爷没事了。我们姑娘本来想亲自来,因为近来要出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只说:“你回去给我传个好。这是我们的运气,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过几天再来谢恩。你们姑娘出嫁,你们婆家的事应该都好吧?”两人回答:“家境不差,只是姑爷长得很英俊,为人和善。我们见了好几次,和这里宝二爷差不多,听说他还懂诗书,有才华。”贾母听了很高兴:“我们都是南方人,虽住久了,但礼数还守着南方的规矩,所以新姑爷我们都没见过。我前些日子还想起我娘家的人,最疼的就是你们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和我一起过的日子有两百多天,如今长大了。我原想为她找个好女婿,又因她叔叔不在家,我不便做主。如今她配了个好夫婿,我也放心了。我原想出嫁那天来喝喜酒,没想到我家闹出这么大的事,心就像在热锅上煎一样,哪还有心思再去你们家!你回去告诉我姑娘,别把我在心里放。我八十多岁了,死了也算福分。只愿她过门后,夫妻和睦,百年好合,我才能安心。”说着,泪流满面。那女人说:“老太太不用伤心,姑娘过门后,过九天,一定来请安,那时老太太见了才高兴。”贾母点头。那女人走后,大家都不评论。只有宝玉听着,愣了一下,心里想道:“如今一天天过不下去了。为什么人家养女儿到大了,非得出嫁?一出嫁就变了。史妹妹这样的人,被她叔叔逼着配人,将来她见了我,一定不理我了!”正想着,忽然一阵急报传来:“请老爷快去内廷问话!”贾政一听,心慌意乱,立刻赶过去——接下来的凶吉,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