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話說賈政正在那裏設宴請酒,忽見賴大急忙走上榮禧堂來回賈政道:“有錦衣府堂官趙老爺帶領好幾位司官說來拜望。奴才要取職名來回,趙老爺說:‘我們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車來走進來了。請老爺同爺們快接去。”賈政聽了,心想:“趙老爺並無來往,怎麼也來?現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賈璉說:“叔叔快去罷,再想一回,人都進來了。”正說着,只見二門上家人又報進來說:“趙老爺已進二門了。”賈政等搶步接去,只見趙堂官滿臉笑容,並不說什麼,一徑走上廳來。後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但是總不答話。賈政等心裏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來讓坐。衆親友也有認得趙堂官的,見他仰着臉不大理人,只拉着賈政的手,笑着說了幾句寒溫的話。衆人看見來頭不好,也有躲進裏間屋裏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賈政正要帶笑敘話,只見家人慌張報道:“西平王爺到了。”賈政慌忙去接,已見王爺進來。趙堂官搶上去請了安,便說:“王爺已到,隨來各位老爺就該帶領府役把守前後門。”衆官應了出去。賈政等知事不好,連忙跪接。西平郡王用兩手扶起,笑嘻嘻的說道:“無事不敢輕造,有奉旨交辦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滿堂中筵席未散,想有親友在此未便,且請衆位府上親友各散,獨留本宅的人聽候。”趙堂官回說:“王爺雖是恩典,但東邊的事,這位王爺辦事認真,想是早已封門。”衆人知是兩府幹系,恨不能脫身。只見王爺笑道:“衆位只管就請,叫人來給我送出去,告訴錦衣府的官員說,這都是親友,不必盤查,快快放出。”那些親友聽見,就一溜煙如飛的出去了。獨有賈赦賈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滿身發顫。   不多一回,只見進來無數番役,各門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亂走。趙堂官便轉過一付臉來回王爺道:“請爺宣旨意,就好動手。”這些番役卻撩衣勒臂,專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說道:“小王奉旨帶領錦衣府趙全來查看賈赦家產。”賈赦等聽見,俱俯伏在地。王爺便站在上頭說:“有旨意:‘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職。欽此。’”趙堂官一疊聲叫:“拿下賈赦,其餘皆看守。”維時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蓉、賈薔、賈芝、賈蘭俱在,惟寶玉假說有病,在賈母那邊打鬧,賈環本來不大見人的,所以就將現在幾人看住。趙堂官即叫他的家人:“傳齊司員,帶同番役,分頭按房抄查登帳。”這一言不打緊,唬得賈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處動手。西平王道:“聞得赦老與政老同房各爨的,理應遵旨查看賈赦的家資,其餘且按房封鎖,我們復旨去再候定奪。”趙堂官站起來說:“回王爺:賈赦賈政並未分家,聞得他侄兒賈璉現在承總管家,不能不盡行查抄。”西平王聽了,也不言語。趙堂官便說:“賈璉賈赦兩處須得奴才帶領去查抄纔好。”西平王便說:“不必忙,先傳信後宅,且請內眷迴避,再查不遲。”一言未了,老趙家奴番役已經拉着本宅家人領路,分頭查抄去了。王爺喝命:“不許羅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說着,便慢慢的站起來要走,又吩咐說:“跟我的人一個不許動,都給我站在這裏候着,回來一齊瞧着登數。”正說着,只見錦衣司官跪稟說:“在內查出御用衣裙並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動,回來請示王爺。”一回兒又有一起人來攔住王爺,就回說:“東跨所抄出兩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卻都是違例取利的。”老趙便說:“好個重利盤剝!很該全抄!請王爺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來再候定奪罷。”說着,只見王府長史來稟說:“守門軍傳進來說,主上特命北靜王到這裏宣旨,請爺接去。”趙堂官聽了,心裏喜歡說:“我好晦氣,碰着這個酸王。如今那位來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來。   只見北靜王已到大廳,就向外站着,說:“有旨意,錦衣府趙全聽宣。”說:“奉旨意:‘着錦衣官惟提賈赦質審,餘交西平王遵旨查辦。欽此。’”西平王領了,好不喜歡,便與北靜王坐下,着趙堂官提取賈赦回衙。裏頭那些查抄的人聽得北靜王到,俱一齊出來,及聞趙堂官走了,大家沒趣,只得侍立聽候。北靜王便挑選兩個誠實司官並十來個老年番役,餘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說:“我正與老趙生氣。幸得王爺到來降旨,不然這裏很喫大虧。”北靜王說:“我在朝內聽見王爺奉旨查抄賈宅,我甚放心,諒這裏不致荼毒。不料老趙這麼混帳。但不知現在政老及寶玉在那裏,裏面不知鬧到怎麼樣了。”衆人回稟:“賈政等在下房看守着,裏面已抄得亂騰騰的了。”西平王便吩咐司員:“快將賈政帶來問話。”衆人命帶了上來。賈政跪了請安,不免含淚乞恩。北靜王便起身拉着,說:“政老放心。”便將旨意說了。賈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謝了恩,仍上來聽候。王爺道:“政老,方纔老趙在這裏的時候,番役呈稟有禁用之物並重利欠票,我們也難掩過。這禁用之物原辦進貴妃用的,我們聲明,也無礙。獨是借券想個什麼法兒纔好。如今政老且帶司員實在將赦老家產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隱匿,自幹罪戾。”賈政答應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遺產並未分過,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東西便爲己有。”兩王便說:“這也無妨,惟將赦老那一邊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員等依命行去,不許胡混亂動。司員領命去了。   且說賈母那邊女眷也擺家宴,王夫人正在那邊說:“寶玉不到外頭,恐他老子生氣。”鳳姐帶病哼哼唧唧的說:“我看寶玉也不是怕人,他見前頭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這裏照應也是有的。倘或老爺想起裏頭少個人在那裏照應,太太便把寶兄弟獻出去,可不是好?”賈母笑道:“鳳丫頭病到這地位,這張嘴還是那麼尖巧。”正說到高興,只聽見邢夫人那邊的人一直聲的嚷進來說:“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帶帽的強……強盜來了,翻箱倒籠的來拿東西。”賈母等聽着發呆。又見平兒披頭散髮拉着巧姐哭啼啼的來說:“不好了,我正與姐兒喫飯,只見來旺被人拴着進來說:‘姑娘快快傳進去,請太太們迴避,外面王爺就進來查抄家產。’我聽了着忙,正要進房拿要緊東西,被一夥人渾推渾趕出來的。咱們這裏該穿該帶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聽得,俱魂飛天外,不知怎樣纔好。獨見鳳姐先前圓睜兩眼聽着,後來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賈母沒有聽完,便嚇得涕淚交流,連話也說不出來。那時一屋子人拉那個,扯那個,正鬧得翻天覆地,又聽見一疊聲嚷說:“叫裏面女眷們迴避,王爺進來了!”   可憐寶釵寶玉等正在沒法,只見地下這些丫頭婆子亂抬亂扯的時候,賈璉喘吁吁的跑進來說:“好了,好了,幸虧王爺救了我們了!”衆人正要問他,賈璉見鳳姐死在地下,哭着亂叫,又怕老太太嚇壞了,急得死去活來。還虧平兒將鳳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過氣來,哭得氣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紈再三寬慰。然後賈璉定神將兩王恩典說明,惟恐賈母邢夫人知道賈赦被拿,又要唬死,暫且不敢明說,只得出來照料自己屋內。   一進屋門,只見箱開櫃破,物件搶得半空。此時急得兩眼直豎,淌淚發呆。聽見外頭叫,只得出來。見賈政同司員登記物件,一人報說:“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寶俱全。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像牙筋二把,鍍金執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黃狐三十張,猞猁猻皮十二張,麻葉皮三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猢狸皮二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洋呢三十度,畢嘰二十三度,姑絨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鵝絨一卷,梅鹿皮一方,雲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鴨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張,獾子皮八張,虎皮六張,海豹三張,海龍十六張,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張,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張,江貉皮二張,獺子皮二張,貓皮三十五張,倭股十二度,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餘件,鐘錶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潮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一切動用傢伙攢釘登記,以及榮國賜第,俱一一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賈璉在旁邊竊聽,只不聽見報他的東西,心裏正在疑惑。只聞兩家王爺問賈政道:“所抄家資內有借券,實系盤剝,究是誰行的?政老據實纔好。”賈政聽了,跪在地下碰頭說:“實在犯官不理家務,這些事全不知道。問犯官侄兒賈璉才知。”賈璉連忙走上跪下,稟說:“這一箱文書既在奴才屋內抄出來的,敢說不知道麼。只求王爺開恩,奴才叔叔並不知道的。”兩王道:“你父已經獲罪,只可併案辦理。你今認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將賈璉看守,餘俱散收宅內。政老,你須小心候旨。我們進內復旨去了,這裏有官役看守。”說着,上轎出門。賈政等就在二門跪送。北靜王把手一伸,說:“請放心。”覺得臉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時賈政魂魄方定,猶是發怔。賈蘭便說:“請爺爺進內瞧老太太,再想法兒打聽東府裏的事。”賈政疾忙起身進內。只見各門上婦女亂糟糟的,不知要怎樣。賈政無心查問,一直到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痕滿面,王夫人寶玉等圍住賈母,寂靜無言,各各掉淚。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團。因見賈政進來,都說:“好了,好了!”便告訴老太太說:“老爺仍舊好好的進來,請老太太安心罷。”賈母奄奄一息的,微開雙目說:“我的兒,不想還見得着你!”一聲未了,便嚎啕的哭起來。於是滿屋裏人俱哭個不住。賈政恐哭壞老母,即收淚說:“老太太放心罷。本來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兩位王爺的恩典,萬般軫恤。就是大老爺暫時拘質,等問明白了,主上還有恩典。如今家裏一些也不動了。”賈母見賈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再三安慰方止。   衆人俱不敢走散,獨邢夫人回至自己那邊,見門總封鎖,丫頭婆子亦鎖在幾間屋內。邢夫人無處可走,放聲大哭起來,只得往鳳姐那邊去。見二門旁舍亦上封條,惟有屋門開着,裏頭嗚咽不絕。邢夫人進去,見鳳姐面如紙灰,閤眼躺着,平兒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諒鳳姐死了,又哭起來。平兒迎上來說:“太太不要哭。奶奶擡回來覺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蘇過來,哭了幾聲,如今痰息氣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請定定神罷。但不知老太太怎樣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賈母那邊。見眼前俱是賈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婦病危,女兒受苦,現在身無所歸,那裏禁得住。衆人勸慰,李紈等令人收拾房屋請邢夫人暫住,王夫人撥人服侍。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拈鬚搓手的等候旨意。聽見外面看守軍人亂嚷道:“你到底是那一邊的?既碰在我們這裏,就記在這裏冊上。拴着他,交給裏頭錦衣府的爺們!”賈政出外看時,見是焦大,便說:“怎麼跑到這裏來?”焦大見問,便號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勸,這些不長進的爺們,倒拿我當作冤家!連爺還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爺受的苦!今朝弄到這個田地!珍大爺蓉哥兒都叫什麼王爺拿了去了,裏頭女主兒們都被什麼府裏衙役搶得披頭散髮擉在一處空房裏,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卻像豬狗似的攔起來了。所有的都抄出來擱着,木器釘得破爛,磁器打得粉碎。他們還要把我拴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着太爺捆人的,那裏倒叫人捆起來!我便說我是西府裏,就跑出來。那些人不依,押到這裏,不想這裏也是那麼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罷!”說着撞頭。衆役見他年老,又是兩王吩咐,不敢發狠,便說:“你老人家安靜些,這是奉旨的事。你且這裏歇歇,聽個信兒再說。”賈政聽明,雖不理他,但是心裏刀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們一敗塗地如此!”   正在着急聽候內信,只見薛蝌氣噓噓的跑進來說:“好容易進來了!姨父在那裏。”賈政道:“來得好,但是外頭怎麼放進來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說,又許他們錢,所以我才能夠出入的。”賈政便將抄去之事告訴了他,便煩去打聽打聽,“就有好親,在火頭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這裏的事我倒想不到,那邊東府的事我已聽見說,完了。”賈政道:“究竟犯什麼事?”薛蝌道:“今朝爲我哥哥打聽決罪的事,在衙內聞得,有兩位御史風聞得珍大爺引誘世家子弟賭博,這款還輕;還有一大款是強佔良民妻女爲妾,因其女不從,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準,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爲的是姓張的曾告過的。”賈政尚未聽完,便跺腳道:“了不得!罷了,罷了!”嘆了一口氣,撲簌簌的掉下淚來。   薛蝌寬慰了幾句,即便又出來打聽去了。隔了半日,仍舊進來說:“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聽,倒沒有聽見兩王復旨的信,但聽得說李御史今早參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幾大款。”賈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聽我們的怎麼樣?”薛蝌道:“說是平安州就有我們,那參的京官就是赦老爺。說的是包攬詞訟。所以火上澆油。就是同朝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誰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這些親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遠遠兒的歇下打聽的。可恨那些貴本家便在路上說,‘祖宗擲下的功業,弄出事來了,不知道飛到那個頭上,大家也好施威。’”賈政沒有聽完,復又頓足道:“都是我們大爺忒糊塗,東府也忒不成事體。如今老太太與璉兒媳婦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你再打聽去,我到老太太那邊瞧瞧。若有信,能夠早一步纔好。”正說着,聽見裏頭亂嚷出來說:“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賈政即忙進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賈政正在設宴,忽然見賴大急匆匆跑來,報告說:“錦衣衛的趙大人帶了幾位官吏來拜訪,說‘我們是來相好的,不用通報’,直接就下車進了府。請您和各位老爺趕緊去接。”

賈政聽了,心想:這趙大人我們素不相識,怎麼突然來了?現在正有客人在場,留他不好,不留又顯得不敬。他正猶豫着,賈璉忙說:“叔父您快去吧,大家已經進來了。”話音剛落,二門又報:“趙大人已經進了二門。”

賈政等人急忙迎上去,只見趙大人滿臉笑容,不說話,徑直走上廳堂。後面跟着五六位官吏,有的認得,有的不認識,可誰也不說話。賈政等人心裏發慌,只得跟着坐下。

一些親友認得趙大人,見他抬頭不說話,只拉着賈政的手,說幾句客套話。大家一看這人態度不對,紛紛躲進裏屋或站到場邊,不敢上前。

賈政正準備寒暄,忽然家人慌張來報:“西平王爺到了!”賈政立刻迎出去,見王爺已進來。趙大人立刻上前請安,說:“王爺來了,各位大人可以帶着府役把守前後門。”衆官員應聲而去。

賈政等人意識到事態不妙,連忙跪下迎接。西平王爺用手扶起他們,笑着說道:“我不是隨便來打擾的,是奉旨查辦案件,要請您接旨。現在宴席還沒散,怕親友不便,所以請各位親友都先離開,只留下本府人等聽候處理。”

趙大人回道:“王爺的恩典,我們感激不盡。但東邊(寧國府)的事,這位王爺一向認真,恐怕早把門封好了。”衆人一聽,心知是兩府的案子,恨不得立刻脫身。

王爺笑着說:“各位請先回去,讓僕人送你們走,告訴錦衣衛的官吏,這些人都是親友,不用盤查,快放人走!”親友聽到這話,頓時像被點了魂,紛紛逃走。

只有賈赦、賈政等人嚇得面如土色,渾身發抖。

不多時,無數差役進來,各門都已封鎖。府上上下人無法自由走動。趙大人轉頭對王爺說:“請王爺宣旨,我們就可以動手。”

差役們立刻整裝,只等命令。西平王爺慢慢道:“我奉旨,帶錦衣衛趙全查賈赦家產。”賈赦等人一聽,立刻跪地。王爺站在上方說:“奉旨:賈赦勾結外官,仗勢欺壓百姓,辜負皇恩,有辱先祖,革去官職,欽此。”

趙大人立刻高聲喊:“拿下賈赦,其餘人暫且看守!”當時賈赦、賈政、賈璉、賈珍、賈蓉、賈薔、賈芝、賈蘭都在場,只有寶玉說身體不適,在賈母處鬧着,賈環一向冷淡,無人注意,因此這些人都被看管了起來。

趙大人立即派家人傳令,“召集所有司官,帶領差役,分頭按房查抄登記。”

這一消息一出,賈政全家人都嚇得面無人色,差役們卻摩拳擦掌,準備動手。西平王爺道:“聽說賈赦和賈政原是一家人,按理應查賈赦的財產,其餘的先封鎖,等我們回京覆命再定。”趙大人站起來說:“回王爺,賈赦與賈政並未分家,聽說賈璉現在是總管,不能不查。”王爺沒說什麼。

趙大人便說:“賈璉和賈赦兩處,必須由我親自帶人去查。”西平王爺道:“不必着急,先通知後宅,讓內眷迴避,再查也不遲。”話音未落,趙家的差役已拉着府中家人領路,分頭搜查。

王爺喝道:“不準亂動,待我親自查看!”說完慢慢站起來,又叮囑:“跟我的人一個也不能動,都站在這裏,等我回來一起覈對。”

正說着,錦衣衛官員跪稟:“在府內查出御用衣物、禁用物品,不敢擅動,回稟王爺。”又有人來報告:“東邊跨院抄出兩箱房產契約和一箱借條,都是違規高利貸。”趙大人說:“這叫重利盤剝,該全抄!請王爺先坐下,讓我去把全部東西抄來,再請旨定奪。”話音剛落,王府長史來報:“守門軍傳話,皇上特命北靜王到此宣旨,請王爺接見。”

趙大人一聽,心裏一緊:“我真倒黴,碰上了這酸溜溜的北靜王。現在他來了,我就可以逞威了。”一邊想,一邊迎出府門。

只見北靜王已站到大廳,說道:“有旨意:‘錦衣衛趙全聽宣。’奉旨:‘只查賈赦一人質審,其餘交由西平王遵旨查辦。欽此。’”

西平王爺聽了,心裏高興,立刻與北靜王坐下,命令趙大人把賈赦帶回衙門。

府內搜查的差役聽到北靜王到來,紛紛出來。聽說趙大人被調走,都感到失落,只好站在一旁等候。

北靜王選了兩個誠實的官員和十幾個老差役,其餘的全都趕走。西平王爺說:“我本來對趙大人很不滿,幸好王爺到來,才免了大禍。”北靜王說:“我在朝中聽說您查賈府,我很放心,覺得不會傷及百姓。沒想到趙大人這麼混賬。不知現在賈政與寶玉在哪兒,裏面到底怎麼樣?”有人回稟:“賈政等人在下房看守,府內已經被抄得亂七八糟。”

西平王爺便命令官員:“快把賈政帶過來問話。”衆人把他帶上來。賈政跪下請安,忍不住含淚哀求赦免。北靜王起身拉着他說:“政老請放心。”然後把旨意說了一遍。賈政感動得涕淚橫流,向北深深叩首,再聽候旨意。

王爺又說:“剛纔趙大人查出禁用物品和高利貸借條,我們無法隱瞞。禁用物是給貴妃用的,我們已說明,沒問題。只是借條該如何處理?現在您帶司官把賈赦的財產如實呈報,就可以算了,絕不能隱瞞,否則自取其禍。”

賈政答道:“我犯了罪,再不敢隱瞞。但祖父的家產並未分家,每個人的房中物品都是自己所有。”兩位王爺說:“這不礙事,只把賈赦那邊的財產全部交出即可。”又下令:“諸司官照辦,不準亂動。”司官領命退下。

再說賈母這邊的女眷也正在設宴。王夫人說:“寶玉不去外面,怕他爹生氣。”鳳姐帶病咳嗽着說:“我看寶玉也不是怕人,他見前頭的客人不少,所以也在這照應。要是老爺想起缺人,太太就把寶兄弟送出去,不好嗎?”賈母笑道:“鳳丫頭病成這樣,嘴還是這麼尖。”正說到興頭,忽然聽見邢夫人那邊人聲大喊:“老太太、太太!不好了!來了一大羣穿靴戴帽的強盜,翻箱倒櫃地拿東西!”

賈母等人愣住。接着,平兒披頭散髮拉着巧姐哭着說:“不好了!我正和姐兒喫飯,只見來旺被人綁着進來,說:‘姑娘快傳進去,讓太太們躲開,王爺就要進府查抄家產!’我一聽慌了,正要進屋拿東西,卻被一夥人推搡出來。我們得趕緊把該穿、該帶的東西收拾好!”王夫人和邢夫人聽後,魂飛魄散,不知怎麼辦。

只有鳳姐一開始還瞪大眼聽着,後來突然仰身倒地,暈了過去。賈母還沒聽完,就嚇得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一屋子人都亂成一片,推拉叫喊,又聽到外面喊:“讓女眷們迴避,王爺進來了!”

可憐寶釵、寶玉等人不知所措。正巧,地上丫頭婆子亂扯亂抬,賈璉喘着氣跑進來:“好了,好了!幸虧王爺救了我們!”大家正想問,見鳳姐已倒地,賈璉又哭又叫,又怕賈母嚇着,嚇得魂飛魄散。幸好平兒把他叫醒,扶着,賈母才緩過氣來,哭得氣都喘不上,躺倒炕上。李紈再三安慰。

賈璉這才鎮定下來,把兩位王爺的恩典講清楚,怕賈母和邢夫人知道賈赦被拿下,又嚇死,便只說“有事”,不敢明說,趕緊回到自己屋裏。

剛進門,只見箱櫃全開,東西被搶得一乾二淨。他急得兩眼直冒,淚流滿面。聽見外面有人喊,才急忙出來。見賈政帶着司官登記物品,一人報說:“赤金首飾共一百二十三件,珍珠十三掛,淡金盤二件,金碗二對,金搶碗二個,金匙四十把,銀大碗八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象牙筋二把,鍍金執壺四把,鍍金折盂三對,茶托二件,銀碟七十六件,銀酒杯三十六個……黑狐皮十八張,青狐六張,貂皮三十六張……洋灰皮六十張,灰狐腿皮四十張,醬色羊皮二十張,黃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塊……綢緞一百三十卷,紗綾一百八十一卷,羽線縐三十二卷,氆氌三十卷,妝蟒緞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夾單紗絹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帶頭九副,銅錫等物五百餘件,鐘錶十八件,朝珠九掛,各色妝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緞迎手靠背三分,宮妝衣裙八套,脂玉圈帶一條,黃緞十二卷。潮銀五千二百兩,赤金五十兩,錢七千吊。”所有動用器物、房產契據、文書,也都一一登記封存。

賈璉在一旁偷偷聽,卻沒聽見自己家的東西,心裏疑惑。只聽兩位王爺問賈政:“家產裏有借條,是高利貸,到底是誰做的?政老如實回答。”賈政跪下磕頭說:“我根本不管家事,這些事全不知。是問到我侄子賈璉才知道的。”賈璉立刻跑上前跪下,說:“這箱文書是我在家被抄出的,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只求王爺開恩,我叔叔真不知道。”兩位王爺說:“你父親已經獲罪,只能合併處理。你現在認罪也是對的。現在就叫人看守賈璉,其他都收歸府中。政老你得小心等待旨意。我們進宮覆命,這裏由官差看守。”

說完,兩人上轎走了。賈政等人在二門跪送。北靜王把手一伸,說:“請放心。”語氣中滿是不忍。

此時賈政才鬆了口氣,卻仍呆呆發怔。賈蘭便說:“請爺爺進內看老太太,再打聽東府的動靜。”賈政立刻起身進內。

只見各門婦女亂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賈政無心多問,最後到了賈母房中,只見人人淚流滿面,王夫人、寶玉等人圍在賈母身邊,沉默不語,個個流淚。只有邢夫人哭得撕心裂肺。見賈政進來,大家齊聲說:“好啦,好啦!”告訴賈母:“老爺平安無事,您安心吧。”

賈母奄奄一息,微微睜開眼說:“我的孩子,沒想到還能見着你!”話音剛落,便嚎啕大哭起來。全屋人哭聲一片。

賈政怕哭傷母親,急忙收淚說:“老太太請放心,事情確實不小,但皇恩浩蕩,兩位王爺寬宏大量,萬般體恤。大老爺暫時被關,等查清楚了,皇上還有恩典。如今家裏一切都沒動。”賈母見賈赦不在,又傷心起來,賈政連勸幾遍才止住。

衆人不敢散,只有邢夫人回自己房,見門已被封,丫頭婆子也鎖在屋裏。她無處可去,放聲大哭,只能去鳳姐房裏。見旁舍也貼了封條,只有門開着,屋內哭聲不斷。進去一看,鳳姐臉色發白,閤眼躺着,平兒在旁邊默默哭泣。邢夫人以爲她死了,又哭起來。平兒迎上說:“太太別哭,奶奶看起來像死了,幸好休息片刻醒來,哭了幾聲,現在氣定神寧,稍安片刻。太太也請安靜一下。不知老太太怎麼樣?”邢夫人不語,仍去賈母房。

見賈政的人滿屋子,自己夫君被拘,媳婦病危,女兒受苦,如今無家可歸,哪裏撐得住?衆人勸慰,李紈等人讓人收拾房屋,暫時請邢夫人住下,王夫人派了人伺候。

賈政在外,心驚肉跳,手搓着鬍鬚,等着旨意。忽然聽見差役亂嚷:“你到底是哪邊的?既然落到我們手裏,就記在冊上!把他綁起來,交給錦衣衛的人!”賈政出門一看,是焦大,便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焦大見問,嚎天哭地:“我天天勸他們,這些不長進的傢伙,竟把我當冤家!連爺都不知道我跟着太爺受過多少苦!現在這局面,珍大爺、蓉哥兒都被王爺抓走了,府裏的女眷被差役搶了,披頭散髮地關在空屋裏,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像豬狗一樣圍上來。所有東西都抄走了,傢俱破了,瓷器碎了,還要把我綁起來!我活了八九十歲,只有跟着太爺捆人的,怎麼反倒要我被捆?我說我是西府的,他們不依,押我到這裏,沒想到這兒也一樣。我現在不要命了,跟他們拼了!”說着撞頭。差役見他年紀大,又因兩位王爺下令,不敢狠打,只說:“您老人家安靜點,這是奉旨行事。先歇着,等消息再說。”賈政雖沒理他,心裏卻如刀割,只道:“完了,完了!我們徹底敗了!”

正焦急等待消息,忽見薛蝌氣喘吁吁跑進來:“好容易進來!姨父在哪兒?”賈政說:“來得好,外頭怎麼進來的?”薛蝌說:“我反覆請求,又送錢,才讓我進出。”賈政便把抄家的事告訴他,囑咐他打聽,“有熟人也別輕易送信,你就行信了。”薛蝌說:“我這邊的事我沒想到,那邊東府我聽說,完了。”賈政問:“到底幹了什麼?”薛蝌說:“爲我哥打聽定罪的事,聽說有兩位御史聽說珍大爺引誘世家子弟賭博,這點不算重;更嚴重的是,他強佔良民妻女爲妾,因女子不從,逼死人命。御史怕不行,把咱們家的鮑二拿去,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怕是都察院都得受牽連,那姓張的曾告過。”賈政還沒聽完,就跺腳道:“太嚴重了!罷了,罷了!”嘆氣,撲簌簌落下淚來。

薛蝌安慰幾句,又出去打聽。半天后回來:“情況不好。我在刑科打聽,沒聽說兩位王爺復旨,卻聽說李御史今早彈劾平安州,說他們奉承京官,迎合上級,虐害百姓,罪狀不少。”賈政慌問:“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薛蝌說:“聽說平安州的官就是我們家的賈赦,彈劾的內容是包攬詞訟。這就火上澆油了。同朝官府誰也不願送信,連剛散的親友,有的回家,有的逃遠打聽。可恨那些貴親戚在路上說:‘祖上的基業,出了事,不知道落到誰頭上,大家好施威。’”賈政沒聽完,又狠狠跺腳:“都是我們大爺太糊塗,東府也太不成事。老太太和璉兒媳婦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再打聽,我到老太太那邊去看看,若有消息,越早越好。”正說着,聽見裏頭亂嚷:“老太太不行了!”賈政立刻衝進去。

不知老太太生死如何,下回再看。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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