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一百五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
  话说贾政正在那里设宴请酒,忽见赖大急忙走上荣禧堂来回贾政道:“有锦衣府堂官赵老爷带领好几位司官说来拜望。奴才要取职名来回,赵老爷说:‘我们至好,不用的。’一面就下车来走进来了。请老爷同爷们快接去。”贾政听了,心想:“赵老爷并无来往,怎么也来?现在有客,留他不便,不留又不好。”正自思想,贾琏说:“叔叔快去罢,再想一回,人都进来了。”正说着,只见二门上家人又报进来说:“赵老爷已进二门了。”贾政等抢步接去,只见赵堂官满脸笑容,并不说什么,一径走上厅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司官,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但是总不答话。贾政等心里不得主意,只得跟了上来让坐。众亲友也有认得赵堂官的,见他仰着脸不大理人,只拉着贾政的手,笑着说了几句寒温的话。众人看见来头不好,也有躲进里间屋里的,也有垂手侍立的。   贾政正要带笑叙话,只见家人慌张报道:“西平王爷到了。”贾政慌忙去接,已见王爷进来。赵堂官抢上去请了安,便说:“王爷已到,随来各位老爷就该带领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应了出去。贾政等知事不好,连忙跪接。西平郡王用两手扶起,笑嘻嘻的说道:“无事不敢轻造,有奉旨交办事件,要赦老接旨。如今满堂中筵席未散,想有亲友在此未便,且请众位府上亲友各散,独留本宅的人听候。”赵堂官回说:“王爷虽是恩典,但东边的事,这位王爷办事认真,想是早已封门。”众人知是两府干系,恨不能脱身。只见王爷笑道:“众位只管就请,叫人来给我送出去,告诉锦衣府的官员说,这都是亲友,不必盘查,快快放出。”那些亲友听见,就一溜烟如飞的出去了。独有贾赦贾政一干人唬得面如土色,满身发颤。   不多一回,只见进来无数番役,各门把守。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赵堂官便转过一付脸来回王爷道:“请爷宣旨意,就好动手。”这些番役却撩衣勒臂,专等旨意。西平王慢慢的说道:“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等听见,俱俯伏在地。王爷便站在上头说:“有旨意:‘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赵堂官一叠声叫:“拿下贾赦,其余皆看守。”维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俱在,惟宝玉假说有病,在贾母那边打闹,贾环本来不大见人的,所以就将现在几人看住。赵堂官即叫他的家人:“传齐司员,带同番役,分头按房抄查登帐。”这一言不打紧,唬得贾政上下人等面面相看,喜得番役家人摩拳擦掌,就要往各处动手。西平王道:“闻得赦老与政老同房各爨的,理应遵旨查看贾赦的家资,其余且按房封锁,我们复旨去再候定夺。”赵堂官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贾政并未分家,闻得他侄儿贾琏现在承总管家,不能不尽行查抄。”西平王听了,也不言语。赵堂官便说:“贾琏贾赦两处须得奴才带领去查抄才好。”西平王便说:“不必忙,先传信后宅,且请内眷回避,再查不迟。”一言未了,老赵家奴番役已经拉着本宅家人领路,分头查抄去了。王爷喝命:“不许罗唣!待本爵自行查看。”说着,便慢慢的站起来要走,又吩咐说:“跟我的人一个不许动,都给我站在这里候着,回来一齐瞧着登数。”正说着,只见锦衣司官跪禀说:“在内查出御用衣裙并多少禁用之物,不敢擅动,回来请示王爷。”一回儿又有一起人来拦住王爷,就回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又一箱借票,却都是违例取利的。”老赵便说:“好个重利盘剥!很该全抄!请王爷就此坐下,叫奴才去全抄来再候定夺罢。”说着,只见王府长史来禀说:“守门军传进来说,主上特命北静王到这里宣旨,请爷接去。”赵堂官听了,心里喜欢说:“我好晦气,碰着这个酸王。如今那位来了,我就好施威。”一面想着,也迎出来。   只见北静王已到大厅,就向外站着,说:“有旨意,锦衣府赵全听宣。”说:“奉旨意:‘着锦衣官惟提贾赦质审,余交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西平王领了,好不喜欢,便与北静王坐下,着赵堂官提取贾赦回衙。里头那些查抄的人听得北静王到,俱一齐出来,及闻赵堂官走了,大家没趣,只得侍立听候。北静王便挑选两个诚实司官并十来个老年番役,余者一概逐出。西平王便说:“我正与老赵生气。幸得王爷到来降旨,不然这里很吃大亏。”北静王说:“我在朝内听见王爷奉旨查抄贾宅,我甚放心,谅这里不致荼毒。不料老赵这么混帐。但不知现在政老及宝玉在那里,里面不知闹到怎么样了。”众人回禀:“贾政等在下房看守着,里面已抄得乱腾腾的了。”西平王便吩咐司员:“快将贾政带来问话。”众人命带了上来。贾政跪了请安,不免含泪乞恩。北静王便起身拉着,说:“政老放心。”便将旨意说了。贾政感激涕零,望北又谢了恩,仍上来听候。王爷道:“政老,方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番役呈禀有禁用之物并重利欠票,我们也难掩过。这禁用之物原办进贵妃用的,我们声明,也无碍。独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如今政老且带司员实在将赦老家产呈出,也就了事,切不可再有隐匿,自干罪戾。”贾政答应道:“犯官再不敢。但犯官祖父遗产并未分过,惟各人所住的房屋有的东西便为己有。”两王便说:“这也无妨,惟将赦老那一边所有的交出就是了。”又吩咐司员等依命行去,不许胡混乱动。司员领命去了。   且说贾母那边女眷也摆家宴,王夫人正在那边说:“宝玉不到外头,恐他老子生气。”凤姐带病哼哼唧唧的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陪客的人也不少了,所以在这里照应也是有的。倘或老爷想起里头少个人在那里照应,太太便把宝兄弟献出去,可不是好?”贾母笑道:“凤丫头病到这地位,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正说到高兴,只听见邢夫人那边的人一直声的嚷进来说:“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笼的来拿东西。”贾母等听着发呆。又见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啼啼的来说:“不好了,我正与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拴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忙,正要进房拿要紧东西,被一伙人浑推浑赶出来的。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王邢二夫人等听得,俱魂飞天外,不知怎样才好。独见凤姐先前圆睁两眼听着,后来便一仰身栽到地下死了。贾母没有听完,便吓得涕泪交流,连话也说不出来。那时一屋子人拉那个,扯那个,正闹得翻天覆地,又听见一叠声嚷说:“叫里面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正在没法,只见地下这些丫头婆子乱抬乱扯的时候,贾琏喘吁吁的跑进来说:“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众人正要问他,贾琏见凤姐死在地下,哭着乱叫,又怕老太太吓坏了,急得死去活来。还亏平儿将凤姐叫醒,令人扶着,老太太也回过气来,哭得气短神昏,躺在炕上。李纨再三宽慰。然后贾琏定神将两王恩典说明,惟恐贾母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又要唬死,暂且不敢明说,只得出来照料自己屋内。   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像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荣国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贾琏在旁边窃听,只不听见报他的东西,心里正在疑惑。只闻两家王爷问贾政道:“所抄家资内有借券,实系盘剥,究是谁行的?政老据实才好。”贾政听了,跪在地下碰头说:“实在犯官不理家务,这些事全不知道。问犯官侄儿贾琏才知。”贾琏连忙走上跪下,禀说:“这一箱文书既在奴才屋内抄出来的,敢说不知道么。只求王爷开恩,奴才叔叔并不知道的。”两王道:“你父已经获罪,只可并案办理。你今认了也是正理。如此叫人将贾琏看守,余俱散收宅内。政老,你须小心候旨。我们进内复旨去了,这里有官役看守。”说着,上轿出门。贾政等就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觉得脸上大有不忍之色。   此时贾政魂魄方定,犹是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瞧老太太,再想法儿打听东府里的事。”贾政疾忙起身进内。只见各门上妇女乱糟糟的,不知要怎样。贾政无心查问,一直到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痕满面,王夫人宝玉等围住贾母,寂静无言,各各掉泪。惟有邢夫人哭作一团。因见贾政进来,都说:“好了,好了!”便告诉老太太说:“老爷仍旧好好的进来,请老太太安心罢。”贾母奄奄一息的,微开双目说:“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一声未了,便嚎啕的哭起来。于是满屋里人俱哭个不住。贾政恐哭坏老母,即收泪说:“老太太放心罢。本来事情原不小,蒙主上天恩,两位王爷的恩典,万般轸恤。就是大老爷暂时拘质,等问明白了,主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些也不动了。”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再三安慰方止。   众人俱不敢走散,独邢夫人回至自己那边,见门总封锁,丫头婆子亦锁在几间屋内。邢夫人无处可走,放声大哭起来,只得往凤姐那边去。见二门旁舍亦上封条,惟有屋门开着,里头呜咽不绝。邢夫人进去,见凤姐面如纸灰,合眼躺着,平儿在旁暗哭。邢夫人打谅凤姐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来说:“太太不要哭。奶奶抬回来觉着像是死的了,幸得歇息一回苏过来,哭了几声,如今痰息气定,略安一安神。太太也请定定神罢。但不知老太太怎样了?”邢夫人也不答言,仍走到贾母那边。见眼前俱是贾政的人,自己夫子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现在身无所归,那里禁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令人收拾房屋请邢夫人暂住,王夫人拨人服侍。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拈须搓手的等候旨意。听见外面看守军人乱嚷道:“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既碰在我们这里,就记在这里册上。拴着他,交给里头锦衣府的爷们!”贾政出外看时,见是焦大,便说:“怎么跑到这里来?”焦大见问,便号天蹈地的哭道:“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连爷还不知道焦大跟着太爷受的苦!今朝弄到这个田地!珍大爷蓉哥儿都叫什么王爷拿了去了,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擉在一处空房里,那些不成材料的狗男女却像猪狗似的拦起来了。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我便说我是西府里,就跑出来。那些人不依,押到这里,不想这里也是那么着。我如今也不要命了,和那些人拚了罢!”说着撞头。众役见他年老,又是两王吩咐,不敢发狠,便说:“你老人家安静些,这是奉旨的事。你且这里歇歇,听个信儿再说。”贾政听明,虽不理他,但是心里刀绞似的,便道:“完了,完了!不料我们一败涂地如此!”   正在着急听候内信,只见薛蝌气嘘嘘的跑进来说:“好容易进来了!姨父在那里。”贾政道:“来得好,但是外头怎么放进来的?”薛蝌道:“我再三央说,又许他们钱,所以我才能够出入的。”贾政便将抄去之事告诉了他,便烦去打听打听,“就有好亲,在火头上也不便送信,是你就好通信了。”薛蝌道:“这里的事我倒想不到,那边东府的事我已听见说,完了。”贾政道:“究竟犯什么事?”薛蝌道:“今朝为我哥哥打听决罪的事,在衙内闻得,有两位御史风闻得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款还轻;还有一大款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其女不从,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准,还将咱们家的鲍二拿去,又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只怕连都察院都有不是,为的是姓张的曾告过的。”贾政尚未听完,便跺脚道:“了不得!罢了,罢了!”叹了一口气,扑簌簌的掉下泪来。   薛蝌宽慰了几句,即便又出来打听去了。隔了半日,仍旧进来说:“事情不好。我在刑科打听,倒没有听见两王复旨的信,但听得说李御史今早参奏平安州奉承京官,迎合上司,虐害百姓,好几大款。”贾政慌道:“那管他人的事,到底打听我们的怎么样?”薛蝌道:“说是平安州就有我们,那参的京官就是赦老爷。说的是包揽词讼。所以火上浇油。就是同朝这些官府,俱藏躲不迭,谁肯送信。就即如才散的这些亲友,有的竟回家去了,也有远远儿的歇下打听的。可恨那些贵本家便在路上说,‘祖宗掷下的功业,弄出事来了,不知道飞到那个头上,大家也好施威。’”贾政没有听完,复又顿足道:“都是我们大爷忒糊涂,东府也忒不成事体。如今老太太与琏儿媳妇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你再打听去,我到老太太那边瞧瞧。若有信,能够早一步才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出来说:“老太太不好了!”急得贾政即忙进去。未知生死如何,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贾政正在设宴,忽然见赖大急匆匆跑来,报告说:“锦衣卫的赵大人带了几位官吏来拜访,说‘我们是来相好的,不用通报’,直接就下车进了府。请您和各位老爷赶紧去接。”

贾政听了,心想:这赵大人我们素不相识,怎么突然来了?现在正有客人在场,留他不好,不留又显得不敬。他正犹豫着,贾琏忙说:“叔父您快去吧,大家已经进来了。”话音刚落,二门又报:“赵大人已经进了二门。”

贾政等人急忙迎上去,只见赵大人满脸笑容,不说话,径直走上厅堂。后面跟着五六位官吏,有的认得,有的不认识,可谁也不说话。贾政等人心里发慌,只得跟着坐下。

一些亲友认得赵大人,见他抬头不说话,只拉着贾政的手,说几句客套话。大家一看这人态度不对,纷纷躲进里屋或站到场边,不敢上前。

贾政正准备寒暄,忽然家人慌张来报:“西平王爷到了!”贾政立刻迎出去,见王爷已进来。赵大人立刻上前请安,说:“王爷来了,各位大人可以带着府役把守前后门。”众官员应声而去。

贾政等人意识到事态不妙,连忙跪下迎接。西平王爷用手扶起他们,笑着说道:“我不是随便来打扰的,是奉旨查办案件,要请您接旨。现在宴席还没散,怕亲友不便,所以请各位亲友都先离开,只留下本府人等听候处理。”

赵大人回道:“王爷的恩典,我们感激不尽。但东边(宁国府)的事,这位王爷一向认真,恐怕早把门封好了。”众人一听,心知是两府的案子,恨不得立刻脱身。

王爷笑着说:“各位请先回去,让仆人送你们走,告诉锦衣卫的官吏,这些人都是亲友,不用盘查,快放人走!”亲友听到这话,顿时像被点了魂,纷纷逃走。

只有贾赦、贾政等人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不多时,无数差役进来,各门都已封锁。府上上下人无法自由走动。赵大人转头对王爷说:“请王爷宣旨,我们就可以动手。”

差役们立刻整装,只等命令。西平王爷慢慢道:“我奉旨,带锦衣卫赵全查贾赦家产。”贾赦等人一听,立刻跪地。王爷站在上方说:“奉旨:贾赦勾结外官,仗势欺压百姓,辜负皇恩,有辱先祖,革去官职,钦此。”

赵大人立刻高声喊:“拿下贾赦,其余人暂且看守!”当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珍、贾蓉、贾蔷、贾芝、贾兰都在场,只有宝玉说身体不适,在贾母处闹着,贾环一向冷淡,无人注意,因此这些人都被看管了起来。

赵大人立即派家人传令,“召集所有司官,带领差役,分头按房查抄登记。”

这一消息一出,贾政全家人都吓得面无人色,差役们却摩拳擦掌,准备动手。西平王爷道:“听说贾赦和贾政原是一家人,按理应查贾赦的财产,其余的先封锁,等我们回京复命再定。”赵大人站起来说:“回王爷,贾赦与贾政并未分家,听说贾琏现在是总管,不能不查。”王爷没说什么。

赵大人便说:“贾琏和贾赦两处,必须由我亲自带人去查。”西平王爷道:“不必着急,先通知后宅,让内眷回避,再查也不迟。”话音未落,赵家的差役已拉着府中家人领路,分头搜查。

王爷喝道:“不准乱动,待我亲自查看!”说完慢慢站起来,又叮嘱:“跟我的人一个也不能动,都站在这里,等我回来一起核对。”

正说着,锦衣卫官员跪禀:“在府内查出御用衣物、禁用物品,不敢擅动,回禀王爷。”又有人来报告:“东边跨院抄出两箱房产契约和一箱借条,都是违规高利贷。”赵大人说:“这叫重利盘剥,该全抄!请王爷先坐下,让我去把全部东西抄来,再请旨定夺。”话音刚落,王府长史来报:“守门军传话,皇上特命北静王到此宣旨,请王爷接见。”

赵大人一听,心里一紧:“我真倒霉,碰上了这酸溜溜的北静王。现在他来了,我就可以逞威了。”一边想,一边迎出府门。

只见北静王已站到大厅,说道:“有旨意:‘锦衣卫赵全听宣。’奉旨:‘只查贾赦一人质审,其余交由西平王遵旨查办。钦此。’”

西平王爷听了,心里高兴,立刻与北静王坐下,命令赵大人把贾赦带回衙门。

府内搜查的差役听到北静王到来,纷纷出来。听说赵大人被调走,都感到失落,只好站在一旁等候。

北静王选了两个诚实的官员和十几个老差役,其余的全都赶走。西平王爷说:“我本来对赵大人很不满,幸好王爷到来,才免了大祸。”北静王说:“我在朝中听说您查贾府,我很放心,觉得不会伤及百姓。没想到赵大人这么混账。不知现在贾政与宝玉在哪儿,里面到底怎么样?”有人回禀:“贾政等人在下房看守,府内已经被抄得乱七八糟。”

西平王爷便命令官员:“快把贾政带过来问话。”众人把他带上来。贾政跪下请安,忍不住含泪哀求赦免。北静王起身拉着他说:“政老请放心。”然后把旨意说了一遍。贾政感动得涕泪横流,向北深深叩首,再听候旨意。

王爷又说:“刚才赵大人查出禁用物品和高利贷借条,我们无法隐瞒。禁用物是给贵妃用的,我们已说明,没问题。只是借条该如何处理?现在您带司官把贾赦的财产如实呈报,就可以算了,绝不能隐瞒,否则自取其祸。”

贾政答道:“我犯了罪,再不敢隐瞒。但祖父的家产并未分家,每个人的房中物品都是自己所有。”两位王爷说:“这不碍事,只把贾赦那边的财产全部交出即可。”又下令:“诸司官照办,不准乱动。”司官领命退下。

再说贾母这边的女眷也正在设宴。王夫人说:“宝玉不去外面,怕他爹生气。”凤姐带病咳嗽着说:“我看宝玉也不是怕人,他见前头的客人不少,所以也在这照应。要是老爷想起缺人,太太就把宝兄弟送出去,不好吗?”贾母笑道:“凤丫头病成这样,嘴还是这么尖。”正说到兴头,忽然听见邢夫人那边人声大喊:“老太太、太太!不好了!来了一大群穿靴戴帽的强盗,翻箱倒柜地拿东西!”

贾母等人愣住。接着,平儿披头散发拉着巧姐哭着说:“不好了!我正和姐儿吃饭,只见来旺被人绑着进来,说:‘姑娘快传进去,让太太们躲开,王爷就要进府查抄家产!’我一听慌了,正要进屋拿东西,却被一伙人推搡出来。我们得赶紧把该穿、该带的东西收拾好!”王夫人和邢夫人听后,魂飞魄散,不知怎么办。

只有凤姐一开始还瞪大眼听着,后来突然仰身倒地,晕了过去。贾母还没听完,就吓得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屋子人都乱成一片,推拉叫喊,又听到外面喊:“让女眷们回避,王爷进来了!”

可怜宝钗、宝玉等人不知所措。正巧,地上丫头婆子乱扯乱抬,贾琏喘着气跑进来:“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大家正想问,见凤姐已倒地,贾琏又哭又叫,又怕贾母吓着,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平儿把他叫醒,扶着,贾母才缓过气来,哭得气都喘不上,躺倒炕上。李纨再三安慰。

贾琏这才镇定下来,把两位王爷的恩典讲清楚,怕贾母和邢夫人知道贾赦被拿下,又吓死,便只说“有事”,不敢明说,赶紧回到自己屋里。

刚进门,只见箱柜全开,东西被抢得一干二净。他急得两眼直冒,泪流满面。听见外面有人喊,才急忙出来。见贾政带着司官登记物品,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十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潮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所有动用器物、房产契据、文书,也都一一登记封存。

贾琏在一旁偷偷听,却没听见自己家的东西,心里疑惑。只听两位王爷问贾政:“家产里有借条,是高利贷,到底是谁做的?政老如实回答。”贾政跪下磕头说:“我根本不管家事,这些事全不知。是问到我侄子贾琏才知道的。”贾琏立刻跑上前跪下,说:“这箱文书是我在家被抄出的,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只求王爷开恩,我叔叔真不知道。”两位王爷说:“你父亲已经获罪,只能合并处理。你现在认罪也是对的。现在就叫人看守贾琏,其他都收归府中。政老你得小心等待旨意。我们进宫复命,这里由官差看守。”

说完,两人上轿走了。贾政等人在二门跪送。北静王把手一伸,说:“请放心。”语气中满是不忍。

此时贾政才松了口气,却仍呆呆发怔。贾兰便说:“请爷爷进内看老太太,再打听东府的动静。”贾政立刻起身进内。

只见各门妇女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贾政无心多问,最后到了贾母房中,只见人人泪流满面,王夫人、宝玉等人围在贾母身边,沉默不语,个个流泪。只有邢夫人哭得撕心裂肺。见贾政进来,大家齐声说:“好啦,好啦!”告诉贾母:“老爷平安无事,您安心吧。”

贾母奄奄一息,微微睁开眼说:“我的孩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话音刚落,便嚎啕大哭起来。全屋人哭声一片。

贾政怕哭伤母亲,急忙收泪说:“老太太请放心,事情确实不小,但皇恩浩荡,两位王爷宽宏大量,万般体恤。大老爷暂时被关,等查清楚了,皇上还有恩典。如今家里一切都没动。”贾母见贾赦不在,又伤心起来,贾政连劝几遍才止住。

众人不敢散,只有邢夫人回自己房,见门已被封,丫头婆子也锁在屋里。她无处可去,放声大哭,只能去凤姐房里。见旁舍也贴了封条,只有门开着,屋内哭声不断。进去一看,凤姐脸色发白,合眼躺着,平儿在旁边默默哭泣。邢夫人以为她死了,又哭起来。平儿迎上说:“太太别哭,奶奶看起来像死了,幸好休息片刻醒来,哭了几声,现在气定神宁,稍安片刻。太太也请安静一下。不知老太太怎么样?”邢夫人不语,仍去贾母房。

见贾政的人满屋子,自己夫君被拘,媳妇病危,女儿受苦,如今无家可归,哪里撑得住?众人劝慰,李纨等人让人收拾房屋,暂时请邢夫人住下,王夫人派了人伺候。

贾政在外,心惊肉跳,手搓着胡须,等着旨意。忽然听见差役乱嚷:“你到底是哪边的?既然落到我们手里,就记在册上!把他绑起来,交给锦衣卫的人!”贾政出门一看,是焦大,便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焦大见问,嚎天哭地:“我天天劝他们,这些不长进的家伙,竟把我当冤家!连爷都不知道我跟着太爷受过多少苦!现在这局面,珍大爷、蓉哥儿都被王爷抓走了,府里的女眷被差役抢了,披头散发地关在空屋里,那些不成材的狗男女像猪狗一样围上来。所有东西都抄走了,家具破了,瓷器碎了,还要把我绑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怎么反倒要我被捆?我说我是西府的,他们不依,押我到这里,没想到这儿也一样。我现在不要命了,跟他们拼了!”说着撞头。差役见他年纪大,又因两位王爷下令,不敢狠打,只说:“您老人家安静点,这是奉旨行事。先歇着,等消息再说。”贾政虽没理他,心里却如刀割,只道:“完了,完了!我们彻底败了!”

正焦急等待消息,忽见薛蝌气喘吁吁跑进来:“好容易进来!姨父在哪儿?”贾政说:“来得好,外头怎么进来的?”薛蝌说:“我反复请求,又送钱,才让我进出。”贾政便把抄家的事告诉他,嘱咐他打听,“有熟人也别轻易送信,你就行信了。”薛蝌说:“我这边的事我没想到,那边东府我听说,完了。”贾政问:“到底干了什么?”薛蝌说:“为我哥打听定罪的事,听说有两位御史听说珍大爷引诱世家子弟赌博,这点不算重;更严重的是,他强占良民妻女为妾,因女子不从,逼死人命。御史怕不行,把咱们家的鲍二拿去,还拉出一个姓张的来。怕是都察院都得受牵连,那姓张的曾告过。”贾政还没听完,就跺脚道:“太严重了!罢了,罢了!”叹气,扑簌簌落下泪来。

薛蝌安慰几句,又出去打听。半天后回来:“情况不好。我在刑科打听,没听说两位王爷复旨,却听说李御史今早弹劾平安州,说他们奉承京官,迎合上级,虐害百姓,罪状不少。”贾政慌问:“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薛蝌说:“听说平安州的官就是我们家的贾赦,弹劾的内容是包揽词讼。这就火上浇油了。同朝官府谁也不愿送信,连刚散的亲友,有的回家,有的逃远打听。可恨那些贵亲戚在路上说:‘祖上的基业,出了事,不知道落到谁头上,大家好施威。’”贾政没听完,又狠狠跺脚:“都是我们大爷太糊涂,东府也太不成事。老太太和琏儿媳妇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再打听,我到老太太那边去看看,若有消息,越早越好。”正说着,听见里头乱嚷:“老太太不行了!”贾政立刻冲进去。

不知老太太生死如何,下回再看。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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