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剛小鰍生大浪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纔進的那廟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時,只見烈炎燒天,飛灰蔽目。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纔出來,走不多遠,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於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纔見這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的原隨老爺出來,因腹內疼痛,略走了一走。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中火起,特趕來稟知老爺。並沒有見有人出來。”雨村雖則心裏狐疑,究竟是名利關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裏等火滅了進去瞧那老道在與不在,即來回稟。”那人只得答應了伺候。
雨村過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幾處,遇公館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進了都門,衆衙役接着,前呼後擁的走着。雨村坐在轎內,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雨村問是何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迴避,反衝突過來。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賴,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這裏地方的。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雨村怒道:“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麼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雨村聽了生氣,叫人:“打這金剛,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實的打了幾鞭。倪二負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剛麼。我且不打你,叫人帶進衙門慢慢的問你。”衆衙役答應,拴了倪二,拉着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內復旨回曹,那裏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着有些力氣,恃酒訛人,今兒碰在賈大人手裏,只怕不輕饒的。”這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家,他女兒便到各處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麼說,他女兒急得哭了。衆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家。榮府裏的一個什麼二爺和你父親相好,你同你母親去找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倪二的女兒聽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賈二爺和他好,爲什麼不找他去。”趕着回來,即和母親說了。
孃兒兩個去找賈芸。那日賈芸恰在家,見他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賈芸的母親便倒茶。倪家母女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情放出來”。賈芸一口應承,說:“這算不得什麼,我到西府裏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裏才得做了這麼大官,只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倪家母女歡喜,回來便到府裏告訴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討個情便放出來的。倪二聽了也喜歡。
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門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纔有些體面,一時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賈芸到府上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們替回罷。”賈芸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生恐門上厭煩,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說:“二爺常說府上是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裏的一家,又不爲什麼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賈芸臉上下不來,嘴裏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裏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麼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聽信。
豈知賈芸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繞到後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着,只得垂頭喪氣的回來。想起“那年倪二借銀與我,買了香料送給他,纔派我種樹。如今我沒有錢去打點,就把我拒絕。他也不是什麼好的,拿着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本家要借一兩也不能。他打諒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那知外頭的聲名很不好。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來到家中,只見倪家母女都等着。賈芸無言可支,便說道:“西府裏已經打發人說了,只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面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不好意思,心裏發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着呢。”倪家母女聽來無法,只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爲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說畢出來,另託人將倪二弄了出來,只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麼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將賈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氣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裏他沒有飯喫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若是我倪二鬧出來,連兩府裏都不乾淨!”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便是這樣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捱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頭!我在監裏的時候,倒認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內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兒監裏收下了好幾個賈家的家人。我倒說,這裏的賈家小一輩子並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麼犯了事。我打聽打聽,說是和這裏賈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審明白瞭解進來問罪的,我才放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便和幾個朋友說他家怎樣倚勢欺人,怎樣盤剝小民,怎樣強娶有男婦女,叫他們吵嚷出來,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裏,這一鬧起來,叫你們才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佔誰家的女人來了,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倪二道:“你們在家裏那裏知道外頭的事。前年我在賭場裏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佔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他才了事的。但不知這小張如今那裏去了,這兩年沒見。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個主意叫賈老二死,給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你倒不理我了!”說着,倒身躺下,嘴裏還是咕咕嘟嘟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當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題。
且說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爲什麼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着,掉下淚來。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正說着,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打千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不等火滅,便冒火進去瞧那個道士,豈知他坐的地方多燒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燒死了。那燒的牆屋往後塌去,道士的影兒都沒有,只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小的各處找尋他的屍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兒。小的恐老爺不信,想要拿這蒲團瓢兒回來做個證見,小的這麼一拿,豈知都成了灰了。”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了出去。回到房中,並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他婦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說並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有家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轎進內,只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人,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着賈政,先說了些爲他抱屈的話,後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後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雨村道:“謝罪的本上了去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來看旨意罷。”正說着,只聽裏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各大人有與賈政關切的,都在裏頭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着滿頭的汗。衆人迎上去接着,問:“有什麼旨意。”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麼事。”衆人道:“旨意問了些什麼?”賈政道:“旨意問的是雲南私帶神槍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時記着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忙着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麼?’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怎麼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範是你一家了?’我又磕頭奏道:‘是。’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家奴強佔良妻女,還成事麼!’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問道:‘賈範是你什麼人?’我忙奏道:‘是遠族。’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出來了。可不是詫事。”衆人道:“本來也巧,怎麼一連有這兩件事。”賈政道:“事到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現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着一個賈字不好。”衆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麼。”賈政道:“我心裏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現在我們家裏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賈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衆人道:“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只要在令侄輩身上嚴緊些就是了。”賈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裏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家有什麼不奉規矩的事麼?”衆人道:“沒聽見別的,只有幾位侍郎心裏不大和睦,內監裏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麼,只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衆人說畢,舉手而散。
賈政然後回家,衆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着,請賈母的安,然後衆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了賈母那裏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消息。賈政將許嫁探春的事都稟明瞭,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家的人來說的極好。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時還不能調。”賈母始則因賈政降調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不悅。後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爲喜,便笑着叫賈政出去。然後弟兄相見,衆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身之時臉面豐滿,倒覺安靜,並不知他心裏糊塗,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爲念,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又見寶釵沈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獨見環兒仍是先前,究不甚鍾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爲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歡,不便直告,只說是病着。豈知寶玉心裏已如刀絞,因父親到家,只得把持心伺候。王夫人家筳接風,子孫敬酒。風姐雖是侄媳,現辦家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命衆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後進見。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後的話,餘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慼。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只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驚,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邊彩雲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衆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細查問。只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裏更不比往前,諸事要謹慎纔好。你年紀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聽。不是纔回家便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得通紅的,也只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麼。賈政也就罷了。迴歸西府,衆家人磕頭畢,仍復進內,衆女僕行禮,不必多贅。
只說寶玉因昨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裏傷心。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工課,所以如此,只得過來安慰。寶玉便藉此說:“你們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這時更不如從前,三言可忘兩語,老爺瞧了不好。你們睡罷,叫襲人陪着我。”寶釵聽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寶玉輕輕的叫襲人坐着,央他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嘴裏總有氣似的,須得你去解釋開了他來纔好。”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麼又定到這上頭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閒,明日倘或老爺叫幹什麼便沒空兒。好姐姐,你快去叫他來。”襲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寶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說明白了纔好。”襲人道:“叫我說什麼?”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麼?都爲的是林姑娘。你說我並不是負心的,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人了!”說着這話便瞧瞧裏頭,用手一指說:“他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一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你是聽見三姑娘他們說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爲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你想我是無情的人麼?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他死了,我老實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去祭他。那時林姑娘還親眼見的。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晴雯麼,死了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還有知的,他想起來不要更怨我麼!”襲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們做什麼?”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點靈機都沒有了。若祭別人,胡亂卻使得;若是他斷斷俗俚不得一點兒的。所以叫紫鵑來問,他姑娘這條心他們打從那樣上看出來的。我沒病的頭裏還想得出來,一病以後都不記得。你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麼忽然死的?他好的時候我不去,他怎麼說?我病時候他不來,他也怎麼說?所以有他的東西,我誆了過來,你二奶奶總不叫我動,不知什麼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麼!”寶玉道:“我不信。既是他這麼念我,爲什麼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裏有他沒有。”襲人道:“你這話益發糊塗了,怎麼一個人不死就擱上一個空棺材當死了人呢。”寶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鵑來。”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明了你的心,他若肯來還好,若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據我主意,明後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他,或者倒可仔細。遇着閒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寶玉道:“你說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裏的着急。”正說着,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兒了。”襲人聽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寶玉無奈,只得含愁進去,又向襲人耳邊道:“明兒不要忘了。”襲人笑說:“知道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了。何不和二奶奶說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由着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寶玉擺手道:“不用言語。”襲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你!”迴轉頭來對寶玉道:“這不是二爺鬧的,說了四更的話,總沒有說到這裏。”一面說,一面送寶玉進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明日,還思這事。只聞得外頭傳進話來說:“衆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老爺再四推辭,說:‘唱戲不必,竟在家裏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於是定了後兒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
話說賈雨村剛要過河,忽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他面前報告:“老爺,剛纔進的那座廟着火了!”賈雨村回頭一看,只見火焰沖天,飛灰遮天,嗆得人睜不開眼。他心想:“這可奇怪了,我剛出來,走不遠,火從哪兒冒出來的?莫非是甄士隱被燒了?”他想回去看看,又怕耽誤過河;若不回去,心裏又不安。思前想後,便問那人大聲說:“你剛纔有沒有看見那位老道士出來?”那人回答:“我原本跟着老爺出來,中途肚子疼,走了一會兒,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着了火,趕緊跑來稟報。哪見過有人出來。”賈雨村心裏疑惑,可他是個看重名利的人,哪肯回去探望,便對那人說:“你在這兒等火滅了,進去看看老道在不在,馬上回來告訴我。”那人只好應下。
賈雨村過了河,繼續查看,一路看到地方就歇腳。第二天又走了一程,進了京城,衙役們迎上來,前呼後擁地簇擁着他。賈雨村坐在轎子裏,聽見前面開路的人吵吵嚷嚷。他問是怎麼回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跪在轎前稟報:“那人酒醉,不懂避讓,反而衝過來,我們大喝他,他卻仗着酒勁撒潑,躺倒在街心,還說是我們打了他。”賈雨村怒道:“我是地方官,你們都是我的百姓,知道我路過的,喝酒不避讓,還敢撒賴!”那人倔強地回說:“我喝酒是自己花錢,醉了躺在皇帝的地界上,就算是大人老爺也管不了。”賈雨村更生氣,立即下令:“把這‘醉金剛’打一頓,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金剛!”手下人將倪二狠狠打了幾鞭。倪二痛得叫喚,酒醒後求饒。賈雨村在轎子裏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剛啊!我不打你,叫人帶進衙門慢慢審問他。”衙役們答應,把倪二綁了拉走,倪二哀求也沒用。
賈雨村回到府裏覆命,這事他根本沒放在心上。街上的人三三兩兩傳着:“倪二仗着力氣,喝醉後訛人,今天碰上了賈大人,肯定不會輕饒!”這話傳到了倪二妻子女兒耳朵裏。那晚,倪二沒回家,女兒就四處找,賭場所的人都說:“這事賈大人管,你別急。”大家勸她:“你去找榮府的賈二爺說情,他跟您父親是熟人,說不定能放人。”女兒一想:“我父親不是常說賈二爺跟他是好友嗎?爲什麼不找他?”立即回家告訴母親。
母女倆去找賈芸。那天賈芸正好在家,見了她們便請坐,母親倒了茶。倪家母女把倪二被賈大人抓去的事說了一遍,懇求賈二爺說情放人。賈芸一口答應:“這不算什麼,我去西府裏說一聲,就放人。賈大人全靠我家西府的關係才當上官,只要派人去說一句,就成。”母女倆聽了,高興地回家告訴倪二,說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一定說情放人。倪二聽了也高興。
可沒想到,賈芸此後再沒常去榮府。榮府門上一向管着主子的往來,誰來走動才體面,主子不接,誰也不回,連本家親戚也一概不睬。那天賈芸去府上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說:“二爺不在家,等他回來我們代回覆。”賈芸想說“給二奶奶請安”,又怕門上不高興,只好回家。被倪家母女再催:“二爺說府上不管哪個衙門,說一句就照辦。現在是自家親戚,又沒大事,這情還討不來,白費我們二爺的力氣了。”賈芸臉面難看,嘴上還硬頂:“昨天家裏有事,沒派別人去說,今天說了就放,有什麼大不了!”倪家母女只能信了。
誰知賈芸最近竟連西府大門都進不去,繞到後頭想進大觀園找寶玉,可園門竟然鎖着,只能垂頭喪氣地回來。他心想:“那年倪二借我銀子,我買了香料送他,才讓我種樹的。如今我沒錢打點,他連我都不理。他也不是什麼好人,把太爺留下的公中銀子拿出來放高利,加一錢利息,我們窮本家借一兩都難。他以爲靠這能一輩子不窮,哪知外頭可沒好名聲。我若不說,不就壞了?若說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一面想一面回到家,見倪家母女正等着。賈芸無話可說,只好解釋:“我已經讓人去說了,但賈大人不答應。你得找我們家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說,纔行。”母女倆一聽就笑:“二爺這麼體面的人還說不通,要找奴才,更不可能!”賈芸臉紅,心裏着急:“你不懂,現在奴才比主子還行!”母女倆聽後,只得冷笑:“這可難爲二爺白跑幾天,等你家那‘人’出來再喝杯茶罷。”說完,另找人把倪二弄了出來,只打了幾板,也沒判罪。
倪二回家,妻女把賈家不願說情的事一五一十講了。倪二正喝着酒,立刻暴怒,要找賈芸理論:“這小雜種,沒良心!當初他窮得喫不上飯,鑽進府裏找事,虧我幫了他。如今我有難,他不管!好啊,若我倪二鬧出來,連兩家都不得安寧!”妻子女兒趕緊勸:“你又喝黃湯了,怎麼天天這樣瘋癲?前天不是喝醉鬧事,捱了打還沒好,你又來了?”倪二說:“捱打不怕,就怕沒借口!我在監裏認識不少朋友,聽說他們講起,不只是城裏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天監裏收了好幾個賈家的下人。我說,他們老一輩還好,小輩的不怎麼樣,怎麼就犯事了?我打聽清楚了,原來和榮府是同一家,都住外省,審明白後要進京問罪,我才安心。如果賈二這小子忘恩負義,我就和朋友說他們家倚勢欺人、欺壓百姓,強娶良家婦女,讓他們吵鬧,風聲傳到都老爺耳朵裏,到時候才叫你們知道這‘醉金剛’倪二是誰!”他老婆說:“你喝了酒睡吧!他強佔誰家女人了?哪有這回事,別瞎說!”倪二說:“你們在家怎麼知道外面的事?前年我賭場碰見個叫小張的,說他老婆被賈家搶走了,還跟我商量。我勸他才平了事。可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兩年沒見。若碰上他,我一定要讓賈老二死,好好孝敬我倪二太爺纔好!你倒不理我了!”說完直接躺下,嘴裏還咕噥着,睡着了。妻子女兒只當是醉話,也不理他。第二天早上,他又去賭場。不提了。
再說賈雨村回到家,歇了一晚,把路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妻子。妻子埋怨:“你怎麼不回去看看?要是燒死了,我們多沒良心啊!”說着掉淚了。賈雨村說:“他是個出家人,本來就不願和我們同住。”正說着,門外傳來消息:“前天老爺派去查看廟火的人回來了。”賈雨村出門,衙役打躬請安,回稟說:“我奉命回去,還沒等火滅,就冒火進去找那道士。結果發現他坐的地方全燒了,我估計他肯定死了。牆屋倒塌,連影子都沒了,只留下一個蒲團和一隻瓢。我到處找屍首,連一根骨頭都沒找到。我怕老爺不信,想拿蒲團和瓢帶回作證,可一拿,竟變成灰了。”賈雨村聽完,心裏明白,甄士隱已經仙去,便打發衙役走了。回到房中,也沒提士隱的事,怕妻子難過,只說“他可能早就走了”。
賈雨村出來,獨自坐在書房,正想細琢磨甄士隱的話,忽然家人來報:“內廷有旨,要您去查看案件。”賈雨村立刻跳上轎子進宮。只聽人說:“今日江西糧道賈存周被參,回朝請罪。”賈雨村趕去內閣,看了海疆治理不善的旨意後,立刻去找賈政,先說幾句替他抱屈的話,再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把離別後的事詳細說了。賈雨村問:“謝罪的奏摺上去了嗎?”賈政答:“已經上去了,等用過飯再看旨意。”正說着,裏頭傳出旨意叫賈政進去。賈政趕緊進去,幾位大人正在等他。等了半天,賈政纔出來,滿頭是汗。大家迎上去問:“有旨意嗎?”賈政喘着氣說:“嚇死人!幸虧各位大人關心,還好沒事。”衆人問:“問了什麼?”賈政說:“問的是雲南私帶神槍案。奏摺裏說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皇上一時想到我們先祖,便問起來。我趕緊磕頭說先祖叫‘代化’,皇上笑了,還下旨說:‘以前放兵部、後來升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麼?’當時我身邊正好有雨村,嚇了一跳,就問賈政:‘你怎麼回答的?’賈政說:‘我慢慢說,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湖州人。’皇上又問:‘蘇杭刺史提的‘賈範’是你們家的嗎?’我馬上磕頭說:‘是。’皇上一愣,臉色變了:‘就算家奴強佔良婦,還成事嗎?’我一句話都不敢說!皇上又問:‘賈範是你們家誰?’我趕緊說:‘是遠房親戚。’皇上冷笑一聲,下旨把這事叫了出來。真是奇事!”衆人說:“本來也巧,怎麼接連兩起?”賈政說:“事到如今也不稀奇,都是姓賈的不好。我們寒門家族多,年代久了,各地方都有姓賈的,現在雖沒事,可皇上記着一個‘賈’字,確實不好。”大家說:“真是真,假是假,怕個啥?”賈政說:“我原本不想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現在家裏兩個世襲,也無可奈何。”賈雨村說:“您現在還是工部主事,估計在京裏沒事兒。”賈政說:“雖然京官清閒,但我兩度外放,也不太稱職了。”大家說:“二老爺人品好,連您兄長也爲人正直。只要對侄子輩嚴一點就好。”賈政說:“我回家少,對侄子們瞭解不多,心裏也不踏實。今天各位提起,是不是聽說東宅的侄兒有什麼不規矩的事?”大家說:“沒聽說別的,只有幾位侍郎關係不和,宮裏也有點風聲。怕什麼,只要提醒他們小心就好。”大家說完,紛紛散去。
賈政回家,子孫們紛紛迎接。賈政先去見賈母,拜見後,衆子侄也都拜見,一起進府。王夫人等人已在榮禧堂等候。賈政先去見賈母,說了一些離別的事。賈母問探春的狀況。賈政把探春許婚的事說了,還說:“我出門急,沒趕上重陽,雖沒親眼見,聽說親家說探春很好,親家夫婦都請老太太安,說今年冬天或明年春天可能調回京城,這就好了。現在聽說海疆有事,怕那時還不能調。”賈母起初因賈政降職回家,知道探春遠在外地,無親無故,心裏不高興。後來聽了賈政說探春安好,才轉悲爲喜,笑着讓賈政出去。接着兄弟相見,子侄拜見,定下明日清晨去祭祖。
賈政回到自己屋裏,王夫人等見了禮,寶玉、賈璉另拜見。賈政見寶玉長得比出門時更豐滿,安靜多了,心裏挺喜歡,不覺得降職是件大事,反而高興:“幸虧老太太管得好。”又見寶釵沉穩,比以前更懂事,蘭兒文雅俊秀,也感到滿意。唯獨環兒還是老樣子,不怎麼喜歡。歇了半晌,忽然想起:“怎麼今天少了一個?”王夫人知道是想着黛玉。因家信未到,再加上剛到家,正該高興,不便明說,只說“她病着”。可寶玉心裏早已如刀割,只因父親回來,才勉強剋制,強撐着。王夫人設宴接風,子孫敬酒。平兒雖是侄媳,現在負責家事,也隨寶釵等人遞酒。賈政說:“一巡酒喝完了,都去歇着吧。”命家人別伺候,明日早上去祠堂拜祖,再進府。安排好後,賈政與王夫人聊些別後家事,其他都不願多說。賈政先提王子騰的事,王夫人不敢悲慼。又說起蟠兒的事,王夫人只說“是他自作自受”,順便也講了黛玉已死的事。賈政一聽,嚇得差點落淚,連連嘆息。王夫人也忍不住哭了出來。邊上彩雲趕緊拉衣,王夫人止住,又說些開心話,才安睡。
第二天一早,全家去祠堂祭祖,衆子侄都隨去。賈政坐在祠堂旁的廂房裏,叫了賈珍、賈璉來,問起家內事務。賈珍選了能說的說了幾句。賈政又說:“我剛回來,不便細查,聽說你們家情況不如從前,要謹慎行事。你們年紀不小了,孩子該管教,別在外惹事。璉兒也該聽些道理。不是我剛回來就說你們,而是因爲聽說了一些事,所以提醒你們,要格外小心。”賈珍們聽了,都點頭。
當天晚上,衆人傳話說:“親友們聽說老爺回來,都想送戲接風。老爺再三推辭,說:‘不用唱戲,我在家備了水酒,請親朋來坐坐,聊聊天。’於是定下後天擺席,請大家來喫。”不知道請了誰,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