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一百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痴公子余痛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才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炎烧天,飞灰蔽目。雨村心想,“这也奇怪,我才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于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方才见这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火起,特赶来禀知老爷。并没有见有人出来。”雨村虽则心里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里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   雨村过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着,前呼后拥的走着。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赖,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里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金刚,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着实的打了几鞭。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刚么。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倪二,拉着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复旨回曹,那里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着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里,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么说,他女儿急得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着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里的一个什么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听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为什么不找他去。”赶着回来,即和母亲说了。   娘儿两个去找贾芸。那日贾芸恰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倒茶。倪家母女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情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算不得什么,我到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里才得做了这么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喜,回来便到府里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姐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门上原看着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才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贾芸到府上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生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着说:“二爷常说府上是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里的一家,又不为什么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嘴里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里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么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   岂知贾芸近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后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与我,买了香料送给他,才派我种树。如今我没有钱去打点,就把我拒绝。他也不是什么好的,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本家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知外头的声名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着,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都等着。贾芸无言可支,便说道:“西府里已经打发人说了,只言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瑞的亲戚冷子兴去才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里发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么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着酒,便生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里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若是我倪二闹出来,连两府里都不干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倪二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只怕拿不着由头!我在监里的时候,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内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里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里的贾家小一辈子并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犯了事。我打听打听,说是和这里贾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才放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便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小民,怎样强娶有男妇女,叫他们吵嚷出来,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里,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罢!他又强占谁家的女人来了,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里那里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赌场里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我倒劝他才了事的。但不知这小张如今那里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着了他,我倪二出个主意叫贾老二死,给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才罢了。你倒不理我了!”说着,倒身躺下,嘴里还是咕咕嘟嘟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题。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么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咱们没良心!”说着,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们在一处的。”正说着,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火烧庙去的回来了回话。”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打千请了安,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不等火灭,便冒火进去瞧那个道士,岂知他坐的地方多烧了。小的想着那道士必定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后塌去,道士的影儿都没有,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寻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老爷不信,想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见,小的这么一拿,岂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了出去。回到房中,并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他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人,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找着贾政,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后又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后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了去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后下来看旨意罢。”正说着,只听里头传出旨来叫贾政,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里头等着。等了好一回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着满头的汗。众人迎上去接着,问:“有什么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么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么?”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着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着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前放兵部后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那时雨村也在旁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怎么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范是你一家了?’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妻女,还成事么!’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范是你什么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众人道:“本来也巧,怎么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到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算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着一个贾字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么。”贾政道:“我心里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我们家里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说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辈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里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么不奉规矩的事么?”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有几位侍郎心里不大和睦,内监里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么,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众人说毕,举手而散。   贾政然后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着,请贾母的安,然后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里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贾政将许嫁探春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阳,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亲家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因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不悦。后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着叫贾政出去。然后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果然比起身之时脸面丰满,倒觉安静,并不知他心里糊涂,所以心甚喜欢,不以降调为念,心想“幸亏老太太办理的好。”又见宝钗沈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秀,便喜形于色。独见环儿仍是先前,究不甚钟爱。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着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欢,不便直告,只说是病着。岂知宝玉心里已如刀绞,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伺候。王夫人家筳接风,子孙敬酒。风姐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罢。”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后进见。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人说些别后的话,余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王子腾的事来,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惊,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来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里更不比往前,诸事要谨慎才好。你年纪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听。不是才回家便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才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珍等脸涨得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么。贾政也就罢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里伤心。直待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工课,所以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说:“你们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三言可忘两语,老爷瞧了不好。你们睡罢,叫袭人陪着我。”宝钗听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宝玉轻轻的叫袭人坐着,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是紫鹃见了我,脸上嘴里总有气似的,须得你去解释开了他来才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怎么又定到这上头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么便没空儿。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说明白了才好。”袭人道:“叫我说什么?”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么?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的,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人了!”说着这话便瞧瞧里头,用手一指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一个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叫我见见,说个明白,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你是听见三姑娘他们说的,临死恨怨我。那紫鹃为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么大好处,他死了,我老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去祭他。那时林姑娘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晴雯么,死了连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还有知的,他想起来不要更怨我么!”袭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们做什么?”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点灵机都没有了。若祭别人,胡乱却使得;若是他断断俗俚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这条心他们打从那样上看出来的。我没病的头里还想得出来,一病以后都不记得。你说林姑娘已经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他怎么说?我病时候他不来,他也怎么说?所以有他的东西,我诓了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我动,不知什么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么!”宝玉道:“我不信。既是他这么念我,为什么临死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纪念?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里有他没有。”袭人道:“你这话益发糊涂了,怎么一个人不死就搁上一个空棺材当死了人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鹃来。”袭人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明了你的心,他若肯来还好,若不肯来,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肯细说。据我主意,明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者倒可仔细。遇着闲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里的着急。”正说着,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儿了。”袭人听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含愁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不要忘了。”袭人笑说:“知道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了。何不和二奶奶说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着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回转头来对宝玉道:“这不是二爷闹的,说了四更的话,总没有说到这里。”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明日,还思这事。只闻得外头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老爷回家,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唱戏不必,竟在家里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于是定了后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告诉。”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贾雨村刚要过河,忽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他面前报告:“老爷,刚才进的那座庙着火了!”贾雨村回头一看,只见火焰冲天,飞灰遮天,呛得人睁不开眼。他心想:“这可奇怪了,我刚出来,走不远,火从哪儿冒出来的?莫非是甄士隐被烧了?”他想回去看看,又怕耽误过河;若不回去,心里又不安。思前想后,便问那人大声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那位老道士出来?”那人回答:“我原本跟着老爷出来,中途肚子疼,走了一会儿,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着了火,赶紧跑来禀报。哪见过有人出来。”贾雨村心里疑惑,可他是个看重名利的人,哪肯回去探望,便对那人说:“你在这儿等火灭了,进去看看老道在不在,马上回来告诉我。”那人只好应下。

贾雨村过了河,继续查看,一路看到地方就歇脚。第二天又走了一程,进了京城,衙役们迎上来,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他。贾雨村坐在轿子里,听见前面开路的人吵吵嚷嚷。他问是怎么回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跪在轿前禀报:“那人酒醉,不懂避让,反而冲过来,我们大喝他,他却仗着酒劲撒泼,躺倒在街心,还说是我们打了他。”贾雨村怒道:“我是地方官,你们都是我的百姓,知道我路过的,喝酒不避让,还敢撒赖!”那人倔强地回说:“我喝酒是自己花钱,醉了躺在皇帝的地界上,就算是大人老爷也管不了。”贾雨村更生气,立即下令:“把这‘醉金刚’打一顿,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金刚!”手下人将倪二狠狠打了几鞭。倪二痛得叫唤,酒醒后求饶。贾雨村在轿子里笑道:“原来是这么个金刚啊!我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慢慢审问他。”衙役们答应,把倪二绑了拉走,倪二哀求也没用。

贾雨村回到府里复命,这事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街上的人三三两两传着:“倪二仗着力气,喝醉后讹人,今天碰上了贾大人,肯定不会轻饶!”这话传到了倪二妻子女儿耳朵里。那晚,倪二没回家,女儿就四处找,赌场所的人都说:“这事贾大人管,你别急。”大家劝她:“你去找荣府的贾二爷说情,他跟您父亲是熟人,说不定能放人。”女儿一想:“我父亲不是常说贾二爷跟他是好友吗?为什么不找他?”立即回家告诉母亲。

母女俩去找贾芸。那天贾芸正好在家,见了她们便请坐,母亲倒了茶。倪家母女把倪二被贾大人抓去的事说了一遍,恳求贾二爷说情放人。贾芸一口答应:“这不算什么,我去西府里说一声,就放人。贾大人全靠我家西府的关系才当上官,只要派人去说一句,就成。”母女俩听了,高兴地回家告诉倪二,说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一定说情放人。倪二听了也高兴。

可没想到,贾芸此后再没常去荣府。荣府门上一向管着主子的往来,谁来走动才体面,主子不接,谁也不回,连本家亲戚也一概不睬。那天贾芸去府上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说:“二爷不在家,等他回来我们代回复。”贾芸想说“给二奶奶请安”,又怕门上不高兴,只好回家。被倪家母女再催:“二爷说府上不管哪个衙门,说一句就照办。现在是自家亲戚,又没大事,这情还讨不来,白费我们二爷的力气了。”贾芸脸面难看,嘴上还硬顶:“昨天家里有事,没派别人去说,今天说了就放,有什么大不了!”倪家母女只能信了。

谁知贾芸最近竟连西府大门都进不去,绕到后头想进大观园找宝玉,可园门竟然锁着,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他心想:“那年倪二借我银子,我买了香料送他,才让我种树的。如今我没钱打点,他连我都不理。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把太爷留下的公中银子拿出来放高利,加一钱利息,我们穷本家借一两都难。他以为靠这能一辈子不穷,哪知外头可没好名声。我若不说,不就坏了?若说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一面想一面回到家,见倪家母女正等着。贾芸无话可说,只好解释:“我已经让人去说了,但贾大人不答应。你得找我们家奴才周瑞的亲戚冷子兴去说,才行。”母女俩一听就笑:“二爷这么体面的人还说不通,要找奴才,更不可能!”贾芸脸红,心里着急:“你不懂,现在奴才比主子还行!”母女俩听后,只得冷笑:“这可难为二爷白跑几天,等你家那‘人’出来再喝杯茶罢。”说完,另找人把倪二弄了出来,只打了几板,也没判罪。

倪二回家,妻女把贾家不愿说情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倪二正喝着酒,立刻暴怒,要找贾芸理论:“这小杂种,没良心!当初他穷得吃不上饭,钻进府里找事,亏我帮了他。如今我有难,他不管!好啊,若我倪二闹出来,连两家都不得安宁!”妻子女儿赶紧劝:“你又喝黄汤了,怎么天天这样疯癫?前天不是喝醉闹事,挨了打还没好,你又来了?”倪二说:“挨打不怕,就怕没借口!我在监里认识不少朋友,听说他们讲起,不只是城里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天监里收了好几个贾家的下人。我说,他们老一辈还好,小辈的不怎么样,怎么就犯事了?我打听清楚了,原来和荣府是同一家,都住外省,审明白后要进京问罪,我才安心。如果贾二这小子忘恩负义,我就和朋友说他们家倚势欺人、欺压百姓,强娶良家妇女,让他们吵闹,风声传到都老爷耳朵里,到时候才叫你们知道这‘醉金刚’倪二是谁!”他老婆说:“你喝了酒睡吧!他强占谁家女人了?哪有这回事,别瞎说!”倪二说:“你们在家怎么知道外面的事?前年我赌场碰见个叫小张的,说他老婆被贾家抢走了,还跟我商量。我劝他才平了事。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两年没见。若碰上他,我一定要让贾老二死,好好孝敬我倪二太爷才好!你倒不理我了!”说完直接躺下,嘴里还咕哝着,睡着了。妻子女儿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第二天早上,他又去赌场。不提了。

再说贾雨村回到家,歇了一晚,把路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埋怨:“你怎么不回去看看?要是烧死了,我们多没良心啊!”说着掉泪了。贾雨村说:“他是个出家人,本来就不愿和我们同住。”正说着,门外传来消息:“前天老爷派去查看庙火的人回来了。”贾雨村出门,衙役打躬请安,回禀说:“我奉命回去,还没等火灭,就冒火进去找那道士。结果发现他坐的地方全烧了,我估计他肯定死了。墙屋倒塌,连影子都没了,只留下一个蒲团和一只瓢。我到处找尸首,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我怕老爷不信,想拿蒲团和瓢带回作证,可一拿,竟变成灰了。”贾雨村听完,心里明白,甄士隐已经仙去,便打发衙役走了。回到房中,也没提士隐的事,怕妻子难过,只说“他可能早就走了”。

贾雨村出来,独自坐在书房,正想细琢磨甄士隐的话,忽然家人来报:“内廷有旨,要您去查看案件。”贾雨村立刻跳上轿子进宫。只听人说:“今日江西粮道贾存周被参,回朝请罪。”贾雨村赶去内阁,看了海疆治理不善的旨意后,立刻去找贾政,先说几句替他抱屈的话,再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把离别后的事详细说了。贾雨村问:“谢罪的奏折上去了吗?”贾政答:“已经上去了,等用过饭再看旨意。”正说着,里头传出旨意叫贾政进去。贾政赶紧进去,几位大人正在等他。等了半天,贾政才出来,满头是汗。大家迎上去问:“有旨意吗?”贾政喘着气说:“吓死人!幸亏各位大人关心,还好没事。”众人问:“问了什么?”贾政说:“问的是云南私带神枪案。奏折里说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皇上一时想到我们先祖,便问起来。我赶紧磕头说先祖叫‘代化’,皇上笑了,还下旨说:‘以前放兵部、后来升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么?’当时我身边正好有雨村,吓了一跳,就问贾政:‘你怎么回答的?’贾政说:‘我慢慢说,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湖州人。’皇上又问:‘苏杭刺史提的‘贾范’是你们家的吗?’我马上磕头说:‘是。’皇上一愣,脸色变了:‘就算家奴强占良妇,还成事吗?’我一句话都不敢说!皇上又问:‘贾范是你们家谁?’我赶紧说:‘是远房亲戚。’皇上冷笑一声,下旨把这事叫了出来。真是奇事!”众人说:“本来也巧,怎么接连两起?”贾政说:“事到如今也不稀奇,都是姓贾的不好。我们寒门家族多,年代久了,各地方都有姓贾的,现在虽没事,可皇上记着一个‘贾’字,确实不好。”大家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个啥?”贾政说:“我原本不想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现在家里两个世袭,也无可奈何。”贾雨村说:“您现在还是工部主事,估计在京里没事儿。”贾政说:“虽然京官清闲,但我两度外放,也不太称职了。”大家说:“二老爷人品好,连您兄长也为人正直。只要对侄子辈严一点就好。”贾政说:“我回家少,对侄子们了解不多,心里也不踏实。今天各位提起,是不是听说东宅的侄儿有什么不规矩的事?”大家说:“没听说别的,只有几位侍郎关系不和,宫里也有点风声。怕什么,只要提醒他们小心就好。”大家说完,纷纷散去。

贾政回家,子孙们纷纷迎接。贾政先去见贾母,拜见后,众子侄也都拜见,一起进府。王夫人等人已在荣禧堂等候。贾政先去见贾母,说了一些离别的事。贾母问探春的状况。贾政把探春许婚的事说了,还说:“我出门急,没赶上重阳,虽没亲眼见,听说亲家说探春很好,亲家夫妇都请老太太安,说今年冬天或明年春天可能调回京城,这就好了。现在听说海疆有事,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起初因贾政降职回家,知道探春远在外地,无亲无故,心里不高兴。后来听了贾政说探春安好,才转悲为喜,笑着让贾政出去。接着兄弟相见,子侄拜见,定下明日清晨去祭祖。

贾政回到自己屋里,王夫人等见了礼,宝玉、贾琏另拜见。贾政见宝玉长得比出门时更丰满,安静多了,心里挺喜欢,不觉得降职是件大事,反而高兴:“幸亏老太太管得好。”又见宝钗沉稳,比以前更懂事,兰儿文雅俊秀,也感到满意。唯独环儿还是老样子,不怎么喜欢。歇了半晌,忽然想起:“怎么今天少了一个?”王夫人知道是想着黛玉。因家信未到,再加上刚到家,正该高兴,不便明说,只说“她病着”。可宝玉心里早已如刀割,只因父亲回来,才勉强克制,强撑着。王夫人设宴接风,子孙敬酒。平儿虽是侄媳,现在负责家事,也随宝钗等人递酒。贾政说:“一巡酒喝完了,都去歇着吧。”命家人别伺候,明日早上去祠堂拜祖,再进府。安排好后,贾政与王夫人聊些别后家事,其他都不愿多说。贾政先提王子腾的事,王夫人不敢悲戚。又说起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是他自作自受”,顺便也讲了黛玉已死的事。贾政一听,吓得差点落泪,连连叹息。王夫人也忍不住哭了出来。边上彩云赶紧拉衣,王夫人止住,又说些开心话,才安睡。

第二天一早,全家去祠堂祭祖,众子侄都随去。贾政坐在祠堂旁的厢房里,叫了贾珍、贾琏来,问起家内事务。贾珍选了能说的说了几句。贾政又说:“我刚回来,不便细查,听说你们家情况不如从前,要谨慎行事。你们年纪不小了,孩子该管教,别在外惹事。琏儿也该听些道理。不是我刚回来就说你们,而是因为听说了一些事,所以提醒你们,要格外小心。”贾珍们听了,都点头。

当天晚上,众人传话说:“亲友们听说老爷回来,都想送戏接风。老爷再三推辞,说:‘不用唱戏,我在家备了水酒,请亲朋来坐坐,聊聊天。’于是定下后天摆席,请大家来吃。”不知道请了谁,下回再说。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该作者的文章
加载中...
同时代作者
加载中...
纳兰青云
微信小程序

扫一扫,打开小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