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一百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次日到了部里打点停妥,回来又到王夫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么?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是何尝做得的!若不是那样的参回来,只怕叫那些混帐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贾琏道:“太太那里知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一个钱拿回来,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便金头银面的妆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着老爷弄钱?你叔叔便由着他们闹去,若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贾琏道:“婶子说得很是。方才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直等打听明白才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才保得住一辈子的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得宽缓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才要出来,只见薛姨妈家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夫人里间屋内,也没说请安,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王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么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要紧事你到底说啊!”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出来怎么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着不懂,便急着道:“究竟要爷们去干什么事?”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便啐道:“这种女人死,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着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婆子好混帐。琏哥儿,倒不如你过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说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这里薛姨妈正在着急,再等不来,好容易见那婆子来了,便问:“姨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说道:“人最不要有急难事,什么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么说了?”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么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么着我还去。”
正说着,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着急得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里料理。该怎么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薛姨妈本来气得干哭,听见贾琏的话,便笑着说:“倒要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们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里,他天天蓬头赤脚的疯闹。后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后倒擦脂抹粉的起来。我若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怎么样来要香菱去作伴,我说:‘你放着宝蟾,还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招气生。’他必不依。我没法儿,便叫香菱到他屋里去。可怜这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着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着,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吃,那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同香菱一块儿喝。隔了一回,听见他屋里两只脚蹬响,宝蟾急的乱嚷,以后香菱也嚷着扶着墙出来叫人。我忙着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里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手在心口乱抓,两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只管直嚷,闹了一回就死了。我瞧那光景是服了毒的。宝蟾便哭着来揪香菱,说他把药药死了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么样的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么能药人呢。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么办!只得硬着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里的门开了才告诉去的。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么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才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才了得下来。我们自然疑在宝蟾身上,别人便说宝蟾为什么药死他奶奶,也是没答对的。若说在香菱身上,竟还装得上。”正说着,只见荣府女人们进来说:“我们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里间屋里同宝琴坐下。薛姨妈也将前事告诉一遍。宝钗便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么?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来问他呀。一面便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的是。”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得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里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有照应得。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怕难些。”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怨着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才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一个主意。”贾琏道:“虽是这么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几个女人帮着捆宝蟾。只见香菱已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后见人要捆他,便乱嚷起来。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着,也就捆了。竟开着门,好叫人看着。这里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
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里,因近年消索,又记挂女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帐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里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里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一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也有些知觉,只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里就想又拿什么东西来了。不料说这里姑娘服毒死了,他便气得乱嚷乱叫。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么服了毒呢!”哭着喊着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么脸面。儿子头里就走,他跟了一个破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啼啼哭哭的雇了一辆破车,便跑到薛家。
进门也不打话,便儿一声肉一声的要讨人命。那时贾琏到刑部托人,家里只有薛姨妈、宝钗、宝琴、何曾见过个阵仗,都吓得不敢则声。便要与他讲理,他们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么好处,两口朝打暮骂的。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着把女婿弄在监里,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药死了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么服毒!”说着,直奔着薛姨妈来。薛姨妈只得后退,说:“亲家太太且请瞧瞧你女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不迟。”那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里边着急。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么?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么相干,也不犯这么遭塌呀。”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亲戚贾府里的。”金桂的母亲便说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才能够叫姑爷坐在监里。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着,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儿怎样弄杀了?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瞧,用不着拉拉扯扯。”便把手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着府里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么!”说着,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着。里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着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打伙的上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着,仍奔薛姨妈拼命。地下的人虽多,那里挡得住,自古说的“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家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里收拾收拾,刑部里头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里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里原想看见女儿尸首先闹了一个稀烂再去喊官去,不承望这里先报了官,也便软了些。薛姨妈已吓糊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有去瞧他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里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里头混撒村混打,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回子不用和他讲理,等一会子打着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所在,里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么,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么!”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周瑞家的仗着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怎么不问明白,又不看尸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着,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以叫香菱陪着他,也在一个屋里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里,原等你们来眼看看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才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着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里,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才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些什么在里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听未说完,就奔香菱。众人拦住。薛姨妈便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里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才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检点检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么,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个纸包儿我认得,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与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你们看看首饰匣里有没有了。”
金桂的母亲便依着宝蟾的所在取出匣子,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么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里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里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么说呢。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着大奶奶的,怎么说不知!”这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自己每每带回家去,我管得么。”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着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了,回来相验便是这么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里面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宝琴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里的话。”金桂的母亲着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若这么说,必是宝蟾药死了的。”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么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么呢。”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你不错呀,为什么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宝蟾气得瞪着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着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
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里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么碰着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要是能够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说到那里,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后来看见与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他什么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么倒药了自己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着没有?”香菱道:“头几天我病得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汤,我不敢说不喝,刚要紥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个难,我心里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呢,偏又头晕起来。只见宝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着汤,叫我尝尝,我便勉强也喝了。”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里想着香菱那里配我做汤给他喝呢。我故意的一碗里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着我到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着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后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了过来。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着,说:‘你到底尝尝。’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里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后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着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辩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着忙,想来总要吃亏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终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么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里见来的,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
雨村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后闻“玉钗”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从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便从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未由再觐仙颜。今何幸于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未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于心何忍!”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无主意,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译文:
有一天,贾琏到了王夫人那里,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第二天,他去吏部打点好了事务,回来又去找王夫人,把这件事告知。王夫人说:“打听清楚了吗?真是这样吗?老爷也愿意,全家人也都放心。外任的官是做不长久的!要是没有参奏回来,只怕那些坏人把老爷的命都搭进去呢!”贾琏说:“太太怎么不知道?”王夫人说:“自从你二叔离开京城做外官,连一分钱都没带回来,反而家里花了好多钱。你瞧那些跟着老爷去的人,他们男人在外头没几年,那些小老婆们就打扮得金光闪闪,不是在外头偷偷捞钱吗?你叔叔还允许他们乱来,要是出了事,不但自己官做不成,恐怕祖上留下的官位都要被毁掉呢。”贾琏说:“婶子说得对。刚才我听说参了,吓得不轻,一直等到打听清楚才安心。我也希望老爷留在京城做官,安安稳稳地过几年,才能保住一辈子的名声。就算老太太知道,也会放心,只要太太说得宽一点就行。”王夫人说:“我知道。你还是再去打听一下。”
贾琏答应了,正要出门,忽然见薛姨妈家的一个老仆慌慌张张跑进来,直接进了王夫人的里间屋,也没请安,就大声说:“我们太太让我来告诉这里的姨太太,说我们家出了大事情,又出事儿了!”王夫人一听,马上问:“什么事?”那老仆说:“大事,大事啊!”王夫人皱眉说:“蠢东西!有要紧事你到底说清楚啊!”老仆接着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这事怎么办!求太太派几个爷们去处理一下。”王夫人听得莫名其妙,急着问:“到底要爷们去干什么?”老仆说:“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一听,呸了一声:“这种女人死了,死了就死了,还大惊小怪!”老仆说:“不是正常死的,是闹着死的。快请太太派个人去办办。”说完就要走。王夫人又气又笑,说:“这婆子真糊涂。琏哥儿,你快去瞧瞧,别管那傻东西。”老仆没听见“别理他”,只听到“别管他”,就赌气跑了回去。
这时,薛姨妈正急得不行,等来等不来,好容易见老仆来了,就问:“姨太太派谁来?”老仆叹口气说:“人活着最怕遇到急难事,什么好亲戚好亲眷,看来都没用。姨太太不但不帮我们,还骂我傻。”薛姨妈一听,又气又急:“姨太太不管,你说我怎么管?”老仆说:“姨太太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当然更不管了,根本没有告诉。”薛姨妈啐了一口:“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大的,她怎么能不管!”老仆这才醒悟:“对呀,这样我才能去。”
正说着,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歉,说:“我婶子知道我媳妇死了,问了老仆,说不清楚,急得不得了,把我打发来问个明白,还让我在这里帮忙处理。该怎么做,姨太太就说了办去。”薛姨妈本来气得哭,听见贾琏的话,反而笑了起来,说:“真是麻烦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对我们最好,都是这老婆说不清楚,差点闹出事来。请二爷坐下,我慢慢跟你说。”她接着说:“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媳妇不是好死的。”贾琏问:“是不是因为兄弟犯了事,被冤死的?”薛姨妈说:“要是这样就好了。前几个月,他天天蓬头垢面地疯疯癫癫。后来听说你兄弟要被判处死罪,他虽然哭了一场,可之后立刻擦脂抹粉,重新打扮起来了。我如果批评他,他又吵又闹,所以我一直忍着。有一天,他突然要香菱去作伴,我说:‘你有宝蟾,还想要香菱做什么?况且香菱你都不爱,何必惹事生非?’他坚决不听。我没办法,只好叫香菱去他屋里。可怜这香菱不敢违抗我的话,带着病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反而挺喜欢。你大妹妹听说后说:‘怕不是真心吧。’我也没当回事。前几天香菱病着,他竟亲自给她熬汤。谁知道香菱命不好,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心想他肯定要迁怒香菱,可他反而没生气,还拿扫帚扫地,用水把地冲干净,两人关系一直很好。昨天晚上,他又叫宝蟾做了两碗汤,说要和香菱一块喝。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屋里传来脚步声,宝蟾急得乱叫,后来香菱也喊着扶着墙走出来叫人。我赶紧去看,只见媳妇鼻子和眼睛都流出血来,在地上乱滚,双手在胸口乱抓,双脚乱蹬,把我吓死了。问他,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一直叫嚷着,闹了好久才死了。我看她脸色,是吃毒药了。宝蟾就哭着揪香菱,说她把毒药给奶奶服下了。我看香菱也不是那种人,再者她当时病着,起不来,怎么可能下毒害人呢。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我怎么办?只能硬着心肠,叫老婆子把香菱捆了,交给了宝蟾,然后把房门反锁了。我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到府里门开了才告诉人。二爷你明白,这事儿怎么处理?”贾琏问:“夏家知道了吗?”薛姨妈说:“得先让他们明白才行。”贾琏说:“我看这事得报官才能解决。我们自然怀疑是宝蟾搞的鬼,可别人说宝蟾下毒害主子,也说得通。如果说是香菱下毒,简直就站不住脚。”正说着,忽然荣府的女人们进来,说:“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从小认识,也不回避。宝钗进屋见了母亲和贾琏,就走到里间屋和宝琴坐下。薛姨妈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宝钗说:“要是把香菱捆了,那不等于我们说是香菱毒死的吗?妈妈说汤是宝蟾做的,就应该捆起宝蟾来问清楚啊!一面派人去报夏家,一面去报官才对。”薛姨妈听了觉得有理,就问贾琏。贾琏说:“二妹妹说得对。报官还得我去,托刑部的人做见证,相验和问供时能有照应。只是要捆宝蟾放香菱,倒是有点难。”薛姨妈说:“我不是要捆香菱,我担心她病中受罪着急,一时想死,再添一条人命,才临时捆了交给宝蟾,也算是个办法。”贾琏说:“虽然这么说,我们反而帮了宝蟾。如果要放就放,要捆就捆,他们三个人是一伙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行了。”薛姨妈就派人开门进去,宝钗安排几个女佣帮忙捆宝蟾。只见香菱哭得死去活来,宝蟾反而得意洋洋。后来有人要捆她,她就乱嚷起来。荣府的女人都上前喝止,就给捆了起来,还特意把门打开,让人看着。报夏家的人也已经出发了。
夏家以前不住京城,近几年家道败落,又惦记女儿,所以搬进京城来。父亲已经去世,只剩母亲,又收养了一个混账儿子,把家产都花光了,经常到薛家串门。金桂本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哪能守得住空房?而且她天天想念薛蝌,便常常心神不宁,像饿了要吃东西一样。无奈她这个兄弟又是个笨蛋,虽然有点感觉,但还没觉醒。所以金桂常常回去探望,也帮些银钱。最近正盼着金桂回家,没想到薛家的人来,心里就想着又带什么礼物来了。没想到却说姑娘是服毒自尽,她顿时气得大吼大叫。金桂的母亲一听,哭喊着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你家怎么就服毒死了呢!”哭着喊着,拉着儿子,顾不上雇车,就往薛家奔去。夏家本来是商贾人家,现在没钱,哪顾得上体面。儿子先走了,她跟个破老婆子出门,在街上哭哭啼啼雇了一辆破车,直奔薛家。
进门也不打招呼,就声嘶力竭地要讨命。当时贾琏去刑部托人,家里只剩薛姨妈、宝钗、宝琴,谁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不敢出声。想劝他们讲理,他们也不听,只说:“我女儿在你家过得怎么样?天天吵闹,打骂不断。闹了这么久,你们还容不下她和她丈夫在一起,商量着把女婿关进监狱,永远见不着面。你们娘儿们仗着好亲戚过得舒服,还嫌碍眼,害她下毒,说她服毒!她为什么服毒?”说着就直奔薛姨妈。薛姨妈只得往后退,说:“亲家太太,您先看看你女儿,问问宝蟾,再说别的不迟。”宝钗和宝琴因为外面有夏家儿子,不能出来护着,只能在屋里着急。恰好王夫人派周瑞家的来看,一进门,见一个老婆子指着薛姨妈的脸骂。周瑞家的知道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前说:“这位是亲家太太吗?大奶奶自己服毒死的,和我们姨太太有什么关系?也不至于这么闹。”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人,胆子大了些,说:“这是我家亲戚贾府的。”金桂的母亲说:“谁不知道,你们有仗势的亲戚,才能让夫君坐牢。现在我的女儿白白死了,成吗?”说着就拉薛姨妈说:“到底怎么害死我女儿的?给我看看!”周瑞家的一边劝说:“您先看看,用不着吵吵闹闹。”便轻轻一推。夏家的儿子冲进来,不依不饶地说:“你仗着府上的势力打我娘!”说着就打椅子,没打着。屋里的人听见吵闹,赶紧冲出来,怕周瑞家的吃亏,一起拦住喝止。夏家母子干脆翻脸,说:“你们荣府的势派,我们知道。我家姑娘已经死了,现在也别命了!”说着又冲薛姨妈扑上来。地上人虽多,哪里挡得住?自古就是“一人拼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时刻,贾琏带着七八个家人进来,见了这情形,立刻叫人把夏家儿子拉出去,说:“你们不准闹,有话好好说!快把家里收拾好,刑部的人马上就来验尸了!”金桂的母亲正要发疯,看见来了位老爷,几个随从在前面吆喝,大家纷纷垂手侍立。她见这架势,也不知是贾府哪位老爷,又见儿子已被抓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尸,心里原想先把女儿尸首弄成一堆再去报案,没想到这里先报了官,只好稍稍收敛。薛姨妈被吓得神智不清。周瑞家的马上说:“他们来了,也没看过姑娘,反来祸害我们姨太太。我们是为好劝他们,哪里跑进个野男人,在奶奶们中间乱打乱撞,这可没有王法了!”贾琏说:“这回不用讲理,等会儿让他们打问清楚。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屋里都是姑娘奶奶们,况且还有她母亲看不到她们姑娘么?她跑进来要打要抢,不是找事吗?”贾琏在外面也把儿子吓住了,他情愿带儿子去刑部当面签字,拦案验尸。众人同意。薛姨妈让人买棺材,办妥丧事。不提。
再说贾雨村升任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天外出查勘土地,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河,因为等人夫,暂时停下轿子。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塌了,露出几株古松,虽老却苍劲。雨村下轿,信步走进庙里,发现神像金身脱落,殿宇倾斜,旁边有断碑,字迹模糊,看不清。正想去后殿,只见一株翠柏下有一间茅屋,屋中坐着一个道士,闭着眼打坐。雨村走近一看,面容熟悉,心想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随从想喊,雨村拦住,徐徐走近,轻声说:“老道。”道士双目微睁,微微一笑:“官人何事?”雨村说:“我刚出都查案,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想必道行高深,特意来请教一二。”道士说:“来自有路,去自有方。”雨村一听,觉得有来历,就深鞠一躬问:“老道从哪里修炼,为何在此结庐?这庙叫什么名字?庙里共有几人?若想真修,何必名山求道?若想结缘,何不通衢?”道士说:“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庐?庙名早已隐去,断碑尚存。形影相随,何须募捐?岂像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凡人呢!”
雨村本就聪明机灵,一开始听到“葫芦”二字,后来听“玉钗”配对,突然想起甄士隐的事了。他又仔细打量道士,发现相貌和当年一模一样,便屏退随从,问:“你家难道不是甄老先生吗?”道士从容一笑:“真假本无分别,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一听是“贾”字,更加确信,立刻行礼说:“学生一直蒙您恩惠,得以进京考中,受任贵乡,才知您超脱尘世,登临仙境。我虽一直思念,却始终是风尘俗吏,未能再见仙颜。今天能在此相遇,恳请老仙翁指点迷津。若不嫌弃,京中离得不远,学生愿供奉侍奉,朝夕聆教。”道士也起身回礼说:“我在这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还有何物。刚才您所说,我一概不懂。”说完又坐了下去。雨村心里仍存疑:“若非甄士隐,怎会如此相像?离别十九年,面容如旧,必定是修炼有成,不愿说破前因。可我既然遇到恩公,又不能错过。看来不能用富贵打动,更不必提妻女私情。”想罢又说:“仙师若不愿说破前因,我怎忍心呢?”正要下礼,突然随从进来禀报:“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一时不知所措。道士说:“请尊官快上对岸,见面有期,迟了风浪就起。若蒙不弃,贫道他日仍在此渡口等您。”说完又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别道士出门。正要渡河,忽然一人飞奔而来。不知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