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贾政许这亲事。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着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像样,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算白打死了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才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薛姨妈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哭起来。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过去。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得薛姨妈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得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么东西都是托香菱收着,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金桂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金桂听着有理,因叫宝蟾瞧着他,看他出去了。宝蟾答应着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那里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薛蝌道:“我那里喝得来。”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宝蟾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才瞧见金桂在那里拉住薛蝌往里死拽。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里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你老爷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贾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虽然老爷在那里,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只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咱们使了他家的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会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么着,老爷也不肯将就。”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应着“是”。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里姑娘们就算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娘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里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况且洑上水护着别人。他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一面想着,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后头。”探春听着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里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林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即回了贾母去叫他。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钗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伏侍了老太太。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   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里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着宝玉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袭人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宝玉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的慌。”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了一会子去了。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凤姐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譯文:

话说贾政去见了节度使,进去半天也没出来,外头的人议论纷纷。李十儿在外面打听也没得到消息,心里着急,好容易听说贾政出来了,赶紧迎上去跟着。等不得回屋,便找个没人处问:“老爷进去半天,有没有什么要紧事?”贾政笑了笑说:“没事儿。只是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托人捎信来说要照顾我,还说我们两家现在算是亲戚了。”李十儿听了,心里高兴,胆子也壮了,趁机极力劝贾政答应这门亲事。贾政心想,薛蟠那件事到底有什么麻烦,在外头早就听说了,不好打点,所以自己回到原任后,便派家人进京打听,顺便把总制求亲的事告诉贾母,如果贾母同意,就把三姑娘接到任所去。家人去了京城,回了王夫人,又在吏部打探到贾政没有被处分,只是署太平县的那位老爷被革职了,于是写了份信安慰贾政,然后等着回复。

再说薛姨妈为薛蟠那起命案,各衙门花了不少钱才定下了“误杀”结案。本想把当铺变卖,凑银子赎罪。可刑部驳回了,又花了不少钱,还是没用,最终依旧判了死罪,等着秋天大审判。薛姨妈又气又心疼,日夜痛哭。宝钗常常过来劝解,说:“哥哥本来就没有福气,承了祖辈家业,本该安安稳稳过日子。在南方闹得不成样子,香菱那件事就特别严重,仗着亲戚关系花了不少钱,白白害死了一个公子。哥哥应该改过自新,做个正经人,好好奉养母亲才是。可进了京后还是这样。妈妈为他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本来给他娶了亲,是想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想到命里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个不省心的,所以哥哥才躲出门。真应了俗话‘冤家路窄’,没过几天就闹出人命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尽心了,花了钱不说,还求人帮忙,可命里注定,也是自作自受。养孩子是为老了有依靠,哪怕小户人家,也得想办法养活父母,哪有把现成的家弄垮,反而害得父母哭得死去活来的呢?我说,哥哥这样,不是儿子,简直是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白天哭,夜里哭,受嫂子气,我天天在旁边劝,心里也放不下。他虽然说是傻,也不让我回去。前两天老爷派人回来说,看到京报吓坏了,所以才让人来处理。我想哥哥出事了,担心的人也不少。幸好我还在身边,要是调去远地听说了这消息,我怕我会哭到想杀自己。我劝妈妈先别太操心,趁哥哥还活着,问问各地账目。该还给别人的,我们该给别人的,也该请个老伙计来核对一下,看看还剩多少钱。”薛姨妈哭着说:“这几日为这事,你一来就劝我,或告诉我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城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给别人了,银子早就花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跑了,亏空了好几千两,也一起进法院打官司了。你二哥天天在外要账,估计京城的账已经花掉几万两,只能拿南方公分的钱和房子变卖才够。前两天听人说荒唐消息,说是南方的当铺也因为亏本关门了。如果真这样,我这一辈子怕是活不下去了。”说完又哭起来。宝钗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别再操心了,二哥还给我们处理。可恨这些伙计,见我们势头败了,一个个都跑了,我还听说有人帮别人来讹我们。可见我哥哥这么大年纪,交的朋友全是一些酒肉朋友,真正危难时一个都没有。妈妈若疼我,听我的话,年纪大的人要保重自己。妈妈这一辈子,大概不会挨冻受饿。家里这点衣裳家具,也只能让嫂子去,那真没办法了。所有家人婆子,看他们也无心在这儿,能走的叫他们走。就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走。实在缺钱,我若有,也可以拿些出来,料想大家也不会反对。就连袭姑娘也心地正直,她听说我哥哥的事,立刻提起妈妈就哭。我们哪个人能说没事?若听到这消息,也得吓个半死。”薛姨妈还没说完,就着急地说:“好姑娘,你千万别告诉他。他为了林姑娘差点丢了命,如今才好些。要是他情绪激动,不仅你多添烦恼,我反而更没有依靠了。”宝钗说:“我也这么想,所以一直没告诉他。”

正说着,突然听见金桂冲进外屋哭喊道:“我的命不要了!男人呢,早就没了活路。咱们干脆闹一闹,大家一起去法场拼命!”说着,把头撞在隔板上,头发都散了。薛姨妈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好宝钗(她当时是宝琴的嫂子)赶紧劝,一句一句地劝她。金桂说:“姑奶奶,你现在比不上从前了。你们夫妻恩爱,我是个单身女人,要脸做什么!”说完就想去街上回娘家,还好人多,被拉住,又劝了好久才停下。宝琴吓得再也不敢见她。要是薛蝌在家,她就抹粉施脂,描眉画鬓,打扮得妖艳,常从薛蝌房前走过,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里,特意问“屋里是谁?”有时碰上薛蝌,就娇娇痴痴地问寒问暖,忽喜忽怒。丫头们见了,都赶紧躲开。她自己也浑然不觉,一心只想挑动薛蝌的感情,好实现宝蟾的计谋。薛蝌却一直躲着,偶尔碰上,也不敢太勉强,生怕她耍泼。金桂因贪恋色欲,越看越爱,越想越幻想,根本分不清薛蝌是真还是假。只有一件事,她发现薛蝌所有东西都托香菱保管,衣服缝洗也都是香菱,两人偶然说话,她一来,马上就要散开,立刻冒出一个“醋”字。想发作薛蝌,又舍不得,只好把所有怨恨都压在香菱身上。又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结果反被压抑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一天,宝蟾笑着跑来问金桂:“奶奶见着二爷了吗?”金桂说:“没看见。”宝蟾笑着说:“我说二爷那种‘正经人’是不靠谱的。我们前天送了酒去,他说不喝;刚才我看见他去太太屋里,脸红扑扑的,全是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就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从那边过来时,你就叫住他问问他,听听说啥。”金桂一听,怒气冲冲,说:“他哪有脸出来!既然无情义,问他干什么!”宝蟾说:“奶奶又太迂了。他好说,我们就好说;他不好说,我们再换个办法。”金桂听出道理,就叫宝蟾看着他出去。宝蟾答应着出去了。金桂打开镜匣,又照了照,抹了抹嘴唇,然后拿起一条花绢准备出门,又似忘了什么,心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听宝蟾在外面说:“二爷今天高兴啊,喝了几杯酒来了?”金桂一听,知道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开帘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今天是张大爷的生日,被他们硬拉着吃了半两,现在脸还是热的。”话没说完,金桂立刻接话:“当然,外头人的酒比咱家的有趣多了。”薛蝌被她一激,脸更红了,连忙笑着说:“嫂子说哪里话!”宝蟾一看他们对话,赶紧躲回屋里去了。

金桂起初是想假装发火批评薛蝌几句,可一见他两颊微红,眼睛带涩,神情特别小心温和,顿时被他的样子打动,原先的骄横之气全没了,反而笑着说:“这么说,你喝酒是硬撑着才肯喝的?”薛蝌说:“我哪喝得来。”金桂说:“不喝也行,总比你哥哥喝出乱子强。明天娶了你们奶奶,我这个守寡人,受孤单又受苦多难受!”说这话时,她眼睛都斜了,脸颊也泛红。薛蝌听这话更觉得邪门,准备走人。金桂也看出来了,哪里容得,立刻走过去一把拉住。薛蝌急了,说:“嫂子别这么无礼。”说着全身发抖。金桂直接脸都黑了,说:“你只管进来,我有话要对你说。”正闹着,忽然背后有人叫:“奶奶,香菱来了!”金桂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宝蟾掀帘子看着他们俩的场面,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紧通知金桂。金桂惊得不轻,手立刻松了。薛蝌趁机逃走了。香菱正走着,没在意,直到听见宝蟾大叫,才看见金桂正拽着薛蝌往里拉。香菱吓了一跳,忙转身跑回去。金桂这才吓呆了,傻乎乎望着薛蝌走了,愣了半天,恨恨地骂了一声,自己扫兴回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香菱原本是想去见宝琴,刚走出门,看见这一幕,吓得又退了回来。

当天,宝钗在贾母屋里听王夫人说要给探春议亲的事。贾母说:“两家是同乡,挺好。可听说那孩子来过我们家,你老爷怎么没提过?”王夫人说:“我们自己也不清楚。”贾母说:“好是好,就是路太远。虽然老爷在那边,万一将来调职,咱们孩子不就太孤单了吗?”王夫人说:“两家都是做官的,也说不准。或许那边还会调进来;不行的话,总归是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然在那边做官,上司说了,好意思不让吗?估计老爷主意定了,只是没下决定,所以派了人回老太太这里通气。”贾母说:“你们愿意就更好了。可三丫头一走,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看看?再晚了,恐怕我见不到她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王夫人说:“孩子大了,总得给人家的。就算本乡本土的,除非不做官,否则谁保得住一直在一起?只要孩子有福气就好。比如迎姑娘倒是配得近,可听说她常被女婿打骂,甚至不给饭吃。我们送东西去,也一直摸不着。近来听说更糟了,连回都不让。夫妻吵架就说我们用了他们家的钱。可怜这孩子,一辈子都没出头的日子。前天我惦记她,派人去看她,迎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那冷天还穿几件旧衣裳。她一包眼泪地告诉婆子:“回去别说我苦,这是命里注定的,不要送衣服东西来,不但得不到,反而要挨打,说是我告诉她的。”老太太想想,这真是近在眼前的事,若不好,更难受。亏得大太太不理会,大老爷也不出头!如今迎姑娘比我们家三等丫头还还不如。我想探丫头虽然不是我养的,老爷看过女婿,肯定觉得是好人家才配的。只请老太太定个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去,老爷也不同意太迁就。”贾母说:“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按着办,挑个合适日子送去,就成了一件事。”王夫人应了。宝钗听明白,也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叫苦:“我们家姑娘就算最出色的,如今又要远嫁,眼看家里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她也送出去,一直回到自己房间,根本没有和宝玉说话。看见袭人独自做事,就把自己听到的事说了。袭人听了也难受。

再说赵姨娘听说探春要出嫁,反而高兴起来,心里想:“我这个丫头在家一直瞧不起我,我怎还像个娘?比她家丫头还不如。而且她还替别人护着,挡在前面,连个出头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老爷接了她走,我倒清净了。想让她孝敬我,也办不到。只希望她像迎丫头那样,我也心满意足。”一边想着,一边跑去找探春道喜:“姑娘,你这是要高飞了,到了婆家肯定比家里的生活好。想来你也愿意吧?我养你一场,也没借你什么光。就算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好,可千万别把我摆在后面去。”探春听后觉得莫名其妙,只低头干活,一句也没说话。赵姨娘见她不理,气得转身走了。

探春心里既气又笑,又伤心,只落了几滴泪。坐了一阵,闷闷地走到宝玉身边。宝玉问:“三妹妹,我听说林妹妹死的时候你在场,还听说那天远处有音乐声。也许是有来历吧?”探春笑着说:“那是你心里想的。那晚确实怪,不像平常的鼓乐声。你的话,也许也是。”宝玉听了,更加确信了。又想起前天自己神魂飘荡时,曾见一人,说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一定是天上仙子下凡。忽然又想起那年唱的嫦娥戏,飘飘然、艳艳然,何等风姿。过了一会儿,探春走了。宝玉想了想,一定要叫紫鹃过来,立即回贾母处说要找她。无奈紫鹃心里不愿意,虽然贾母王夫人派来,也无能为力,只能在宝玉面前叹气、低语。宝玉偷偷拉住紫鹃,低声问起黛玉的事,紫鹃始终不肯回答。宝钗却在背后夸他忠心,没责怪他。雪雁虽然在宝玉娶亲那夜出过力,宝钗见她心里不踏实,就回了贾母王夫人,把她配给一个差役,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着她,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方。鹦哥等小丫头仍伺候老太太。宝玉本想黛玉,所以想到黛玉已不在人间,更加心乱。闷到无处可去,忽然又想,黛玉死得那么清晰,应该是离了尘世,成了仙,反而又觉得高兴了。

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在说探春出嫁的事,宝玉“啊呀”一声,直接哭倒在炕上。宝钗、袭人赶紧扶起他,问:“怎么了?”宝玉哭得说不出话,定了一会儿,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所有的姐妹都一个一个散了!林妹妹成了仙去了,大姐姐早死了,这已经够悲,二姐姐嫁了个混账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再也见不着了,史妹妹不知去了哪儿,薛妹妹已经有了人家。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我身边,只留下我干什么!”袭人急忙劝解。宝钗摆手说:“你别劝他,让我来问他。”于是问宝玉:“按你的心意,这些姐妹都留在家里陪你,到你老了,都不为终身的事吗?别人或许还有别的想法,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算有,老爷作主,你有什么办法?你以为天下就只有你一个人爱她们吗?若是都像你,我也不留了。读书本来是为明理,你怎么反而更糊涂了?你说这么一来,我跟袭姑娘各自一边去,让你把姐妹们都叫来陪你看尽人生。”宝玉听了,紧紧拉住宝钗和袭人说:“我知道。为什么这么早就散了呢?等我化成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袭人捂住他嘴说:“又胡说!这两天身体才好些,二奶奶才吃点饭。你要是又闹腾了,我不管了。”宝玉听了他们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勉强说:“我明白,只是心里乱得很。”宝钗也不理他,暗中让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慢慢开导他。袭人想告诉探春临行不必来辞,宝钗说:“这有什么关系?等过几天,等她心静下来,我们还要多说些话。况且三姑娘是明白人,不像那些装模作样的人,一定会提出忠告。以后她就不会这样了。”正说着,贾母派人来告诉他们,知道宝玉旧病又发了,叫袭人劝慰,别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着一会儿就走了。贾母又想起探春远嫁,虽然不准备嫁妆,但生活用品之类都得准备,便叫凤姐来,把老爷的意思说了一遍,叫她去安排。凤姐答应了,下回再讲。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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