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淫心寶蟾工設計佈疑陣寶玉妄談禪 話說薛蝌正在狐疑,忽聽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們,看他們有什麼法兒。”聽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也不敢喫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只聽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聽見窗紙微響,細看時,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懷,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紙溼了一塊,走過來覷着眼看時,冷不防外面往裏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屏息而臥。只聽外面一個人說道:“二爺爲什麼不喝酒喫果子,就睡了?”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語音。薛蝌只不作聲裝睡。又隔有兩句話時,又聽得外面似有恨聲道:“天下那裏有這樣沒造化的人。”薛蝌聽了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後才睡着了。
剛到天明,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面也不答應。薛蝌只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是寶蟾,攏着頭髮,掩着懷,穿一件片錦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面系一條松花綠半新的汗巾,下面並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紅灑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原來寶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趕早來取傢伙。薛蝌見他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一動,只得陪笑問道:“怎麼這樣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着,並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裏,端着就走。薛蝌見他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裏想道:“這也罷了。倒是他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來纏。”於是把心放下,喚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裏靜坐兩天,一則養養心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原來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只有薛蝌在那裏辦事,年紀又輕,便生許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裏頭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狀子的,認得一二個書役的,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種種不一。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躲避,又不敢面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只好藏在家中,聽候傳詳。不提。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寶蟾回來將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欲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可惜了這個人,心裏倒沒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寶蟾亦知薛蟠難以回家,正欲尋個頭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見金桂所爲先已開了端了,他便樂得借風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一時也不敢造次,後來見薛蝌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見金桂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裏那裏睡得着,翻來覆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兒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傢伙,卻自己換上一兩件動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嬌媚來。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一番惱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見了薛蝌,仍是昨晚這般光景,並無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爲真,端了碟子回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爲再來搭轉之地。只見金桂問道:“你拿東西去有人碰見麼?”寶蟾道:“沒有。”“二爺也沒問你什麼?”寶蟾道:“也沒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我分惠於他,他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腳,倒不如和他商量一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你看二爺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寶蟾道:“倒像個糊塗人。”金桂聽了笑道:“你如何說起爺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麼辜負我的心,你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喫,他倒不喫,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麼。”說着,卻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別胡想。我給他送東西,爲大爺的事不辭勞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你。你這些話向我說,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還有兩個心麼。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頑的。”金桂也覺得臉飛紅了,因說道:“你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你心裏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寶蟾道:“只是奶奶那麼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那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兒,奶奶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西兒在咱們屋裏,我幫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順着咱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面。奶奶想怎麼樣?”金桂聽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了,笑罵道:“小蹄子,你倒偷過多少漢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離不開你。”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喲,人家倒替奶奶拉縴,奶奶倒往我們說這個話咧。”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少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氣。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他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他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着。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幾天安靜,待人忽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爲罕事。薛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衝犯了什麼,才敗壞了這幾年。目今鬧出這樣事來,虧得家裏有錢,賈府出力,方纔有了指望。媳婦兒忽然安靜起來,或者是蟠兒轉過運氣來了,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裏倒以爲希有之奇。這日飯後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裏瞧瞧。走到院中,只聽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知機,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着已到門口。只見一個人影兒在房門後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裏頭坐。沒有外人,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裏,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今兒纔來,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金桂叫兄弟出來,見了薛姨媽,作了一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舅爺上京幾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於是略坐坐兒,便起身道:“舅爺坐着罷。”回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裏喫了飯再去罷。”金桂答應着,薛姨媽自去了。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得我們二爺查考你。我今日還叫你買些東西,只別叫衆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你要什麼,只要有錢,我就買得來。”金桂道:“且別說嘴,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後金桂陪夏三喫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回,夏三自去。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波,這是後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
男在縣裏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裏書辦說,府裏已經準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裏詳上去,道里反駁下來。虧得縣裏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迴文頂上去了。那道里卻把知縣申飭。現在道里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喫苦。必是道里沒有託到。母親見字,快快託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快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自不必說。薛蝌一面勸慰,一面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只得叫薛蝌到縣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家人李祥本在那裏照應的,薛蝌又同了一個當中夥計連夜起程。
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又恐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着,直鬧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的,心上又急,又苦勞了一會,晚上就發燒。到了明日,湯水都喫不下。鶯兒去回了薛姨媽。薛姨媽急來看時,只見寶釵滿面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得死去活來。寶琴扶着勸薛姨媽。秋菱也淚如泉湧,只管叫着。寶釵不能說話,手也不能搖動,眼乾鼻塞。叫人請醫調治,漸漸甦醒回來。薛姨媽等大家略略放心。早驚動榮寧兩府的人,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後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賈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還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喫了三丸,才得病好。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他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託,底下難託,必須打點纔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纔是,別叫他糟踏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麼想。但是他家亂忙,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不無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述了。薛姨媽想着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着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纔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爲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着,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喫了飯了沒有?”寶玉道:“纔打學房裏回來,喫了要往學房裏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原來方纔大家正說着,見寶玉進來,都煞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情形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間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着,見裏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那裏去了?”紫鵑道:“上屋裏去了。知道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裏去麼?”寶玉道:“我去了來的,沒有見你姑娘。”紫鵑道:“這也奇了。”寶玉問:“姑娘到底那裏去了?”紫鵑道:“不定。”寶玉往外便走。剛出屋門,只見黛玉帶着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進來。
黛玉進來,走入裏間屋內,便請寶玉里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沒有?”寶玉道:“不但沒有說起你,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今日我問起寶姐姐病來,他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有去瞧他麼。”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寶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爺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從前這扇小門走得通的時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裏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爲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做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他家裏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般,他怎麼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寶玉聽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細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纔剛我說的都是頑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爲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裏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里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着腿,合着手,閉着眼,噓着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黛玉低頭不語。
只聽見檐外老鴰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鳥聲中。”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裏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裏回來了沒有。襲人姐姐只說已經來了。快去罷。”嚇得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話說薛蝌正心裏發疑,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一聲輕笑,嚇得他一跳,心想:“不是寶蟾,八成是金桂在搗鬼。我乾脆不理他們,看他們能耍出什麼花招。”他聽了半天,卻再無聲響。自己也就不敢喫那酒果了。他趕緊把房門關上,正準備脫衣睡覺時,只聽窗紙上輕輕一響。薛蝌被寶蟾昨晚那番行爲攪得七上八下,心裏亂得不行,一聽窗紙一動,仔細一看又沒動靜,反而心生懷疑,連忙把懷揣的果子抱在懷裏,坐在燈下發呆,反覆端詳着果子。忽然回頭,發現窗紙被水浸溼了一塊,他趕忙走過去細看,冷不防外面“嗖”地一吹,把他嚇了一跳。接着,他聽見“吱吱”的笑聲,連忙把燈吹滅,屏住呼吸躺下。只聽外面有人說:“二爺爲啥不喝酒喫果子,就睡了?”這聲音還是寶蟾的。薛蝌裝作沒聽見,繼續裝睡。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外面似有怨氣地說:“這世上哪裏有這樣沒福氣的人?”他一聽,又覺得是寶蟾或金桂的聲音。這才明白,原來他們早有算計,一通折騰,直到五更天才勉強睡着。
天剛亮,就有人來敲門。薛蝌忙問是誰,門外誰也不答。他只好起來開門,只見是寶蟾,頭髮亂糟糟地攏着,懷裏藏着衣服,穿着一件邊兒有錦緞的琵琶襟小衣,配一條松花綠的新汗巾,下身穿的是石榴紅灑花夾褲,腳上一雙新繡紅鞋。原來寶蟾還沒梳洗,怕人看見,趕緊來取衣服。薛蝌看見她這副模樣,心裏一動,只得笑着問:“這麼早就起來了?”寶蟾臉紅着,不吭聲,只把果子折進碟子裏,端着就走。薛蝌一看這情形,心裏明白昨晚的事,心想:“這事兒也就這樣吧。倒是一時惹怒了他們,乾脆心死,免得再遭糾纏。”於是心裏放了心,讓丫鬟舀水洗臉。他打算在家裏靜坐兩天,一是養養心神,二是出門怕被人找。原來和薛蟠交好的那些人,見薛家沒人,只剩薛蝌辦事,年紀又小,便都心生貪念。有人想插手做跑腿的,有人想當狀子的,認得幾個書差,打算給薛蝌打點;甚至有人想讓他在府裏偷偷貪點財;還有人編造謠言嚇唬他,手段五花八門。薛蝌見了這些人,只能遠遠躲開,又不敢當面拒絕,怕惹出變故,只好躲在家,等消息傳來。
再說金桂昨晚派寶蟾去探探薛蝌的底細,寶蟾回來把薛蝌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金桂聽後覺得事不順,怕白費勁,反而被寶蟾看不起,想把話圓過去,又捨不得這個丫頭,心裏沒主意,愣愣地坐着。沒想到寶蟾也清楚薛蟠回不來,正想找個機會出頭,又怕金桂揭穿他,不敢說真話。現在見金桂已開始動手,他也就樂得借風使船,先把薛蝌拉到手,不怕金桂不服——反正只要薛蝌到手,金桂也得心甘情願。見薛蝌看起來不無情,也不怎麼往裏鑽,一時不敢貿然下手,後來見薛蝌吹燈就睡,心下大失所望,回來說給金桂聽,問她有什麼主意。金桂卻一愣,明顯毫無頭緒,寶蟾也只好陪她一起睡覺。夜裏翻來覆去,他終於想出一個點子:明天一早,先去取了東西,換上幾件漂亮衣服,不洗臉不梳頭,故意顯得嬌豔動人。只看薛蝌的態度,裝出一副惱意,乾脆不理他。要是薛蝌有悔意,自然會回頭,不愁抓不住他。結果見了薛蝌,還是昨晚那副樣子,沒有一絲男女之情,他便乾脆以假爲真,端着碟子回去,故意留下酒壺,留個“下次再來的”後路。金桂問:“你拿東西去有沒有人看見?”寶蟾說:“沒有。”“二爺有沒有問你什麼?”寶蟾說:“沒問。”金桂一夜沒睡,也想不出辦法,只好自言自語:“若這事,別人能瞞,寶蟾如何瞞得過?不如我送點東西給他,他自然不會不盡力。我又不能親自去,乾脆讓他當我的幫手,不如和他商量個穩當的主意。”笑着問:“你看二爺到底是個什麼性子?”寶蟾說:“倒像個糊塗人。”金桂笑了:“你怎麼說起爺來?”寶蟾也笑:“他辜負了奶奶的心,所以我這麼講。”金桂說:“他怎麼辜負奶奶的心,你給我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喫的,他倒不喫,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嗎?”說着,偷偷瞄了金桂一眼。金桂道:“你別亂想。我送東西,是爲着大爺的事,不辭辛苦,所以我敬他;又怕有人說閒話,才問你。你這些話向我說,我怎麼聽不懂呢?”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跟着奶奶,還有兩個心嗎?只是這事得機密些,要是傳出去,就不好看了。”金桂臉上一紅,說道:“你這丫頭,不是個好貨!看你心裏惦記上,拿我當跳板,是不是?”寶蟾撇嘴笑:“罷了,人家替奶奶拉縴,奶奶倒說這種話!”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不再鬧事了。家裏也稍微安靜了些。
那天寶蟾取了酒壺,還是端着一臉正經。薛蝌偷偷瞧了,反而後悔起來,心想:莫非是我自己誤會了他們?要是真如此,那可辜負了寶蟾的一番心意,將來還可能鬧出事來,豈不是自己惹的禍?過了兩天,家裏安靜多了。薛蝌見了寶蟾,她低頭走開,連眼皮都不抬;見了金桂,金桂卻熱情地追着。薛蝌見這光景,心裏反倒過意不去。
再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近來安靜了,待人也親熱,一家人都覺得稀奇。薛姨媽很高興,心想:一定是薛蟠娶媳婦時衝犯了什麼,才導致這幾年不順。如今終於出現這麼件事,虧得家裏有錢,賈府出力,纔有轉機。媳婦兒突然安靜,也許薛蟠真的運氣變了,也未可知。於是她心裏覺得特別稀奇。這天飯後,她帶了同貴去金桂房裏看看。走到院中,只聽一個男人和金桂在說話。同貴看透了形勢,便說:“大奶奶,老太太來了。”話音剛落,已走到門口。只見一個身影躲在房門後,薛姨媽嚇了一跳,後退幾步。金桂連忙說:“太太請進屋坐,沒有外人,他是我過繼的兄弟,原本住在屯裏,不常見人,今天才來,還沒來得及給太太請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也無妨見見。”金桂便讓兄弟出來。那人見了薛姨媽,行了個禮,問好。薛姨媽也回禮,坐下談了起來。薛姨媽問:“舅爺來京多久了?”那人叫夏三,答道:“上個月我媽沒人管,我過繼過來的。前天才進京,今天才來見姐姐。”薛姨媽看他不尷尬,便略坐一會兒,起身道:“舅爺坐會兒。”回頭對金桂說:“舅爺頭上還沒來,不如留下咱們家喫飯再去。”金桂應了,薛姨媽便走了。金桂見婆婆走了,便對夏三說:“你坐着,今天算是過了關,省得二爺盤查你。今天我還要你去買些東西,別讓人看見。”夏三說:“這事交給我,有什麼要買,有錢我都能買。”金桂說:“別說嘴,你要是買着了,我可不收錢。”說完,兩人又笑了一會兒。後來金桂陪夏三喫了晚飯,又叮囑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了一遍,夏三便走了。從此,夏三經常來往。雖有個年邁門人知道他是“舅爺”,也不常回話,從此亂子不斷,後文再說。
一天薛蟠寄來信件,薛姨媽打開讓寶釵看,信上寫道:
“我在縣裏過得不苦,母親請放心。昨天縣裏書辦說,府裏已經批准了,我們的情分到了。可沒想到,府裏批了,道里駁回了。幸虧縣裏主文的相公辦事好,立刻做了迴文,頂了上去。那道里卻訓斥了知縣,現在道里要親自提審,若再上去,又要喫苦。肯定是道里沒託上關係。母親見信,快點託人去求道爺。還叫兄弟趕緊回來,不然就要解職了。銀子不夠,不能耽誤!火速,火速!”
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薛蝌安慰她,又說:“事不宜遲。”薛姨媽無奈,只好讓薛蝌去縣裏幫忙,命人馬上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家人李祥原在那兒照應,薛蝌又帶了個夥計,連夜啓程。
那會兒忙得不可開交,儘管有下人處理,寶釵還是擔心他們考慮不周,親自到場幫忙,一直折騰到四更天才歇。畢竟富家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心急又累,晚上就發燒了。第二天,連湯水都喝不下。鶯兒去告訴薛姨媽。薛姨媽急着來看,只見寶釵滿臉通紅,渾身發燙,一句話都說不出。薛姨媽慌得直哭。寶琴勸她,秋菱也哭得像泉湧一樣,只管喊。寶釵說不出話,手也動不了,眼睛乾澀鼻塞,連忙讓人請醫生治療,才慢慢甦醒過來。薛姨媽等人稍安。這事很快驚動了榮國府和寧國府,鳳姐先派人送來十香返魂丹,王夫人又送至寶丹。賈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也都派丫頭來探望,卻一個都沒告訴寶玉。連續治了七八天,病情還是不見好轉,直到寶釵自己想起小時候喫的“冷香丸”,喫了三丸,才慢慢好起來。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爲自己病好了,也就不去了。
又過幾天,薛蝌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擔心,也沒告訴他。自己去求王夫人,說了寶釵的病況。薛姨媽走後,王夫人又去求賈政。賈政說:“上面能託,底下難託,必須打點才成。”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說:“這孩子太苦了。既然是我們家的人,早些娶過來纔好,別讓她身體糟蹋了。”賈政說:“我也這麼想。可是她家現在正忙,而且現在是冬天,年關將至,各家各戶都得處理家務。今年冬天先放了定禮,明年春天再行娶親,等老太太過生日,再定日子。你先把這個想法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第二天,王夫人把賈政的話告訴薛姨媽。薛姨媽覺得也合理。飯後,王夫人陪着去賈母房裏,大家讓了座。賈母問:“姨太太是剛來的?”薛姨媽說:“還是昨天來,因爲晚上趕時間,沒來得及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把賈政說的那番話複述了一遍,賈母非常高興。正說着,寶玉進來了。賈母問:“喫飯了嗎?”寶玉說:“剛從學房回來,喫了一點,要去學房,先去看老太太。又聽說姨媽來了,就過來給姨媽請安。”接着問:“寶姐姐可好了?”薛姨媽笑着說:“好了。”剛纔大家正聊着,見寶玉進來,話都停了。寶玉坐下,見薛姨媽不像從前親熱,雖沒說破,也明顯心緒不寧。他心裏滿是猜疑,便獨自去了學房。
晚上回來,大家見了面,他便往瀟湘館走。掀簾進去,紫鵑迎接,見裏間沒人,寶玉問:“姑娘去哪兒了?”紫鵑說:“上屋去了。聽說姨太太來了,姑娘去請安了。二爺去上屋了嗎?”寶玉說:“我去了,沒看見你姑娘。”紫鵑說:“這怪了。”寶玉問:“姑娘到底去哪兒了?”紫鵑說:“不知道。”寶玉便往外走。剛出門,就見黛玉帶着雪雁慢悠悠地走來。寶玉說:“妹妹回來了。”急忙縮身退後進屋。
黛玉進屋,走進裏屋,請寶玉坐下。紫鵑拿來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你上樓時見姨媽了嗎?”寶玉說:“見過了。”黛玉問:“姨媽提起我了嗎?”寶玉說:“不但沒提,連見我時都不像以前那樣親熱。剛纔我問寶姐姐病,她只笑了笑,沒回答。難道怪我這兩天沒去看她嗎?”黛玉笑着說:“你去看過嗎?”寶玉說:“頭幾天不知道,最近知道了,也沒去。”黛玉說:“可不是。”寶玉說:“老太太不讓我去,太太也不叫我,老爺也不叫,我怎麼敢去?要是像以前那扇小門那麼容易進去,一天看十趟也不難。現在門被堵了,想從前面走過去,自然不方便了。”黛玉說:“她怎麼知道這個原因?”寶玉說:“寶姐姐最懂我。”黛玉說:“你別自作多情。說到底,是寶姐姐生病,不是姨媽。以前在園裏做詩賞花飲酒,多熱鬧,現在卻被分開了,她生病了,你卻像沒事人一樣,她怎麼會不生氣呢?”寶玉說:“這樣難道寶姐姐就不再和我好下去了嗎?”黛玉說:“她跟你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按道理說說。”寶玉愣了半天,忽然瞪大眼睛,呆住了。黛玉看他這副模樣,也不理他,只自個兒添了香,翻出書來細細看了會兒。只見寶玉皺眉跺腳,大聲說:“我這輩子,活他做什麼!天地間要是沒有我,倒也清淨!”黛玉說:“本來有了我,纔有了人;有了人,就生出無數煩惱、恐懼、顛倒、妄想,還有千千百百的牽絆。——我剛纔說的話都是胡編的,你只是看到姨媽精神不振,怎麼就懷疑到寶姐姐身上?姨媽來,是爲她家官司心煩意亂,哪還有心思應酬你?都是你自個兒胡思亂想,鑽進魔道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着說:“真是,真是!你的靈性比我還強,怪不得前年我發脾氣時,你教我幾句禪語,我根本對不上。我雖是丈六金身,還靠你一莖香火來開悟。”黛玉趁機問:“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腿坐下,合掌閉眼,輕聲說:“說來。”黛玉問:“寶姐姐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麼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麼樣?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麼樣?”寶玉愣了半晌,忽然大笑:“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問:“瓢隨水漂,怎麼解釋?”寶玉說:“不是瓢漂水,是水自己流,瓢自己隨流漂罷了!”黛玉問:“水停了,珠子沉底,怎麼辦?”寶玉說:“禪心已成沾泥絮,何必在春風裏舞鷓鴣。”黛玉說:“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寶玉說:“有如三寶。”黛玉低下頭,沒再說話。
這時,檐外的老鴰“呱呱”叫了幾聲,飛向東南方向。寶玉說:“不知道是吉是兇。”黛玉說:“人有吉凶事,不在於鳥叫。”忽然,秋紋跑來說:“請二爺回去。老爺派了人來園裏問,說二爺打學房回來沒。襲人姐姐說已經回來了。快回去吧!”嚇得寶玉站起身,往外急奔,黛玉也不敢挽留。不知接下來發生什麼,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