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么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着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里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连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语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有两句话时,又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后才睡着了。   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着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着,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里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来缠。”于是把心放下,唤人舀水洗脸。自己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则养养心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原来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在那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里头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状子的,认得一二个书役的,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传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白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欲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可惜了这个人,心里倒没了主意,怔怔的坐着。那知宝蟾亦知薛蟠难以回家,正欲寻个头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后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里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动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娇媚来。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一番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宝蟾道:“没有。”“二爷也没问你什么?”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着,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我分惠于他,他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倒不如和他商量一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宝蟾道:“倒像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如何说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说着,却把眼溜着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少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后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后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着。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妇儿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了,也未可知,于是自己心里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后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里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着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后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金桂道:“太太请里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里,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才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一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才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于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着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咱们这里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着,薛姨妈自去了。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着,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得我们二爷查考你。我今日还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众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么,只要有钱,我就买得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着,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后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这是后话。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里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到了。岂知府里详上去,道里反驳下来。亏得县里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上去了。那道里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里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快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不得。火速,火速。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自不必说。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县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本在那里照应的,薛蝌又同了一个当中伙计连夜起程。   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又恐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着,直闹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苦劳了一会,晚上就发烧。到了明日,汤水都吃不下。莺儿去回了薛姨妈。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得死去活来。宝琴扶着劝薛姨妈。秋菱也泪如泉涌,只管叫着。宝钗不能说话,手也不能摇动,眼干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后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后,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才是,别叫他糟踏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是他家乱忙,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不无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述了。薛姨妈想着也是。到了饭后,王夫人陪着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才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才打学房里回来,吃了要往学房里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原来方才大家正说着,见宝玉进来,都煞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情形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   晚间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帘进去,紫鹃接着,见里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那里去了?”紫鹃道:“上屋里去了。知道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里去么?”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姑娘。”紫鹃道:“这也奇了。”宝玉问:“姑娘到底那里去了?”紫鹃道:“不定。”宝玉往外便走。刚出屋门,只见黛玉带着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进来。   黛玉进来,走入里间屋内,便请宝玉里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没有?”宝玉道:“不但没有说起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今日我问起宝姐姐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宝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爷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从前这扇小门走得通的时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里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里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宝玉听了,瞪着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细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只听见檐外老鸹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声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里来问过,说二爷打学里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来了。快去罢。”吓得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薛蝌正心里发疑,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笑,吓得他一跳,心想:“不是宝蟾,八成是金桂在捣鬼。我干脆不理他们,看他们能耍出什么花招。”他听了半天,却再无声响。自己也就不敢吃那酒果了。他赶紧把房门关上,正准备脱衣睡觉时,只听窗纸上轻轻一响。薛蝌被宝蟾昨晚那番行为搅得七上八下,心里乱得不行,一听窗纸一动,仔细一看又没动静,反而心生怀疑,连忙把怀揣的果子抱在怀里,坐在灯下发呆,反复端详着果子。忽然回头,发现窗纸被水浸湿了一块,他赶忙走过去细看,冷不防外面“嗖”地一吹,把他吓了一跳。接着,他听见“吱吱”的笑声,连忙把灯吹灭,屏住呼吸躺下。只听外面有人说:“二爷为啥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声音还是宝蟾的。薛蝌装作没听见,继续装睡。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外面似有怨气地说:“这世上哪里有这样没福气的人?”他一听,又觉得是宝蟾或金桂的声音。这才明白,原来他们早有算计,一通折腾,直到五更天才勉强睡着。

天刚亮,就有人来敲门。薛蝌忙问是谁,门外谁也不答。他只好起来开门,只见是宝蟾,头发乱糟糟地拢着,怀里藏着衣服,穿着一件边儿有锦缎的琵琶襟小衣,配一条松花绿的新汗巾,下身穿的是石榴红洒花夹裤,脚上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还没梳洗,怕人看见,赶紧来取衣服。薛蝌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一动,只得笑着问:“这么早就起来了?”宝蟾脸红着,不吭声,只把果子折进碟子里,端着就走。薛蝌一看这情形,心里明白昨晚的事,心想:“这事儿也就这样吧。倒是一时惹怒了他们,干脆心死,免得再遭纠缠。”于是心里放了心,让丫鬟舀水洗脸。他打算在家里静坐两天,一是养养心神,二是出门怕被人找。原来和薛蟠交好的那些人,见薛家没人,只剩薛蝌办事,年纪又小,便都心生贪念。有人想插手做跑腿的,有人想当状子的,认得几个书差,打算给薛蝌打点;甚至有人想让他在府里偷偷贪点财;还有人编造谣言吓唬他,手段五花八门。薛蝌见了这些人,只能远远躲开,又不敢当面拒绝,怕惹出变故,只好躲在家,等消息传来。

再说金桂昨晚派宝蟾去探探薛蝌的底细,宝蟾回来把薛蝌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金桂听后觉得事不顺,怕白费劲,反而被宝蟾看不起,想把话圆过去,又舍不得这个丫头,心里没主意,愣愣地坐着。没想到宝蟾也清楚薛蟠回不来,正想找个机会出头,又怕金桂揭穿他,不敢说真话。现在见金桂已开始动手,他也就乐得借风使船,先把薛蝌拉到手,不怕金桂不服——反正只要薛蝌到手,金桂也得心甘情愿。见薛蝌看起来不无情,也不怎么往里钻,一时不敢贸然下手,后来见薛蝌吹灯就睡,心下大失所望,回来说给金桂听,问她有什么主意。金桂却一愣,明显毫无头绪,宝蟾也只好陪她一起睡觉。夜里翻来覆去,他终于想出一个点子:明天一早,先去取了东西,换上几件漂亮衣服,不洗脸不梳头,故意显得娇艳动人。只看薛蝌的态度,装出一副恼意,干脆不理他。要是薛蝌有悔意,自然会回头,不愁抓不住他。结果见了薛蝌,还是昨晚那副样子,没有一丝男女之情,他便干脆以假为真,端着碟子回去,故意留下酒壶,留个“下次再来的”后路。金桂问:“你拿东西去有没有人看见?”宝蟾说:“没有。”“二爷有没有问你什么?”宝蟾说:“没问。”金桂一夜没睡,也想不出办法,只好自言自语:“若这事,别人能瞒,宝蟾如何瞒得过?不如我送点东西给他,他自然不会不尽力。我又不能亲自去,干脆让他当我的帮手,不如和他商量个稳当的主意。”笑着问:“你看二爷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宝蟾说:“倒像个糊涂人。”金桂笑了:“你怎么说起爷来?”宝蟾也笑:“他辜负了奶奶的心,所以我这么讲。”金桂说:“他怎么辜负奶奶的心,你给我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吃的,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吗?”说着,偷偷瞄了金桂一眼。金桂道:“你别乱想。我送东西,是为着大爷的事,不辞辛苦,所以我敬他;又怕有人说闲话,才问你。你这些话向我说,我怎么听不懂呢?”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跟着奶奶,还有两个心吗?只是这事得机密些,要是传出去,就不好看了。”金桂脸上一红,说道:“你这丫头,不是个好货!看你心里惦记上,拿我当跳板,是不是?”宝蟾撇嘴笑:“罢了,人家替奶奶拉纤,奶奶倒说这种话!”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蝌,倒不再闹事了。家里也稍微安静了些。

那天宝蟾取了酒壶,还是端着一脸正经。薛蝌偷偷瞧了,反而后悔起来,心想:莫非是我自己误会了他们?要是真如此,那可辜负了宝蟾的一番心意,将来还可能闹出事来,岂不是自己惹的祸?过了两天,家里安静多了。薛蝌见了宝蟾,她低头走开,连眼皮都不抬;见了金桂,金桂却热情地追着。薛蝌见这光景,心里反倒过意不去。

再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近来安静了,待人也亲热,一家人都觉得稀奇。薛姨妈很高兴,心想:一定是薛蟠娶媳妇时冲犯了什么,才导致这几年不顺。如今终于出现这么件事,亏得家里有钱,贾府出力,才有转机。媳妇儿突然安静,也许薛蟠真的运气变了,也未可知。于是她心里觉得特别稀奇。这天饭后,她带了同贵去金桂房里看看。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在说话。同贵看透了形势,便说:“大奶奶,老太太来了。”话音刚落,已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身影躲在房门后,薛姨妈吓了一跳,后退几步。金桂连忙说:“太太请进屋坐,没有外人,他是我过继的兄弟,原本住在屯里,不常见人,今天才来,还没来得及给太太请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也无妨见见。”金桂便让兄弟出来。那人见了薛姨妈,行了个礼,问好。薛姨妈也回礼,坐下谈了起来。薛姨妈问:“舅爷来京多久了?”那人叫夏三,答道:“上个月我妈没人管,我过继过来的。前天才进京,今天才来见姐姐。”薛姨妈看他不尴尬,便略坐一会儿,起身道:“舅爷坐会儿。”回头对金桂说:“舅爷头上还没来,不如留下咱们家吃饭再去。”金桂应了,薛姨妈便走了。金桂见婆婆走了,便对夏三说:“你坐着,今天算是过了关,省得二爷盘查你。今天我还要你去买些东西,别让人看见。”夏三说:“这事交给我,有什么要买,有钱我都能买。”金桂说:“别说嘴,你要是买着了,我可不收钱。”说完,两人又笑了一会儿。后来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饭,又叮嘱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了一遍,夏三便走了。从此,夏三经常来往。虽有个年迈门人知道他是“舅爷”,也不常回话,从此乱子不断,后文再说。

一天薛蟠寄来信件,薛姨妈打开让宝钗看,信上写道:

“我在县里过得不苦,母亲请放心。昨天县里书办说,府里已经批准了,我们的情分到了。可没想到,府里批了,道里驳回了。幸亏县里主文的相公办事好,立刻做了回文,顶了上去。那道里却训斥了知县,现在道里要亲自提审,若再上去,又要吃苦。肯定是道里没托上关系。母亲见信,快点托人去求道爷。还叫兄弟赶紧回来,不然就要解职了。银子不够,不能耽误!火速,火速!”

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薛蝌安慰她,又说:“事不宜迟。”薛姨妈无奈,只好让薛蝌去县里帮忙,命人马上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家人李祥原在那儿照应,薛蝌又带了个伙计,连夜启程。

那会儿忙得不可开交,尽管有下人处理,宝钗还是担心他们考虑不周,亲自到场帮忙,一直折腾到四更天才歇。毕竟富家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心急又累,晚上就发烧了。第二天,连汤水都喝不下。莺儿去告诉薛姨妈。薛姨妈急着来看,只见宝钗满脸通红,浑身发烫,一句话都说不出。薛姨妈慌得直哭。宝琴劝她,秋菱也哭得像泉涌一样,只管喊。宝钗说不出话,手也动不了,眼睛干涩鼻塞,连忙让人请医生治疗,才慢慢苏醒过来。薛姨妈等人稍安。这事很快惊动了荣国府和宁国府,凤姐先派人送来十香返魂丹,王夫人又送至宝丹。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人也都派丫头来探望,却一个都没告诉宝玉。连续治了七八天,病情还是不见好转,直到宝钗自己想起小时候吃的“冷香丸”,吃了三丸,才慢慢好起来。后来宝玉也知道了,因为自己病好了,也就不去了。

又过几天,薛蝌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担心,也没告诉他。自己去求王夫人,说了宝钗的病况。薛姨妈走后,王夫人又去求贾政。贾政说:“上面能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才成。”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说:“这孩子太苦了。既然是我们家的人,早些娶过来才好,别让她身体糟蹋了。”贾政说:“我也这么想。可是她家现在正忙,而且现在是冬天,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都得处理家务。今年冬天先放了定礼,明年春天再行娶亲,等老太太过生日,再定日子。你先把这个想法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第二天,王夫人把贾政的话告诉薛姨妈。薛姨妈觉得也合理。饭后,王夫人陪着去贾母房里,大家让了座。贾母问:“姨太太是刚来的?”薛姨妈说:“还是昨天来,因为晚上赶时间,没来得及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把贾政说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贾母非常高兴。正说着,宝玉进来了。贾母问:“吃饭了吗?”宝玉说:“刚从学房回来,吃了一点,要去学房,先去看老太太。又听说姨妈来了,就过来给姨妈请安。”接着问:“宝姐姐可好了?”薛姨妈笑着说:“好了。”刚才大家正聊着,见宝玉进来,话都停了。宝玉坐下,见薛姨妈不像从前亲热,虽没说破,也明显心绪不宁。他心里满是猜疑,便独自去了学房。

晚上回来,大家见了面,他便往潇湘馆走。掀帘进去,紫鹃迎接,见里间没人,宝玉问:“姑娘去哪儿了?”紫鹃说:“上屋去了。听说姨太太来了,姑娘去请安了。二爷去上屋了吗?”宝玉说:“我去了,没看见你姑娘。”紫鹃说:“这怪了。”宝玉问:“姑娘到底去哪儿了?”紫鹃说:“不知道。”宝玉便往外走。刚出门,就见黛玉带着雪雁慢悠悠地走来。宝玉说:“妹妹回来了。”急忙缩身退后进屋。

黛玉进屋,走进里屋,请宝玉坐下。紫鹃拿来外罩换上,然后坐下,问:“你上楼时见姨妈了吗?”宝玉说:“见过了。”黛玉问:“姨妈提起我了吗?”宝玉说:“不但没提,连见我时都不像以前那样亲热。刚才我问宝姐姐病,她只笑了笑,没回答。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看她吗?”黛玉笑着说:“你去看过吗?”宝玉说:“头几天不知道,最近知道了,也没去。”黛玉说:“可不是。”宝玉说:“老太太不让我去,太太也不叫我,老爷也不叫,我怎么敢去?要是像以前那扇小门那么容易进去,一天看十趟也不难。现在门被堵了,想从前面走过去,自然不方便了。”黛玉说:“她怎么知道这个原因?”宝玉说:“宝姐姐最懂我。”黛玉说:“你别自作多情。说到底,是宝姐姐生病,不是姨妈。以前在园里做诗赏花饮酒,多热闹,现在却被分开了,她生病了,你却像没事人一样,她怎么会不生气呢?”宝玉说:“这样难道宝姐姐就不再和我好下去了吗?”黛玉说:“她跟你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按道理说说。”宝玉愣了半天,忽然瞪大眼睛,呆住了。黛玉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理他,只自个儿添了香,翻出书来细细看了会儿。只见宝玉皱眉跺脚,大声说:“我这辈子,活他做什么!天地间要是没有我,倒也清净!”黛玉说:“本来有了我,才有了人;有了人,就生出无数烦恼、恐惧、颠倒、妄想,还有千千百百的牵绊。——我刚才说的话都是胡编的,你只是看到姨妈精神不振,怎么就怀疑到宝姐姐身上?姨妈来,是为她家官司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思应酬你?都是你自个儿胡思乱想,钻进魔道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着说:“真是,真是!你的灵性比我还强,怪不得前年我发脾气时,你教我几句禅语,我根本对不上。我虽是丈六金身,还靠你一茎香火来开悟。”黛玉趁机问:“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何回答?”宝玉盘腿坐下,合掌闭眼,轻声说:“说来。”黛玉问:“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愣了半晌,忽然大笑:“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问:“瓢随水漂,怎么解释?”宝玉说:“不是瓢漂水,是水自己流,瓢自己随流漂罢了!”黛玉问:“水停了,珠子沉底,怎么办?”宝玉说:“禅心已成沾泥絮,何必在春风里舞鹧鸪。”黛玉说:“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宝玉说:“有如三宝。”黛玉低下头,没再说话。

这时,檐外的老鸹“呱呱”叫了几声,飞向东南方向。宝玉说:“不知道是吉是凶。”黛玉说:“人有吉凶事,不在于鸟叫。”忽然,秋纹跑来说:“请二爷回去。老爷派了人来园里问,说二爷打学房回来没。袭人姐姐说已经回来了。快回去吧!”吓得宝玉站起身,往外急奔,黛玉也不敢挽留。不知接下来发生什么,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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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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