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他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裏雖有時昏暈,卻也有時清楚。賈母等見他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那裏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傳話弄出這樣緣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着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裏來好好兒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裏雪雁正在屋裏伴着黛玉,見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裏見過這個樣兒,只打諒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纔好。正怕着,只聽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着裏間簾子等他。只見外面簾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裏掀着簾子,便問道:“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兒叫他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裏,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唬的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裏去了。”那雪雁此時只打諒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道:“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麼王大爺給這裏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麼?”侍書道:怎麼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書道:“那裏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說那都是門客們藉着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好,就是大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裏看的出什麼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裏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裏的。大太太那裏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雪雁聽到這裏,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那裏說起?”雪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着,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你悄悄兒的說罷,看仔細他聽見了。”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正說着,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你們有什麼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裏說。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麼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   這裏三個人正說着,只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着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鍾滾白水,紫鵑接了託着,侍書也走近前來。紫鵑和他搖頭兒,不叫他說話,侍書只得嚥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那裏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着水試了冷熱,送到脣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纔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託着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纔說話不是侍書麼?”紫鵑答應道:“是。”侍書尚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回去問你姑娘好罷。”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裏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他也模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過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侍書的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着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鳳姐因叫過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麼說,你這樣唬人。”紫鵑道:“實在頭裏看着不好,纔敢去告訴的,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你也別怪他,他懂得什麼。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懶就好。”說了一回,賈母等料着無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繫鈴人。   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紫鵑背地裏都念佛。雪雁向紫鵑說道:“虧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鵑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回’。這樣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得死去活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的麼。”說着,兩個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兒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兒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裏結親,我也再不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不但紫鵑和雪雁在私下裏講究,就是衆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噥噥議論着。不多幾時,連鳳姐兒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閒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爲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着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麼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呆頭呆惱,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個小孩兒形像。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麼痕跡了麼。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着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裏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爲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樣。但林姑娘也得給他說了人家兒纔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樣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鳳姐便吩咐衆丫頭們道:“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裏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經點兒心。不但這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嚴緊嚴緊他們纔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只還服你。”鳳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方各自散了。   從此鳳姐常到園中照料。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裏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早垂手侍立,口裏請了安。鳳姐道:“你在這裏鬧什麼?”婆子道:“蒙奶奶們派我在這裏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鳳姐道:“爲什麼呢?”婆子道:“昨兒我們家的黑兒跟着我到這裏頑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邊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兒早起聽見他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他丟了什麼,他就問起我來了。”鳳姐道:“問了你一聲,也犯不着生氣呀。”婆子道:“這裏園子到底是奶奶家裏的,並不是他們家裏的。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麼敢認呢。”鳳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你在這裏照看,姑娘丟了東西,你們就該問哪,怎麼說出這些沒道理的話來。把老林叫了來,攆出他去。”丫頭們答應了。只見邢岫煙趕忙出來,迎着鳳姐陪笑道:“這使不得,沒有的事,事情早過去了。”鳳姐道:“姑娘,不是這個話。倒不講事情,這名分上太豈有此理了。”岫煙見婆子跪在地下告饒,便忙請鳳姐到裏邊去坐。鳳姐道:“他們這種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餘都沒上沒下的了。”岫煙再三替他討饒,只說自己的丫頭不好。鳳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饒你這一次。”婆子纔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頭,纔出去了。   這裏二人讓了坐。鳳姐笑問道:“你丟了什麼東西了?”岫煙笑道:“沒有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兒,已經舊了的。我原叫他們找,找不着就罷了。這小丫頭不懂事,問了那婆子一聲,那婆子自然不依了。這都是小丫頭糊塗不懂事,我也罵了幾句,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了。”鳳姐把岫煙內外一瞧,看見雖有些皮綿衣服,已是半新不舊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窩多半是薄的。至於房中桌上擺設的東西,就是老太太拿來的,卻一些不動,收拾的乾乾淨淨。鳳姐心上便很愛敬他,說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緊,這時候冷,又是貼身的,怎麼就不問一聲兒呢。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說了一回,鳳姐出來,各處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兒取了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兒,一件松花色綾子一斗珠兒的小皮襖,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綿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時岫煙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場,雖有鳳姐來壓住,心上終是不安。想起“許多姊妹們在這裏,沒有一個下人敢得罪他的,獨自我這裏,他們言三語四,剛剛鳳姐來碰見。”想來想去,終是沒意思,又說不出來。正在吞聲飲泣,看見鳳姐那邊的豐兒送衣服過來。岫煙一看,決不肯受。豐兒道:“奶奶吩咐我說,姑娘要嫌是舊衣裳,將來送新的來。”岫煙笑謝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丟了衣服,他就拿來,我斷不敢受。你拿回去千萬謝你們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領了。”倒拿個荷包給了豐兒。那豐兒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時,又見平兒同着豐兒過來,岫煙忙迎着問了好,讓了坐。平兒笑說道:“我們奶奶說,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煙道:“不是外道,實在不過意。”平兒道:“奶奶說,姑娘要不收這衣裳,不是嫌太舊,就是瞧不起我們奶奶。剛纔說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煙紅着臉笑謝道:“這樣說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讓了一回茶。   平兒同豐兒回去,將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差來的一個老婆子,接着問好。平兒便問道:“你那裏來的?”婆子道:“那邊太太姑娘叫我來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的安。我纔剛在奶奶前問起姑娘來,說姑娘到園中去了。可是從邢姑娘那裏來麼?”平兒道:“你怎麼知道?”婆子道:“方纔聽見說。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兒笑了一笑說:“你回來坐着罷。”婆子道:“我還有事,改日再過來瞧姑娘罷。”說着走了。平兒回來,回覆了鳳姐。不在話下。   且說薛姨媽家中被金桂攪得翻江倒海,看見婆子回來,述起岫煙的事,寶釵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淚來。寶釵道:“都爲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喫幾天苦。如今還虧鳳姐姐不錯。咱們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們家裏人。”說着,只見薛蝌進來說道:“大哥哥這幾年在外頭相與的都是些什麼人,連一個正經的也沒有,來一起子,都是些狐羣狗黨。我看他們那裏是不放心,不過將來探探消息兒罷咧。這兩天都被我幹出去了。以後吩咐了門上,不許傳進這種人來。”薛姨媽道:“又是蔣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蔣玉菡卻倒沒來,倒是別人。”薛姨媽聽了薛蝌的話,不覺又傷心起來,說道:“我雖有兒,如今就像沒有的了,就是上司準了,也是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兒,我看你還比你哥哥明白些,我這後輩子全靠你了。你自己從今更要學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婦兒,家道不比往時了。人家的女孩兒出門子不是容易,再沒別的想頭,只盼着女婿能幹,他就有日子過了。若邢丫頭也像這個東西,”說着把手往裏頭一指,道:“我也不說了。邢丫頭實在是個有廉恥有心計兒的,又守得貧,耐得富。只是等咱們的事情過去了,早些把你們的正經事完結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還沒有出門子,這倒是太太煩心的一件事。至於這個,可算什麼呢。”大家又說了一回閒話。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喫了晚飯,想起邢岫煙住在賈府園中,終是寄人籬下,況且又窮,日用起居,不想可知。況兼當初一路同來,模樣兒性格兒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這種人,偏教他有錢,嬌養得這般潑辣;邢岫煙這種人,偏教他這樣受苦。閻王判命的時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悶來也想吟詩一首,寫出來出出胸中的悶氣。又苦自己沒有工夫,只得混寫道:   蛟龍失水似枯魚,兩地情懷感索居。   同在泥塗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虛。寫畢看了一回,意欲拿來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見笑話。”又唸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悶兒罷。”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來夾在書裏。又想自己年紀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見這樣飛災橫禍,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閨弱質,弄得這般淒涼寂寞。   正在那裏想時,只見寶蟾推門進來,拿着一個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來讓坐。寶蟾笑着向薛蝌道:“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兒酒,大奶奶叫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但是叫小丫頭們送來就完了,怎麼又勞動姐姐呢。”寶蟾道:“好說。自家人,二爺何必說這些套話。再者我們大爺這件事,實在叫二爺操心,大奶奶久已要親自弄點什麼兒謝二爺,又怕別人多心。二爺是知道的,咱們家裏都是言合意不合,送點子東西沒要緊,倒沒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講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兩樣果子,一壺酒,叫我親自悄悄兒的送來。”說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兒二爺再別說這些話,叫人聽着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爺就伏侍的着二爺,這有何妨呢。”薛蝌一則秉性忠厚,二則到底年輕,只是向來不見金桂和寶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剛纔寶蟾說爲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說道:“果子留下罷,這個酒兒,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來的酒上實在很有限,擠住了偶然喝一鍾,平日無事是不能喝的。難道大奶奶和姐姐還不知道麼。”寶蟾道:“別的我作得主,獨這一件事,我可不敢應。大奶奶的脾氣兒,二爺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倒要說我不盡心了。”薛蝌沒法,只得留下。寶蟾方纔要走,又到門口往外看看,回過頭來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裏面說道:“他還只怕要來親自給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訕訕的起來,因說道:“姐姐替我謝大奶奶罷。天氣寒,看涼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這些個禮。”寶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爲金桂爲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過意,備此酒果給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見了寶蟾這種鬼鬼祟祟不尷不尬的光景,也覺了幾分。卻自己迴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裏就有別的講究了呢。或者寶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麼樣,卻指着金桂的名兒,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裏人,也不好。”忽又一轉念:“那金桂素性爲人毫無閨閣理法,況且有時高興,打扮得妖調非常,自以爲美,又焉知不是懷着壞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麼不對的地方兒,所以設下這個毒法兒,要把我拉在渾水裏,弄一個不清不白的名兒,也未可知。”想到這裏,索性倒怕起來。正在不得主意的時候,忽聽窗外撲哧的笑了一聲,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林黛玉自從決定要自殺之後,身體一天天衰弱下去,到了最後竟然連飯都不喫了。過去十多天裏,賈母等人輪流來看望她,她有時還能說幾句話;可這兩天,幾乎一句話也不說了。她的內心時而昏沉,時而清醒。賈母等人發現她的病不是突然來的,便又追問紫鵑和雪雁,兩人哪裏敢說實話。紫鵑本來想問問侍書,又怕引起更大的誤會,使黛玉病情加重,於是見到侍書時,一個字都沒提。雪雁是她當初傳話造成這個局面的,此時恨不得長出一百個嘴來辯解“我沒說過”,更不敢開口。到了這一天,黛玉斷食的日子,紫鵑判斷希望渺茫,陪在她身邊哭了一會兒,便悄悄出去對賈母、王夫人和二奶奶說:“今天的情況跟往常完全不一樣了!”

此刻,雪雁正陪着黛玉在屋裏,見她昏昏沉沉的樣子,一個女孩子哪見過這種情形,心裏既心疼又害怕,恨不得紫鵑馬上回來。正焦急着,忽聽窗外傳來腳步聲,她知道是紫鵑回來了,這才放下心,連忙站起來掀開裏間的簾子等她。只見外面簾子一響,進來一個陌生的人——原來是侍書。侍書是探春派來看黛玉的,見雪雁正掀簾子,便問道:“姑娘怎麼樣?”雪雁點點頭,讓他進來。侍書一進屋,發現紫鵑不在,見黛玉只剩微弱的呼吸,嚇得驚慌失措,連忙問:“紫鵑姐姐呢?”雪雁說:“她回老太太那裏去了。”雪雁當時只以爲黛玉已經徹底糊塗,又見紫鵑不在眼前,便悄悄拉着侍書的手問:“你前天告訴我,王大爺給寶玉定了親,是真的嗎?”侍書說:“怎麼不真?”雪雁追問:“是什麼時候定的?”侍書回答:“哪有馬上定下來?那天我聽到小紅說的。後來我去二奶奶那裏,二奶奶正和平兒說話,說那都是門客藉機討老爺歡心,想以後好拉攏關係。別說大太太說不行,就是大太太願意,她也看不出來哪個姑娘是好苗子!再說了,老太太心裏早就有了人選,就在咱們園子裏。大太太根本不知道!老太太不過是因爲老爺說了,纔不得不問問罷了。還有,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一直堅持要‘親上作親’,誰說的都不管用。”雪雁一聽,頓時怔住了,驚呼道:“這簡直是把我們林姑娘的命白白送走了!”侍書說:“這又是從哪兒說起?”雪雁說:“你還不知道啊,前天我跟紫鵑說的,結果這話說出去,就導致了今天這結果。”侍書說:“你快悄悄地跟我說,別讓黛玉聽見。”雪雁說:“她人已經快不行了,最多一兩天就沒了。”正說着,忽然聽見紫鵑掀簾進來,厲聲喝道:“你們有什麼事,還不出去說?現在再這麼說話,乾脆逼她死完算了!”侍書說:“我不信這有這麼離譜的事。”紫鵑說:“好姐姐,我不是說你蠢,你又該生氣了!你懂什麼?懂這些閒話也傳不出來啊。”

三人正在聊天,忽然聽得黛玉咳嗽了一聲。紫鵑立刻跑到炕邊站着,侍書和雪雁都安靜下來。紫鵑彎下腰,在黛玉身後輕聲問:“姑娘,喝口水好嗎?”黛玉微微點了點頭。雪雁連忙倒了半碗滾水,紫鵑接過來捧着,侍書也湊上前。紫鵑搖頭示意侍書別說話,侍書只好噤聲。站了一會兒,黛玉又咳嗽了一聲。紫鵑趁機問:“姑娘喝水嗎?”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頭似乎想抬,卻抬不起來。紫鵑爬到炕上,坐在黛玉身邊,端了水試了冷熱,輕輕送到脣邊,扶住她的頭,送到碗口,喝了一口。紫鵑正要拿走碗時,黛玉好像還想喝一口,紫鵑就託着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頭表示不再喝了,喘了口氣,又躺下。過了半天,她微微睜眼說:“剛纔說話的,是侍書嘛?”紫鵑答道:“是。”侍書還沒走,急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看,點點頭,又休息了一會兒,說:“回頭去告訴你的姑娘,我一切都好。”侍書見她神態如此,以爲她嫌煩,只好悄悄退出。

其實林黛玉雖然身體虛弱,但心裏卻清楚。一開始侍書雪雁說話,她只是模糊聽見了一半,便假裝沒聽懂,因爲精神太差,也不好回答。直到聽了他們的話,才明白前些天那所謂的“定了親”其實只是討論,還沒成真。況且侍書說這話是聽鳳姐說的,老太太堅持“親上作親”,那人選在園子裏,非自己是誰?所以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時清爽許多,於是喝了兩口水,又想問問侍書。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王熙鳳聽說紫鵑說的,都趕來探望。黛玉心中疑團已解,自然不再像先前那樣想尋死。雖然身體虛弱,精神不足,但也能勉強答上幾句。鳳姐便問紫鵑:“姑娘也不至於這樣啊,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嚇人幹什麼?”紫鵑說:“說實話,一開始我覺得情況不好,纔敢告訴人。結果回來一看,姑娘恢復得好多了,反而更驚訝了。”賈母笑道:“你也別怪她,她懂什麼?看到不好就說話,這倒是她聰明的地方,小孩子家,不會多嘴多腳就好。”話說到這兒,賈母等人覺得沒問題,便都離開了。正應了那句話: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繫鈴人。

不說黛玉病逐漸好轉,且說紫鵑和雪雁私下裏都念佛。雪雁對紫鵑說:“虧她好了,可這病來得怪,好得也怪。”紫鵑說:“病的不怪,就只好得奇怪。我想,寶玉和黛玉一定是命中註定的姻緣,人說‘好事多磨’,也說‘是姻緣,棒打不回’。看來人心天意,他們倆天生就是一對。再想想,那年我說林姑娘要回南方,寶玉差點氣死,害得家宅大亂。現在一句話,又把這人搞得生生死死。這不正是三生石上百年前就結下的緣嗎?”說罷,兩人忍不住偷偷笑了。雪雁又說:“幸好好了。從明天起,我們再別提這事了。就算寶玉娶了別人,我親眼見他在人家成婚,我也絕不再說一句。”紫鵑笑着說:“這樣就行了。”不只是紫鵑雪雁私下議論,連園子裏的其他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來得怪,好得也怪,三三兩兩議論着。沒過多久,甚至連鳳姐都聽說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有些懷疑,倒是賈母猜出了七八分。

當時正值邢夫人、王夫人、鳳姐等人在賈母房裏閒聊,說到黛玉的病。賈母說:“我正想告訴你們,寶玉和林黛玉從小一塊長大,我只當是小孩子,怕什麼?後來一直聽說林黛玉忽病忽好,說明她已經有意識了。所以我覺得,如果一直這樣相處下去,終究不成體統。你們怎麼看?”王夫人聽了,愣了一愣,只得答應:“林姑娘心機深,至於寶玉嘛,確實傻里傻氣,不避嫌疑,可看外表,還像個孩子。現在如果忽然把她從園子裏調出去,豈不是露了破綻?古話說得好:‘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不如趁早把這事辦了。”賈母皺了皺眉,說:“林姑娘的乖僻,雖是優點,但我沒打算讓她和寶玉成婚,正是因爲這個原因。而且林姑娘身子這麼弱,恐怕活不了很久。只有寶釵最合適。”王夫人說:“不僅老太太這麼想,我們也是這麼覺得。但林姑娘也得給她介紹人家纔好,不然姑娘們長大了,哪個不心事重重?萬一她和寶玉真有私心,知道寶玉定了寶釵,那就成大事了。”賈母說:“當然得先給寶玉定親,再給林黛玉說媒,不然先外人後自己,不講道理。況且林姑娘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說的,乾脆不讓寶玉知道這事,就罷了。”鳳姐便吩咐丫頭們:“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事,不許亂說!誰多嘴,小心他喫不了兜着走。”賈母又對鳳姐說:“鳳姐,你最近身子不好,也不太管園裏事了。我告訴你,得多用心。比如去年那些人喝酒賭錢,都不算小事。你得更細一點,多分點心,嚴一點,他們才聽話。我看,他們也只服你。”鳳姐答應下來。大家又聊了一陣,各自散了。

從此,鳳姐經常到園子裏照看。一天,剛走進大觀園,來到紫菱洲邊,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裏嚷嚷。鳳姐走近,那婆子纔看見,趕緊垂手侍立,嘴裏請安。鳳姐問:“你在鬧什麼?”婆子說:“奶奶派我來照看花果,我沒出過差錯,可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小偷!”鳳姐問:“爲什麼?”婆子說:“昨天我家的黑兒跟我玩了一會兒,他不知道又去邢姑娘那裏看了一會兒,我就叫他回去。今天早上聽說她們家丟了東西,我就問他丟了什麼,他居然問起我來了。”鳳姐說:“問了你一聲,也犯不着生氣啊。”婆子說:“這園子是奶奶家的,不是她們家的。我們都是奶奶派來的。賊名兒怎麼敢認?”鳳姐氣得當場啐了一口,厲聲說道:“你少在這兒囉嗦!你照看園子,姑娘丟了東西,你該問她們,怎麼倒說出這種沒道理的話來!趕緊把老林叫來,趕出去!”丫頭們答應着。這時邢岫煙趕緊跑出來,迎着鳳姐笑着賠笑:“這可使不得,根本沒有這事,早就過去了。”鳳姐說:“姑娘,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說這事,這個名分上太不像話了。”邢岫煙見婆子跪在地上求饒,忙請鳳姐進屋坐。鳳姐說:“這種人我太清楚了,除了我,別的誰都不服。”岫煙再三求饒,只說自己丫頭不好。鳳姐說:“我看在邢姑娘的份上,這次就饒你。”婆子才站起來,磕了頭,又給岫煙磕了個頭,才離開。

二人坐下。鳳姐笑着問:“你丟了什麼東西?”岫煙笑道:“沒什麼要緊的,是一件紅小襖,已經舊了。我本來叫人找,找不到就算了。這小丫頭不懂事,問了婆子一聲,婆子自然不樂意。都是小丫頭糊塗,我也罵了幾句,已經過去了,不提了。”鳳姐看了她一番,發現她雖有皮襖,但已半新不舊,未必保暖;被子也多半單薄。而房裏的桌椅擺設,都是老太太帶來的,一點都沒動,收拾得乾乾淨淨。鳳姐心裏十分敬重,說:“一件衣服本來不值錢,可現在冷,又是貼身穿的,怎麼不問一聲呢?這小丫頭真是不成體統!”說了一會兒,鳳姐便出門走了一圈,回了家。回到自己房裏,叫平兒取來一件大紅洋縐的小襖,一件松花色綾子的皮襖,一條寶藍盤錦鑲花綿裙,一件佛青銀鼠褂子,包好讓丫鬟送去。

那時,岫煙因爲婆子吵鬧一通,雖有鳳姐壓制,心裏還是不安。她想到:“別的姐妹在這兒,沒人敢得罪誰,只有我,他們言三語四,偏偏碰上了鳳姐。”想來想去,實在沒意思,也說不出口。正默默流淚,忽然看見鳳姐那邊的豐兒送來衣服。岫煙一看,堅決不肯收。豐兒說:“奶奶吩咐我,姑娘如果覺得舊,以後會送新的來。”岫煙笑着道謝:“承奶奶好意,可我丟了衣服,她就送來了,我斷不敢收。你拿回去,務必轉告奶奶,謝謝她的情意。”她反把一個荷包送給了豐兒。豐兒只好收了回去。不久,又見平兒和豐兒過來,岫煙連忙迎上去問好,讓坐。平兒笑着說:“奶奶說,姑娘太不合常規了。”岫煙說:“不是外道,實在是過意不去。”平兒說:“奶奶說,姑娘要是不收,要麼嫌衣服舊,要麼是瞧不起我們。剛纔我說了要拿回去,奶奶不答應。”岫煙臉上一紅,笑着道謝:“這樣說了,我哪敢不收。”又讓了茶。

平兒和豐兒回去,快走到鳳姐那邊,碰見薛家派來的一個婆子,笑着問好。平兒問:“你從哪兒來的?”婆子說:“那邊太太和姑娘們讓我來問候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我剛在奶奶面前說起姑娘,說她到園裏去了。是不是從邢姑娘那兒來的?”平兒問:“你怎麼知道?”婆子說:“剛纔聽人說的。真真是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令人感動。”平兒笑着說:“你回去坐一會兒吧。”婆子說:“我還另有事,改天再來看姑娘。”說完走了。平兒回來,向鳳姐覆命。

再說薛姨媽家裏被金桂攪得雞飛狗跳,聽婆子說起岫煙的事,寶釵母女兩人不由得落淚。寶釵說:“都是哥哥不在家,才讓邢姑娘多喫苦。如今還好鳳姐沒讓事兒鬧大。咱們家裏也得當心,到底是我們的人。”說到這兒,只見薛蝌進來笑着說:“這幾年哥哥在外面結交的人,一個正經的都沒有,來往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我看他們不是不放心,只是在探探消息罷了。這兩天都被我查清楚了。以後吩咐門上,不準再讓這些人進來。”薛姨媽說:“又是蔣玉菡那些人?”薛蝌說:“蔣玉菡倒沒來,是別人。”薛姨媽聽了這話,又傷心起來,說:“我雖有兒子,現在好像沒有了,即使官府批准,也成個廢人。你雖是我侄兒,我看你比哥哥清醒些,我這後半輩子全靠你了。你更要好好做人。再說你訂下的媳婦家道也不像從前了。女孩兒出嫁不容易,只盼女婿能幹,日子纔有指望。如果邢丫頭也像這樣,”說着把手往內一指,說:“我就不說了。邢丫頭真是有廉恥、有心計,又守貧耐富。只是等咱們的事過去,早點把正事辦完,也算解了我一樁心事。”薛蝌說:“琴妹妹還沒出嫁,這事你先別急。”薛蝌一邊想着,忽然看見寶蟾推門進來,手裏拿着一個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他站起來讓坐。寶蟾笑着對他說:“這是四碟果子,一小壺酒,大奶奶讓給二爺送來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費心了。叫小丫頭們送就行了,怎麼又勞煩姐姐呢?”寶蟾笑着說:“好說,自家人,二爺何必說這些客套話。再說我們大爺的事,實在讓二爺操心,大奶奶早就想親自送點東西表示謝意,又怕別人誤會。二爺知道,我們家是言和意不合,送點東西不算大事,倒免得讓人閒言碎語。所以今天送了些果子、一壺酒,我親自悄悄送來。”說罷,又笑着瞄了薛蝌一眼,說:“明兒二爺再別提這些話,別人聽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們不過是下人,伺候大爺也伺候二爺,有什麼關係呢?”薛蝌本性忠厚,又年少,一向沒見過金桂和寶蟾這樣對待他,心想剛纔寶蟾說是爲了薛蟠的事,也說得通,便說:“果子留下吧,這壺酒,姐姐就拿回去吧。我平時喝酒實在少,平時根本喝不了,偶爾喝一兩口,大家都知道的。”寶蟾說:“別的我做主,這酒我可不敢要。大奶奶脾氣倔,二爺知道,我拿回去,不說二爺不喝,反倒說我不盡心。”薛蝌沒辦法,只好留下。寶蟾正要走,又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笑着對薛蝌說:“他還怕要親自來給你喝酒呢。”薛蝌沒明白是什麼意思,反而訕訕地站了起來,說:“姐姐替我謝大奶奶吧,天涼,彆着涼。又是一家人,也不必拘禮。”寶蟾沒答,笑着走了。

薛蝌一開始以爲,金桂是因爲薛蟠的事,不好意思,才送這些果子酒給他道個歉。後來見到寶蟾那種鬼鬼祟祟、不自然的樣子,也覺得奇怪。可又一想:“她畢竟是嫂子的身份,哪能有別的想法?或許她不成熟,不好意思,卻借金桂的名義,也未可知。可畢竟哥哥家的人,也不好處理。”忽然一轉念:“金桂平時爲人沒閨閣規矩,有時高興,打扮妖豔異常,自以爲美,說不定心裏有壞主意呢?要不然,她和琴妹妹之間有了什麼不對,故意設局要把我拉進水裏,弄得不清不白,也說不定。”想到這兒,心裏越發害怕。正沒主意的時候,忽聽窗外一聲“撲哧”大笑,把薛蝌嚇了一跳。不知是誰,下回再解。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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