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谅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着,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着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那雪雁此时只打谅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说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着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着,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着,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着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钟滚白水,紫鹃接了托着,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着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着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着无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着。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恼,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贾母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提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只还服你。”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顽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出他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着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余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糊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绵衣服,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服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安。想起“许多姊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服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服,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你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不多时,又见平儿同着丰儿过来,岫烟忙迎着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着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着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述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说着,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消息儿罢咧。这两天都被我干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心起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更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着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着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情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薛蝌回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教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教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着,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也不答言,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了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得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焉知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扑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话说林黛玉自从决定要自杀之后,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到了最后竟然连饭都不吃了。过去十多天里,贾母等人轮流来看望她,她有时还能说几句话;可这两天,几乎一句话也不说了。她的内心时而昏沉,时而清醒。贾母等人发现她的病不是突然来的,便又追问紫鹃和雪雁,两人哪里敢说实话。紫鹃本来想问问侍书,又怕引起更大的误会,使黛玉病情加重,于是见到侍书时,一个字都没提。雪雁是她当初传话造成这个局面的,此时恨不得长出一百个嘴来辩解“我没说过”,更不敢开口。到了这一天,黛玉断食的日子,紫鹃判断希望渺茫,陪在她身边哭了一会儿,便悄悄出去对贾母、王夫人和二奶奶说:“今天的情况跟往常完全不一样了!”
此刻,雪雁正陪着黛玉在屋里,见她昏昏沉沉的样子,一个女孩子哪见过这种情形,心里既心疼又害怕,恨不得紫鹃马上回来。正焦急着,忽听窗外传来脚步声,她知道是紫鹃回来了,这才放下心,连忙站起来掀开里间的帘子等她。只见外面帘子一响,进来一个陌生的人——原来是侍书。侍书是探春派来看黛玉的,见雪雁正掀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让他进来。侍书一进屋,发现紫鹃不在,见黛玉只剩微弱的呼吸,吓得惊慌失措,连忙问:“紫鹃姐姐呢?”雪雁说:“她回老太太那里去了。”雪雁当时只以为黛玉已经彻底糊涂,又见紫鹃不在眼前,便悄悄拉着侍书的手问:“你前天告诉我,王大爷给宝玉定了亲,是真的吗?”侍书说:“怎么不真?”雪雁追问:“是什么时候定的?”侍书回答:“哪有马上定下来?那天我听到小红说的。后来我去二奶奶那里,二奶奶正和平儿说话,说那都是门客借机讨老爷欢心,想以后好拉拢关系。别说大太太说不行,就是大太太愿意,她也看不出来哪个姑娘是好苗子!再说了,老太太心里早就有了人选,就在咱们园子里。大太太根本不知道!老太太不过是因为老爷说了,才不得不问问罢了。还有,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一直坚持要‘亲上作亲’,谁说的都不管用。”雪雁一听,顿时怔住了,惊呼道:“这简直是把我们林姑娘的命白白送走了!”侍书说:“这又是从哪儿说起?”雪雁说:“你还不知道啊,前天我跟紫鹃说的,结果这话说出去,就导致了今天这结果。”侍书说:“你快悄悄地跟我说,别让黛玉听见。”雪雁说:“她人已经快不行了,最多一两天就没了。”正说着,忽然听见紫鹃掀帘进来,厉声喝道:“你们有什么事,还不出去说?现在再这么说话,干脆逼她死完算了!”侍书说:“我不信这有这么离谱的事。”紫鹃说:“好姐姐,我不是说你蠢,你又该生气了!你懂什么?懂这些闲话也传不出来啊。”
三人正在聊天,忽然听得黛玉咳嗽了一声。紫鹃立刻跑到炕边站着,侍书和雪雁都安静下来。紫鹃弯下腰,在黛玉身后轻声问:“姑娘,喝口水好吗?”黛玉微微点了点头。雪雁连忙倒了半碗滚水,紫鹃接过来捧着,侍书也凑上前。紫鹃摇头示意侍书别说话,侍书只好噤声。站了一会儿,黛玉又咳嗽了一声。紫鹃趁机问:“姑娘喝水吗?”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头似乎想抬,却抬不起来。紫鹃爬到炕上,坐在黛玉身边,端了水试了冷热,轻轻送到唇边,扶住她的头,送到碗口,喝了一口。紫鹃正要拿走碗时,黛玉好像还想喝一口,紫鹃就托着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头表示不再喝了,喘了口气,又躺下。过了半天,她微微睁眼说:“刚才说话的,是侍书嘛?”紫鹃答道:“是。”侍书还没走,急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看,点点头,又休息了一会儿,说:“回头去告诉你的姑娘,我一切都好。”侍书见她神态如此,以为她嫌烦,只好悄悄退出。
其实林黛玉虽然身体虚弱,但心里却清楚。一开始侍书雪雁说话,她只是模糊听见了一半,便假装没听懂,因为精神太差,也不好回答。直到听了他们的话,才明白前些天那所谓的“定了亲”其实只是讨论,还没成真。况且侍书说这话是听凤姐说的,老太太坚持“亲上作亲”,那人选在园子里,非自己是谁?所以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时清爽许多,于是喝了两口水,又想问问侍书。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听说紫鹃说的,都赶来探望。黛玉心中疑团已解,自然不再像先前那样想寻死。虽然身体虚弱,精神不足,但也能勉强答上几句。凤姐便问紫鹃:“姑娘也不至于这样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吓人干什么?”紫鹃说:“说实话,一开始我觉得情况不好,才敢告诉人。结果回来一看,姑娘恢复得好多了,反而更惊讶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她,她懂什么?看到不好就说话,这倒是她聪明的地方,小孩子家,不会多嘴多脚就好。”话说到这儿,贾母等人觉得没问题,便都离开了。正应了那句话: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说黛玉病逐渐好转,且说紫鹃和雪雁私下里都念佛。雪雁对紫鹃说:“亏她好了,可这病来得怪,好得也怪。”紫鹃说:“病的不怪,就只好得奇怪。我想,宝玉和黛玉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姻缘,人说‘好事多磨’,也说‘是姻缘,棒打不回’。看来人心天意,他们俩天生就是一对。再想想,那年我说林姑娘要回南方,宝玉差点气死,害得家宅大乱。现在一句话,又把这人搞得生生死死。这不正是三生石上百年前就结下的缘吗?”说罢,两人忍不住偷偷笑了。雪雁又说:“幸好好了。从明天起,我们再别提这事了。就算宝玉娶了别人,我亲眼见他在人家成婚,我也绝不再说一句。”紫鹃笑着说:“这样就行了。”不只是紫鹃雪雁私下议论,连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来得怪,好得也怪,三三两两议论着。没过多久,甚至连凤姐都听说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有些怀疑,倒是贾母猜出了七八分。
当时正值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人在贾母房里闲聊,说到黛玉的病。贾母说:“我正想告诉你们,宝玉和林黛玉从小一块长大,我只当是小孩子,怕什么?后来一直听说林黛玉忽病忽好,说明她已经有意识了。所以我觉得,如果一直这样相处下去,终究不成体统。你们怎么看?”王夫人听了,愣了一愣,只得答应:“林姑娘心机深,至于宝玉嘛,确实傻里傻气,不避嫌疑,可看外表,还像个孩子。现在如果忽然把她从园子里调出去,岂不是露了破绽?古话说得好:‘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不如趁早把这事办了。”贾母皱了皱眉,说:“林姑娘的乖僻,虽是优点,但我没打算让她和宝玉成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且林姑娘身子这么弱,恐怕活不了很久。只有宝钗最合适。”王夫人说:“不仅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觉得。但林姑娘也得给她介绍人家才好,不然姑娘们长大了,哪个不心事重重?万一她和宝玉真有私心,知道宝玉定了宝钗,那就成大事了。”贾母说:“当然得先给宝玉定亲,再给林黛玉说媒,不然先外人后自己,不讲道理。况且林姑娘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说的,干脆不让宝玉知道这事,就罢了。”凤姐便吩咐丫头们:“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事,不许乱说!谁多嘴,小心他吃不了兜着走。”贾母又对凤姐说:“凤姐,你最近身子不好,也不太管园里事了。我告诉你,得多用心。比如去年那些人喝酒赌钱,都不算小事。你得更细一点,多分点心,严一点,他们才听话。我看,他们也只服你。”凤姐答应下来。大家又聊了一阵,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经常到园子里照看。一天,刚走进大观园,来到紫菱洲边,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嚷。凤姐走近,那婆子才看见,赶紧垂手侍立,嘴里请安。凤姐问:“你在闹什么?”婆子说:“奶奶派我来照看花果,我没出过差错,可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小偷!”凤姐问:“为什么?”婆子说:“昨天我家的黑儿跟我玩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又去邢姑娘那里看了一会儿,我就叫他回去。今天早上听说她们家丢了东西,我就问他丢了什么,他居然问起我来了。”凤姐说:“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啊。”婆子说:“这园子是奶奶家的,不是她们家的。我们都是奶奶派来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凤姐气得当场啐了一口,厉声说道:“你少在这儿啰嗦!你照看园子,姑娘丢了东西,你该问她们,怎么倒说出这种没道理的话来!赶紧把老林叫来,赶出去!”丫头们答应着。这时邢岫烟赶紧跑出来,迎着凤姐笑着赔笑:“这可使不得,根本没有这事,早就过去了。”凤姐说:“姑娘,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这事,这个名分上太不像话了。”邢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上求饶,忙请凤姐进屋坐。凤姐说:“这种人我太清楚了,除了我,别的谁都不服。”岫烟再三求饶,只说自己丫头不好。凤姐说:“我看在邢姑娘的份上,这次就饶你。”婆子才站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个头,才离开。
二人坐下。凤姐笑着问:“你丢了什么东西?”岫烟笑道:“没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已经旧了。我本来叫人找,找不到就算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婆子一声,婆子自然不乐意。都是小丫头糊涂,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提了。”凤姐看了她一番,发现她虽有皮袄,但已半新不旧,未必保暖;被子也多半单薄。而房里的桌椅摆设,都是老太太带来的,一点都没动,收拾得干干净净。凤姐心里十分敬重,说:“一件衣服本来不值钱,可现在冷,又是贴身穿的,怎么不问一声呢?这小丫头真是不成体统!”说了一会儿,凤姐便出门走了一圈,回了家。回到自己房里,叫平儿取来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一件松花色绫子的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绵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让丫鬟送去。
那时,岫烟因为婆子吵闹一通,虽有凤姐压制,心里还是不安。她想到:“别的姐妹在这儿,没人敢得罪谁,只有我,他们言三语四,偏偏碰上了凤姐。”想来想去,实在没意思,也说不出口。正默默流泪,忽然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来衣服。岫烟一看,坚决不肯收。丰儿说:“奶奶吩咐我,姑娘如果觉得旧,以后会送新的来。”岫烟笑着道谢:“承奶奶好意,可我丢了衣服,她就送来了,我断不敢收。你拿回去,务必转告奶奶,谢谢她的情意。”她反把一个荷包送给了丰儿。丰儿只好收了回去。不久,又见平儿和丰儿过来,岫烟连忙迎上去问好,让坐。平儿笑着说:“奶奶说,姑娘太不合常规了。”岫烟说:“不是外道,实在是过意不去。”平儿说:“奶奶说,姑娘要是不收,要么嫌衣服旧,要么是瞧不起我们。刚才我说了要拿回去,奶奶不答应。”岫烟脸上一红,笑着道谢:“这样说了,我哪敢不收。”又让了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快走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派来的一个婆子,笑着问好。平儿问:“你从哪儿来的?”婆子说:“那边太太和姑娘们让我来问候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我刚在奶奶面前说起姑娘,说她到园里去了。是不是从邢姑娘那儿来的?”平儿问:“你怎么知道?”婆子说:“刚才听人说的。真真是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令人感动。”平儿笑着说:“你回去坐一会儿吧。”婆子说:“我还另有事,改天再来看姑娘。”说完走了。平儿回来,向凤姐复命。
再说薛姨妈家里被金桂搅得鸡飞狗跳,听婆子说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两人不由得落泪。宝钗说:“都是哥哥不在家,才让邢姑娘多吃苦。如今还好凤姐没让事儿闹大。咱们家里也得当心,到底是我们的人。”说到这儿,只见薛蝌进来笑着说:“这几年哥哥在外面结交的人,一个正经的都没有,来往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我看他们不是不放心,只是在探探消息罢了。这两天都被我查清楚了。以后吩咐门上,不准再让这些人进来。”薛姨妈说:“又是蒋玉菡那些人?”薛蝌说:“蒋玉菡倒没来,是别人。”薛姨妈听了这话,又伤心起来,说:“我虽有儿子,现在好像没有了,即使官府批准,也成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比哥哥清醒些,我这后半辈子全靠你了。你更要好好做人。再说你订下的媳妇家道也不像从前了。女孩儿出嫁不容易,只盼女婿能干,日子才有指望。如果邢丫头也像这样,”说着把手往内一指,说:“我就不说了。邢丫头真是有廉耻、有心计,又守贫耐富。只是等咱们的事过去,早点把正事办完,也算解了我一桩心事。”薛蝌说:“琴妹妹还没出嫁,这事你先别急。”薛蝌一边想着,忽然看见宝蟾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他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对他说:“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酒,大奶奶让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了。叫小丫头们送就行了,怎么又劳烦姐姐呢?”宝蟾笑着说:“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再说我们大爷的事,实在让二爷操心,大奶奶早就想亲自送点东西表示谢意,又怕别人误会。二爷知道,我们家是言和意不合,送点东西不算大事,倒免得让人闲言碎语。所以今天送了些果子、一壶酒,我亲自悄悄送来。”说罢,又笑着瞄了薛蝌一眼,说:“明儿二爷再别提这些话,别人听了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是下人,伺候大爷也伺候二爷,有什么关系呢?”薛蝌本性忠厚,又年少,一向没见过金桂和宝蟾这样对待他,心想刚才宝蟾说是为了薛蟠的事,也说得通,便说:“果子留下吧,这壶酒,姐姐就拿回去吧。我平时喝酒实在少,平时根本喝不了,偶尔喝一两口,大家都知道的。”宝蟾说:“别的我做主,这酒我可不敢要。大奶奶脾气倔,二爷知道,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反倒说我不尽心。”薛蝌没办法,只好留下。宝蟾正要走,又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笑着对薛蝌说:“他还怕要亲自来给你喝酒呢。”薛蝌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反而讪讪地站了起来,说:“姐姐替我谢大奶奶吧,天凉,别着凉。又是一家人,也不必拘礼。”宝蟾没答,笑着走了。
薛蝌一开始以为,金桂是因为薛蟠的事,不好意思,才送这些果子酒给他道个歉。后来见到宝蟾那种鬼鬼祟祟、不自然的样子,也觉得奇怪。可又一想:“她毕竟是嫂子的身份,哪能有别的想法?或许她不成熟,不好意思,却借金桂的名义,也未可知。可毕竟哥哥家的人,也不好处理。”忽然一转念:“金桂平时为人没闺阁规矩,有时高兴,打扮妖艳异常,自以为美,说不定心里有坏主意呢?要不然,她和琴妹妹之间有了什么不对,故意设局要把我拉进水里,弄得不清不白,也说不定。”想到这儿,心里越发害怕。正没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一声“扑哧”大笑,把薛蝌吓了一跳。不知是谁,下回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