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旺相四美釣游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且說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有這事,倒是王夫人撫養了一場,卻甚實傷感,在房中自己嘆息了一回。只見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寶玉才捱上炕來,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爲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道:“並不爲什麼,只是昨兒聽見二姐姐這種光景,我實在替他受不得。雖不敢告訴老太太,卻這兩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那裏受得這樣的委屈。況且二姐姐是個最懦弱的人,向來不會和人拌嘴,偏偏兒的遇見這樣沒人心的東西,竟一點兒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着,幾乎滴下淚來。王夫人道:“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俗語說的,‘嫁出去的女孩兒潑出去的水’,叫我能怎麼樣呢。”寶玉道:“我昨兒夜裏倒想了一個主意:咱們索性回明瞭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還叫他紫菱洲住着,仍舊我們姐妹弟兄們一塊兒喫,一塊兒頑,省得受孫家那混帳行子的氣。等他來接,咱們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們留一百回,只說是老太太的主意。這個豈不好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說道:“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孃家那裏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裏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況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婦,孫姑爺也還是年輕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新來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別的。過幾年大家摸着脾氣兒,生兒長女以後,那就好了。你斷斷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說起半個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幹你的去罷,不要在這裏混說。”說得寶玉也不敢作聲,坐了一回,無精打彩的出來了。憋着一肚子悶氣,無處可泄,走到園中,一徑往瀟湘館來。
剛進了門,便放聲大哭起來。黛玉正在梳洗才畢,見寶玉這個光景,倒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了?和誰慪了氣了?”連問幾聲。寶玉低着頭,伏在桌子上,嗚嗚咽咽,哭的說不出話來。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會子問道:“到底是別人和你慪了氣了,還是我得罪了你呢?”寶玉搖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麼着爲什麼這麼傷起心來?”寶玉道:“我只想着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沒有趣兒!”黛玉聽了這話,更覺驚訝,道:“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道:“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爲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誰知太太不依,倒說我呆、混說,我又不敢言語。這不多幾時,你瞧瞧,園中光景,已經大變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怎麼樣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裏難受起來。”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裏躺下去了。
紫鵑剛拿進茶來,見他兩個這樣,正在納悶。只見襲人來了,進來看見寶玉,便道:“二爺在這裏呢麼,老太太那裏叫呢。我估量着二爺就是在這裏。”黛玉聽見是襲人,便欠身起來讓坐。黛玉的兩個眼圈兒已經哭的通紅了。寶玉看見道:“妹妹,我剛纔說的不過是些呆話,你也不用傷心。你要想我的話時,身子更要保重纔好。你歇歇兒罷,老太太那邊叫我,我看看去就來。”說着,往外走了。襲人悄問黛玉道:“你兩個人又爲什麼?”黛玉道:“他爲他二姐姐傷心;我是剛纔眼睛發癢揉的,並不爲什麼。”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寶玉來到賈母那邊,賈母卻已經歇晌,只得回到怡紅院。
到了午後,寶玉睡了中覺起來,甚覺無聊,隨手拿了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卻是《古樂府》,隨手翻來,正看見曹孟德“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首,不覺刺心。因放下這一本,又拿一本看時,卻是晉文,翻了幾頁,忽然把書掩上,託着腮,只管癡癡的坐着。襲人倒了茶來,見他這般光景便道:“你爲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着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着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他,只得勸道:“你若不愛看這些書,不如還到園裏逛逛,也省得悶出毛病來。”那寶玉只管口中答應,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
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像,人去房空。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轉過藕香榭來,遠遠的只見幾個人在蓼漵一帶欄杆上靠着,有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下找東西。寶玉輕輕的走在假山背後聽着。只聽一個說道:“看他洑上來不洑上來。”好似李紋的語音。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來的。”這個卻是探春的聲音。一個又道:“是了,姐姐你別動,只管等着。他橫豎上來。”一個又說:“上來了。”這兩個是李綺邢岫煙的聲兒。寶玉忍不住,拾了一塊小磚頭兒,往那水裏一撂,咕咚一聲,四個人都嚇了一跳,驚訝道:“這是誰這麼促狹?唬了我們一跳。”寶玉笑着從山子後直跳出來,笑道:“你們好樂啊,怎麼不叫我一聲兒?”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別人,必是二哥哥這樣淘氣。沒什麼說的,你好好兒的賠我們的魚罷。剛纔一個魚上來,剛剛兒的要釣着,叫你唬跑了。”寶玉笑道:“你們在這裏頑竟不找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大家笑了一回。寶玉道:“咱們大家今兒釣魚佔佔誰的運氣好。看誰釣得着就是他今年的運氣好,釣不着就是他今年運氣不好。咱們誰先釣?”探春便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道:“這樣就是我先釣。”回頭向寶玉說道:“二哥哥,你再趕走了我的魚,我可不依了。”寶玉道:“頭裏原是我要唬你們頑,這會子你只管釣罷。”探春把絲繩拋下,沒十來句話的工夫,就有一個楊葉竄兒吞着鉤子把漂兒墜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卻活迸的。侍書在滿地上亂抓,兩手捧着,擱在小磁壇內清水養着。探春把釣竿遞與李紋。李紋也把釣竿垂下,但覺絲兒一動,忙挑起來,卻是個空鉤子。又垂下去,半晌鉤絲一動,又挑起來,還是空鉤子。李紋把那鉤子拿上來一瞧,原來往裏鉤了。李紋笑道:“怪不得釣不着。”忙叫素雲把鉤子敲好了,換上新蟲子,上邊貼好了葦片兒。垂下去一會兒,見葦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來,倒是一個二寸長的鯽瓜兒。李紋笑着道:“寶哥哥釣罷。”寶玉道:“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釣了我再釣。”岫煙卻不答言。只見李綺道:“寶哥哥先釣罷。”說着水面上起了一個泡兒。探春道:“不必盡着讓了。你看那魚都在三妹妹那邊呢,還是三妹妹快着釣罷。”李綺笑着接了釣竿兒,果然沉下去就釣了一個。然後岫煙也釣着了一個,隨將竿子仍舊遞給探春,探春才遞與寶玉。寶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起來,豈知那水裏的魚看見人影兒,都躲到別處去了。寶玉掄着釣竿等了半天,那釣絲兒動也不動。剛有一個魚兒在水邊吐沫,寶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寶玉道:“我最是個性兒急的人,他偏性兒慢,這可怎麼樣呢。好魚兒,快來罷!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說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見釣絲微微一動。寶玉喜得滿懷,用力往上一兜,把釣竿往石上一碰,折作兩段,絲也振斷了,鉤子也不知往那裏去了。衆人越發笑起來。探春道:“再沒見像你這樣鹵人。”
正說着,只見麝月慌慌張張的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個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問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爺什麼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聽見說是什麼鬧破了,叫寶玉來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塊兒查問呢。”嚇得寶玉發了一回呆,說道:“不知又是那個丫頭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麼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麼信兒,先叫麝月來告訴我們一聲兒。”說着,便同李紋李綺岫煙走了。
寶玉走到賈母房中,只見王夫人陪着賈母摸牌。寶玉看見無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賈母見他進來,便問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時候,後來虧了一個瘋和尚和個瘸道士治好了的。那會子病裏,你覺得是怎麼樣?”寶玉想了一回,道:“我記得得病的時候兒,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裏有人把我攔頭一棍,疼的眼睛前頭漆黑,看見滿屋子裏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舉棒的惡鬼。躺在炕上,覺得腦袋上加了幾個腦箍似的。以後便疼的任什麼不知道了。到好的時候,又記得堂屋裏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裏來,那些鬼都跑着躲避,便不見了。我的頭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賈母告訴王夫人道:“這個樣兒也就差不多了。”
說着鳳姐也進來了,見了賈母,又回身見過了王夫人,說道:“老祖宗要問我什麼?”賈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還記得怎麼樣?”鳳姐兒笑道:“我也不很記得了。但覺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殺人才好,有什麼,拿什麼,見什麼,殺什麼。自己原覺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賈母道:“好的時候還記得麼?”鳳姐道:“好的時候好像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似的,卻不記得說什麼來着。”賈母道:“這麼看起來竟是他了。他姐兒兩個病中的光景和才說的一樣。這老東西竟這樣壞心,寶玉枉認了他做乾媽。倒是這個和尚道人,阿彌陀佛,纔是救寶玉性命的,只是沒有報答他。”鳳姐道:“怎麼老太太想起我們的病來呢?”賈母道:“你問你太太去,我懶待說。”王夫人道:“纔剛老爺進來說起寶玉的乾媽竟是個混帳東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鬧破了,被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監,要問死罪的了,前幾天被人告發的。那個人叫做什麼潘三保,有一所房子賣與斜對過當鋪裏。這房子加了幾倍價錢,潘三保還要加,當鋪裏那裏還肯。潘三保便買囑了這老東西,因他常到當鋪裏去,那當鋪里人的內眷都與他好的。他就使了個法兒,叫人家的內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亂起來。他又去說這個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馬紙錢燒獻了,果然見效。他又向人家內眷們要了十幾兩銀子。豈知老佛爺有眼,應該敗露了。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個絹包兒。當鋪里人撿起來一看,裏頭有許多紙人,還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詫異着呢,那老東西倒回來找這絹包兒。這裏的人就把他拿住,身邊一搜,搜出一個匣子,裏面有像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兩個魔王,還有七根硃紅繡花針。立時送到錦衣府去,問出許多官員家大戶太太姑娘們的隱情事來。所以知會了營裏,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幾匣子鬧香。炕背後空屋子裏掛着一盞七星燈,燈下有幾個草人,有頭上戴着腦箍的,有胸前穿着釘子的,有項上拴着鎖子的。櫃子裏無數紙人兒,底下幾篇小帳,上面記着某家驗過,應找銀若干。得人家油錢香分也不計其數。鳳姐道:“咱們的病,一準是他。我記得咱們病後,那老妖精向趙姨娘處來過幾次,要向趙姨娘討銀子,見了我,便臉上變貌變色,兩眼黧雞似的。我當初還猜疑了幾遍,總不知什麼原故。如今說起來,卻原來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這裏當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寶玉可和人有什麼仇呢,忍得下這樣毒手。”賈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寶玉不疼環兒,竟給你們種了毒了呢。”王夫人道:“這老貨已經問了罪,決不好叫他來對證。沒有對證,趙姨娘那裏肯認帳。事情又大,鬧出來,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敗露的。”賈母道:“你這話說的也是,這樣事,沒有對證,也難作準。只是佛爺菩薩看的真,他們姐兒兩個,如今又比誰不濟了呢。罷了,過去的事,鳳哥兒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這邊喫了晚飯再過去罷。”遂叫鴛鴦琥珀等傳飯。鳳姐趕忙笑道:“怎麼老祖宗倒操起心來!”王夫人也笑了。只見外頭幾個媳婦伺候。鳳姐連忙告訴小丫頭子傳飯:“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喫。”正說着,只見玉釧兒走來對王夫人道:“老爺要找一件什麼東西,請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飯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賈母道:“你去罷,保不住你老爺有要緊的事。”王夫人答應着,便留下鳳姐兒伺候,自己退了出來。
回至房中,和賈政說了些閒話,把東西找了出來。賈政便問道:“迎兒已經回去了,他在孫家怎麼樣?”王夫人道:“迎丫頭一肚子眼淚,說孫姑爺兇橫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話述了一遍。賈政嘆道:“我原知不是對頭,無奈大老爺已說定了,教我也沒法。不過迎丫頭受些委屈罷了。”王夫人道:“這還是新媳婦,只指望他以後好了好。”說着,嗤的一笑。賈政道:“笑什麼?”王夫人道:“我笑寶玉,今兒早起特特的到這屋裏來,說的都是些孩子話。”賈政道:“他說什麼?”王夫人把寶玉的言語笑述了一遍。賈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說道:“你提寶玉,我正想起一件事來。這小孩子天天放在園裏,也不是事。生女兒不得濟,還是別人家的人;生兒若不濟事,關係非淺。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來,學問人品都是極好的,也是南邊人。但我想南邊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們城裏的孩子,個個踢天弄井,鬼聰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過去了;膽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給沒臉,一日哄哥兒似的,沒的白耽誤了。所以老輩子不肯請外頭的先生,只在本家擇出有年紀再有點學問的請來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爺雖學問也只中平,但還彈壓的住這些小孩子們,不至以顢頇了事。我想寶玉閒着總不好,不如仍舊叫他家塾中讀書去罷了。”王夫人道:“老爺說的很是。自從老爺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擱了好幾年。如今且在家學裏溫習溫習,也是好的。”賈政點頭,又說些閒話,不題。
且說寶玉次日起來,梳洗已畢,早有小廝們傳進話來說:“老爺叫二爺說話。”寶玉忙整理了衣服,來至賈政書房中,請了安站着。賈政道:“你近來作些什麼功課?雖有幾篇字,也算不得什麼。我看你近來的光景,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況且每每聽見你推病不肯唸書。如今可大好了,我還聽見你天天在園子裏和姊妹們頑頑笑笑,甚至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袋後頭。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並不怎麼樣,有什麼稀罕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爲主,你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工夫。我可囑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許做詩做對的了,單要習學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無長進,你也不用唸書了,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了。”遂叫李貴來,說:“明兒一早,傳焙茗跟了寶玉去收拾應唸的書籍,一齊拿過來我看看,親自送他到家學裏去。”喝命寶玉:“去罷!明日起早來見我。”寶玉聽了,半日竟無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紅院來。
襲人正在着急聽信,見說取書,倒也歡喜。獨是寶玉要人即刻送信與賈母,欲叫攔阻。賈母得信,便命人叫過寶玉來,告訴他說:“只管放心先去,別叫你老子生氣。有什麼難爲你,有我呢。”寶玉沒法,只得回來囑咐了丫頭們:“明日早早叫我,老爺要等着送我到家學裏去呢。”襲人等答應了,同麝月兩個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襲人便叫醒寶玉,梳洗了,換了衣服,打發小丫頭子傳了焙茗在二門上伺候,拿着書籍等物。襲人又催了兩遍,寶玉只得出來過賈政書房中來,先打聽“老爺過來了沒有?”書房中小廝答應:“方纔一位清客相公請老爺回話,裏邊說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寶玉聽了,心裏稍稍安頓,連忙到賈政這邊來。恰好賈政着人來叫,寶玉便跟着進去。賈政不免又囑咐幾句話,帶了寶玉上了車,焙茗拿着書籍,一直到家塾中來。
早有人先搶一步回代儒說:“老爺來了。”代儒站起身來,賈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請了安。代儒拉着手問了好,又問:“老太太近日安麼?”寶玉過來也請了安。賈政站着,請代儒坐了,然後坐下。賈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託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纔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還體面,靈性也還去得,爲什麼不念書,只是心野貪頑。詩詞一道,不是學不得的,只要發達了以後,再學還不遲呢。”賈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讀書、講書、作文章。倘或不聽教訓,還求太爺認真的管教管教他,纔不至有名無實的白耽誤了他的一世。”說畢,站起來又作了一個揖,然後說了些閒話,才辭了出去。代儒送至門首,說:“老太太前替我問好請安罷。”賈政答應着,自己上車去了。
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着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裏藏着。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忽然想起秦鍾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悽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着看書。代儒告訴寶玉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工課何如,我才曉得你到怎麼個分兒上頭。”說得寶玉心中亂跳。欲知明日聽解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迎春回家之後,邢夫人好像這件事根本沒發生,倒是王夫人心裏非常難過,在屋裏獨自嘆了口氣。這時寶玉走了過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好像有淚痕,不敢坐下,只是站在旁邊。王夫人招呼他坐下,寶玉才勉強爬上炕,挨着王夫人坐了。王夫人見他呆呆地望着,彷彿有話又說不出,便問:“你又爲什麼這麼發愣?”
寶玉說:“沒什麼,只是昨兒聽說二姐姐過得這樣不好,我心裏實在難受。雖然不敢告訴老太太,但這兩天我就是睡不着。我想咱們這種大家族的姑娘,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委屈?更何況二姐姐向來性格軟弱,從不和人吵嘴,偏偏遇到了這樣心腸狠毒的人,一點也不知道女人的苦處。”說着,幾乎要掉下淚來。
王夫人嘆了口氣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俗話說得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又能怎麼樣呢?”
寶玉說:“我昨晚倒是想了個主意:我們乾脆回稟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讓她住在紫菱洲,依舊和我們姐妹兄弟一塊兒喫飯、玩耍,免得受孫家那些混賬人的氣。等他們想接人,我們就堅決不讓他走,說這是老太太的意思。這樣豈不是最好?”
王夫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又發傻了,說什麼傻話!大凡女孩子,終究要出嫁的,嫁到人家去,孃家哪還能管得着?只能看自己的命,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無計可施。你難道沒聽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有像你大姐姐當娘娘那樣風光的?況且你二姐姐纔剛出嫁,孫家那位也是年輕人,各有各的脾氣,剛來不習慣,自然會有些不順。過幾年彼此熟悉了,生了孩子,生活自然就安穩了。你絕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提一句,我知道了,我可不依你!快走吧,別在這兒胡說八道!”
說完,寶玉只好不說話,坐了一會兒,心情低落,便悶頭走了。憋着一肚子氣,無處發泄,便直奔大觀園,一路往瀟湘館走去。
剛到門口,寶玉就放聲大哭起來。黛玉剛梳好頭髮,見這情景嚇得一跳,問:“怎麼了?是不是和誰生氣了?”接連問了好幾聲。寶玉低頭伏在桌上,嗚嗚咽咽,哭得說不出話來。黛玉怔怔地望着他,過了一會兒才問:“到底是別人和你生氣了,還是我得罪你了?”
寶玉搖頭:“都不是,都不是。”
黛玉問:“那爲什麼這麼傷心?”
寶玉說:“我只是覺得,咱們越早死越好,活着真是沒意思!”
黛玉聽了頓時驚愕:“這是什麼話?你不是發瘋了嗎?”
寶玉說:“我也沒發瘋,你得明白,我講的也是實話,你也該難過。前天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說的話,你都看到了。我想,人到年紀大了,爲什麼要結婚?嫁出去還要受這樣的苦!還記得我們剛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作對,那該多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都來不了,二姐姐又出嫁了,幾個知心的朋友都散了,現在這樣冷清,誰受得了?我原想告訴老太太接二姐姐回來,結果太太不答應,還說我傻、胡說,我又不敢說。沒過多久,你瞧瞧,園子裏的景兒都變了。再過幾年,不知會變成什麼樣。所以我越想,心裏越難受。”
黛玉聽了,頭慢慢低了下去,身子也慢慢退到炕上,一句話沒說,只輕輕嘆了口氣,躺下不再言語。
紫鵑正端着茶進來,見他們這樣,也納悶不已。這時襲人來了,看見寶玉,便問:“二爺在這兒呢?老太太那邊叫你呢。我猜你可能就在這兒。”
黛玉一聽是襲人,連忙起身讓坐。她的眼圈已經被哭紅了。
寶玉看她這模樣,說:“妹妹,我剛纔說的只是些天真的話,你不用難過。你要想我的話,更要好好照顧自己。你先歇着,老太太叫我去,我一會兒就來。”說完,轉身走了。
襲人悄悄問黛玉:“你們兩個又怎麼了?”
黛玉回答:“他爲二姐姐傷心;我剛纔只是眼睛癢,揉了兩下,沒什麼。”
襲人也沒多問,趕緊跟寶玉一起出去,各自散了。
寶玉到了賈母那兒,賈母正躺着午睡,只好回了怡紅院。
到了下午,寶玉睡了個午覺,醒來覺得無聊,隨手拿起一本書看。襲人見他看書,忙去沏茶伺候。誰知寶玉拿的那本書是《古樂府》,翻了幾頁,看到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心裏一刺,頓時心神俱亂。他放下書,又翻另一本,竟是晉代的詩,翻了幾頁,忽然把書合上,託着腮,癡癡地坐着。襲人倒了茶,見他這模樣,問:“你怎麼又不看了?”
寶玉不說話,接了茶喝了一口,又放下了。襲人也摸不着頭腦,只站在旁邊看着。突然見寶玉站起來,嘴裏咕噥着說:“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
襲人聽了,又好笑又不敢問,只勸道:“你若不喜歡這些書,不如到園子裏走走,免得悶出毛病來。”
寶玉只答應着,卻依舊出神,往外走。
走到沁芳亭,只見園子一片冷清,人去房空。又走到蘅蕪院,只見花草依舊,門窗緊閉。轉過藕香榭,遠遠看到幾個人靠在蓼漵的欄杆邊,幾個小丫頭蹲在地上找東西。寶玉悄悄繞到假山後,聽着。
聽到一個聲音說:“看他能不能游上來。”聲音像李紋的。
一個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會游上來。”聲音是探春的。
又有人說:“對了,姐姐別動,等着。他總歸會游上來的。”
另一個說:“上來了!”是李綺和邢岫煙的聲音。
寶玉忍不住,撿起一塊小磚頭扔進水裏,“咚”一聲,四個人都被嚇了一跳,驚叫道:“是誰這麼調皮?嚇了我們一跳!”
寶玉笑着從假山後跳出來,說:“你們真愛玩啊,怎麼不早點叫我?”
探春說:“我早就知道是二哥哥這樣淘氣。沒事,你賠我們魚就行。剛纔一條魚剛要上鉤,被你一嚇跑了。”
寶玉笑道:“你們玩得那麼開心,竟不找我,我還得罰你們呢。”
大家笑起來。
寶玉說:“今天咱們來釣魚,看看誰運氣好。釣得着,就是今年的好運;釣不着,就是今年運氣差。誰先開始?”
探春讓李紋,李紋不肯。探春笑着說:“那我先來。”回頭對寶玉說:“二哥哥,你再嚇跑我釣的魚,我可不依了。”
寶玉說:“一開始就是想嚇你們玩,現在你只管釣吧。”
探春把釣竿扔下,沒一會兒,一個楊葉魚叼着鉤把浮標拽下去,探春一挑,魚就活蹦活跳地掉在地上。侍書在地上亂抓,兩手捧着,放進小磁壇的清水裏養着。
探春把釣竿遞給了李紋。李紋垂下釣竿,感覺絲線一動,急忙挑起,卻是空鉤。再垂下去,很久之後絲線一動,又抬起來,還是空鉤。李紋一看,原來鉤子往裏陷了。她笑着說:“難怪釣不上來。”忙叫素雲把鉤子修好,換上新蚯蚓,上面貼了葦片。再垂下去,葦片沉到底,急忙提起,竟釣上一條二寸長的鯽瓜魚。
李紋笑着說:“寶哥哥,輪到你了。”
寶玉說:“咱仨妹妹和邢妹妹先釣我,再讓我釣。”岫煙不說話。
李綺說:“寶哥哥,你先釣吧。”
水面上浮起一個小泡。探春說:“別一直讓着,你看魚都往三妹妹那邊去了,還是她快些釣?”
李綺笑着接過釣竿,果然沉下去,釣上一條魚。接着岫煙也釣到了一條,隨即把釣竿還給探春,探春再遞給寶玉。
寶玉說:“我要當姜太公!”便走下石磯,坐在池邊釣魚。可水裏的魚見人影,全躲開了。寶玉掄着釣竿等了半天,釣絲一點動靜也沒有。只有一條魚在岸邊吐泡泡,寶玉一晃竿,又嚇跑它。他急得直叫:“我最是性子急的人,他偏偏性子慢,這可怎麼辦?好魚啊,快來啊,也成全成全我吧!”
一說完,四人都笑了起來。
正說着,麝月飛奔跑來說:“二爺,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
五個人都嚇了一跳。探春問:“老太太叫你做什麼?”
麝月說:“我也不清楚,只聽人說有什麼事出亂子,叫你去問,還要叫璉二奶奶一起查。”
寶玉愣了一會兒,說:“不知道又是誰被傳染了。”
探春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二哥哥快去,有什麼消息趕快叫麝月告訴我。”說完,和李紋、李綺、岫煙一起走了。
寶玉跑到賈母房裏,只見王夫人陪着賈母打牌。寶玉看沒事,心裏才稍微放鬆。賈母見他進來,問:“你前年大病那次,後來是瘋和尚和瘸道士治好了。病中你感覺怎麼樣?”
寶玉想了想說:“我記得那會兒,我站得好好的,忽然覺得背後有人一棒打過來,疼得眼前漆黑,滿屋子都是青面獠牙、拿刀舉棍的惡鬼。躺下後,覺得頭上像是戴了幾個鐵箍,腦袋疼得什麼都看不見。後來疼得意識模糊了。等好了,又記起堂屋裏有金光直照進我房間,那些鬼都嚇得跑光了,我頭也不疼了,心也清楚了。”
賈母告訴王夫人:“這差不多就是了。”
這時鳳姐也進來了,向賈母見了禮,又回身向王夫人見了禮,說:“老祖宗要問什麼?”
賈母問:“你前年得怪病,還記得怎麼嗎?”
鳳姐笑着說:“不太記得了。只覺得身體不受控制,好像有什麼鬼怪在拉扯我,要我殺人,見什麼就殺什麼。自己也覺得累,就是停不下來。”
賈母問:“病好之後還記得什麼嗎?”
鳳姐說:“好起來時,好像空中有人說了幾句話,可記不清說了什麼。”
賈母說:“看來是同一個怪人。你們倆病中表現一模一樣。這老東西心地太壞,寶玉還認他做乾媽,真是糊塗!倒是那個和尚道士,救了寶玉性命,可後來沒人報答他!”
鳳姐問:“老太太怎麼想起我們的病來?”
賈母說:“你問你太太去,我不便多說。”
王夫人說:“剛纔老爺說,寶玉的乾媽是個混賬東西,邪門歪道,如今出了亂子,被錦衣衛抓去,送進刑部,要被問斬了!前幾天被人揭發。那人叫潘三保,有一間房子賣給了斜對門當鋪。價格漲了好幾倍,潘三保還想再提,當鋪不肯,他就買通了那老東西。因爲老東西常去當鋪,內眷都對他好。他就設法讓人家夫人得了怪病,家裏鬧得一團糟。他又說能治好病,燒了紙人、紙錢,果然見效。接着向夫人索要十幾兩銀子。沒想到老佛爺早有察覺,被揭發了。那天他急着回房,不小心丟了包絹,當鋪人撿到,發現包裏全是紙人,還有四顆香得厲害的香。正奇怪,那老東西回來找包,當場被人抓到,搜出個匣子,裏頭有兩尊牙雕的男女人像,光着身子,像魔王,還有七根紅繡花針。立刻送去錦衣府,查出許多官員、大戶太太、小姐們的祕密。因此官府一查,抄出家裏許多泥塑塑像,還有大量邪道物品。真相大白。”
接着,賈政說:“我兒子寶玉,總這樣不務正業。他現在不讀書,只在園子裏和丫頭們玩耍,和姐妹們胡鬧,把正經事全拋在腦後。就算寫幾句詩,也毫無價值!像考功名,文章纔是根本,他連這都還沒學。我只好囑咐他:從今天起,不準再寫詩對聯,只學八股文。一年內若毫無進步,你也不用讀書,我也不願有你這樣的兒子!”
隨即叫來李貴,說:“明天一早,叫焙茗跟着寶玉去,把需要的書拿來,我親自看看,然後送他去家學。”
喝令寶玉:“走吧!從明天起,早來見我。”
寶玉聽完,半天說不出話來,只好回了怡紅院。
襲人正在着急,聽到要取書,反而高興。只是寶玉想立刻告訴賈母,讓她阻攔。賈母得知後,立即派人叫來寶玉,說:“你放心先去,別讓你老子生氣。有什麼難處,有我呢。”
寶玉沒辦法,只好回去叮囑丫頭們:“明天早點叫我,老爺等着送我進家學呢。”
襲人等都答應了,還替彼此守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襲人叫醒寶玉,幫他梳洗、換衣,又派小丫鬟去二門等焙茗,帶着書本等物。襲人再催了兩遍,寶玉纔出門,來到賈政書房。先問:“老爺出來了嗎?”
小廝答:“剛纔一位清客來請老爺回話,說在梳洗,讓清客先出去候着。”
寶玉聽了,心裏稍安,連忙趕去賈政處。正好賈政派了人來叫,寶玉跟着進去。賈政又囑咐了幾句,帶他上車,焙茗拿着書,一路到家學。
剛到家學門口,有小人搶先回來說:“老爺來了!”
代儒立刻起身,賈政已經進來,向代儒見了禮。代儒拉着他的手,又問:“老太太最近可好?”
寶玉也過去請安。
賈政讓代儒坐下,自己也坐下。
賈政說:“我親自送他來,是想託付他一件事。這孩子年紀不小了,終究要學點正經功夫,纔是立身成名的正道。如今他在家裏只和小孩子們混耍,雖然懂幾句詩,也都是胡編亂造;就算好,也只說些風花雪月,對一生的正事毫無用處。”
代儒說:“我看他相貌還行,靈性也挺好,只是心野貪玩。詩詞一道,不是學不會,只要將來學了,還不遲呢。”
賈政說:“是啊。現在只求他好好讀書、講書、作文章。如果他不聽教誨,還請太爺認真管教,別讓他白白浪費一生。”
說完,站起來行了個禮,又說了些閒話,便辭別離開。
代儒送至門口,說:“老太太前頭替我問好,請安罷。”
賈政答應了,回了車。
代儒回屋,看見寶玉坐在西南角靠窗的花梨小桌旁,右邊堆着兩套舊書,薄薄一本文章。他叫焙茗把紙墨筆硯都收進抽屜藏好。
代儒問:“寶玉,聽說你前兒生病了,現在好些了嗎?”
寶玉站起來說:“好得很!”
代儒說:“現在該該用功啦。你父親盼你成才,是真真懇切。你先把以前讀過的書,從頭理一遍。每天早起理書,飯後寫字,午間講書,熟讀幾篇文章就行。”
寶玉答應了一個“是”,坐下時,忍不住四處張望。
他發現昔日的金榮等人不見了幾個,又多了幾個小學生,全都是粗俗之徒。忽然想到秦鍾,如今誰也陪他說說話、談心了?心裏十分淒涼,卻不敢說,只默默看書。
代儒對寶玉說:“今天是第一天,早些放你回去。明天要講書。不過你不是笨人,明天我打算讓你先講一兩章,我聽聽你最近的功課怎麼樣,才能判斷你到底在什麼層次上。”
寶玉聽了,心裏怦怦直跳。
下回再說明日講課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