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着世上這些祭文都蹈於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誰知又被你聽見了。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裏?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裏,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裏’未免熟濫些。放着現成真事,爲什麼不用?”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槅,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說着,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爲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萬不可棄此‘茜紗’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於我無涉,我也是愜懷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纔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寶玉忙道:“這裏風冷,咱們只顧呆站在這裏,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着,便自取路去了。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纔黛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繫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嫺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爲東牀嬌婿。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爲此只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鬥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寥落悽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纔吟罷,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裏來做什麼?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那裏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纔剛我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竟沒找着,說往園子裏來了。我聽見了這信,我就討了這件差進來找他。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麼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麼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落的。”寶玉應之不迭,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喫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寶玉道:“什麼正經事這麼忙?”香菱道:“爲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議論。”香菱道:“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家了。”寶玉忙問:“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易時,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長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爲‘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裏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裏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纔有這個渾號。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着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麼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則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裏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連當鋪里老朝奉夥計們一羣人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多住幾日,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裏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呢。”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悽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牀不起。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衆奶孃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後,方纔漸漸的痊癒。賈母命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麪等物,方可出門行走。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約的火星亂迸,那裏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又聽得薛蟠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纔好。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們一處,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悽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倖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心中自爲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避他纔好。”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日日忙亂着,薛蟠娶過親,自爲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寧些;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只喫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蹠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爲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竈一氣炮製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喚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爲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儘讓他些。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着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樣胡鬧。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纔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鬧,牀嗓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喫藥白遭心。”一席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又將至薛寶釵。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閒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回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誇呢。”欲明後事,且見下回。
譯文:
話說寶玉剛爲晴雯燒完祭文,忽然聽見花影裏傳來人聲,嚇得一跳,探頭一看,竟然是林黛玉,臉上帶着笑,說道:“這祭文真新奇,要是能和曹娥碑並列傳世,那該多好!”寶玉一聽,頓時臉紅了,笑着說:“我這祭文本來就是想破箇舊調,隨性發揮的,沒想到你竟聽了去。有什麼不妥的,你何不改改?”黛玉笑道:“原文在哪兒?我好細細看看。整篇都讀了,也不知道在說啥,只記得中間兩句:‘紅綃帳裏,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這意思很好,就是‘紅綃帳裏’這句太老套了。我們身邊不是有現成的真情實感嗎?爲什麼不直接用呢?”寶玉急忙問:“什麼現成事?”黛玉笑着答:“我們現在的窗子,都是用霞影紗做的,爲什麼不寫成‘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完,忍不住拍腿大笑:“妙極妙極!你真是會想、會說。這世間美好的景緻、真實的往事,多得是,只是那些愚笨的人想不出來罷了。不過有一件事:這句改得好是好,但你說得對,是你的窗可以當我的窗,何必搞得這麼生分呢?古人即使不是親戚,都還能共騎駿馬、同穿輕裘,彼此相待無怨,更何況我們這親密無間的人呢?”寶玉笑着接道:“交情的深淺,不在於有沒有肥馬輕裘,也不必斤斤計較黃金白璧。倒是這種輕浮地去打擾姑娘們,萬萬不可。如今我乾脆把‘公子’‘女兒’都改成別的,乾脆說成是‘你爲他寫悼文’,那就更妙了。而且你對晴雯一向很好,所以我不妨放棄這篇祭文,只留下‘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這句話,這樣,雖沒有我參與,我也心滿意足。”黛玉笑而不語,反道:“他不是我的婢女,何必這麼說呢?‘小姐’‘丫鬟’也不夠文雅。等我的紫鵑走了,我再這麼寫也不遲。”寶玉連忙笑道:“這又何必說這些傷人話?”黛玉卻說:“是你想說的,不是我說的。”寶玉想了想,又道:“我有個更好的主意: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臉色一變,心裏雖滿是疑惑和不安,卻強作鎮定,笑着點頭說:“改得好,真是好!以後別再改了,快去辦正事吧。剛纔太太派人叫你,明早得去探望大舅母,你二姐姐已經有人相中了,大概明天那家人就會來正式同意,所以讓你過去見禮。”寶玉拍手道:“何必這麼急?我身體也不太好,明天可能都沒法去。”黛玉嘆道:“又來了,我勸你改改脾氣吧,一年大二年小……”說着,她突然咳嗽起來。寶玉忙說:“這裏風冷,咱們就站在這兒,太難受了,快回去吧。”黛玉道:“我也該回家休息了,明兒再見。”說完,便轉身走了。寶玉只能悶悶不樂地走回怡紅院,忽然一想,黛玉一個人在家,便趕緊吩咐小丫鬟跟去送她。回到怡紅院,果然有王夫人派的老嬤嬤來,說明日一早要他去賈赦家,和黛玉剛纔說的話完全一樣。
原來賈赦早就把迎春許配給了孫家。孫家是大同府人,祖上是軍官,當年是寧榮府的門生,也算是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個在京的成員,現任兵部指揮官,名叫孫紹祖,身長體壯,武藝高強,爲人機敏,不到三十歲,家財萬貫,正在等升官。因爲無妻室,賈赦看中他是世交之孫,人品家境都合,便欣然定爲東牀嬌婿,還特意向賈母報備。賈母心裏並不滿意,想攔也怕賈赦不聽,兒女姻緣自有天意,況且是親父做主,何必多事?只好說一聲“知道了”,便打住。賈政對孫家也很反感,雖然兩人是世交,但這不過是當年孫家仰慕榮寧兩府,有些未了舊情才拜入的門下,並非書香世家,因此曾勸阻兩次,但賈赦不聽,最終也只能作罷。
寶玉從未見過孫紹祖,第二天只得去應付一下。只聽說定親很快,今年就結婚,又聽邢夫人等人說迎春要被接出大觀園,心灰意冷,整天呆呆地發愣,不知怎麼打發時間。又聽說會帶走四個丫鬟,更覺心傷,自嘆道:“從此世上又少了五個乾淨的人了。”於是天天在紫菱洲一帶徘徊,看到那空蕩的窗欞、破舊的簾帳,只有幾個年紀大的老婦在掃地。岸邊的蓼花、蘆葦,池裏的香草、菱角,都像是在無聲地流淚,不再像往日那般嬌豔張揚。寶玉看後心如刀割,情不自禁地吟起一首詩來: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剛說完,身後忽然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寶玉回頭一看,原來是香菱。他笑着問:“我的姐姐,你這會兒怎麼跑這兒來?好久沒來了。”香菱拍手笑着說:“我哪能不來?你哥回來了,比以前自在多了。剛纔奶奶派人找鳳姐姐,沒找着,說她去園子裏了。我聽到了消息,就特地來這邊找她。遇見丫頭說在稻香村,我就去了,沒想到又碰到你。我想問問襲人姐姐最近可好?怎麼突然沒了晴雯姐姐,她到底怎麼了?二姑娘搬出去好快,你看這地方多冷清!”寶玉連連應聲,又請她去怡紅院喝茶。香菱搖頭說:“現在不行,等我找到璉二奶奶,說完正事再來。”寶玉問:“什麼正事這麼急?”香菱道:“因爲你哥要娶媳婦了,所以要緊。”寶玉點頭說:“對,聽說這半年來一直吵着說要娶哪家的,今天說張家好,明天又說李家,後天又說王家。這些人家的女孩,究竟犯了什麼錯,讓人家整天吵個不停?”香菱說:“現在定了,以後就不用再議論了。”寶玉連忙問:“定了誰家?”香菱笑着答:“你哥上次去經商,順路去了一位親戚家。這門親是老親戚,而且我們都在戶部行商,也是長安城中數一數二的大門第。城裏上至王侯,下至小販,都叫他們家是‘桂花夏家’。”寶玉笑着問:“爲什麼叫‘桂花夏家’?”香菱說:“他們家本姓夏,特別有錢。別的田地不說,就單單有幾十頃地專門種桂花,長安城裏內外的桂花園,全都是他們家的,連皇宮裏的花盆都由他們供奉,所以叫這個外號。現在老爺子去世了,只剩下老奶奶帶着一個親生女兒生活,沒有兒子,也無兄弟,實在可惜,一大家子就這麼斷絕了。”寶玉趕緊說:“我們也不必管他們斷不絕,只問這姑娘怎麼樣?你們大爺怎麼就喜歡上了?”香菱笑道:“一是天意,二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小時候她家和我們是一起玩長大的,關係親厚。說是姑表兄妹,根本無嫌隙。雖然分開幾年,前些日子她去家拜訪,夏奶奶沒兒子,一見你哥變得體面,就高興得哭笑不得,比見兒子還歡喜。又讓兄妹相認,這姑娘長得像花一樣,還會讀書寫字,所以你哥當時就一眼看準了。連當鋪的老夥計們也跟着熱鬧了三四天,他們還特意留下幾日,最後才勉強勸回去。你哥一進門,就央求我們奶奶幫忙提親。我們奶奶也見過她,門當戶對,就答應了。又和鳳姑娘商量了一下,派了人去說,就這麼定了。只是結婚太快,弄得我們很急亂。我也盼着能早點過來,多一個能寫詩的人。”寶玉冷笑道:“雖然這麼說,但我聽了反而更擔心呢。”香菱一聽,臉都紅了,嚴肅道:“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平時都是一起來往的,今天忽然說起這事兒,是想挑什麼碴?難怪人人都說你親近不了。”說完便轉身走了。
寶玉見她這樣,心裏空落落的,呆立良久,越想越難受,忍不住落下淚來,只得無精打采地回了怡紅院。這一夜,根本睡不着,夢中總喊着晴雯,驚醒、魘魔,輾轉反側。第二天,他連飯都喫不下,身體發熱。這都因爲最近大觀園被抄檢、司棋被趕走、迎春被接走、晴雯去世等種種羞辱和悲痛所致,又加上感冒,終於病倒了,臥牀不起。賈母聽說後,天天親自來看望。王夫人心裏也後悔,當初不該對寶玉太過苛責。雖然心中懊悔,臉上卻不敢表現。只吩咐奶孃們好好照顧,每天兩次請醫生來把脈開藥。一個月後,才漸漸康復。賈母叮囑要好好調養,一百天之內不準喫葷腥、油炸、油膩的食物,才能出門行走。這百天裏,院門都不準進出,只能在屋裏玩鬧。過了四五十天,寶玉身體已經不堪重負,只能勉強撐下去。雖然百般努力,可賈母和王夫人執意不放,最終也只得接受。於是他和丫鬟們無拘無束,亂來胡鬧,各種荒唐事都做出來了。現在不再細說。
再說香菱自從那次和寶玉吵架後,心裏想:寶玉分明有意唐突我,難怪寶姑娘不敢親近我,看來我遠不如寶姑娘;難怪林姑娘總和他吵架、痛哭,原來他確實會輕薄人。從今往後,我得遠遠避開他纔行。因此,她以後再也不輕易進大觀園了。每天忙忙碌碌,薛蟠娶親後,覺得有了“護身符”,自己責任減輕,生活反而安穩些;還聽說新媳婦是才貌雙全、溫雅平和的女子,所以她心裏盼着結婚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終於等到了那天,她便特別恭敬地服侍。
這夏家小姐今年十七歲,長得也挺好看,會寫會讀一些字。若說心性,倒是像王熙鳳那樣有心機。只有一點,從小父親就去世了,又沒有兄弟姐妹,母親一個人帶着她,把女兒當寶貝,百依百順,寵溺過度,結果養成了任性暴躁的性格——自視尊貴如神,瞧不起別人,外在風流,內心卻如風暴。在家裏常和丫鬟吵架,打罵不斷。如今出嫁,想當家做主,不再像以前那樣溫婉害羞,必須表現威風,才能壓住別人。又看見薛蟠性格剛硬、生活奢侈,若不趁他們火旺時徹底管教,將來必不能立得住。再加上家裏有香菱這麼個才貌雙全的妾,更生出“宋太祖滅南唐”那種念頭,“我的臥榻邊上,豈容別人安睡”的想法。因爲家裏種桂花很多,她小名就叫“金桂”。在家裏,她從不讓別人說“金桂”二字,若有人不小心說漏,她就要狠狠責打。她想到“桂花”難禁,乾脆改名,覺得“桂花”像廣寒宮裏的嫦娥,於是將“金桂”改名叫“嫦娥花”——也暗藏了她自視不凡的心態。
薛蟠本來是個見新棄舊的人,又酒性大、飯量小,如今娶了這麼個妻子,正好心花怒放,凡事都儘量讓她。夏金桂見丈夫如此順她,便慢慢開始步步緊逼。一個月裏,兩人氣場還差不多,到了第二個月,薛蟠的氣焰卻明顯下降了。有一天酒後,薛蟠想幹點事,先找金桂商量,金桂執意不肯。薛蟠氣不過,大發脾氣,自己走了。金桂氣得痛哭流涕,茶也不喝,裝起重病來。醫生說:“氣血逆亂,得喫寬胸順氣的藥。”薛姨娘非常生氣,罵薛蟠說:“娶了媳婦,如今要抱孫子了,還這樣胡鬧?人家像鳳凰蛋一樣養了個女兒,比花還嬌嫩,原本是看中你是個人物纔給你做媳婦的。你倒不收心,只知道胡來,還喝黃湯,折磨人家。現在花錢喫藥,白白傷心!”這一通話,讓薛蟠後悔不已,反而反過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更加得意,便故作威風,不再理睬薛蟠。薛蟠沒了主意,只能自怨自艾,過了十幾天,才慢慢哄回金桂的心,從此更小心,氣量又矮了一截。而金桂見丈夫氣焰漸弱,婆婆又和善,便開始慢慢挑事,先制住薛蟠,後來甚至挑釁薛姨媽,進而盯上薛寶釵。寶釵早就察覺她的不軌,常常隨機應變,用言語壓制她的野心。金桂知道無法強攻,只能找機會報復,卻總找不到合適的縫隙,只得低頭討好。有一天,她閒聊中問香菱:“你家鄉父母是什麼人?”香菱說記不清了,金桂不高興,說她有意隱瞞。又問:“‘香菱’這個名字是誰取的?”香菱答:“是姑娘起的。”金桂冷笑着譏道:“大家都說姑娘有學問,可這名字就不通。”香菱連忙笑着辯解:“哎喲奶奶,您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都常常誇呢。”關於接下來的事,暫且留到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