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没了捆儿。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了兴儿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贾琏问:“倒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见小妹竟又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解囊出剑,捧与贾琏。贾琏命人收了。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閤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后回便见——

译文:

话说鲍二家的打了一下尤二姐,笑着说:“你们家的宝玉,确实有点儿真性情,可你又编了这么没谱的话,越发显得不靠谱了。你倒不像跟二爷混的,反而像宝玉那边的人。”尤二姐正要继续问,忽然尤三姐笑着问:“你们家那个宝玉,除了上学,平时都干些什么?”兴儿笑着说:“姨娘别问了,说起来姨娘可能也不信。他这么多年,从来就没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到二爷,谁不是寒窗苦读十年?偏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最疼他,老爷一开始还管着,现在也不敢管了。他整天疯疯颠颠的,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做的事也没人知道。外人看他是清俊潇洒,其实心里是聪明的,谁知是表面清雅,内心糊涂。见了人,一句话都说不出。虽然没上过学,可也算识得几个字。每天不习文,也不学武,还怕见人,只喜欢在丫头中间闹腾。他刚柔不立,有时候见了我们,高兴时就来无影去无踪,大家乱玩一阵,不高兴就默默走开,他也不管。我们坐着躺着,见了他也根本不管,他也不责备。所以没人怕他,大家就都随他去,过得去。”尤三姐笑着说:“主子心软了,你们就这样,一严起来,又抱怨。这人真是难搞。”尤二姐说:“我们看他其实不错,可惜他这么个好苗子,就这么糟蹋了。”尤三姐说:“姐姐你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只见过一面两面的,他言行举止、吃喝玩乐,多少带点女儿气,那是从小在女孩堆里长大的。要说糊涂?哪有什么糊涂!还记得穿孝的时候,咱们在一处,那天和尚来绕棺,我们都在站着,他却站在最前面挡着人。大家说他不懂礼,没有眼色。结果他后来悄悄告诉我们:‘姐姐不知道,我其实是有眼色的。我怕和尚身上有臭味,会熏到姐姐们。’接着他喝茶,姐姐要茶,那个婆子就把他的碗倒了,他急忙说:‘我喝脏了,重新洗了再拿。’这两件事,我仔细看了,他在女孩子面前从来不会出问题,只是对外人不够合规矩,所以别人根本不知道。”尤二姐听完,笑着说:“依你这么说,你们两个早就情投意合了,干脆把三姐许配给他,不是更好?”三姐见有兴儿在场,不便多说话,只好低头嗑瓜子。兴儿笑着说:“论模样、品行,俩人真是一对。只是他已经有婚约了,只是还没正式露脸。将来肯定就是林姑娘定的。因为林姑娘多病,而且年纪还小,所以还没定。再过二三年,老太太一开口,那就再没反对的了。”大家正说着,突然看见隆儿来了,说:“老爷有急事,是一桩机密的事,要派二爷去平安州,不过三五天就启程,来回得半个月。今天来不了,麻烦老奶奶赶紧和二姨商量好,明天二爷来,好决定。”说完,带着兴儿走了。

尤二姐马上关了门,早早睡觉,整夜盘问妹妹。第二天午后,贾琏才过来。尤二姐劝他说:“既然有正事,何必这么着急?千万别因为我耽误了你。”贾琏说:“也没多大事,就是偏偏又出了一趟远差,出了月就出发,来回得半个月。”尤二姐说:“既然这样,你就放心去吧,这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三丫头她从不会朝三暮四,她已经改了,一定改了。她也选好了人,你只要同意就是了。”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着说:“这人现在不在这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也难说他会不会来。他自己说,如果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他等十年。如果那个人死了,不来,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吃素念佛,了结这一生。”贾琏问:“到底是谁,能让他这么动心?”尤二姐笑着说:“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娘家住寿,我妈和我们一起去拜寿。他家请了一批宾客,其中有个演小生的叫柳湘莲,他看上了,后来就结了婚。去年听说柳湘莲惹了事逃走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回来?”贾琏听了说:“难怪!我一直觉得他是什么样人,原来是柳二郎!果然眼光不错。你不知道,柳二郎那可是个标致的人,最是冷面冷心,对谁都无情无义。他跟宝玉特别合得来。去年他打了一下薛蟠,不好意思见我们,一直躲着不见人。后来听说他回来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一问宝玉身边的人都知道了。要是不来,他浪迹天涯,也不知道要几年才回来,岂不是白白耽误?”尤二姐说:“我们三丫头说出来都做得出来,她怎么说,你就听她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尤三姐忽然走了过来,对贾琏说:“姐夫,您只管放心。我们不是心口不一的人,说什么就怎么做。如果姓柳的来了,我就嫁给他。从今天起,我就吃素念佛,只伺候母亲,等到他来了,就嫁他去。如果一百年他不来,我就自己修行去了。”说完,她拿起一根玉簪,使劲一劈,变成两段,“一句话不实,就像这簪子一样!”说完,回房去了。从此,她真的不是礼不讲、不行事,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贾琏无计可施,只好和尤二姐商量家事,回家后又去跟凤姐商量出发的事。他一边派人去问茗烟,茗烟说:“我不知道。大概不会来,如果来了,我自会知道。”又去问街坊邻居,都说柳湘莲要来。贾琏只好回了尤二姐。等出发的日子快到了,前两三天就说起身,但先来二姐这边住两夜,再悄悄赶路。果然,看到小妹已经变了个人,二姐也持家严谨,完全不用担心。

那天一大早就出城,奔赴平安州的大道上,白天走,晚上住,口渴就喝,饿了就吃。走了三天,那天正走着,突然前面来了一群驮马。其中一队,主仆十几人骑马靠近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大为惊讶,急忙下马迎上去,大家见面寒暄,便进酒店歇脚,叙谈起来。贾琏笑着说:“闹完之后,我们忙着劝你们和好,谁知柳二哥踪影全无,怎么你们今天倒一块儿来了?”薛蟠笑着说:“真是天底下少见的奇事!我跟我伙计贩货,从春天出发,一路平安。谁知前天到了平安州边界,遇上一伙强盗,东西都被抢光了。没想到柳二哥正好从那边赶来,把贼人赶散,把货物夺回来,还救了我们一命。我感激他,他却不收,于是我们结为生死兄弟,现在一路进京。到了岔路口,我们分道扬镳,他去二百里外探望他姑妈,我去进京办事情,再为他找房子、找个好姻缘,大家过日子。”贾琏听了,说:“原来是这样,总算让我们悬了几日的心落了地。”又听说要找亲事,忙说:“我正好有一门好姻缘,可以配给二弟。”说着,就把自己娶尤氏,现在又要改嫁小姨的事说了出来,但没提尤三姐自己选人这事。又叮嘱薛蟠别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就都知道了。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这样,这都是我表妹的错。”柳湘莲急忙笑道:“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话,说:“既然这样,这门亲事一定要办!”柳湘莲说:“我原本有个心愿,想要一个绝色女子。如今既然贵昆仲情谊深厚,顾不上那么多,就任凭你们安排,我无不从命。”贾琏笑着说:“现在口头说的不算数,等柳兄见了尤家姑娘,就知道我这内亲的品貌,是古今无双的。”柳湘莲听了很高兴,说:“既然这样说,等我探过姑娘,半个月内就进京,那时再决定如何?”贾琏笑着说:“我们一句话说定了,只是我实在不放心柳兄。你可是浪迹天涯,万一拖延不归,岂不耽误人家?必须留一份定礼。”柳湘莲说:“大丈夫岂能失信!我本是寒门,又在旅途中,哪有钱送定礼。”薛蟠说:“我这里正好有,就备一份给二哥带去。”贾琏笑着说:“也不用金银财宝,只要柳兄自己带的物事,不论贵贱,只要我带去,就是定心的凭证。”柳湘莲说:“既然如此,我没有什么别的,这把防身的剑不能解下,口袋里还有一把鸳鸯剑,是家传宝物,我也不敢轻易用,只随身带着。贾兄请收下,作为定礼。就算我性情如流水落花,也绝不会放手这把剑。”说完,他打开腰囊,取出剑,恭敬地捧给贾琏。贾琏让人收下。大家又喝了几杯,各自上马,告别启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奔前程。

再说贾琏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使,办完公事,又叮嘱他十月前后一定要回来一次,贾琏领命。第二天立刻赶路回家,先去探望尤二姐。谁知贾琏出门后,尤二姐操持家务非常谨慎,每天关门闭户,一点外事都不打听。她的小妹子果真是个坚定的人,每天除了侍奉母亲姐妹,就安分守己,随遇而安。虽然夜里独卧,不习惯寂寞,但她一心只盼柳湘莲能早早回来,完成终身大事。那天贾琏进门,看到她这番景况,喜不自胜,深感尤二姐的贤德。大家寒暄一番后,贾琏就把在路上见到柳湘莲的事讲了出来,又拿出鸳鸯剑递给了尤三姐。尤三姐看到,剑上龙纹吞夔,珠宝晶莹,拔开剑柄,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刻着“鸳”字,一把刻着“鸯”字,寒光闪闪,明亮如秋水,清冷动人。尤三姐惊喜万分,连忙收下,挂在自己绣房的床上,每天盯着剑看,自言自语:这辈子总算有依靠了。

贾琏住了两天,回家禀明父亲,又回家和全家人见面。那时凤姐已经痊愈,出来理事了。贾琏又把这个事告诉了贾珍。贾珍最近又结识了新朋友,这事儿被他一提就忘了,也不当回事,听任贾琏自己决定,怕他一个人难办,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去交给尤二姐,准备做嫁妆。

谁知八月里柳湘莲才进京,先去拜见薛姨妈,又见到了薛蝌,才听说薛蟠不适应北方的风土,一进京就病倒了,请了医生调养。听说柳湘莲来了,就请他进内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再计较旧事,只感激新恩,母子们都十分感谢。又说起婚事,所有安排都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深感感激。

第二天又去见宝玉,两人相见,如鱼得水。柳湘莲问起贾琏暗娶二房的事,宝玉笑着说:“我听说茗烟他们说,我没亲眼见过,也不敢多管。我听说茗烟说,琏二哥确实问过你,不知你有什么话?”柳湘莲就把路上的事说了一遍,宝玉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真难得这么标致的人,果然是古今少有,配得上你这样的人。”柳湘莲说:“既然这样,他那里没别人,怎么偏偏想到我?而且我平时和他也没太熟,也未必关心他到这种地步。一路这么匆忙就非要定亲,难道是女方主动追上门来吗?我自己都怀疑起来,后悔当初留下这剑作为定礼。所以后来才想起你来,好问问个明白。”宝玉说:“你本就是个精细人,怎么既答应了定礼,又怀疑起来?你本就说要一个绝色女子,现在已得一个绝色,就够了,何必再疑?”柳湘莲说:“你既不知道他娶,怎么又说他绝色?”宝玉说:“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个小姨,我在那里和她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会不知道?真是天生尤物,还姓尤。”柳湘莲听了,顿时跺脚:“这事不行,绝对做不了。咱们东府除了那两尊石狮子干净,恐怕连猫狗都不干净。我不做这个忘八!”宝玉听了,羞得脸红。柳湘莲自感失言,急忙道歉说:“我该死,瞎说。你告诉我,她品行如何?”宝玉笑着说:“你既然这么清楚,还来问我做什么?连我也未必干净。”柳湘莲笑着说:“是我一时冲动,你千万别多心。”宝玉笑着说:“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柳湘莲行礼告辞,打算去找薛蟠。一则薛蟠现在卧病在床,二则他性情浮躁,不如去把定礼要回来。主意一想,就直接找到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里,听见柳湘莲来了,喜出望外,急忙迎出来,让进内室,先拜见尤老太太。柳湘莲只行礼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很惊讶。喝茶时,柳湘莲说:“在旅途上事情忙,没想到我姑母四月间已订我为妻,让我无话可说。若我接受了你,违背了姑母,这不妥。若只是金帛为定,我也不敢要,但这把剑是祖父传下来的,请你将它退还,我感激不尽。”贾琏听了,心里不自在,还说:“定婚,就是定下来了。我怕反悔才定的,婚姻大事怎可随意更改?还得再斟酌。”柳湘莲笑着说:“虽如此说,我愿意承担责任,可这事断不从命。”贾琏还想再说,柳湘莲就起身说:“请兄长在外面坐谈,这地方不合适。”尤三姐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好不容易等到他来,现在忽然反悔,她立刻明白他在贾府听说了消息,肯定是嫌弃自己是个淫荡、无耻之人,不配做妻子。如果让她出面去劝贾琏退婚,贾琏一定没招,自己岂不尴尬?一听要出门谈,她立刻摘下剑,把剑锋藏在肘弯里,走出来对大家说:“你们不用再谈了,把定礼还给我。”一边眼泪如雨,左手把剑和剑鞘交还给柳湘莲,右手回肘猛地一横,直刺脖颈。可怜啊,“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她芳魂蕙质,瞬间消逝,杳然无踪。众人吓得连忙呼救,尤老太太一边大哭,一边骂柳湘莲。贾琏急忙抓住柳湘莲,让人绑了送去官府。尤二姐连忙止住眼泪,劝贾琏:“你太爱多事了,人家根本没逼她死,是她自己寻短见。你送他去官府,又有什么用?反而惹事丢丑。不如放他走,省事多了。”贾琏此时也无主意,只好松手,放了柳湘莲走。柳湘莲却不动,痛哭道:“我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么刚烈贤惠,真是可敬啊,可敬啊。”他扶着尸体大哭一场,等买好棺材,眼看入棺,又俯身再哭一场,才告辞离去。

出门后,一片茫然,心中自省。原来尤三姐如此标致,又如此刚烈,自己真是后悔不及。正走着,忽然看见薛蟠的仆人来找他,柳湘莲只是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整整齐齐,忽然听到环佩叮当,尤三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对柳湘莲哭泣道:“我痴情等你五年了,没想到你果然冷心冷面。我以死报这份痴情。如今我奉警幻的命令,前往太虚幻境,去登记所有情鬼的案件。我不忍分别,所以特来与你一见,从此再不能相见了。”说完,转身就走。柳湘莲舍不得,急忙想上去拉她,她却说:“来自情天,去往情地。前世误被情所迷惑,今生耻于情,觉悟了,我们彼此再无牵连。”说完,一阵清香拂过,人影无踪,消失不见。

柳湘莲猛然惊醒,恍如梦中,睁眼一看,哪里还有薛家小童,也不是新房,而是一座破旧的庙。旁边坐着一个盘腿打坐的老道,正一边抓虱子一边笑。柳湘莲站起来,恭敬地行礼问:“这里是哪里?道长您叫什么名字?”老道笑着说:“我连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都不清楚,不过是暂且歇脚罢了。”柳湘莲听了,心头冷得像冰刺入骨,他拔出那把雄剑,一挥,万千烦忧瞬间如丝线被割断,跟着老道,不知去了哪里。后来,回来后看到——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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