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吒燕 絳雲軒裏召將飛符

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雲軒裏召將飛符
  話說寶玉聽說賈母等回來,遂多添了一件衣服,拄杖前邊來,都見過了。賈母等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無話,次日五鼓,又往朝中去。   離送靈日不遠,鴛鴦、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着打點賈母之物,玉釧、彩雲、彩霞等皆打疊王夫人之物,當面查點與跟隨的管事媳婦們。跟隨的一共大小六個丫鬟,十個老婆子媳婦子,男人不算。連日收拾馱轎器械。鴛鴦與玉釧兒皆不隨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幾日預發帳幔鋪陳之物,先有四五個媳婦並幾個男人領了出來,坐了幾輛車繞道先至下處,鋪陳安插等候。   臨日,賈母帶着蓉妻坐一乘馱轎,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馱轎,賈珍騎馬率了衆家丁護衛。又有幾輛大車與婆子丫鬟等坐,並放些隨換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媽尤氏率領諸人直送至大門外方回。賈璉恐路上不便,一面打發了他父母起身趕上賈母王夫人馱轎,自己也隨後帶領家丁押後跟來。   榮府內賴大添派人丁上夜,將兩處廳院都關了,一應出入人等,皆走西邊小角門。日落時,便命關了儀門,不放人出入。園中前後東西角門亦皆關鎖,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系他姊妹出入之門,東邊通薛姨媽的角門,這兩門因在內院,不必關鎖。裏面鴛鴦和玉釧兒也各將上房關了,自領丫鬟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之妻進來,帶領十來個婆子上夜,穿堂內又添了許多小廝們坐更打梆子,已安插得十分妥當。   一日清曉,寶釵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覺輕寒,啓戶視之,見園中土潤苔青,原來五更時落了幾點微雨。於是喚起湘雲等人來,一面梳洗,湘雲因說兩腮作癢,恐又犯了杏癍癬,因問寶釵要些薔薇硝來。寶釵道:“前兒剩的都給了妹子。”因說:“顰兒配了許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沒發癢,就忘了。”因命鶯兒去取些來。鶯兒應了纔去時,蕊官便說:“我同你去,順便瞧瞧藕官。”說着,一徑同鶯兒出了蘅蕪苑。   二人你言我語,一面行走,一面說笑,不覺到了柳葉渚,順着柳堤走來。因見柳葉才吐淺碧,絲若垂金,鶯兒便笑道:“你會拿着柳條子編東西不會?”蕊官笑道:“編什麼東西?”鶯兒道:“什麼編不得?頑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來,帶着這葉子編個花籃兒,採了各色花放在裏頭,纔是好頑呢。”說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採了許多的嫩條,命蕊官拿着。他卻一行走一行編花籃,隨路見花便採一二枝,編出一個玲瓏過樑的籃子。枝上自有本來翠葉滿布,將花放上,卻也別致有趣。喜的蕊官笑道:“姐姐,給了我罷。”鶯兒道:“這一個咱們送林姑娘,回來咱們再多采些,編幾個大家頑。”說着,來至瀟湘館中。   黛玉也正晨妝,見了籃子,便笑說:“這個新鮮花籃是誰編的?”鶯兒笑說:“我編了送姑娘頑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贊你的手巧,這頑意兒卻也別緻。”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鵑掛在那裏。鶯兒又問侯了薛姨媽,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鵑包了一包,遞與鶯兒。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說與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了,也不敢勞他來瞧我,梳了頭同媽都往你那裏去,連飯也端了那裏去喫,大家熱鬧些。”   鶯兒答應了出來,便到紫鵑房中找蕊官,只見藕官與蕊官二人正說得高興,不能相舍,因說:“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們去等着豈不好?”紫鵑聽如此說,便也說道:“這話倒是,他這裏淘氣的也可厭。”一面說,一面便將黛玉的匙箸用一塊洋巾包了,交與藕官道:“你先帶了這個去,也算一趟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同他二人出來,一徑順着柳堤走來。鶯兒便又採些柳條,越性坐在山石上編起來,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來。他二人只顧愛看他編,那裏捨得去。鶯兒只顧催說:“你們再不去,我也不編了。”藕官便說:“我同你去了再快回來。”二人方去了。   這裏鶯兒正編,只見何婆的小女春燕走來,笑問:“姐姐織什麼呢?”正說着,蕊藕二人也到了。春燕便向藕官道:“前兒你到底燒什麼紙?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你沒告成,倒被寶玉賴了他一大些不是,氣的他一五一十告訴我媽。你們在外頭這二三年積了些什麼仇恨,如今還不解開?”藕官冷笑道:“有什麼仇恨?他們不知足,反怨我們了。在外頭這兩年,別的東西不算,只算我們的米菜,不知賺了多少家去,閤家子喫不了,還有每日買東買西賺的錢在外。逢我們使他們一使兒,就怨天怨地的。你說說可有良心?”春燕笑道:“他是我的姨媽,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說他的。怨不得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這話雖是混話,倒也有些不差。別人不知道,只說我媽和姨媽,他老姊妹兩個,如今越老了越把錢看的真了。先時老姐兒兩個在家抱怨沒個差使,沒個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可巧把我分到怡紅院。家裏省了我一個人的費用不算外,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餘剩,這也還說不夠。後來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他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這幾年着實寬裕了。如今挪進來也算撒開手了,還只無厭。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姨媽剛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媽爲洗頭就和芳官吵。芳官連要洗頭也不給他洗。昨日得月錢,推不去了,買了東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錢,就沒錢要洗時,不管襲人、晴雯、麝月,那一個跟前和他們說一聲,也都容易,何必借這個光兒?好沒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鳩兒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來。接着又要給寶玉吹湯,你說可笑死了人?我見他一進來,我就告訴那些規矩。他只不信,只要強做知道的,足的討個沒趣兒。幸虧園裏的人多,沒人分記的清楚誰是誰的親故。若有人記得,只有我們一家人吵,什麼意思呢?你這會子又跑來弄這個。這一帶地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這地方,比得了永遠基業還利害,每日早起晚睡,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着我們來照看,生恐有人遭踏,又怕誤了我的差使。如今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謹謹慎慎,一根草也不許人動。你還掐這些花兒,又折他的嫩樹,他們即刻就來,仔細他們抱怨。”鶯兒道:“別人亂折亂掐使不得,獨我使得。自從分了地基之後,每日裏各房皆有分例,喫的不用算,單管花草頑意兒。誰管什麼,每日誰就把各房裏姑娘丫頭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還有插瓶的。惟有我們說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麼再和你們要。’究竟沒有要過一次。我今便掐些,他們也不好意思說的。”   一語未了,他姑娘果然拄了拐走來。鶯兒春燕等忙讓坐。那婆子見採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都採了許多鮮花,心內便不受用,看着鶯兒編,又不好說什麼,便說春燕道:“我叫你來照看照看,你就貪住頑不去了。倘或叫起你來,你又說我使你了,拿我做隱身符兒你來樂。”春燕道:“你老又使我,又怕,這會子反說我。難道把我劈做八瓣子不成?”鶯兒笑道:“姑媽,你別信小燕的話。這都是他摘下來的,煩我給他編,我攆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頑兒,你只顧頑兒,老人家就認真了。”那婆子本是愚頑之輩,兼之年近昏眊,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斷,無計可施,聽鶯兒如此說,便以老賣老,拿起柱杖來向春燕身上擊上幾下,罵道:“小蹄子,我說着你,你還和我強嘴兒呢。你媽恨的牙根癢癢,要撕你的肉喫呢。你還來和我強梆子似的。”打的春燕又愧又急,哭道:“鶯兒姐姐頑話,你老就認真打我。我媽爲什麼恨我?我又沒燒胡了洗臉水,有什麼不是!”鶯兒本是頑話,忽見婆子認真動了氣,忙上去拉住,笑道:“我纔是頑話,你老人家打他,我豈不愧?”那婆子道:“姑娘,你別管我們的事,難道爲姑娘在這裏,不許我管孩子不成?”鶯兒聽見這般蠢話,便賭氣紅了臉,撒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說了一句頑話就管他了。我看你老管去!”說着,便坐下,仍編柳籃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來找他,喊道:“你不來舀水,在那裏做什麼呢?”那婆子便接聲兒道:“你來瞧瞧,你的女兒連我也不服了!在那裏排揎我呢。”那婆子一面走過來說:“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裏沒娘罷了,連姑媽也沒了不成?”鶯兒見他娘來了,只得又說原故。他姑娘那裏容人說話,便將石上的花柳與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兒這麼大孩子頑的。他先領着人糟踏我,我怎麼說人?”他娘也正爲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他的心,便走上來打耳刮子,罵道:“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麼就管不得你們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屄裏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裏伺侯,又跑出來浪漢。”一面又抓起柳條子來,直送到他臉上,問道:“這叫作什麼?這編的是你孃的屄!”鶯兒忙道:“那是我們編的,你老別指桑罵槐。”那婆子深妒襲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大些的丫鬟都比他們有些體統權勢,凡見了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讓,未免又氣又恨,亦且遷怒於衆,復又看見了藕官,又是他令姊的冤家,四處湊成一股怒氣。   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紅院去了。他娘又恐問他爲何哭,怕他又說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氣,不免着起急來,又忙喊道:“你回來!我告訴你再去。”春燕那裏肯回來?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頭看見,便也往前飛跑。他娘只顧趕他,不防腳下被青苔滑倒,引的鶯兒三個人反都笑了。鶯兒便賭氣將花柳皆擲於河中,自回房去。這裏把個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罵:“促狹小蹄子!遭踏了花兒,雷也是要打的。”自己且掐花與各房送去不提。   卻說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頂頭遇見襲人往黛玉處去問安。春燕便一把抱住襲人,說:“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呢。”襲人見他娘來了,不免生氣,便說道:“三日兩頭兒打了乾的打親的,還是賣弄你女兒多,還是認真不知王法?”這婆子來了幾日,見襲人不言不語是好性的,便說道:“姑娘你不知道,別管我們閒事!都是你們縱的,這會子還管什麼?”說着,便又趕着打。襲人氣的轉身進來,見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聽得如此喊鬧,便說:“姐姐別管,看他怎樣。”一面使眼色與春燕,春燕會意,便直奔了寶玉去。衆人都笑說:“這可是沒有的事都鬧出來了。”麝月向婆子道:“你再略煞一煞氣兒,難道這些人的臉面,和你討一個情還討不下來不成?”那婆子見他女兒奔到寶玉身邊去,又見寶玉拉了春燕的手說:“別怕,有我呢。”春燕又一行哭,又一行說,把方纔鶯兒等事都說出來。寶玉越發急起來,說:“你只在這裏鬧也罷了,怎麼連親戚也都得罪起來?”麝月又向婆子及衆人道:“怨不得這嫂子說我們管不着他們的事,我們雖無知錯管了,如今請出一個管得着的人來管一管,嫂子就心伏口伏,也知道規矩了。”便回頭叫小丫頭子:“去把平兒給我叫來!平兒不得閒就把林大娘叫了來。”那小丫頭子應了就走。衆媳婦上來笑說:“嫂子,快求姑娘們叫回那孩子罷。平姑娘來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說道:“憑你那個平姑娘來也憑個理,沒有娘管女兒大家管着孃的。”衆人笑道:“你當是那個平姑娘?是二奶奶屋裏的平姑娘。他有情呢,說你兩句,他一翻臉,嫂子你喫不了兜着走!”   說話之間,只見小丫頭子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問我作什麼,我告訴了他,他說:‘既這樣,且攆他出去,告訴了林大娘在角門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聽如此說,自不捨得出去,便又淚流滿面,央告襲人等說:“好容易我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裏沒人,正好一心無掛的在裏頭伏侍姑娘們。姑娘們也便宜,我家裏也省些攪過。我這一去,又要自己生火過活,將來不免又沒了過活。”襲人見他如此,早又心軟了,便說:“你既要在這裏,又不守規矩,又不聽說,又亂打人。那裏弄你這個不曉事的來,天天鬥口,也叫人笑話,失了體統。”晴雯道:“理他呢,打發去了是正經。誰和他去對嘴對舌的。”那婆子又央衆人道:“我雖錯了,姑娘們吩咐了,我以後改過。姑娘們那不是行好積德。”一面又央告春燕道:“原是我爲打你起的,究竟沒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你也替我說說。”寶玉見如此可憐,只得留下,吩咐他不可再鬧。那婆子走來一一的謝過了下去。   只見平兒走來,問系何事。襲人等忙說:“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兒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得省的將就些事也罷了。能去了幾日,只聽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那一處的是。”襲人笑道:“我只說我們這裏反了,原來還有幾處。”平兒笑道:“這算什麼。正和珍大奶奶算呢,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來了八九件了。你這裏是極小的,算不起數兒來,還有大的可氣可笑之事。”不知襲人問他果系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賈寶玉聽說賈母等人回來了,就多添了一件衣裳,拄着柺杖出門,把大家見了面。賈母等人每天辛苦奔波,都想要早點休息,這一夜沒什麼特別的事。第二天五更天,他們又一起前往朝廷辦事。

眼看送靈的日子就到了,鴛鴦、琥珀、翡翠、玻璃這四個丫鬟,正忙着準備賈母要用的東西;玉釧、彩雲、彩霞等,則在整理王夫人給的東西,當面點清後,交給跟着的管事婆子們。負責隨行的共有六個丫鬟和十個婆子媳婦,不包括男人。他們這幾日一直在收拾抬轎的器具。鴛鴦和玉釧兒沒有隨行,而是留下來照看屋子。

前幾天,他們就提前把帳幔、布料之類的鋪陳物發出去了,有四個婆子和幾個男人領着,坐上幾輛車繞道先到了住處,把東西鋪好、安頓好,等着正式出發。

送靈那天,賈母帶着寶琴坐一輛馱轎,王夫人也坐一輛,賈珍騎馬帶人護送。還有幾輛大車,讓婆子和丫鬟們坐,同時帶着更換的衣物。當天,薛姨媽和尤氏帶着衆人一直送到大門外才回去。賈璉擔心路途不便,趕緊安排他父母先出發,趕上賈母和王夫人坐的轎子,自己也帶着家丁跟在後面護送。

榮國府裏,賴大派人加強夜間值班,把兩處大院全都關了,所有進出的人,都只能從西邊的小角門進出。到了傍晚,吩咐把儀門關上,不準任何人出入。園子裏的前後左右四角門也都鎖上,只留王夫人住的那部分後院的門,是平時她姐妹們進出用的,還有東邊通往薛姨媽的角門,因爲都在內院,就不必關上。屋裏的鴛鴦和玉釧兒,也各自把主屋關好,帶着丫鬟婆子下房去休息。每天林之孝的妻子會進來,帶十多個婆子上夜,穿堂裏還添了許多小廝輪流值守、打更報時,整個安排得妥帖又安心。

一天清晨,寶釵從睏意中醒來,掀開簾子下牀,覺得身上有些微寒,打開門一看,園子裏土是溼的,青苔也綠得發亮,原來是昨夜五更下了點小雨。她便叫來湘雲等人一起梳洗。湘雲說兩腮發癢,怕又犯了“杏癍癬”,便問寶釵要些薔薇硝。寶釵說:“前些日子剩下的都給了妹妹了。”又笑着說:“林妹妹給我好多,我本想分她些,今年倒是沒發癢,忘了這事。”說完,她吩咐鶯兒去取些來。鶯兒應聲就走了,蕊官便說:“我跟你去,順便去看看藕官。”說完,兩人一齊出了蘅蕪苑。

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語,邊走邊笑,不知不覺到了柳葉渚,沿着柳堤慢慢走。柳葉剛剛抽出淺綠,像垂下的金絲,鶯兒笑着說:“你會用柳條編東西嗎?”蕊官笑答:“編什麼啊?”鶯兒說:“什麼都能編,玩的、用的都行。等我摘些柳條,編個花籃,往裏頭放各色花,這才叫有意思呢。”說着,她不急着取硝,伸手挽起翠綠的柳條,採了許多嫩枝,交給蕊官拿着。她一邊走一邊編花籃,路上看到花就摘下幾枝,編成一個玲瓏精巧的籃子。花枝上自然長滿了翠葉,把花放進籃子裏,看起來特別好看。蕊官高興地笑着說:“姐姐,給我吧。”鶯兒說:“這個我們送給林姑娘,回去我們再採些,多編幾個,大家一起玩。”說完,他們來到瀟湘館。

黛玉正梳洗完畢,見了花籃,笑着問:“這個花籃是誰編的?”鶯兒笑着說:“我編的,送姑娘玩的。”黛玉接過,笑着說:“難怪大家誇你手巧,這玩意兒也特別有意思。”她一邊看,一邊讓紫鵑把花籃掛好。鶯兒又去問候了薛姨媽,然後向黛玉要硝。黛玉忙讓紫鵑包好,交給鶯兒。黛玉又說:“我好了,今天要出去走走。你回去告訴姐姐,不用過來看我了,我也不敢麻煩她來。我梳好頭,和媽一起去你那兒,飯也端去你們那兒喫,熱鬧些。”

鶯兒答應之後,去紫鵑房裏找蕊官,卻見藕官正和蕊官聊得開心,捨不得分開,於是說:“姑娘也去嘛,我們先和藕官去等着,豈不也好?”紫鵑聽了也點頭說:“這話倒是,他這人淘氣得讓人頭疼。”說完,她便把黛玉的匙箸用一塊手帕包好,交給藕官說:“你先帶去,也算一趟差事了。”

藕官接下,笑嘻嘻地和兩人出門,沿着柳堤走。鶯兒又摘了幾根柳條,乾脆坐在山石上繼續編,又讓蕊官先去送硝,等她回來再繼續。他們只顧欣賞鶯兒編籃子,捨不得走。鶯兒又催道:“你們再不去,我就不再編了。”藕官笑着說:“我跟你去,快點回來。”於是兩人才走了。

這時,鶯兒正忙着編籃子,何婆的小女兒春燕走過來,笑着問:“姐姐在忙什麼啊?”正說着,蕊官和藕官也到了。春燕轉頭對藕官說:“前天你到底燒了什麼紙?被我姨媽看見了,要告你,沒告成,反而被寶玉說了一大堆不是,氣得他一五一十告訴了我媽。你們在外頭這二三年,到底積了什麼怨氣,到現在還不解開?”藕官冷笑着答:“有什麼怨氣?他們不知足,反而怨我們。這兩年,光是米和菜,我們家就掙了不少,家裏喫不掉,還每天買東買西,存了錢。每回我們稍微用點,他們就怨天怨地。你說說,有沒有良心?”春燕笑着說:“我姨媽是自己的人,也不好在外面說她壞話。可寶玉倒是說得好聽——‘姑娘沒出嫁的時候,是顆無價的寶貝,一出嫁,就變出許多壞毛病來,雖是寶珠,卻不再有光彩,成了死珠;再老了,更不是寶珠,變成魚眼睛了。明明是同一個女人,怎麼變出三種樣子?’這話雖是開玩笑,倒也有幾分道理。別人不知道,只我媽媽和姨媽兩個老姐妹,如今越老越看重錢。早些年在家抱怨沒差事、沒進益,幸虧有了這園子,把我挑進來,剛好分到怡紅院。家裏省下我一個人的生活費不說,每月還有四五百錢的結餘,還覺得不夠。後來兩個阿姨都調到梨香院去照應她們,藕官認了我姨媽,芳官認了我媽媽,這幾年過得真寬裕。如今搬進園裏,也算鬆了手,可還是無休無止。你說笑不笑?我姨媽剛和藕官吵完,緊接着我媽又因爲給芳官洗頭就和她吵。芳官連洗頭都不讓她洗,昨天得月錢,推不掉,買了東西先讓我洗。我想了想:我本有錢,哪有沒錢時想洗的?不管襲人、晴雯、麝月,哪個跟前說一聲,她們都樂意。何必借這個機會?太沒意思了。所以我不洗,後來她讓我妹妹小鳩兒洗,才叫芳官,果然又吵起來了。接着又要給寶玉吹湯,你說笑不笑?我一見他進來,就趕緊說明規矩,他不信,偏偏裝作知道,結果討了個沒趣。幸好園裏人多,沒人記得誰是誰的親故。要是有人記得,只有我們一家人吵,那是什麼意思呢?你這時候又來添亂。這一帶的地盤都是我姑娘管的,得了這地方,比得了祖業還珍貴。每天早起晚睡,自己辛苦還不算,還逼着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破壞,又怕耽誤了差事。現在進來了,老姑嫂兩個照看得特別嚴,連草都不許動。你偏偏掐花,又折她的樹,他們立馬就要來,小心被抱怨。”鶯兒說:“別人亂折亂掐不行,我卻可以。自從分了地基後,各房都有分例,喫的不計,只管花草玩物。誰管誰要?每天誰都要送各房姑娘丫頭些折枝花,還有插瓶的。我們說好:‘不送,等要用再要。’至今沒送過一次。我今天掐些,他們也說不出什麼。”

話還沒說完,她姑娘拄着柺杖走了過來。鶯兒和春燕連忙讓座。那婆子看見她們採了這麼多嫩柳枝,又見藕官他們摘了這麼多鮮花,心裏很不高興,看着鶯兒編,又不好發作,便對春燕說:“我叫你來照看,你倒貪玩不去,要是被叫去,你就說我用了你,拿我當個隱身符,來耍樂。”春燕笑着說:“你老又使我,又怕,現在反倒說我?難道把我劈成八瓣不成?”鶯兒笑着說:“姑媽,你別信小燕的話。這些是她摘的,煩我給她編,我趕她,她不走。”春燕也笑:“你可少玩點,你只顧玩,老人家就認真了。”那婆子本就糊塗又年老,只知貪圖好處,不講情面,現在更是心疼又着急,聽了鶯兒這話,便翻出老資格,拿起柺杖往春燕身上打了幾下,罵道:“小丫頭,我叫你,你還跟我犟嘴!你媽恨得牙根癢癢,要撕你肉喫呢!你還來犟我?”春燕哭着說:“鶯兒姐姐是開玩笑的,你老認真打我,我媽媽爲什麼要恨我?我也沒燒什麼水洗臉,有什麼錯!”

鶯兒本是開玩笑,誰知婆子突然認真起來,急忙上去拉住,笑着說:“我說的是玩笑,你老人家打人,我豈不愧?”那婆子嚷道:“姑娘,你別管我們家的事,難道因爲姑娘在這裏,就讓我不能管孩子?”鶯兒聽了這種蠢話,氣得臉紅,鬆了手冷笑道:“你老人家要管,現在管不了,偏偏我說了一句玩笑話,你就管我了?我看你老去管!”說完,她坐下來,繼續編籃子。

正巧春燕的母親也出來了,大聲喊:“你不來舀水,跑到哪裏去了?”那婆子接話道:“你來看看,你女兒連我都敢不服,竟然在我面前欺負我!”婆子邊走邊說:“姑奶奶,又怎麼了?我們丫頭眼裏沒娘,連姑媽都不要了?”鶯兒見她娘來了,只好把原委說了一遍。她姑娘哪裏容得人說話,便指着石上被採的花柳說:“你瞧瞧,你女兒這麼大孩子亂玩,她帶頭破壞我的東西,我怎麼說她?”她娘正好因爲芳官生氣還沒消,又恨春燕沒滿足她,便走上來打了春燕耳光,罵道:“小娼婦!你當初能上去了幾年?也學那羣輕浮浪女,怎麼就管不住你們了?你乾的事我管不了,你是我生出來的,難道就不敢管你?你們能去的地方我走不了,你就該死在那兒伺候,現在卻跑出來浪蕩!”她一邊罵,一邊抓起柳條往春燕臉上甩,問:“這叫什麼?這編的是你孃的屁股!”鶯兒趕緊說:“那是我們編的,你別亂說。”那婆子本來就嫉妒襲人、晴雯等人,知道這些大丫頭在各房有地位、有權力,每見到她們就又怕又讓,心中既氣又恨,還遷怒於衆人,又見藕官是她姐姐的舊識,更是怒火中燒,各種情緒一併發泄。

春燕哭着跑回怡紅院。她娘又怕她說出被打的事,又怕她惹上晴雯等人,急得直喊:“你回來!我告訴你再去!”春燕哪裏願意回來?急得她娘追上去又拉。她回頭看見,也飛快地跑起來。她娘只顧追,腳下踩到青苔滑倒,結果鶯兒三人一起笑出聲來。鶯兒氣極,把花柳枝全都扔進河裏,自己回房去了。那婆子心疼得只念佛,又罵:“小壞蛋!毀了花,雷也要劈你!”自己卻去掐了花,送到各房送人。

這時,春燕一路跑進院裏,剛好遇見襲人往黛玉那裏去探望。春燕一下子抱住襲人,喊道:“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了!”襲人見她娘來了,也生氣了,說:“三天兩頭打人,是賣弄你女兒多,還是真不守規矩?”這婆子來了幾天,見襲人不言不語,性情溫和,便說:“姑娘你不知道,別管我們家的事!都是你們縱容的,現在還管什麼?”說着,又動手打人。襲人氣得轉身進屋,看見麝月正在海棠樹下晾手巾,一聽這話,就笑着說:“姐姐別管,看他怎麼搞。”她朝春燕使了個眼色,春燕會意,直奔寶玉而去。大家紛紛笑說:“這可真是出人意料。”麝月對婆子說:“你再壓一壓火氣,難道這些人的臉面,你討個情還討不到了?”婆子見女兒跑到寶玉身邊,又見寶玉拉着春燕的手說:“別怕,有我呢。”春燕一邊哭一邊說,把之前鶯兒等人被打的事全告訴了寶玉。寶玉越聽越急,說:“你們只在這鬧事也罷了,怎麼連親戚都得罪了?”麝月又對婆子和衆人說:“難怪嫂子說我們管不了他們的事,我們雖不知道犯錯,但既然管不到,不如請個能管的人來,管管他們,嫂子才能服氣,也才懂規矩。”便回頭叫小丫鬟:“去把平兒叫來!平兒沒空就叫林大娘來。”小丫鬟答應了就走。衆人上來勸道:“嫂子,快求姑娘們把孩子叫回來吧。平姑娘一來,可就麻煩了。”婆子說:“憑哪個平姑娘來,也得講理,沒有娘管女兒,大家管着孃的!”衆人笑着說:“你搞錯了吧?是二奶奶房裏的平姑娘。她有脾氣,說你兩句,她翻臉,嫂子可就喫不了兜着走了!”

話音未落,小丫鬟跑回來,說:“平姑娘正有事,我告訴她,她說:‘既然這樣,先把人趕出去,告訴林大娘在角門外打四十板子就是了。’”婆子聽了,堅決不肯走,又哭着懇求襲人等人說:“我好不容易進來,又是個寡婦,家裏沒人,正好一心無掛地服侍姑娘們。姑娘們也省事,家裏也少些麻煩。我一走,就得自己生火過活,將來可能就沒飯喫了。”襲人見她這麼可憐,心一軟,說:“你既然要在園裏,又不守規矩,不聽勸,還亂打人,怎麼會請你來?天天吵架,讓人笑話,失了體統。”晴雯說:“別理他,打發走就是了,誰和他掰扯?”婆子又央求衆人說:“我雖然錯,姑娘們吩咐了,我以後改。姑娘們這是行好積德。”又拉着春燕說:“其實是我打你引發的,沒打成你,現在反遭了罪?你幫我說一句。”寶玉見她如此可憐,只好留下,叮囑她不能再鬧。婆子走時,一一謝過。

這時平兒來了,問出了什麼事。襲人等人連忙說:“已經解決了,別提了。”平兒笑着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能省就省點事吧。我前些日子也去了幾日,結果全園裏都亂了,大小人鬧得不可開交,一處沒平,又起一處,我都不知道該管哪一攤。”襲人笑道:“我只道我們這兒鬧了,原來還有這麼多事。”平兒笑道:“這算什麼?正好和珍大奶奶算帳呢,這三四天,大大小小的事已經出了七八件了。你這兒是小事,算不上數,後面還有更大更可笑的事呢。”不知道襲人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下回再講。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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