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衆人聞得寶琴將素習所經過各省內的古蹟爲題,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內隱十物,皆說這自然新巧。都爭着看時,只見寫道是:   赤壁懷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   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   交趾懷古其二   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   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   鐘山懷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   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淮陰懷古其四   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   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   廣陵懷古其五   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   只緣佔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   桃葉渡懷古其六   衰草閒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   六朝樑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   青冢懷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   漢家制度誠堪嘆,樗櫟應慚萬古羞。   馬嵬懷古其八   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   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東寺懷古其九   小紅骨踐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   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   梅花觀懷古其十   不在梅邊在柳邊,箇中誰拾畫嬋娟。   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衆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爲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裏,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探春便道:“這話正是了。”李紈又道:“況且他原是到過這個地方的。這兩件事雖無考,古往今來,以訛傳訛,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這古蹟來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時節,單是關夫子的墳,倒見了三四處。關夫子一生事業,皆是有據的,如何又有許多的墳?自然是後來人敬愛他生前爲人,只怕從這敬愛上穿鑿出來,也是有的。及至看《廣輿記》上,不止關夫子的墳多,自古來有些名望的人,墳就不少,無考的古蹟更多。如今這兩首雖無考,凡說書唱戲,甚至於求的簽上皆有註批,老小男女,俗語口頭,人人皆知皆說的。況且又並不是看了‘西廂’‘牡丹’的詞曲,怕看了邪書。這竟無妨,只管留着。”寶釵聽說,方罷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不覺又是前頭喫晚飯之時,一齊前來喫飯。因有人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進來說,他母親病重了,想他女兒。他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王夫人聽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場,豈有不許他去的。”一面就叫了鳳姐兒來,告訴了鳳姐兒,命酌量去辦理。   鳳姐兒答應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將跟着出門的媳婦傳一個,你兩個人,再帶兩個小丫頭子,跟了襲人去。外頭派四個有年紀跟車的。要一輛大車,你們帶着坐,要一輛小車,給丫頭們坐。”周瑞家的答應了,纔要去,鳳姐兒又道:“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你告訴他說我的話:叫他穿幾件顏色好衣服,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爐也要拿好的。臨走時,叫他先來我瞧瞧。”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半日,果見襲人穿戴來了,兩個丫頭與周瑞家的拿着手爐與衣包。鳳姐兒看襲人頭上戴着幾枝金釵珠釧,倒華麗,又看身上穿着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面穿着青緞灰鼠褂。鳳姐兒笑道:“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賞了你倒是好的,但只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該穿一件大毛的。”襲人笑道:“太太就只給了這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趕年下再給大毛的,還沒有得呢。”鳳姐兒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鳳毛兒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罷,先給你穿去罷。等年下太太給作的時節我再作罷,只當你還我一樣。”衆人都笑道:“奶奶慣會說這話。成年家大手大腳的替太太不知背地裏賠墊了多少東西,真真的賠的是說不出來,那裏又和太太算去?偏這會子又說這小氣話取笑兒。”鳳姐兒笑道:“太太那裏想的到這些?究竟這又不是正經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喫些虧,把衆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像‘燒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衆人聽了,都嘆說:“誰似奶奶這樣聖明!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一面說,一面只見鳳姐兒命平兒將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拿出來,與了襲人。又看包袱,只得一個彈墨花綾水紅綢裏的夾包袱,裏面只包着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鳳姐兒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裏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兒走去拿了出來,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的,一件是大紅羽紗的。襲人道:“一件就當不起了。”平兒笑道:“你拿這猩猩氈的。把這件順手拿將出來,叫人給邢大姑娘送去。昨兒那麼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羽紗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齊整。就只他穿着那件舊氈斗篷,越發顯的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如今把這件給他罷。”鳳姐兒笑道:“我的東西,他私自就要給人。我一個還花不夠,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衆人笑道:“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愛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氣的,只以東西爲事,不顧下人的,姑娘那裏還敢這樣了。”鳳姐兒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還知三分罷了。”說着,又囑咐襲人道:“你媽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人家的鋪蓋和梳頭的傢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們自然也知道這裏的規矩的,也不用我囑咐了。”周瑞家的答應:“都知道。我們這去到那裏,總叫他們的人迴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兩間內房的。”說着,跟了襲人出去,又吩咐預備燈籠,遂坐車往花自芳家來,不在話下。   這裏鳳姐又將怡紅院的嬤嬤喚了兩個來,吩咐道:“襲人只怕不來家,你們素日知道那大丫頭們,那兩個知好歹,派出來在寶玉屋裏上夜。你們也好生照管着,別由着寶玉胡鬧。”兩個嬤嬤去了,一時來回說:“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裏,我們四個人原是輪流着帶管上夜的。”鳳姐兒聽了,點頭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嬤嬤們答應了,自回園去。一時果有周瑞家的帶了信回鳳姐兒說:“襲人之母業已停牀,不能回來。”鳳姐兒回明瞭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觀園去取他的鋪蓋妝奩。   寶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點妥當,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罷殘妝,脫換過裙襖。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牀,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划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着,便去與寶玉鋪牀。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此時寶玉正坐着納悶,想襲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聽見晴雯如此說,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鏡套,劃上消息,進來笑道:“你們暖和罷,都完了。”晴雯笑道:“終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來呢。”麝月道:“這難爲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裏炕冷,今兒可以不用。”寶玉笑道:“這個話,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這裏。麝月往他外邊睡去。”說話之間,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簾幔,移燈炷香,伏侍寶玉臥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籠上,麝月便在暖閣外邊。至三更以後,寶玉睡夢之中,便叫襲人。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自己醒了,方想起襲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來。晴雯已醒,因笑喚麝月道:“連我都醒了,他守在旁邊還不知道,真是個挺死屍的。”麝月翻身打個哈氣笑道:“他叫襲人,與我什麼相干!”因問作什麼。寶玉要喫茶,麝月忙起來,單穿紅綢小棉襖兒。寶玉道:“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着。”麝月聽說,回手便把寶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下去向盆內洗手,先倒了一鍾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一■,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喫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喫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聽說,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與他喫過。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別睡,說着話兒,我出去走走回來。”晴雯笑道:“外頭有個鬼等着你呢。”寶玉道:“外頭自然有大月亮的,我們說話,你只管去。”一面說,一面便嗽了兩聲。   麝月便開了後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隨後出來。寶玉笑勸道:“看凍着,不是頑的。”晴雯只擺手,隨後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聽寶玉高聲在內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那裏就唬死了他?偏你慣會這蠍蠍螫螫老婆漢像的!”寶玉笑道:“倒不爲唬壞了他,頭一則你凍着也不好,二則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頑意,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着。”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渥渥罷。”一語未了,只聽咯噔的一聲門響,麝月慌慌張張的笑了進來,說道:“嚇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裏,山子石後頭,只見一個人蹲着。我纔要叫喊,原來是那個大錦雞,見了人一飛,飛到亮處來,我纔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鬧起人來。”一面說,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麼不見?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寶玉笑道:“這不是他,在這裏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這小蹄子已經自怪自驚的了。”一面說,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這麼‘跑解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寶玉笑道:“可不就這麼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揀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凍破了你的。”說着,又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至屏後重剔了燈,方纔睡下。   晴雯因方纔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覺打了兩個噴嚏。寶玉嘆道:“如何?到底傷了風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沒喫飯。他這會還不保養些,還要捉弄人。明兒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寶玉問:“頭上可熱?”晴雯嗽了兩聲,說道:“不相干,那裏這麼嬌嫩起來了。”說着,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噹噹兩聲,外間值宿的老嬤嬤嗽了兩聲,因說道:“姑娘們睡罷,明兒再說罷。”寶玉方悄悄的笑道:“咱們別說話了,又惹他們說話。”說着,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懶怠動彈。寶玉道:“快不要聲張!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養息。家去雖好,到底冷些,不如在這裏。你就在裏間屋裏躺着,我叫人請了大夫,悄悄的從後門來瞧瞧就是了。”晴雯道:“雖如此說,你到底要告訴大奶奶一聲兒,不然一時大夫來了,人問起來,怎麼說呢?”寶玉聽了有理,便喚一個老嬤嬤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說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麼大病。襲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養病,這裏更沒有人了。傳一個大夫,悄悄的從後門進來瞧瞧,別回太太罷了。”老嬤嬤去了半日,來回說:“大奶奶知道了,說兩劑藥喫好了便罷,若不好時,還是出去爲是。如今時氣不好,恐沾帶了別人事小,姑娘們的身子要緊的。”晴雯睡在暖閣裏,只管咳嗽,聽了這話,氣的喊道:“我那裏就害瘟病了,只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裏,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說着,便真要起來。寶玉忙按他,笑道:“別生氣,這原是他的責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說他不是,白說一句。你素習好生氣,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正說時,人回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之後。只見兩三個後門口的老嬤嬤帶了一個大夫進來。這裏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便忙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診了一回脈,起身到外間,向嬤嬤們說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內滯,近日時氣不好,竟算是個小傷寒。幸虧是小姐素日飲食有限,風寒也不大,不過是血氣原弱,偶然沾帶了些,喫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說着,便又隨婆子們出去。   彼時,李紈已遣人知會過後門上的人及各處丫鬟迴避,那大夫只見了園中的景緻,並不曾見一女子。一時出了園門,就在守園門的小廝們的班房內坐了,開了藥方。老嬤嬤道:“你老且別去,我們小爺羅唆,恐怕還有話說。”大夫忙道:“方纔不是小姐,是位爺不成?那屋子竟是繡房一樣,又是放下幔子來的,如何是位爺呢?”老嬤嬤悄悄笑道:“我的老爺,怪道小廝們才說今兒請了一位新大夫來了,真不知我們家的事。那屋子是我們小哥兒的,那人是他屋裏的丫頭,倒是個大姐,那裏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繡房,小姐病了,你那麼容易就進去了?”說着,拿了藥方進去。   寶玉看時,上面有紫蘇,桔梗,防風,荊芥等藥,後面又有枳實,麻黃。寶玉道:“該死,該死,他拿着女孩兒們也像我們一樣的治,如何使得!憑他有什麼內滯,這枳實、麻黃如何禁得。誰請了來的?快打發他去罷!再請一個熟的來。”老婆子道:“用藥好不好,我們不知道這理。如今再叫小廝去請王太醫去倒容易,只是這大夫又不是告訴總管房請來的,這轎馬錢是要給他的。”寶玉道:“給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兩銀子,纔是我們這門戶的禮。”寶玉道:“王太醫來了給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醫和張太醫每常來了,也並沒個給錢的,不過每年四節大躉送禮,那是一定的年例。這人新來了一次,須得給他一兩銀子去。”寶玉聽說,便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道:“花大奶奶還不知擱在那裏呢?”寶玉道:“我常見他在螺甸小櫃子裏取錢,我和你找去。”說着,二人來至寶玉堆東西的房子,開了螺甸櫃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筆墨,扇子,香餅,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卻是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纔看見一個小簸籮內放着幾塊銀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那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我?有趣,你倒成了纔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作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只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識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頭臺磯上,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邊,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再揀一塊小些的罷。”麝月早掩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罷。”寶玉道:“你只快叫茗煙再請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銀子,自去料理。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太醫來,診了脈後,說的病症與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纔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裏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等狼虎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裏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芸兒進我的那纔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墳裏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麼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子都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這兩件東西高雅,不怕羞臊的纔拿他混比呢。”   說着,只見老婆子取了藥來。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說:“正經給他們茶房裏煎去,弄得這屋裏藥氣,如何使得。”寶玉道:“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採藥燒藥,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藥,最妙的一件東西。這屋裏我正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說,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囑咐麝月打點東西,遣老嬤嬤去看襲人,勸他少哭。一一妥當,方過前邊來賈母王夫人處問安喫飯。   正值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商議說:“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大嫂子帶着姑娘們在園子裏喫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這也是好主意。刮風下雪倒便宜。喫些東西受了冷氣也不好,空心走來,一肚子冷風,壓上些東西也不好。不如後園門裏頭的五間大房子,橫豎有女人們上夜的,挑兩個廚子女人在那裏,單給他姊妹們弄飯。新鮮菜蔬是有分例的,在總管房裏支去,或要錢,或要東西,那些野雞,獐,狍各樣野味,分些給他們就是了。”賈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個廚房多事些。”鳳姐道:“並不多事。一樣的分例,這裏添了,那裏減了。就便多費些事,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連寶兄弟也禁不住,何況衆位姑娘。”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要知端的——

譯文:

故事開始。

話說大觀園裏,寶琴剛從各地遊歷回來,聽說她寫了一組十首“懷古詩”,每首詩都藏着一個古蹟的傳說,巧思妙趣,讓人驚歎不已。大家圍着看,只見詩裏寫道:

第一首是《赤壁懷古》:“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載空舟。喧闐一炬悲風冷,無限英魂在內遊。”——講的是赤壁之戰,戰火雖滅,英雄氣節卻從未消散。

第二首《交趾懷古》:“銅鑄金鏞振紀綱,聲傳海外播戎羌。馬援自是功勞大,鐵笛無煩說子房。”——說的就是馬援,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名望極高。

第三首《鐘山懷古》:“名利何曾伴汝身,無端被詔出凡塵。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講的是高士被朝廷徵召,本想超脫,結果卻捲入紛爭,令人唏噓。

第四首《淮陰懷古》:“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說韓信當年曾因一飯之恩而感恩終生,提醒世人別輕視小恩小德。

第五首《廣陵懷古》:“蟬噪鴉棲轉眼過,隋堤風景近如何。只緣佔得風流號,惹得紛紛口舌多。”——諷刺一些人因爲風流豔名,引來無數是非。

第六首《桃葉渡懷古》:“衰草閒花映淺池,桃枝桃葉總分離。六朝樑棟多如許,小照空懸壁上題。”——講六朝繁華落盡,只剩斷壁殘垣,人情冷暖盡在其中。

第七首《青冢懷古》:“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撥盡曲中愁。漢家制度誠堪嘆,樗櫟應慚萬古羞。”——說王昭君遠嫁匈奴,忠貞不渝,令人感慨漢家制度的冷酷。

第八首《馬嵬懷古》:“寂寞脂痕漬汗光,溫柔一旦付東洋。只因遺得風流跡,此日衣衾尚有香。”——講楊貴妃死於馬嵬坡,雖香消玉殞,可她曾經的溫柔仍留在人們心中。

第九首《蒲東寺懷古》:“小紅骨踐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勾引彼同行。”——說小紅因私情被發現,情事敗露,終究難逃宿命。

第十首《梅花觀懷古》:“不在梅邊在柳邊,箇中誰拾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寫的是愛情如花,轉瞬即逝,一別多年,再難相見。

衆人看完,嘖嘖稱奇。寶釵說:“前八首都有史料依據,後兩首卻無從查證,我們也不太懂,不如另作兩首。”黛玉馬上攔住:“寶姐姐你太死板了!像用膠水封住琴絃,動不動就變調。這兩首雖無出處,可我們哪有不看戲、不聽書的道理?三歲小孩都知道,何況我們這些讀書人?”

探春點頭附和。李紈說:“更何況,小妹原是親自去過這些地方的。雖然史書沒有記載,但古往今來,流傳久了,總有人編出來騙人。比如我們上京時,關公墳就見了三四處,關公一生有功,怎麼會有這麼多墳?那多半是後來人敬仰他,慢慢編出來的。再看《廣輿記》,歷代名人墳墓多不勝數,無考的古蹟更多。現在這兩首雖無據,但說書、唱戲、求籤、俗語裏都常見,人人都知道。又不是看了《西廂》《牡丹》才知這些,怕什麼?留着也無妨。”

寶釵聽了,也就罷休了。

大家討論半天,卻猜不出這兩首詩指的是什麼。

冬天天短,中午一到,大家便一起去喫飯。這時,有丫鬟回王夫人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來信,說他娘病重,想見女兒一面,請求接襲人去探望一下。”

王夫人一聽,便說:“母女情深,怎會不允?”

於是叫來鳳姐兒,把這事交她處理。

鳳姐兒點頭同意,馬上派周瑞家的去告訴襲人原由,並叮囑:“再把跟去的婆子也叫一個人來,你和她帶兩個小丫頭,去的路上別忘了派四個年紀大的車伕,一輛大車你們坐,一輛小車給丫頭坐。”

周瑞家的答應了,正要走,鳳姐兒又補了一句:“襲人是個省心的人,你跟她說:叫她穿幾件顏色好看的衣服,大包一小包衣裳、手爐也都帶上。臨走前,記得先來我這兒瞧瞧。”

周瑞家的點頭去了。

半日後,襲人穿戴整齊地來了,兩個丫頭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爐、衣包。鳳姐兒一看,襲人頭上戴了金釵玉鐲,打扮華貴,身上穿的是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蔥綠盤金彩繡綿裙,外罩一件青緞灰鼠褂子。

鳳姐兒笑着說:“這幾件都是太太賞給你的,很好,但這件灰鼠褂子太素,現在天氣冷,你該穿件大毛的才暖和。”

襲人笑着說:“太太只給了灰鼠的,還有一件銀鼠的,說是等過年再給大毛的,還沒拿到呢。”

鳳姐兒笑道:“我有一件大毛的,只是嫌鳳毛不好,正打算改掉。也罷,先給你穿吧。等過年太太做好的時候再換,當是還我一樣。”

大家聽了都笑:“奶奶這話說得真幽默!平時大手大腳替太太墊付了不少東西,誰還能計較這點?”

鳳姐兒又說:“太太哪會想到這些?反正這也不是正經事,不照管又顯得大家沒體面。我喫點虧,把人都打扮得體面些,寧可我名聲好一點。”

衆人聽了,紛紛讚歎:“誰像奶奶這樣明察秋毫!對上體貼太太,對下也疼愛下人。”

說笑着,鳳姐兒命平兒拿出了昨日那件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送給了襲人。又看包袱,只有一件彈墨花綾水紅綢夾的舊包袱,裏頭裝着兩件半舊棉襖和一件皮褂。鳳姐兒又命平兒拿出一件玉色綢裏的哆羅呢包袱,要包上一件雪白的棉衣。

平兒拿來後,有一件是半舊大紅猩猩氈,一件是大紅羽紗。襲人說:“一件就太薄了,不值當。”

平兒笑了:“你拿猩猩氈的,順手給邢大姑娘送去吧。昨兒下大雪,人人都有紅衣,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紗,十來件紅衣堆在一起,多熱鬧。他穿的那件舊斗篷,拱肩縮背,真可憐。現在送給他,多體面。”

鳳姐兒說:“我東西他私下就給別人,我一個還花不夠,你又提着,更麻煩了!”

衆人笑:“這都是奶奶平時孝敬太太、疼愛下人的表現。若她小氣,只惦記東西,姑娘們哪敢這樣?”

鳳姐兒笑着說:“所以真正懂我心思的,也就他知道三分罷了。”

說完,又叮囑襲人:“你媽若好就別住下,若不行就住着,叫人回來告訴我,我再派人送鋪蓋。別用別人家的鋪蓋和梳洗用品。”

又對周瑞家的說:“你們自然知道規矩,不用我再囑咐。”

周瑞家的說:“都清楚,到哪裏都叫人迴避。若住下,必是住內房。”

說完,跟襲人一起出發,順便備好燈籠,就往花自芳家去了。

鳳姐兒又叫來怡紅院的兩個老嬤嬤:“襲人可能不來,你們挑兩個可靠的大丫頭,派去寶玉屋裏值夜,也得好好照管,別讓他胡鬧。”

兩個嬤嬤應了,回來回說:“已派晴雯和麝月去,我們原來輪流值班的。”

鳳姐兒說:“晚上催他早點睡,早上催他早起,別讓他貪懶。”

嬤嬤們答應,回園去了。

一會兒,周瑞家的回來,說:“襲人母親已停屍,不能回去了。”

鳳姐兒馬上報告王夫人,又派人去大觀園取襲人的鋪蓋行李。

寶玉看着晴雯麝月收拾妥當,送走後,晴雯和麝月卸了妝,換了衣裳。晴雯坐在熏籠上,麝月笑着說:“你別裝小姐了,我勸你動一動。”

晴雯笑道:“等你們都走完了,我再動也不遲。有你們在,我才能過得舒服。”

麝月說:“好姐姐,你鋪牀,我來放穿衣鏡的套子,把上面的簾子拉上,你的個子比我高。”

說着,就去鋪牀。晴雯“嗐”了一聲,笑着說:“人家才坐暖和,你就來鬧!”

這時,寶玉正在發愁,不知襲人母親是死是活,忽然聽見這話,便起身,放下鏡套,拉上消息,走進來笑着說:“你們暖和着,我這就去。”

晴雯笑道:“這會兒暖和不起來,我剛纔想起來,湯婆子還沒拿呢。”

麝月說:“難爲你想的這麼細!她平時也不用湯婆子,我們熏籠上暖和,比屋裏炕還舒服,今天就不用了。”

寶玉笑着說:“你們兩個整晚都在熏籠上睡,我外頭沒人,真怕,一整夜睡不着。”

晴雯說:“我在這兒,麝月去外頭睡吧。”

說罷,天已二更,麝月已放下簾子,移了燭火,伺候寶玉躺下,兩人安睡。

晴雯在熏籠上,麝月在暖閣外。

到了三更,寶玉睡夢中忽然叫了聲“襲人”,叫了兩聲沒人應,自己醒了,纔想起襲人不在,忍不住笑了出來。

晴雯也醒了,笑着說:“連我都醒了,他居然還睡着,真是個死屍。”

麝月翻身打了個哈欠:“他喊襲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寶玉想喝茶,麝月立刻穿上紅棉襖。寶玉說:“披上我的襖子吧,彆着涼。”

麝月馬上把寶玉夜裏穿的那件貂頦暖襖披上,下去洗手,先倒了溫水,拿了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在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潤了,又從暖壺倒了半碗茶,遞給寶玉喝。自己也漱了漱,喝了半碗。

晴雯笑着說:“好妹子,也賞我一口啊。”

麝月笑道:“你這可真上來了!”

寶玉說:“藥氣比花香果香更雅,神仙採藥治病,高人逸士都愛這味道。這屋子正缺藥香,正好齊全了。”

說罷,就命人把藥煎上。

晴雯卻不樂意:“正經讓他們茶房去煎,這屋裏沾上藥味,多不好。”

寶玉說:“藥香比什麼花果香都雅,是神仙的本味。這屋裏缺了它,如今剛好補上。”

說完,立刻命令煎藥,又叮囑麝月把東西準備齊全,派老嬤嬤去探望襲人,勸她少哭,一切安排妥當,纔去賈母、王夫人那裏問安喫飯。

正巧鳳姐兒和賈母、王夫人正商量:“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讓大嫂子帶着姑娘們在園裏喫飯,等天暖了再來。”

王夫人笑着說:“這主意不錯。颳風下雪,省力又省事。喫東西受了冷氣不好,空肚子跑來又冷,壓些東西也不舒服。不如用後園門口那五間大房,有女僕值夜,挑兩個廚娘,專爲姑娘們做飯。新鮮菜蔬有分例,從總管房報銷,野雞、獐子、狍子之類野味,也可以分些。”

賈母說:“我也有這個念頭,就怕又添廚房,多事。”

鳳姐兒說:“不多事。分例一樣,這兒多,那兒少,就算多點事,也得辦。小姑娘冷風冷氣扛不住,林妹妹最經不住,寶兄弟也扛不住,更何況衆位姑娘。”

賈母點頭:“正是這話說的。上次我提過,你們大事太多,現在又添這些,真是……”

接下來如何?讀者拭目以待。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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