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且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夥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內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年過六十,自幼在薛家當鋪內攬總,家內也有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內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銷,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捱了打,正難見人,想着要躲個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間薛蟠告訴了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說“好歹你守着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做這買賣,也不等着這幾百銀子來用。你在家裏安分守己的,就強似這幾百銀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裏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着做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裏,何日是個了日?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年高有德的,咱們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麼得有舛錯?我就一時半刻有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裏,私自打點了一走,明年發了財回家,那時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時說着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犯,越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幹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裏,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就打諒着丟了八百一千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夥計們幫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有助興的人,又沒了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喫,沒了的餓着,舉眼無靠,他見這樣,只怕比在家裏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說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了。”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着窗子,向裏千言萬語囑託張德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應承,喫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僱下騾子,十四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老年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人,主僕一共六人,僱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僱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薛姨媽上京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並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兩個男子。因此薛姨媽即日到書房,將一應陳設玩器並簾幔等物盡行搬了進來收貯,命那兩個跟去的男子之妻一併也進來睡覺。又命香菱將他屋裏也收拾嚴緊,“將門鎖了,晚間和我去睡。”寶釵道:“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裏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聽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該叫他同你去纔是。我前日還同你哥哥說,文杏又小,道三不着兩,鶯兒一個人不夠伏侍的,還要買一個丫頭來你使。”寶釵道:“買的不知底裏,倘或走了眼,花了錢小事,沒的淘氣。倒是慢慢的打聽着,有知道來歷的,買個還罷了。”一面說,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並臻兒送至蘅蕪苑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同回園中來。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說的,大爺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兒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說我貪着園裏來頑,誰知你竟說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裏羨慕這園子不是一日兩日了,只是沒個空兒。就每日來一趟,慌慌張張的,也沒趣兒。所以趁着機會,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個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這個工夫,教給我作詩罷。”寶釵笑道:“我說你‘得隴望蜀’呢。我勸你今兒頭一日進來,先出園東角門,從老太太起,各處各人你都瞧瞧,問候一聲兒,也不必特意告訴他們說搬進園來。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帶口說我帶了你進來作伴兒就完了。回來進了園,再到各姑娘房裏走走。”
香菱應着纔要走時,只見平兒忙忙的走來。香菱忙問了好,平兒只得陪笑相問。寶釵因向平兒笑道:“我今兒帶了他來作伴兒,正要去回你奶奶一聲兒。”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那裏話?我竟沒話答言了。”寶釵道:“這纔是正理。店房也有個主人,廟裏也有個住持,雖不是大事,到底告訴一聲,便是園裏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兩個,也好關門候戶的了。你回去告訴一聲罷,我不打發人去了。”平兒答應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來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鄰舍去?”寶釵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兒道:“你且不必往我們家去,二爺病了在家裏呢。”香菱答應着去了,先從賈母處來,不在話下。
且說平兒見香菱去了,便拉寶釵忙說道:“姑娘可聽見我們的新聞了?”寶釵道:“我沒聽見新聞。因連日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這裏的事,一概也不知道,連姊妹們這兩日也沒見。”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個動不得,難道姑娘就沒聽見?”寶釵道:“早起恍惚聽見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來了。又是爲了什麼打他?”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賈雨村什麼風村,半路途中那裏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今年春天,老爺不知在那個地方看見了幾把舊扇子,回家看家裏所有收着的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處搜求。誰知就有一個不知死的冤家,混號兒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窮的連飯也沒的喫,偏他家就有二十把舊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門來。二爺好容易煩了多少情,見了這個人,說之再三,把二爺請到他家裏坐着,拿出這扇子略瞧了瞧。據二爺說,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因來告訴了老爺。老爺便叫買他的,要多少銀子給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法子,天天罵二爺沒能爲。已經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法子?誰知雨村那沒天理的聽見了,便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拿他到衙門裏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作了官價送了來。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着扇子問着二爺說:‘人家怎麼弄了來?’二爺只說了一句:‘爲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爲!’老爺聽了就生了氣,說二爺拿話堵老爺,因此這是第一件大的。這幾日還有幾件小的,我也記不清,所以都湊在一處,就打起來了。也沒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麼混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我們聽見姨太太這裏有一種丸藥,上棒瘡的,姑娘快尋一丸子給我。”寶釵聽了,忙命鶯兒去要了一丸來與平兒。寶釵道:“既這樣,替我問候罷,我就不去了。”平兒答應着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香菱見過衆人之後,喫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爲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只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爲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着,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着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過是心裏羨慕,才學着頑罷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誰不是頑?難道我們是認真作詩呢!若說我們認真成了詩,出了這園子,把人的牙還笑倒了呢。”寶玉道:“這也算自暴自棄了。前日我在外頭和相公們商議畫兒,他們聽見咱們起詩社,求我把稿子給他們瞧瞧。我就寫了幾首給他們看看,誰不真心歎服。他們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問道:“這是真話麼?”寶玉笑道:“說慌的是那架上的鸚哥。”黛玉探春聽說,都道:“你真真胡鬧!且別說那不成詩,便是成詩,我們的筆墨也不該傳到外頭去。”寶玉道:“這怕什麼!古來閨閣中的筆墨不要傳出去,如今也沒有人知道了。”說着,只見惜春打發了入畫來請寶玉,寶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謅去,謅了來,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謅一首,竟未謅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
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面說,一面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只管拿了給他瞧去,看他是怎麼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黛玉看時,只見寫道是: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黛玉笑道:“意思卻有,只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作。”
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聽得此信,都遠遠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見他皺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寶釵笑道:“這個人定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直鬧到五更天才睡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聽見他起來了,忙忙碌碌梳了頭就找顰兒去。一回來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這會子自然另作呢。”寶玉笑道:“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寶釵笑道:“你能夠像他這苦心就好了,學什麼有個不成的。”寶玉不答。
只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探春笑道:“咱們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沒有。”說着,一齊都往瀟湘館來。只見黛玉正拿着詩和他講究。衆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爲他了,只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衆人因要詩看時,只見作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只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寶釵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香菱自爲這首妙絕,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閒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衆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裏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纔好。”
說着,真個出來拉了他過藕香榭,至暖香塢中。惜春正乏倦,在牀上歪着睡午覺,畫繒立在壁間,用紗罩着。衆人喚醒了惜春,揭紗看時,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見畫上有幾個美人,因指着笑道:“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會作詩的都畫在上頭,快學罷。”說着,頑笑了一回。
各自散後,香菱滿心中還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牀臥下,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方纔朦朧睡去了。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着,只聽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喚醒了他,問他:“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會同姊妹往賈母處來。原來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日間做不出,忽於夢中得了八句。梳洗已畢,便忙錄出來,自己並不知好歹,便拿來又找黛玉。剛到沁芳亭,只見李紈與衆姊妹方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他們說他夢中作詩說夢話。衆人正笑,抬頭見他來了,便都爭着要詩看,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薛蟠聽完了這些話,心裏的怒氣慢慢平息了。過了三五天,傷痛雖然好了,但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便故意裝病在家,不想見親友。
轉眼到了十月,因爲店裏夥計們要回家過年,家裏便擺酒爲他們送行。其中一位叫張德輝的夥計,年紀已過六十,從小在薛家當鋪做賬房,家裏也有兩三千兩銀子的積蓄,今年也打算回家,明年春天再來。他聊起今年紙張、香料都緊張,明年必定漲價,於是打算明年先派兩個兒子去當鋪幫忙,趁着端陽節前,順便帶些紙張和香扇販來賣,除去稅金開銷,還能賺好幾倍的利潤。
薛蟠聽了,心想:“我如今捱了打,大家都不願意見我,想躲一兩年也不容易。天天裝病也不是長久之計。我這麼大年紀了,既不會文,又不會武,雖說做買賣,但算盤戥子從未握過,對地方風土人情、遠近道路也不懂。不如干脆也拿出些本錢,跟張德輝一起出去走一走,賺不賺錢都算好事——至少能躲躲羞。再者,也順便看看山水,開闊眼界。”
主意已定,酒席散後,他便把想法告訴了張德輝,讓他等幾天,一同出發。
晚上,薛蟠把這事告訴了母親薛姨媽。薛姨媽聽了雖感到高興,但又擔心他外出行事不測,花掉本錢倒是小事,真正擔心的是他出事。因此她堅決不讓他走,只說:“你最好在家守着我,我才能安心。況且也不用做這買賣,也用不着那幾百兩銀子。你安分守己地待在家中,比任何銀子都強!”薛蟠主意已定,哪肯聽她的話?他反問:“天天說我什麼都不懂,如今連這個都不懂,那個也不學。我乾脆徹底斷了那些沒用的東西,現在想真正成大器,學習做買賣,結果卻連出門都攔着我,我該怎麼辦?我又不是個丫鬟,把我關在家裏,哪天才能解脫?再說,張德輝可是閱歷豐富、德高望重的老人,我們是世交,我跟他去,怎麼會出岔子?就算我一時半刻遇到不妥之處,他也會勸我、管我。至於商品價格行情,他都清楚,自然會問,哪會不順當?他偏不讓去,難道是怕我不成?過幾天我不告訴家裏,偷偷打點出發,明年發了財再回來,到時候我才知道他心不在我身上。”說完,賭氣躺下睡覺去了。
薛姨媽聽了他這話,便和寶釵商量。寶釵笑着說:“哥哥既然真想經歷一些人生大事,那真是大好事。只是在家時說起好聽,一出門,舊病復發,更難管束了。不過也不用太擔憂。如果他真能改變,那是他一生的福氣。如果做不到,我也無計可施,只能一半靠努力,一半聽天由命。這樣大小的人,若一直怕他不懂世事,不出門,幹不了事,今年關在家裏,明年還是這樣。既然他說得合情合理,我便乾脆把八百一十兩銀子交給他試試。反正有夥計們幫忙,他也不太可能哄騙我。再者,他一出去,身邊沒人照應,也無依靠,誰也護不住他,只有自求多福。他若真體會到了這種孤獨,或許反而會比在家裏更省心、更踏實。”
薛姨媽聽了,沉思許久,說:“你倒是說對了!花這點錢,讓他學點實在本事,值了。”兩人商議定下,當晚便無話。
第二天,薛姨媽讓人請來張德輝,在書房裏請他喫酒喫飯,自己則在後廊下,隔着窗戶,千叮萬囑地叮囑他要好好管教薛蟠。張德輝滿口答應,喫完飯告辭,又說:“十四日是最佳出行的日子,大哥哥立刻打點行李,僱好騾子,那日一早出發。”薛蟠聽了,高興不已,馬上把這消息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再加上兩位老嬤嬤,連續幾天整理行李,安排行程,派了薛蟠乳名奶媽一名,當年的老僕兩人,外帶兩個常隨的家僕,合計六人,僱了三輛大車,專拉行李器具,又僱了四匹長行騾子。薛蟠自己騎一匹家裏的鐵青大走騾,還備了一匹坐騎。所有事情安排妥當,薛姨媽和寶釵等人連夜叮囑,不細說。
到了十三日,薛蟠先向舅舅辭行,然後到賈府辭別衆人。賈珍等人也準備了酒宴送行,也不再細述。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人陪着薛蟠出了儀門,母女二人四隻淚眼送他遠去,才轉身回來。
薛姨媽從京城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家,加上幾個老嬤嬤小丫頭,如今跟着薛蟠走了,外面只剩下一兩個男人。因此薛姨媽立刻回書房,把所有陳設玩物、簾帳等都搬進屋裏收好,還命那兩個出門丈夫的妻子也一同進來住,又命香菱把自家房間收拾得嚴實,“把門鎖好,晚上和我一起睡。”寶釵說:“媽既然有這麼多人作伴,不如讓香菱和我一起住。我們園裏空着,夜裏長,我每晚做事,多一個人豈不更好?”薛姨媽聽了,笑着說:“對啊,我早該想到,前天我還和你哥哥說,文杏太小,做事不周全,鶯兒一個人忙不過,還得買一個丫頭。寶釵說:“買來的人不一定靠譜,萬一花了錢買到個傻子,反而麻煩。還是慢慢地打聽,選個來歷清楚的,買個才安心。”一邊說,一邊讓香菱收拾好被褥、妝奩,命一個老嬤嬤和臻兒送她到蘅蕪苑去,然後寶釵和香菱才一同回園。
香菱笑着說:“我本來就想告訴奶奶,大哥一走,我便陪姑娘們一起住。又怕奶奶多心,說我貪圖園子裏玩,沒想到你竟答應了。”寶釵笑道:“我知道你心裏早就羨慕這園子很久了,只是沒機會。哪怕每天來一趟,也慌慌張張沒意思。現在正好趁這個機會,乾脆住上一年,我也多一個夥伴,你也如願了。”香菱笑着說:“好姑娘,趁這個機會,教我寫詩吧。”寶釵笑着說:“我說你‘得隴望蜀’呢!你從今天起,先從東角門進園,從老太太開始,去各處見見人,打個招呼,不必特意說搬來作伴。若有人問起緣由,只說‘是帶了你來作伴’就行。進了園,再慢慢去姑娘們房裏走走。”
香菱應下正要走時,忽見平兒忙忙跑來。香菱趕緊問好,平兒只得陪着笑問。寶釵向平兒笑着說:“我今天帶了她來作伴,正要去跟奶奶回一聲。”平兒笑道:“姑娘說的是哪門子話?我竟不知說啥好。”寶釵笑着說:“這纔是正理。店房有主人,廟裏有住持,雖不重大,但起碼要通個信,這樣園子裏值夜的都知道多了兩個人,也好關門守戶。你回去告訴一聲,我不打發人去了。”平兒答應了,又笑着對香菱說:“你既然來了,也該去拜拜街坊鄰居吧?”寶釵笑着說:“我正要叫你去呢。”平兒道:“你先別去我們家,二爺現在在家臥病呢。”香菱應了一聲,便先去拜訪賈母,不贅。
再說平兒見香菱走了,急忙拉住寶釵說:“姑娘可聽說我們這兒的熱鬧事了?”寶釵笑道:“我沒聽說。這幾天一直忙着打發我哥哥出門,所以你們的事一概不知,姊妹們也沒見着。”平兒笑道:“老爺把二爺打了一頓,動彈不得,姑娘沒聽說嗎?”寶釵道:“早上迷迷糊糊聽見一句,也沒信。我正要去看你奶奶,沒想到你來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平兒咬牙罵道:“全是因爲那個賈雨村,一個半道冒出來的野人!認了不到十年,就惹出一堆事來!今年春天,老爺在哪兒看見幾把舊扇子,回家發現家裏所有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下令到處搜尋。誰想到有個窮得喫不上飯的人,叫石呆子,偏偏家藏二十把古扇,死都不肯拿出來。二爺費了大勁,終於見到了這個人,勸了又勸,帶他坐下看了幾把。二爺說,那全是湘妃竹、棕竹、麋鹿、玉竹做成的,都是古人手筆真跡,便告訴了老爺。老爺便答應買,說多少給多少銀子。可石呆子死活不賣,說:‘我餓死凍死,一千兩銀子一把我也不賣!’老爺沒辦法,天天罵二爺沒本事。已經許了五百兩,先給銀子再拿扇子,可他就是不賣,只說:‘要扇子,得先要命!’姑娘想想,這有什麼辦法?誰知賈雨村聽見了,便設法訛他拖欠官銀,把他抓到官衙,說欠了官銀,要變賣家產還債,把扇子抄走,當作官價送給了老爺。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爺拿着扇子問二爺:‘人家怎麼弄來的?’二爺只說了一句:‘爲這點小事,搞得人家家破人亡,也不算什麼能耐!’老爺大怒,說二爺是頂撞他,這是第一件大事。這幾天還有幾件小事,我記不清了,都湊一塊兒,結果打起來了。沒用板子棍子,就是站着互相打,臉上都破了兩處。我們聽說姨太太這兒有一種治瘡的藥,姑娘快拿一丸來給我。”寶釵一聽,立刻讓鶯兒拿來一丸,交給平兒。又說:“既然這樣,替我向他們問好,我就不去了。”平兒答應了,不贅。
再說香菱見了衆人之後,喫過晚飯,寶釵等人去拜訪賈母,她便獨自去瀟湘館。此時,黛玉已經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然高興。香菱笑着說:“我這一進園子,總算有了空閒,能教我寫詩,真是我的福氣!”黛玉笑着說:“既然要寫詩,你就拜我爲師,我雖不懂,大概還能教。”香菱笑道:“真的這樣,我就拜你爲師,你可別嫌棄我笨。”黛玉說:“寫詩有什麼難的?不過是起承轉合,重點在‘承轉’,那裏必須是對仗的。平仄要對,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就算真有妙句,平仄虛實都不對也行。”香菱笑着說:“怪不得我常翻舊詩偷看幾首,有些對得工整,有些不對,還聽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詩裏,也有順的,也有二四六地方錯了的,所以總覺疑惑。如今聽你一說,才知道這些格律其實不重要,關鍵在於詞句新穎。”黛玉笑着說:“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終究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立意。如果意趣真摯,詞句不用修飾,自然會好,這叫‘不以詞害意’。”香菱笑着說:“我特別喜歡陸游那句‘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寫得真有趣!”黛玉笑着說:“不可學這種詩。你們不懂詩,所以看這種淺顯的就喜歡,一旦入了格局,就再也出不來了。你只聽我說,如果你真心想學,我這裏有王維的全集,你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遍,仔細琢磨透了,再讀一二百首杜詩,慢慢體會。”香菱聽了,欣喜地拿回詩去,反覆思索,又捨不得杜詩,又讀兩首。這樣茶飯不香,坐立不安。
寶釵勸道:“何必自找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你算賬去!你本來就是個呆頭呆腦的,再加這層,乾脆變成個傻子了。”香菱笑着回答:“好姑娘,別整我。”一邊說,一邊寫了一首詩,先拿給寶釵看。寶釵看了笑着說:“這首不好,不是這個寫法。你別怕,只管拿去給黛玉看,看他怎麼說。”香菱聽了,便拿着詩去找黛玉。
黛玉看了,只見詩是這樣寫的:
月掛中天夜色寒,
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
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
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
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着說:“意境有,但用詞不雅,都是因爲你讀得少,被舊詩束縛住了。這首丟開,再寫一首,大膽放開去寫。”
香菱聽了,默默回來,乾脆連房也不進,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發愣,或蹲在地上扒土,路人驚訝不已。李紈、寶釵、探春、寶玉等人聽說,都遠遠站在山坡上看着。只見他皺眉頭,又自己笑起來。寶釵笑着說:“這人要瘋了!昨夜嘟嘟噥噥一直鬧到五更才睡,一頓飯工夫天就亮了。我聽見他起來,忙忙梳頭就去找顰兒。回來後發呆一天,寫一首又不好,現在肯定要重新寫了。”寶玉笑着說:“這真是‘地靈人傑’,老天爺給人情性再不虛設。我們一直嘆惜這樣的人被世俗磨平了,沒想到現在反而這麼執着。可見天地最公平。”寶釵笑着說:“你要是能像他這樣下苦功夫,學什麼能不成呢?”寶玉沒回答。
只見香菱興沖沖又去黛玉那邊。探春笑着說:“咱們跟去瞧瞧,看他有沒有意思。”說着,一齊往瀟湘館走。只見黛玉正拿着詩和他討論。衆人問黛玉寫得怎樣,黛玉說:“說他難爲他了,但還不好。這一首太勉強,得再重寫。”衆人要詩看,只見新作是:
非銀非水映窗寒,
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
絲絲柳帶露初幹。
只疑殘粉塗金砌,
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
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着說:“不像在吟月了,月字下加個‘色’字倒還像,你看句句是月色。這也不算壞,原來詩是胡說出來的,再等幾天就好了。”香菱自以爲這首寫得絕妙,聽了此話,掃了興,仍不肯放棄,便繼續思索。見姊妹們在笑,便自己走到階前竹下散步,挖心搜膽,專心致志,耳不旁聽,目不斜視。忽然探春隔窗笑着說:“菱姑娘,你別光閒着。”香菱怔住了,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你押錯了韻!”衆人聽了,忍不住大笑起來。寶釵說:“可真是詩魔了,全都是顰兒引的!”黛玉說:“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要問我,我豈能不說?”李紈笑着說:“我們拉他去四姑娘房裏看看畫,叫他清醒清醒。”
說着,真把香菱帶到了藕香榭,到了暖香塢。惜春正懶,躺在牀上午睡,畫着美人掛在牆上,用紗罩着。衆人叫醒了她,掀開紗看,十停畫裏只有三停是真。香菱見畫上有幾美人,指着說:“這一個是我們姑娘,那一個就是林姑娘。”探春笑着說:“會作詩的人都畫在上面,快去學吧!”說着,大家笑着玩鬧一陣。
各自散去後,香菱心裏還是想着詩。晚上點燈發呆,到三更以後才上牀,兩眼昏昏,直到五更才朦朧睡去。天亮後,寶釵醒來,聽見他安穩睡着,心裏想:“他折騰了一夜,不知有沒有寫成?他這麼累了,先別叫醒他。”正想着,忽然聽見香菱在夢中笑着說:“有了!難道這首還不好?”寶釵聽了,既覺得可嘆又覺得好笑,連忙叫醒他,問:“得了什麼?你這誠心都快通仙了,學不成詩,還弄出病來了。”一邊說,一邊梳洗,和姐妹們一同去見賈母。
原來香菱一心學詩,精血都投入其中,白天寫不出來,偏偏在夢中得到了八句詩。梳洗完畢,急忙抄寫下來,自己也不知道好壞,便去找黛玉。剛走到沁芳亭,只見李紈和姐妹們都剛從王夫人處回來,寶釵正告訴她們,香菱夢中說詩、夢話。大家正在笑,抬頭見香菱來了,便都爭着要詩看。接下來的故事,我們下回再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