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爲別事,有一件爲難的事,老爺託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裏,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喫不下去的,那裏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閒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裏,沒的耽誤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纔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羣,還這麼鬧起來,怎樣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鬍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裏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亻強,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爲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爲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裏的話那裏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着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着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着走開,把屋子裏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衆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裏想着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兒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喫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着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方纔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孃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裏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作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閒話,便出來假託往王夫人房裏去,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臥房前過。只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裏做針線,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瞧瞧,你紥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面說,一面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只管贊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裏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裏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滿府裏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裏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裏。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話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着我就是了。”鴛鴦只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裏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了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響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房中來。   鳳姐兒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揹着人說起話來,聽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着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裏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臊,當着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喫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裏來。   這裏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在鳳姐兒房裏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他的,不如躲了這裏,因找了琥珀說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喫早飯,往園子裏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鴛鴦也往園子裏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因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聽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越性把方纔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與他。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裏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裏,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方欲笑答,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二人聽了不免喫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後找尋,不是別人,卻是襲人笑着走了出來問:“什麼事情?告訴我。”說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纔的話說與襲人聽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完了。”鴛鴦道:“什麼法子?你說來我聽。”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們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爲難的事,拿着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着取笑兒。你們自爲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着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裏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裏,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爲難,我剪了頭髮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會怎麼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着。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裏。可惜你是這裏的家生女兒,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裏。”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喫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說着,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當時找不着你的爹孃,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裏沒找到,姑娘跑了這裏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說:“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道:“什麼話這樣忙?我們這裏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裏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着他罵道:“你快夾着屄嘴離了這裏,好多着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裏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面說,一面哭,平兒襲人攔着勸。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不犯着牽三掛四的。俗語說,‘當着矮人,別說短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着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人家臉上怎麼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麼說,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孃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裏仗着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着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鴛鴦氣得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纔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裏藏着做甚麼的?我們竟沒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爲往四姑娘房裏瞧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家裏來了。我疑惑怎麼不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裏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裏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裏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後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裏來?”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裏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看你〈走僉〉着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就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裏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你身後。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裏了。”平兒笑道:“咱門再往後找找去,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了。”鴛鴦已知話俱被寶玉聽了,只伏在石頭上裝睡。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裏去睡,豈不好?”說着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坐喫茶。平兒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寶玉將方纔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牀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現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找鴛鴦,只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只說:“襲人也幫着他搶白我,也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邢夫人聽了,因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幫着說什麼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着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來,告訴他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裏,請他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纔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些什麼事!”   邢夫人無計,喫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着,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下流囚攮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裏!”唬得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着。一時金文翔來了,小幺兒們直帶入二門裏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夫纔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纔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纔明白。   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命他出去。鴛鴦意欲不去,又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他,又許他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家作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着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己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聽了,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裏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爲不依,方纔大老爺越性說我戀着寶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着衆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喫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着嗓子,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着,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衆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衆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裏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爲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着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裏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着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裏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着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衆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着修了這輩子,來生託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裏,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衆人都笑起來了。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要知端的----

譯文:

話說林黛玉熬到凌晨四點才漸漸睡着,暫且不提。現在來說說鳳姐兒。

那天,鳳姐兒正準備出門,聽見邢夫人叫她,心裏一緊,不知怎麼了,急忙換上新衣,坐車趕去。邢夫人把屋裏人打發走,悄悄對鳳姐兒說:“我叫你來,不是爲了別的事兒,是老爺託我,想讓老太太把鴛鴦送進屋裏當小老婆。可我猶豫着不知道怎麼開口,先和你商量商量。老爺看中了老太太的鴛鴦,想讓她進屋,我得跟老太太提,可又怕老太太不同意。你有沒有好辦法?”

鳳姐兒一聽,立刻說:“我勸您千萬別碰這個釘子。老太太要是沒了鴛鴦,飯都喫不下去的,怎麼可能輕易放手呢?再說,平日裏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年紀大了,怎麼還總收小老婆呢?這不但浪費精力,還影響身體,整天和小老婆喝酒,這不是耽誤了大事嗎?太太,您想想,老爺真的樂意這樣嗎?現在勸他,恐怕還來不及,反而成了他心裏的刺。您別惱,我真的不敢去勸。要是真去提,只會讓事兒變得更糟。老爺現在年紀大了,行爲不妥,您該勸纔是。不像年輕時,年輕人都能輕鬆處理。現在家裏兒子侄子孫子一大堆,還這麼折騰,怎麼見人呢?”

邢夫人冷笑着回:“咱們大家族哪有不三房四妾的?偏我們家就做不了?我勸了也未必管用。就算老太太心愛的丫頭,像鴛鴦這樣,她丈夫已經白髮蒼蒼,還當了官,老爺要是想收她做小老婆,也未必真能拒絕。我叫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建議。你倒說我不勸,你不曉得我這脾氣,勸不成,先得被我氣得不行。”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性格愚鈍,只懂得一味順從賈赦,自保爲主,還愛貪圖錢財,家裏大大小小的事,一概由賈赦說了算。凡是銀錢出入,她都特別小氣,總說:“得省着點,纔好跟上賈赦的浪費來補。”對子女、奴婢也極其苛刻,不依賴任何人,一言不合就反臉。現在聽了邢夫人這番話,又覺得她又鬧脾氣,勸不聽,連忙陪着笑說:“太太說得真對。我一個凡人,哪懂得什麼輕重?在父母面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個值錢的東西,不給老爺是誰給呢?背後的話誰信呢?我就是個傻瓜。璉二爺要是犯了錯,老爺太太恨得要命,恨不得當場打死,可一見了面,又照樣賞他心愛的東西。現在老太太對老爺,肯定也是一樣。依我想,老太太今天心情好,就趁現在提吧。我先去哄老太太開心,等太太去之後,我找個藉口溜走,把屋裏的人都帶開,讓太太跟老太太說。就算給,不給也沒關係,外人也不知情。”

邢夫人聽了,心裏也高興起來,又對鳳姐兒說:“我其實不打算直接跟老太太提。如果老太太說不給,這事就沒了。我有個想法:先悄悄找鴛鴦談一談。她雖然害羞,我慢慢跟她講清楚,她肯定不說話,就解決了。之後再跟老太太說,老太太雖然不答應,但鴛鴦心裏願意,俗話說‘人去不中留’,自然就成事了。”

鳳姐兒笑了笑:“太太真是有智慧,這辦法穩得很!別說鴛鴦,誰不想往上走,想出頭呢?現在不做一個主子,倒願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等於完事兒了。”邢夫人點頭笑了:“正說對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管事的大丫頭,誰不想當個主子呢?你先過去,別讓人知道風聲。我喫過晚飯就過去。”

鳳姐兒心裏嘀咕:“鴛鴦向來是個倔強的,就算這麼說,也未必真願意。我先過去,太太后過去,如果她答應,就沒事了;萬一不答應,太太多疑,怕我跑風聲,讓她裝模作樣地鬧,那我可就倒黴了。她一見我應了話,肯定惱羞成怒,拿我出氣,可就不好了。不如我們一塊過去,她願意也好,不樂意也罷,我都沒責任。”

想完,鳳姐兒笑着對邢夫人說:“我剛來的時候,舅母送了兩籠鵪鶉,吩咐他們炸好,本打算趕在太太晚飯上送過去的。可我一進大門,看見僕人抬車,說太太的車壞了,去修了。不如現在坐我的車,一起過去多方便。”

邢夫人一聽,立刻讓人換衣服。鳳姐兒忙忙收拾,兩人坐車去了。鳳姐兒又說:“太太去老太太那兒,我如果跟着,老太太問起來,就不好解釋。不如您先去,我脫了衣服再跟上。”

邢夫人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便先去賈母那裏,陪聊了一會兒,然後假借去王夫人那兒,從後門走出去,經過鴛鴦的臥室前。正巧看見鴛鴦坐在那兒做針線,一見邢夫人,趕緊站起來。

邢夫人笑着問:“在忙什麼?我來看看你扎的花,做得越發好了。”

說罷,接過她手裏的針線看了看,連連誇好,然後又從頭到腳打量她。只見她穿的是一件半新的藕荷色綾襖,青緞鑲邊的背心,下身是水綠色裙子。身材纖細,腰細背直,臉圓如鴨蛋,烏黑頭髮,鼻樑高高,臉頰上微微有點雀斑。鴛鴦見她這樣看自己,心裏有點不好意思,不禁笑了笑問:“太太,這會兒不早不晚的,來做什麼?”

邢夫人朝她使了個眼色,丫鬟們退出去。邢夫人坐下,拉着她的手笑着說:“我特地來給你道喜。”

鴛鴦一聽,心裏已經猜到了三分,臉一紅,低頭不說話。邢夫人繼續說:“你老爺身邊根本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心裏總想再收一個,又怕那些從外面買回來的丫頭不乾淨,也不知道有沒有毛病,買了進來,幾天就出事,鬧得家裏雞飛狗跳。所以我在府裏找,挑了半年,這府裏丫頭裏,就只你最合適——樣樣都好,模樣端正,性情溫柔,做事靠譜。因此想跟老太太提,讓老太太把你也收進屋做個姨娘。你不一樣,是家生的丫頭,進了門就開臉,直接封你爲姨娘,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性子強的人,俗話說‘金子終歸能換金子’,沒想到就這麼被老爺看中了!現在你終於實現了平日裏志大心高、想當主子的願望,也能堵住那些貶低你的人的嘴。跟着我回去,肯定能成!”

說着,拉着她的手就要走。鴛鴦臉更紅了,連忙抽手不走。

邢夫人見她害羞,又笑着說:“有什麼害羞的?你不用說話,跟着我就行。”

鴛鴦還是低着頭,一動不動。邢夫人又道:“難道你不想嗎?若真不想,那你可真是個傻丫頭。放下主子不做,反倒想當丫頭?三年五年,最多配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我去,我性子好,不是那種刻薄的人。老爺對你們也很好。過一年半載,生個兒子女兒,你和我平起平坐。家裏人讓你使喚誰,誰不聽?現成主人不做,錯過這機會,後悔就來不及了。”

鴛鴦還是低頭不答。邢夫人又笑道:“你這麼爽快的姑娘,怎麼還這樣固執呢?有什麼不滿意的,只管說給我聽,我一定讓你如願以償。”

鴛鴦還是不說話。

邢夫人見她不回話,就乾脆說:“我問你父母在哪裏,你家在哪?”

鳳姐兒回:“她爹叫金彩,他和老婆都在南京看房,從不進北京。她哥哥金文翔,現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她嫂子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

邢夫人立刻讓人叫來鴛鴦的嫂子,把這話細細說了。金家媳婦聽了特別歡喜,興沖沖地去找鴛鴦,一心以爲必能成事,沒想到被鴛鴦一通罵得啞口無言,又被襲人、平兒幾句揭傷疤,羞得臉都紅了,悻悻地回了邢夫人:“這回可不行,她直接罵了我,還說些不講理的話,說回不了主子。太太和老爺再商量,找個新的人買就是了。這小丫頭也太不識好歹了,我們也沒這福氣。”

邢夫人問:“這和襲人有什麼關係?她怎麼知道的?”

金家媳婦說:“還有平姑娘。”

鳳姐兒趕緊說:“你竟然敢動手打她?我一出門,她就跑了,回家連個影兒都找不到!她肯定也幫着說了什麼!”

金家媳婦說:“平姑娘沒在現場,遠遠的看着像她,但也不一定,是我自己瞎猜的。”

於是鳳姐兒讓人:“快把她打來,告訴她說我回來了,太太也在,讓她來幫我勸勸。”

豐兒忙跑回來報告:“林姑娘派人請了三四次,她纔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有事找她。’”

鳳姐兒聽了,才鬆口氣,還故意說:“天天找她,沒事找事呢!”

邢夫人無計可施,喫了飯回家,晚上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想,馬上叫賈璉來:“南京的房子還有人在看,不止一家,立刻叫金彩來!”

賈璉回:“上次信說,金彩已經得病,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錢都給了,不知道現在是死是活,就算活着,也人事不知,叫他來也沒用。他老婆還耳聾。”

賈赦一聽,大罵一聲:“下流東西!你咋知道這些,還不滾出我這裏!”嚇得賈璉嚇得退出來。後來又叫來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陪着,不敢回家,更不敢見父親,只能聽着。不多時,金文翔來了,小僕人帶他進了二門,過了五六頓飯纔出來。賈璉不敢打聽,等賈赦睡下後纔去問,才得知消息。

那一夜,鴛鴦沒睡,第二天,哥哥來跟賈母說要接她去南京逛一圈。賈母答應了,讓她出去。鴛鴦一開始想不去,又怕賈母懷疑,只好勉強去了。哥哥把賈赦的話告訴了她,還說要讓她體面地當姨娘,當家做主。鴛鴦堅決不答應。哥哥沒辦法,只好回去告訴賈赦。

賈赦發了火,說:“我跟你說這些,是讓你去跟鴛鴦說:‘自古嫦娥愛少年’,她肯定覺得我老了,大概看中了少爺們,尤其是寶玉,說不定也看上了賈璉。要是真有這種心思,讓她早早打消,我堅決不讓她來。否則,誰還敢收?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老太太疼她,將來自然會安排她出嫁,外聘正妻。讓她好好想想,不管嫁到誰家,都難逃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終身不嫁男人,我才放她一條生路。不然的話,讓她早點回頭,能有好果子喫。”

賈赦說一句,金文翔就答一句“是”。

賈赦又說:“你別哄我,明天我還派你太太去問鴛鴦,你們說了,她不答應,就你們沒本事。她若答應了,我可要你們的腦袋!”

金文翔立刻應了,趕緊回家,也不等回媳婦,直接對着鴛鴦說了這些話。鴛鴦氣得無話可說,想了想,說:“就算願意去,也得你們帶話回老太太。”

哥哥嫂嫂聽了,以爲她終於回心轉意,高興得不得了。嫂嫂立刻帶她去見賈母。

正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姐妹,還有外面幾位有頭有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鴛鴦高興壞了,拉着嫂嫂,跪在賈母面前,一邊哭一邊說:邢夫人怎麼騙她,她嫂子又怎麼罵她,她哥哥又怎麼威脅她,“因爲不答應,大老爺就說我愛上了寶玉,不然就等我出嫁,這一輩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下定決心了,當着大家夥兒,我這輩子別說‘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算老太太逼我,我也一刀砍死自己,絕不從命!若能活到老太太走前,那就算我命好;若活不到,也得討飯喫,伺候老太太走完這一生,我也不跟父母兄嫂走,要麼尋死,要麼剪了頭髮當尼姑!若說我不是真心,那天地日月都照着我的嗓子,從嗓子長出疔瘡,爛成醬汁,爛在這兒!”

原來她一進來,就袖裏藏着一把剪子,一邊說着,一邊左手解開頭髮,右手就開始剪。

衆婆娘丫鬟趕緊拉她,已經剪下半綹了。衆人一看,幸好她發多,沒剪透,趕緊幫她挽好。

賈母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只說:“我這輩子就剩這麼一個可靠的丫鬟,他們還來算計我!” 見到王夫人在旁邊,便衝着她吼:“你們原是來哄我的!表面孝敬,背地裏算計我。好東西都想拿,好人也想佔,剩了這麼個毛丫頭,我待她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把她弄走,好讓我受罪!”

王夫人嚇得趕緊站起來,一句話也不敢說。薛姨媽見王夫人已發怒,更不敢勸了。李紈一聽鴛鴦的話,立刻帶姐妹們都出去了。探春明白人情世故,知道王夫人雖委屈,也不敢爭;薛姨媽是親姐妹,也不好辯;寶釵不便爲姨母說情;李紈、鳳姐、寶玉一個也不敢辯。這正是女孩兒該懂的時分。迎春老實,惜春小,只在窗外聽了一陣,便走進來笑着對賈母說:“這事和太太有什麼關係?老太太想一想,大伯子想收小老婆,小嬸子怎會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推說不知道。”

話還沒說完,賈母笑了:“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姐姐特別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整天怕老爺,婆婆面前只裝樣子。可她太委屈了。”

薛姨媽點點頭:“是啊,老太太偏心,偏疼小兒子的媳婦,也是有的。”

賈母說:“不偏心!” 又說:“寶玉,我錯怪你娘了,你爲什麼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寶玉笑着說:“我偏着娘說大爺大娘不成?一個錯,我娘在這裏不認,推誰去?我反要認我的錯,老太太又不信。”

賈母笑着說:“也有道理。你快給你娘跪下,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年紀大了,看着寶玉吧。”

寶玉一聽,立刻走過去跪下,王夫人趕緊笑着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不成體統,你替老太太賠不是?”

寶玉聽了,趕緊站起。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沒提我。”

鳳姐兒笑着說:“我倒不提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找上我了?”

賈母聽了,大家都笑了:“這可奇了,倒要聽聽怎麼回事。”

鳳姐兒說:“誰教老太太會挑人,像水蔥一樣好,怎麼怨人想呢?我幸好是孫子媳婦,要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現在?”

賈母笑着說:“這倒是我錯了?”

鳳姐兒笑着說:“當然是老太太的錯!”

賈母笑道:“那我也不提了,你帶她去吧!”

鳳姐兒說:“等我修完這一生,下輩子託生成男人,再要。”

賈母笑着說:“你帶她去,給璉兒放在屋裏,看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

鳳姐兒笑着說:“璉兒不配,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吧。”

衆人聽了,都笑得前仰後合。

丫鬟回來說:“大太太來了。”

王夫人趕緊迎出去。接下來的事——
(未完待續)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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