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得,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着呢。”忙令人拿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拉着他笑道:“偏要你坐。”拉着他身边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使你来你就贪住顽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的我怪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也罢了。”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笑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众人都道:“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让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儿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道:“难道他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他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倘若有要紧的事用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了。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了,又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平儿问:“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了,等着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儿道:“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益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令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道:“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正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译文:

有一天,大家看到平儿来了,都问:“奶奶在做什么啊,怎么没来?”平儿笑着说:“她没空来。她说没吃到好东西,就不好出门,所以让我来问问,还有没有好东西,叫我要几个带回家吃。”湘云笑着说:“有啊,多得很!”立刻让人拿来了十个又大又漂亮的点心。平儿说:“多拿几个‘团脐’的。”大家又拉平儿坐下,平儿不肯。李纨笑着拉她:“偏要你坐!”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平儿连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说:“偏不让你走!明显是只有凤姐不听我的话。”说完又让婆子们说:“先把盒子送去,就说留下平儿了。”那婆子拿着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她爱嘴馋。这个盒子里是舅太太送来的菱角粉糕和鸡油卷,给奶奶和姑娘们吃的。”又对平儿说:“你来就贪玩不走了,劝你少喝一点。”平儿笑着说:“多喝点又怎么样?”一边说一边继续喝酒,还吃螃蟹。李纨拉着她开玩笑说:“可惜你长得这么好看,命却平平,只能在屋里当个使唤的丫头。要是不了解的人,谁又不把你当奶奶太太看呢?”

平儿一边和宝钗、湘云他们喝酒吃饭,一边回头笑着说:“奶奶,别老摸我,怪痒的。”李纨说:“哎呀!这硬的是什么?”平儿说:“是钥匙。”李纨问:“什么钥匙?要是重要东西怕人偷,才带在身上。我常跟人开玩笑,唐僧取经有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有瓜精送盔甲,凤姐就有一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带这钥匙做什么?”平儿笑着说:“奶奶喝醉了,又拿我来取笑。”宝钗笑着说:“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我们随便评论人,你们这几个都挑不出一个来,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李纨说:“人人有各自的道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是没有鸳鸯,怎么行?从太太开始,哪个敢反驳老太太,现在连她都敢驳回去。老太太那些穿戴,别人记不住,她全记得;要不是她管着,不知多少东西被偷走。那孩子心也公正,虽然这样,还常常替人说好话,从不仗势欺人。”惜春笑着说:“老太太昨天还说呢,她比我们强多了。”平儿说:“那当然好,我们哪能比得上她。”宝玉说:“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说:“对呀,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太太那么佛系,做事不小心,她都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她提醒太太。就连老爷在家出门大小事,她也都了解。太太忘了,她会在背后提醒。”李纨说:“这倒是罢了。”指着宝玉说:“要是宝玉屋里没有袭人,你们能有什么本事!凤姐像楚霸王,也得靠这两只胳膊举千斤鼎。要是没有袭人,也根本做不到这种周到!”平儿笑着说:“以前陪过四个丫头,一个一个死了,或者走了,现在只剩下我这个孤零零的。”李纨说:“你倒是命好,凤姐也是命好。当初珠大爷在世时,哪一次不是有两个人。你看我还是容不下人,天天见他们两个不自在。所以珠大爷一走,趁年轻我就打发了。要是有一个能守住,我倒有个帮手。”说着,她掉下眼泪。大家都说:“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反倒好。”说完,大家就都洗了手,约好一起去贾母和王夫人家问安。

这时候,仆人们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和平儿一起去往前,让平儿在屋里坐会儿,再喝杯茶。平儿说:“不用喝茶了,改天再走。”说着就要出门。袭人又喊住问:“这个月的月钱,老太太和太太还没发呢,为什么?”平儿一听,连忙转身到袭人跟前,见没人,才悄悄说:“你别问,反正再过几天就发了。”袭人笑着说:“这有什么好吓的?”平儿悄悄说:“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就支走了,给了别人使。等其他地方的利息收齐了才发。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袭人说:“难道他们还缺钱?怎么还这么操心?”平儿笑着说:“哪有不这样?这几年靠这钱,翻出了几百两。他们家的公用开销也不用,十两八两零碎地存起来放出去,光是这‘家底’的利息,一年不到就上千两了。”袭人笑着说:“拿我们的钱,主子和奴才赚利息,我们傻傻地等着,太不公平了。”平儿说:“你这是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用?”袭人说:“我虽然不缺,可也没地方花,只预备自己那个。”平儿说:“你要是有急用,我这里还有几两银子,先拿去用,明儿我再扣你的。”袭人说:“现在用不上,万一真要用,我就让人去取。”

平儿答应着,一路出了园门,回到家,看见凤姐不在房里。忽然看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隔壁屋,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还有几个丫头在地上翻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和野菜。大家见平儿进来,都忙站起身来。刘姥姥因为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份,赶紧跳下地,说:“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想来请姑奶奶安,因为庄里忙。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富,这是头一茬摘的,没敢卖,特意留着当小礼,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吃山珍海味,也吃腻了,吃点野味,也算是我们穷人心意。”平儿连忙说:“多谢你费心!”又让座,自己也坐下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叫小丫鬟倒茶。周瑞家和张材家笑着说:“姑娘今天脸色红润,眼圈都红了。”平儿笑着说:“可不是!我本来不喝,大奶奶和姑娘们硬是拉着我灌,喝了几盅,脸就红了。”张材家笑着说:“我也想吃呢,就是没人叫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我去!”大家就笑了。周瑞家说:“早上我就见到了螃蟹,一斤只能称两个或三个,这三大篓,怕有七八十斤吧。”周瑞家说:“要是全吃掉,怕不够。”平儿说:“哪里够?都是有名点心,只吃两个。散给大众的,有的摸得到,有的摸不到。”刘姥姥说:“这螃蟹今年一斤五分钱,十斤五钱就是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加上酒菜,一共要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顿饭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平儿问:“你们见过奶奶吗?”刘姥姥说:“见过,叫我们等着呢。”说完又朝窗外看天气,说:“天快晚了,我们也走吧,别出不去城,不然就遇到饥荒了。”周瑞家说:“说得对,我替你看看去。”说完就走了,半天才回来,笑着说:“真是你老的福气啊,竟然投了这两个人的缘!”平儿等人问怎么了,周瑞家笑着说:“二奶奶在老太太面前呢。我悄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回家,怕晚了赶不出城。’二奶奶说:‘路那么远,难为她扛着这些东西,晚了就留一夜,明天再走。’这不就是投上二奶奶的缘吗?不过,老太太又听到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说明了。老太太说:‘我正想找个老古里的人说话,就请来了。’这不就是天上缘分的体现吗?”说着,就催刘姥姥下来,去贾母处。刘姥姥说:“我这生像儿怎好见呢?好嫂子,你替我回去说吧。”平儿忙说:“你快走吧,没关系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怜老惜贫,不像那些虚心假意的人。你怕见人,我和周大娘陪你去。”说着,平儿和周瑞家一起引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走。

在院子门口,值班的小厮们看见平儿出来,都站了起来,还有两个跑上来,喊“姑娘”。平儿问:“又说什么?”小厮笑道:“现在该早了,我娘病了,让我去请大夫。好姑娘,能给我半天假吗?”平儿说:“你们倒会,全商量好了,一天一个请假,还不回奶奶,专和我纠缠。前天住儿去,二爷偏偏叫他,叫不见,我答应了,还说我帮了情。你今天又来了。”周瑞家说:“真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他吧。”平儿说:“明天一早来。听着,我还要用你呢,再晒着太阳就回来!你这一走,带个信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问他那剩下的利钱。明天若不交来,奶奶就不要了,干脆送他使了。”那小厮高兴得跳起来答应了。

平儿等人来到贾母房中,这时大观园里的姐妹们都围在贾母身边。刘姥姥进去,只见屋里珠光宝气,花枝招展,不知道是谁。只见一张榻上躺着一位老妇人,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着的美人般的丫鬟在捶腿,凤姐正站着说话。刘姥姥一看,就认出那是贾母,忙上前笑嘻嘻地陪,鞠了个躬,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也欠身回礼,又让周瑞家端来椅子让他们坐下。板儿还是害羞,不敢打招呼。贾母说:“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连忙站起身回答:“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对大家说:“年纪这么大,还这么健康,比我大好几岁。我到这么大年纪,都不知道能不能动了呢。”刘姥姥笑着说:“我们是苦出身的,老太太是享福的。如果我们也这样,地里的活没人干了。”贾母说:“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说:“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松了。”贾母说:“我老了,用不上了,眼花耳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记不住了。亲戚来了,我怕别人笑话,只会嚼两口,睡一觉,闷了就和孙子孙女玩会儿就完了。”刘姥姥笑着说:“这正是老太太的福气啊,我们想这样也不可能。”贾母说:“这叫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完,大家哈哈笑起来。贾母又笑着说:“刚才听凤姐说,你带了瓜菜来,叫她快收拾了,我正想尝尝地里刚摘的瓜菜。外面买的,比不上你们地里种的好。”刘姥姥笑着说:“这是野味,就为新鲜。我们想吃鱼肉,就是吃不起。”贾母又说:“今天既然认了亲,别空手走。不嫌弃我这里,就住两天再走。我们也有个园子,园里有果子,你明天尝尝,拿点带回去,也算看看亲戚了。”凤姐见贾母高兴,急忙留道:“我们院子虽小,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吧,顺便给你们村的趣事讲讲。”贾母笑着说:“凤丫头别拿他取笑。他是乡下人,老实,哪里能拿他取笑?”说着,又让人拿些果子给板儿吃。板儿看见人多,不敢吃。贾母又拿钱给他,叫小幺儿带他去外面玩。刘姥姥喝了茶,就讲起村里见闻,贾母越听越有趣。正说着,凤姐让人请刘姥姥吃饭。贾母又挑了几样菜,让人送去给刘姥姥。

凤姐见贾母满意,吃完饭又派人送过去。鸳鸯赶紧让婆子带刘姥姥去洗澡,自己挑了两件平常衣服给她换上。刘姥姥从未见过这样的事,连忙换了衣服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找些话讲。这时,宝玉和姐妹们都坐在一起,第一次听这种话,觉得比瞽目先生讲的书还有趣。刘姥姥虽是乡下人,但本性有些见识,年纪大了,世情经历丰富,见贾母高兴,又见姐妹们都爱听,便编出一段段故事来讲。她讲道:“我们村上种地种菜,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哪有空歇的?每天都得在地里忙活,见过多少奇奇怪怪的事。就像去年冬天,连续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起得早,还没出门,只听见外面柴草响。我爬窗缝一看,不是我们村的人。”贾母说:“可能路过的人冷了,见现成的柴火,偷些烤火也正常。”刘姥姥笑着说:“其实不是客人,说来奇怪。老寿星,您猜是谁?原来是个十七八岁、极漂亮的姑娘,梳着油亮的头发,穿着大红袄,白绫裙子——”话刚说到这,忽然外面传来吵闹声,说:“不相干的,别吓老太太。”贾母等人急忙问怎么回事,丫鬟回说:“南边马棚着火了,已经救下去了。”贾母胆小,一听吓了一跳,忙起身扶人到走廊上看,只见东南角还有火光。贾母吓得嘴里念佛,赶紧让人去火神庙烧香。王夫人等人也赶紧过来问安,说:“已经熄了,老太太请进房吧。”贾母一直看着火光熄灭才让众人进屋。宝玉急着问刘姥姥:“那姑娘大雪天干嘛偷柴草?会不会冻出病来?”贾母说:“都是你刚才说抽柴草才引起火灾,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说别的吧。”宝玉听了心里不高兴,也只能罢了。刘姥姥又想出一段说:“我们村东头有个老奶奶,今年九十多岁了。她天天吃斋念佛,没想到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托梦说:‘你如此虔诚,本该绝后,如今我向玉皇奏过,赐你一个孙子。’原来她只有一个儿子,儿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到十七八岁就死了,哭得什么似的。后来果然又生了一个,今年才两岁,大家都说这孩子是福气。”宝玉听了,叹气摇头,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说:“因为老两口念想不断,就建了个小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如今人没了,庙也破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说:“不是成精,规矩上,这样的死人才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原来如此。我们一直以为她成精了。她时常变成人,到处走动。我刚才说的就是她抽柴草的事。村里人还商量着要砸了塑像,拆了庙呢。”宝玉急声说:“快别这样!如果拆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说:“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天回去告诉他们。”宝玉说:“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全家人好善喜施,最爱造庙、塑神。我明天写个疏文,请人布施,你来做香头,攒些钱修庙,重新装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美?”刘姥姥说:“如果这样,我就托了那位小姐的福,也能有几两银子用了。”宝玉又问她村名、地名、距离、位置。刘姥姥随口胡诌了一遍。

宝玉信以为真,回到房间,一直盘算到半夜。第二天一早,他出门给了茗烟几百钱,按刘姥姥说的方向,让茗烟先去查看清楚,再做决定。茗烟走后,宝玉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等到天黑,才见茗烟兴冲冲地回来了。宝玉马上问:“有庙吗?”茗烟笑着说:“爷听不懂,让我难找。地点跟你说的不一样,找了半天,到了东北角田埂上,才找到一座破庙。”宝玉一听,欣喜若狂,立刻说:“刘姥姥年纪大了,记错也是可能的。你再告诉我你看到的。”茗烟说:“那庙门朝南开,是破的。我找得好不顺,一看到,就说‘正好’,赶紧进去。结果一看泥像,吓我一跳,活像是真的!”宝玉笑着说:“她能变化人,自然有灵气。”茗烟拍手说:“哪有什么姑娘,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宝玉一听,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个无用的废物!这么简单的事也办不好!”茗烟说:“二爷又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乱说,信了,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宝玉见他急了,赶紧安慰说:“你不急,改天再找去。要是她骗我们,自然没事;要是真有,你也积了福。我定重重赏你。”正说着,二门的小厮跑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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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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