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話說林黛玉與寶玉角口後,也自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紫鵑度其意,乃勸道:“若論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別人不知寶玉那脾氣,難道咱們也不知道的。爲那玉也不是鬧了一遭兩遭了。”黛玉啐道:“你倒來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麼浮躁了?”紫鵑笑道:“好好的,爲什麼又剪了那穗子?豈不是寶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兒,常要歪派他,才這麼樣。”
林黛玉正欲答話,只聽院外叫門。紫鵑聽了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想必是來賠不是來了。”林黛玉聽了道:“不許開門!”紫鵑道:“姑娘又不是了。這麼熱天毒日頭地下,曬壞了他如何使得呢!”口裏說着,便出去開門,果然是寶玉。一面讓他進來,一面笑道:“我只當是寶二爺再不上我們這門了,誰知這會子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極小的事倒說大了。好好的爲什麼不來?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鵑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裏氣不大好。”寶玉笑道:“我曉得有什麼氣。”一面說着,一面進來,只見林黛玉又在牀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了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着走近牀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牀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着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林黛玉心裏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因又撐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聽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聞此言,登時將臉放下來,問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說的是什麼!你家倒有幾個親姐姐親妹妹呢,明兒都死了,你幾個身子去作和尚?明兒我倒把這話告訴別人去評評。”
寶玉自知這話說的造次了,後悔不來,登時臉上紅脹起來,低着頭不敢則一聲。幸而屋裏沒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一聲兒也說不出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便咬着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手帕子來檫眼淚。寶玉心裏原有無限的心事,又兼說錯了話,正自後悔,又見黛玉戳他一下,要說又說不出來,自嘆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覺滾下淚來。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帶來,便用衫袖去檫。林黛玉雖然哭着,卻一眼看見了,見他穿着簇新藕合紗衫,竟去拭淚,便一面自己拭着淚,一面回身將枕邊搭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向寶玉懷裏一摔,一語不發,仍掩面自泣。寶玉見他摔了帕子來,忙接住拭了淚,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隻手,笑道:“我的五臟都碎了,你還只是哭。走罷,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將手一摔道:“誰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還這麼涎皮賴臉的,連個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沒說完,只聽喊道:“好了!”寶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只見鳳姐兒跳了進來,笑道:“老太太在那裏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瞧瞧你們好了沒有。我說不用瞧,過不了三天,他們自己就好了。老太太罵我,說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也沒見你們兩個人有些什麼可拌的,三日好了,兩日惱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這會子拉着手哭的,昨兒爲什麼又成了烏眼雞呢!還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說着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頭叫丫頭們,一個也沒有。鳳姐道:“又叫他們作什麼,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說,一面拉了就走。寶玉在後面跟着出了園門。到了賈母跟前,鳳姐笑道:“我說他們不用人費心,自己就會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說合。我及至到那裏要說合,誰知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了。對笑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裏還要人去說合。”說的滿屋裏都笑起來。
此時寶釵正在這裏。那林黛玉只一言不發,挨着賈母坐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着,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着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着實得意,纔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纔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齣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喫生薑呢?”衆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喫生薑。”風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詫異道:“既沒人喫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着他,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着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僕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揹着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裏出來,往西走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只見院門掩着。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只見幾個丫頭子手裏拿着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裏間涼榻上睡着,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着眼亂恍。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麼着?”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裏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裏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裏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只守着你”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着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裏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衆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動,不在話下。
且說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着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着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爲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面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醜的那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用指頭按着他方纔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裏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着簪子動,心裏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裏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那裏還擱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着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溼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溼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着半邊臉,那女孩子只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溼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裏卻還記掛着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等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着門,便以手扣門,裏面諸人只顧笑,那裏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裏面方聽見了,估諒着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讓我隔着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着去。”說着,便順着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着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裏跑什麼?那裏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裏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口裏說着,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裏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着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着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說道:“沒有踢着。還不換衣裳去。”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纔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着,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裏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喫。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忽夜間聽得“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牀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牀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裏‘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裏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涼了半截。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林黛玉和寶玉吵了一架,事後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可又無法立刻去和好,於是整天悶悶不樂,像是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紫鵑看出了她的意思,便勸道:“要說前頭的事,你太急躁了。別人不知道寶玉的性格,我們可都清楚。這玉,他鬧過多少回了。”林黛玉啐道:“你倒過來替我找錯,我哪兒浮躁了?”紫鵑笑着答道:“你平白無故又剪了那根穗子,難道不是寶玉犯了三分錯,你卻有七分錯嗎?我看他平時對你倒是真心,就是因爲你性格嬌氣,老是挑他的毛病,才這樣。”
林黛玉正想回嘴,忽然聽見院外有人叫門。紫鵑一聽,笑道:“這是寶玉的聲音,準是來賠罪來了。”林黛玉一聽,急道:“別開門!”紫鵑說:“姑娘又病了?這大太陽底下曬着,他可經不起啊!”說完就出去開了門,果然,是寶玉來了。兩人一見,寶玉笑着進了屋,說:“我還以爲你再也不來我們這兒了,沒想到今天又來了。”寶玉笑道:“你們把小事說成大事了。我哪能不來?我哪怕死了,魂兒也要來一百次。妹妹,你可好些了?”紫鵑答:“身子病好了,就是心裏難受。”寶玉笑着說:“我懂你心裏不高興。”說着走進屋,一看,林黛玉正躺在牀上哭。
其實林黛玉本來沒哭,可一聽見寶玉來了,心裏就一陣難過,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寶玉笑着走近,輕聲問:“妹妹,你身子可好些了?”林黛玉只顧擦眼淚,沒回應。寶玉便挨在牀邊坐下,笑着說:“我知道你不會生我的氣,可我一不來,別人看咱們,還以爲又吵架了。等別人來勸,我們反而生分了。今天你打我罵我,隨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完,又反覆叫了“好妹妹”好幾聲。原本林黛玉是不願意理寶玉的,可聽他這麼一說,說“不讓他們知道我們吵架”纔是親近,心裏一軟,又忍不住哭起來,說:“你別騙我,以後我再也不靠近你了,你也當我是徹底走了。”寶玉聽了,笑答:“你去哪兒?”林黛玉說:“我回家去。”寶玉笑着說:“我跟你一塊兒走。”林黛玉說:“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去做和尚!”林黛玉一聽,臉色一沉,問:“你說什麼?胡鬧!你家不是還有姐姐妹妹嗎?明天都死了,你一個身子去做和尚?明天我可告訴別人評評!”
寶玉知道這話太唐突了,心裏後悔不該說出口,臉上紅了一陣,低下頭不敢吱聲。幸好屋裏沒人。林黛玉瞪着他,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寶玉憋得臉都發青,她咬着牙,用手指狠狠地在他額頭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道:“你這——”話只說到兩個字,又嘆一口氣,拿起手帕擦眼淚。寶玉心裏本來就有好多事,又說錯了話,正自懊悔,見黛玉戳他,又說不出話來,只好自怨自艾,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正想用帕子擦,卻忘了帶,只能用衣袖蹭。林黛玉雖然在哭,卻一眼看見,見他穿着嶄新的藕荷色紗衣,竟也擦眼淚,便一邊擦淚,一邊回身把枕頭邊的一方綃帕子拿起來,朝寶玉懷裏一扔,轉身又低頭大哭起來。寶玉見帕子被扔來,趕緊接住擦了眼淚,又湊近伸手拉了林黛玉的手,笑着說:“我五臟都碎了,你還在哭?走吧,我陪你去見老太太。”林黛玉把手一甩:“誰跟你拉拉扯扯的!一天比一天越發沒規矩,還這麼黏人,連個道理都不懂!”
話沒說完,只聽“好了!”一聲喊。寶釵和林黛玉都沒防備,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王熙鳳一溜煙跳進來,笑着說:“老太太在家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來看看你們可好些了。我說不用管,不過三天,你們自己就會和好的。老太太罵我懶,我來了,果然應了我話——你們倆根本沒吵什麼,三日和好,兩日又鬧,越長越像孩子!還有今天拉着手哭的,昨天怎麼又變成烏眼雞了!還不跟我走,去見老太太,讓她也放心些!”說完,一把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頭叫丫頭,可一個都沒有。王熙鳳說:“又叫他們做什麼?我來服侍你啊!”一邊說,一邊拉着就走。寶玉在後面跟着出了園子。到了賈母面前,王熙鳳笑着說:“我說你們不用費心,自己就會和好的。老太太不信,非要我來勸和,等我一到,你們倆反倒在一塊兒賠罪,還對笑着訴苦,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彼此都卡住了,哪兒還用得着我勸?”這話一出,滿屋子都笑了。
這時,寶釵正好在場。林黛玉一句話沒說,挨着賈母坐下。寶玉也沒什麼可說的,便笑着對寶釵道:“大哥哥今天好日子,偏偏我病了,連個頭也不好磕。大哥哥不知道我病重,還以爲我懶,不去見你。要是以後我惹你不高興,你替我解釋一下。”寶釵笑着答:“這多事。你若想見我,都不必驚動,何況身體不好,兄弟們天天在一起,存這心反而顯得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體諒我就好。”接着問:“姐姐怎麼不去看戲呢?”寶釵說:“我怕熱,看了兩出,熱得不行。要走,客人又不散,只好推說自己身體不好,纔來這兒。”寶玉一聽,臉上一下子沒意思了,只好擠出點笑說:“怪不得大家說你像楊貴妃,原來是也怕熱。”寶釵一聽,頓時大怒,可又不好發作。想了想,臉一紅,冷笑着答:“我倒像楊貴妃,只是沒一個像楊國忠那樣的好哥兒好兄弟!”兩人正說着,巧巧地,小丫頭靛兒找不到自己的扇子,跟寶釵說:“肯定是寶姑娘藏了,好姑娘,賞我吧。”寶釵指着她道:“你要小心!我和你玩過,你再懷疑我。該去問那些平時嘻嘻哈哈的姐妹們。”靛兒一聽,嚇得轉身就跑。寶玉知道又說錯了話,面對這麼多人,比在黛玉面前更尷尬,急忙轉身又找別人搭話去了。
林黛玉聽寶玉貶低寶釵,心裏得意極了,正想趁機取笑,沒想到靛兒找扇子,寶釵又說了兩句,便改口笑着問:“寶姐姐,你看了什麼戲?”寶釵見黛玉臉上帶着得意,肯定聽了寶玉的貶低,心裏樂開了花,忽然被問起,便笑着說:“我看了李逵罵宋江,後來又道歉。”寶玉一樂,笑道:“姐姐博古通今,什麼都知道,怎麼連這出戏的名字都不懂?這叫《負荊請罪》。”寶釵聽了,笑着答:“原來這叫《負荊請罪》!你們懂了,才知‘負荊請罪’,我可不知道這是什麼!”話還沒說完,寶玉和黛玉都面紅耳赤,羞得說不出話。王熙鳳雖不懂這些,但看三人神情,已明白意思,便笑着問大家:“大夏天的,誰還喫生薑?”衆人不解,答:“沒人喫。”王熙鳳故意摸着腮幫,詫異道:“既沒人喫,怎麼這麼辣?”寶玉和黛玉一聽,更加難堪。寶釵要說話,見寶玉臉都紅了,心愧得不行,也不好開口,只能一笑收場。別的人都沒明白這四人說了什麼,只好當作沒聽見。
等寶釵和王熙鳳走了,林黛玉笑着對寶玉說:“你也算是比我還刁鑽了。誰像我這樣心直口笨,被人隨便說了就算。”寶玉因爲寶釵多心,自己沒趣,又見黛玉問起,越發不高興,本想說兩句,卻又怕黛玉多心,只好忍着氣,無精打采地走了。
沒想到正值盛暑,早飯過後,衆人大多因天氣悶熱而睏倦。寶玉揹着手,走到一處又一處,卻都人影全無。從賈母處出來,往西走,經過穿堂,到了鳳姐的院子。到門前一看,門關着,知她平時天熱午間會歇一會兒,進去不便,便繞到角門,進了王夫人房裏。只見幾個丫鬟拿着針線打盹,王夫人躺在涼榻上睡覺,金釧兒坐在一旁捶腿,眼皮半合,神不守舍。
寶玉悄悄走近,摘下她耳上的墜子,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抿嘴一笑,擺手讓他走,又合上眼。寶玉見她,心裏有些不捨,悄悄探頭看了看王夫人合着眼,便從身邊荷包裏掏出香雪潤津丹,遞到金釧兒嘴邊。金釧兒不睜眼,只含着。寶玉上前牽起她的手,小聲說:“明天我要去求太太,讓你跟我一塊兒過日子。”金釧兒沒說話。寶玉又說:“不,等太太醒了,我再求。”金釧兒睜開眼,一把推開他,笑着說:“你忙什麼!‘金簪子掉在井裏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這道理難道不懂?我告訴你個訣竅,你去東邊小院子,把環哥兒和彩雲帶去。”寶玉笑着說:“反正他們怎麼去都行,我只守着你。”正說着,王夫人翻身醒來,朝金釧兒臉上一巴掌,指着罵道:“下賤小娼婦!好好的男人都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一溜煙跑了。
金釧兒臉漲得通紅,一句話都不敢說。這時,丫鬟們聽見王夫人醒了,趕緊過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的媽叫來,把你的姐姐領出去。”金釧兒一聽,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打罵就打罵,別讓我走,就是天大的恩典。我跟太太十年了,現在一趕,我見人怎麼見人呢!”王夫人本是寬厚仁慈之人,從沒打過丫頭,可見金釧兒行了這等不恥之事,是她最恨的,氣得無法控制,打了她,罵了幾句。儘管金釧兒苦苦哀求,終究不肯留,於是叫了她的母親白老媳婦來,把她帶走。金釧兒含羞忍辱地被趕出,這裏就不多說了。
再說寶玉見王夫人醒來,心也失落,急忙回大觀園。正午太陽當空,樹影遮地,滿耳朵都是蟬鳴,安靜得沒有一個人說話。剛走到薔薇花架下,忽然聽到有人哽咽。寶玉一愣,停下細聽,果然在花架後有人。五月正值薔薇花盛,寶玉便悄悄隔着籬笆瞧,只見一個女孩蹲在花下,手裏拿着根綰頭髮的簪子,在地上摳土,一邊偷偷流淚。寶玉心想:“難道又是癡丫頭,像林黛玉葬花一樣?”自嘆道:“若真葬花,豈不成了‘東施效顰’?不但不新奇,反倒討厭。”正想着,想說:“你別照林姑娘學。”話沒出口,再看時,這女孩生得陌生,不像丫鬟,倒像是十二個學戲的女孩之一,卻看不出是生、旦、淨、醜。寶玉忙把嘴捂住,心想:“幸好沒說錯。前兩次都因爲說錯,黛玉生氣,寶琴也多心,如今若再得罪他們,更沒意思了。”
他一邊想,一邊又恨自己認不出是誰。再細看,只見這女孩眉如春山,眼似秋水,身形清瘦,嫋嫋婷婷,像極了林黛玉。寶玉不禁心生憐惜,只顧癡看。只見她用金簪在土上划着,不是挖土埋花,而是畫字。寶玉跟着簪子的一起一落,數了數,共十八筆。自己在手心裏照着畫了,心想,原來是“薔”字。他想:“她一定也愛作詩,見了這花,觸景生情,一時靈感,怕忘,便在地上畫着琢磨,也未可知。瞧她下筆再寫什麼。”一邊想,一邊看,只見她還在畫,畫來畫去,仍是“薔”字。再看,還是“薔”字,一而再,再而三,已經畫了成千上萬遍“薔”字。外人也不由得看癡了,眼睛跟着簪子晃,心裏卻想:“這女孩一定有說不出的難處,才這樣模樣。她這麼單薄,心裏一定痛得受不了,可我怎麼幫不上忙呢?”
天色陰晴不定,一片雲飄過,忽然一陣涼風吹來,嘩啦啦落起大雨。寶玉看見那女孩頭上滴水,紗衣瞬間溼了,連忙說道:“別寫了!雨下得這麼大,你都溼了!”女孩一驚,抬頭一看,只見花外有人叫她別寫了,天正下大雨。寶玉相貌俊朗,花葉繁茂,遮住了大半張臉,女孩只當是個丫頭,笑着說:“多謝姐姐提醒!難道姐姐在外頭有遮雨的?”這一提醒,寶玉才猛地一寒,才發覺自己也溼透了。忙說一聲“不好”,轉身一溜煙跑回怡紅院,心裏卻還惦記着那女孩沒地方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文官等十二個女孩都放了學,進園玩耍。恰好寶官、玉官兩個女孩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鬧,被大雨擋住了。大家把院裏的溝堵上,水積在院中,捉了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縫了翅膀,在院中玩耍,關上了門。襲人等人都在遊廊上嬉笑。
寶玉見門關着,便用手拍門,裏面的人只顧笑,聽不見。叫了許久,拍得門山響,裏面才聽見,以爲寶玉不會再回來了。襲人笑道:“誰這時候叫門?誰也不開。”寶玉道:“是我。”麝月說:“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說:“胡說!寶姑娘這時候做什麼?”襲人說:“我隔着門縫瞧瞧,開就開,不開就讓雨淋着去。”說完,便順着遊廊走到門前,向外一看,只見寶玉渾身溼透,像被打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着急又好笑,忙把門打開,笑得彎着腰拍手道:“這麼大雨,跑到哪兒去了?還不知道你回來了!”
寶玉心裏憋着火,滿心要踢開門的人,一打開門,也不看是誰,當是那些小丫頭,就一腳踢在肋上。襲人“哎喲”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我平時都忍着你們得意,一點兒也不怕,現在你們竟拿我取笑!”說罷低頭,看見襲人哭着,才意識到踩錯人,忙笑着說:“哎喲,是你來了!踢在哪裏了?”襲人從沒受過這種大話,今天忽然被寶玉生氣踢了一腳,又在衆人面前,又羞又氣又疼,真不知該往哪兒躲。想說啥,又覺得寶玉未必是真生氣,只好忍着說:“沒踢到,還不換衣服去。”寶玉一邊進屋脫衣,一邊笑着說:“我這麼大年紀,頭一回生氣打人,沒想到偏偏遇到你!”襲人一邊忍痛換衣,一邊笑着說:“我是起頭的人,大事小事,好壞都得從我開始。但你說打我,明天順手也打別人!”寶玉說:“我哪是真的打你。”襲人說:“誰說你真打我?平時開門關門都是小丫頭們的事,她們天性調皮,早就恨得牙癢癢,又不怕什麼。你當是她們,踢一下嚇一嚇也好。”
說罷,雨已停了,寶官、玉官也走了。襲人只覺肋下疼得心慌,晚飯也沒好好喫。到晚上洗澡時脫衣服,發現肋上青了一塊碗大的淤痕,嚇了一跳,又不好聲張。夜裏睡着,夢裏一痛,忍不住“哎喲”一聲從睡夢裏哼出來。寶玉雖說不是真心打人,但見襲人懶懶的,自己也睡不安穩。半夜忽然聽見“哎喲”,知道踢重了,立刻下牀,點燈去看。剛到牀前,見襲人咳嗽兩聲,吐出一口痰,“哎喲”一聲,睜開眼看見寶玉,嚇了一跳,問:“幹什麼?”寶玉說:“你夢裏喊‘哎喲’,一定是踢重了,讓我看看。”襲人說:“我頭暈,喉嚨裏又腥又甜,你去照照地上吧。”寶玉一聽,便拿燈照地,只見地上有一口血。寶玉慌了,喊道:“完了!”襲人一見,心也涼了半截。究竟怎麼回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