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林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林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是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若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节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万声。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   宝玉自知这话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幸而屋里没人。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檫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檫。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   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宝林二人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跳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人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说着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作什么,有我伏侍你呢。”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我及至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要说话,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动,不在话下。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的那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你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凉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

话说林黛玉和宝玉吵了一架,事后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可又无法立刻去和好,于是整天闷闷不乐,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紫鹃看出了她的意思,便劝道:“要说前头的事,你太急躁了。别人不知道宝玉的性格,我们可都清楚。这玉,他闹过多少回了。”林黛玉啐道:“你倒过来替我找错,我哪儿浮躁了?”紫鹃笑着答道:“你平白无故又剪了那根穗子,难道不是宝玉犯了三分错,你却有七分错吗?我看他平时对你倒是真心,就是因为你性格娇气,老是挑他的毛病,才这样。”

林黛玉正想回嘴,忽然听见院外有人叫门。紫鹃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准是来赔罪来了。”林黛玉一听,急道:“别开门!”紫鹃说:“姑娘又病了?这大太阳底下晒着,他可经不起啊!”说完就出去开了门,果然,是宝玉来了。两人一见,宝玉笑着进了屋,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我们这儿了,没想到今天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小事说成大事了。我哪能不来?我哪怕死了,魂儿也要来一百次。妹妹,你可好些了?”紫鹃答:“身子病好了,就是心里难受。”宝玉笑着说:“我懂你心里不高兴。”说着走进屋,一看,林黛玉正躺在床上哭。

其实林黛玉本来没哭,可一听见宝玉来了,心里就一阵难过,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宝玉笑着走近,轻声问:“妹妹,你身子可好些了?”林黛玉只顾擦眼泪,没回应。宝玉便挨在床边坐下,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可我一不来,别人看咱们,还以为又吵架了。等别人来劝,我们反而生分了。今天你打我骂我,随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完,又反复叫了“好妹妹”好几声。原本林黛玉是不愿意理宝玉的,可听他这么一说,说“不让他们知道我们吵架”才是亲近,心里一软,又忍不住哭起来,说:“你别骗我,以后我再也不靠近你了,你也当我是彻底走了。”宝玉听了,笑答:“你去哪儿?”林黛玉说:“我回家去。”宝玉笑着说:“我跟你一块儿走。”林黛玉说:“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去做和尚!”林黛玉一听,脸色一沉,问:“你说什么?胡闹!你家不是还有姐姐妹妹吗?明天都死了,你一个身子去做和尚?明天我可告诉别人评评!”

宝玉知道这话太唐突了,心里后悔不该说出口,脸上红了一阵,低下头不敢吱声。幸好屋里没人。林黛玉瞪着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得脸都发青,她咬着牙,用手指狠狠地在他额头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道:“你这——”话只说到两个字,又叹一口气,拿起手帕擦眼泪。宝玉心里本来就有好多事,又说错了话,正自懊悔,见黛玉戳他,又说不出话来,只好自怨自艾,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正想用帕子擦,却忘了带,只能用衣袖蹭。林黛玉虽然在哭,却一眼看见,见他穿着崭新的藕荷色纱衣,竟也擦眼泪,便一边擦泪,一边回身把枕头边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朝宝玉怀里一扔,转身又低头大哭起来。宝玉见帕子被扔来,赶紧接住擦了眼泪,又凑近伸手拉了林黛玉的手,笑着说:“我五脏都碎了,你还在哭?走吧,我陪你去见老太太。”林黛玉把手一甩:“谁跟你拉拉扯扯的!一天比一天越发没规矩,还这么黏人,连个道理都不懂!”

话没说完,只听“好了!”一声喊。宝钗和林黛玉都没防备,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王熙凤一溜烟跳进来,笑着说:“老太太在家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看看你们可好些了。我说不用管,不过三天,你们自己就会和好的。老太太骂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话——你们俩根本没吵什么,三日和好,两日又闹,越长越像孩子!还有今天拉着手哭的,昨天怎么又变成乌眼鸡了!还不跟我走,去见老太太,让她也放心些!”说完,一把拉了林黛玉就走。林黛玉回头叫丫头,可一个都没有。王熙凤说:“又叫他们做什么?我来服侍你啊!”一边说,一边拉着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子。到了贾母面前,王熙凤笑着说:“我说你们不用费心,自己就会和好的。老太太不信,非要我来劝和,等我一到,你们俩反倒在一块儿赔罪,还对笑着诉苦,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彼此都卡住了,哪儿还用得着我劝?”这话一出,满屋子都笑了。

这时,宝钗正好在场。林黛玉一句话没说,挨着贾母坐下。宝玉也没什么可说的,便笑着对宝钗道:“大哥哥今天好日子,偏偏我病了,连个头也不好磕。大哥哥不知道我病重,还以为我懒,不去见你。要是以后我惹你不高兴,你替我解释一下。”宝钗笑着答:“这多事。你若想见我,都不必惊动,何况身体不好,兄弟们天天在一起,存这心反而显得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体谅我就好。”接着问:“姐姐怎么不去看戏呢?”宝钗说:“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不行。要走,客人又不散,只好推说自己身体不好,才来这儿。”宝玉一听,脸上一下子没意思了,只好挤出点笑说:“怪不得大家说你像杨贵妃,原来是也怕热。”宝钗一听,顿时大怒,可又不好发作。想了想,脸一红,冷笑着答:“我倒像杨贵妃,只是没一个像杨国忠那样的好哥儿好兄弟!”两人正说着,巧巧地,小丫头靛儿找不到自己的扇子,跟宝钗说:“肯定是宝姑娘藏了,好姑娘,赏我吧。”宝钗指着她道:“你要小心!我和你玩过,你再怀疑我。该去问那些平时嘻嘻哈哈的姐妹们。”靛儿一听,吓得转身就跑。宝玉知道又说错了话,面对这么多人,比在黛玉面前更尴尬,急忙转身又找别人搭话去了。

林黛玉听宝玉贬低宝钗,心里得意极了,正想趁机取笑,没想到靛儿找扇子,宝钗又说了两句,便改口笑着问:“宝姐姐,你看了什么戏?”宝钗见黛玉脸上带着得意,肯定听了宝玉的贬低,心里乐开了花,忽然被问起,便笑着说:“我看了李逵骂宋江,后来又道歉。”宝玉一乐,笑道:“姐姐博古通今,什么都知道,怎么连这出戏的名字都不懂?这叫《负荆请罪》。”宝钗听了,笑着答:“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懂了,才知‘负荆请罪’,我可不知道这是什么!”话还没说完,宝玉和黛玉都面红耳赤,羞得说不出话。王熙凤虽不懂这些,但看三人神情,已明白意思,便笑着问大家:“大夏天的,谁还吃生姜?”众人不解,答:“没人吃。”王熙凤故意摸着腮帮,诧异道:“既没人吃,怎么这么辣?”宝玉和黛玉一听,更加难堪。宝钗要说话,见宝玉脸都红了,心愧得不行,也不好开口,只能一笑收场。别的人都没明白这四人说了什么,只好当作没听见。

等宝钗和王熙凤走了,林黛玉笑着对宝玉说:“你也算是比我还刁钻了。谁像我这样心直口笨,被人随便说了就算。”宝玉因为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又见黛玉问起,越发不高兴,本想说两句,却又怕黛玉多心,只好忍着气,无精打采地走了。

没想到正值盛暑,早饭过后,众人大多因天气闷热而困倦。宝玉背着手,走到一处又一处,却都人影全无。从贾母处出来,往西走,经过穿堂,到了凤姐的院子。到门前一看,门关着,知她平时天热午间会歇一会儿,进去不便,便绕到角门,进了王夫人房里。只见几个丫鬟拿着针线打盹,王夫人躺在凉榻上睡觉,金钏儿坐在一旁捶腿,眼皮半合,神不守舍。

宝玉悄悄走近,摘下她耳上的坠子,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抿嘴一笑,摆手让他走,又合上眼。宝玉见她,心里有些不舍,悄悄探头看了看王夫人合着眼,便从身边荷包里掏出香雪润津丹,递到金钏儿嘴边。金钏儿不睁眼,只含着。宝玉上前牵起她的手,小声说:“明天我要去求太太,让你跟我一块儿过日子。”金钏儿没说话。宝玉又说:“不,等太太醒了,我再求。”金钏儿睁开眼,一把推开他,笑着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道理难道不懂?我告诉你个诀窍,你去东边小院子,把环哥儿和彩云带去。”宝玉笑着说:“反正他们怎么去都行,我只守着你。”正说着,王夫人翻身醒来,朝金钏儿脸上一巴掌,指着骂道:“下贱小娼妇!好好的男人都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一溜烟跑了。

金钏儿脸涨得通红,一句话都不敢说。这时,丫鬟们听见王夫人醒了,赶紧过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的妈叫来,把你的姐姐领出去。”金钏儿一听,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打骂就打骂,别让我走,就是天大的恩典。我跟太太十年了,现在一赶,我见人怎么见人呢!”王夫人本是宽厚仁慈之人,从没打过丫头,可见金钏儿行了这等不耻之事,是她最恨的,气得无法控制,打了她,骂了几句。尽管金钏儿苦苦哀求,终究不肯留,于是叫了她的母亲白老媳妇来,把她带走。金钏儿含羞忍辱地被赶出,这里就不多说了。

再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心也失落,急忙回大观园。正午太阳当空,树影遮地,满耳朵都是蝉鸣,安静得没有一个人说话。刚走到蔷薇花架下,忽然听到有人哽咽。宝玉一愣,停下细听,果然在花架后有人。五月正值蔷薇花盛,宝玉便悄悄隔着篱笆瞧,只见一个女孩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发的簪子,在地上抠土,一边偷偷流泪。宝玉心想:“难道又是痴丫头,像林黛玉葬花一样?”自叹道:“若真葬花,岂不成了‘东施效颦’?不但不新奇,反倒讨厌。”正想着,想说:“你别照林姑娘学。”话没出口,再看时,这女孩生得陌生,不像丫鬟,倒像是十二个学戏的女孩之一,却看不出是生、旦、净、丑。宝玉忙把嘴捂住,心想:“幸好没说错。前两次都因为说错,黛玉生气,宝琴也多心,如今若再得罪他们,更没意思了。”

他一边想,一边又恨自己认不出是谁。再细看,只见这女孩眉如春山,眼似秋水,身形清瘦,袅袅婷婷,像极了林黛玉。宝玉不禁心生怜惜,只顾痴看。只见她用金簪在土上划着,不是挖土埋花,而是画字。宝玉跟着簪子的一起一落,数了数,共十八笔。自己在手心里照着画了,心想,原来是“蔷”字。他想:“她一定也爱作诗,见了这花,触景生情,一时灵感,怕忘,便在地上画着琢磨,也未可知。瞧她下笔再写什么。”一边想,一边看,只见她还在画,画来画去,仍是“蔷”字。再看,还是“蔷”字,一而再,再而三,已经画了成千上万遍“蔷”字。外人也不由得看痴了,眼睛跟着簪子晃,心里却想:“这女孩一定有说不出的难处,才这样模样。她这么单薄,心里一定痛得受不了,可我怎么帮不上忙呢?”

天色阴晴不定,一片云飘过,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哗啦啦落起大雨。宝玉看见那女孩头上滴水,纱衣瞬间湿了,连忙说道:“别写了!雨下得这么大,你都湿了!”女孩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花外有人叫她别写了,天正下大雨。宝玉相貌俊朗,花叶繁茂,遮住了大半张脸,女孩只当是个丫头,笑着说:“多谢姐姐提醒!难道姐姐在外头有遮雨的?”这一提醒,宝玉才猛地一寒,才发觉自己也湿透了。忙说一声“不好”,转身一溜烟跑回怡红院,心里却还惦记着那女孩没地方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文官等十二个女孩都放了学,进园玩耍。恰好宝官、玉官两个女孩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闹,被大雨挡住了。大家把院里的沟堵上,水积在院中,捉了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缝了翅膀,在院中玩耍,关上了门。袭人等人都在游廊上嬉笑。

宝玉见门关着,便用手拍门,里面的人只顾笑,听不见。叫了许久,拍得门山响,里面才听见,以为宝玉不会再回来了。袭人笑道:“谁这时候叫门?谁也不开。”宝玉道:“是我。”麝月说:“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说:“胡说!宝姑娘这时候做什么?”袭人说:“我隔着门缝瞧瞧,开就开,不开就让雨淋着去。”说完,便顺着游廊走到门前,向外一看,只见宝玉浑身湿透,像被打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着急又好笑,忙把门打开,笑得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跑到哪儿去了?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宝玉心里憋着火,满心要踢开门的人,一打开门,也不看是谁,当是那些小丫头,就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哎哟”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我平时都忍着你们得意,一点儿也不怕,现在你们竟拿我取笑!”说罢低头,看见袭人哭着,才意识到踩错人,忙笑着说:“哎哟,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没受过这种大话,今天忽然被宝玉生气踢了一脚,又在众人面前,又羞又气又疼,真不知该往哪儿躲。想说啥,又觉得宝玉未必是真生气,只好忍着说:“没踢到,还不换衣服去。”宝玉一边进屋脱衣,一边笑着说:“我这么大年纪,头一回生气打人,没想到偏偏遇到你!”袭人一边忍痛换衣,一边笑着说:“我是起头的人,大事小事,好坏都得从我开始。但你说打我,明天顺手也打别人!”宝玉说:“我哪是真的打你。”袭人说:“谁说你真打我?平时开门关门都是小丫头们的事,她们天性调皮,早就恨得牙痒痒,又不怕什么。你当是她们,踢一下吓一吓也好。”

说罢,雨已停了,宝官、玉官也走了。袭人只觉肋下疼得心慌,晚饭也没好好吃。到晚上洗澡时脱衣服,发现肋上青了一块碗大的淤痕,吓了一跳,又不好声张。夜里睡着,梦里一痛,忍不住“哎哟”一声从睡梦里哼出来。宝玉虽说不是真心打人,但见袭人懒懒的,自己也睡不安稳。半夜忽然听见“哎哟”,知道踢重了,立刻下床,点灯去看。刚到床前,见袭人咳嗽两声,吐出一口痰,“哎哟”一声,睁开眼看见宝玉,吓了一跳,问:“干什么?”宝玉说:“你梦里喊‘哎哟’,一定是踢重了,让我看看。”袭人说:“我头晕,喉咙里又腥又甜,你去照照地上吧。”宝玉一听,便拿灯照地,只见地上有一口血。宝玉慌了,喊道:“完了!”袭人一见,心也凉了半截。究竟怎么回事,且听下回分解。

关于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学家,小说家。先祖为中原汉人,满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达,曾身杂优伶而被钥空房。爱好研究广泛: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他出身于一个“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败饱尝人世辛酸,后以坚韧不拔之毅力,历经多年艰辛创作出极具思想性、艺术性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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