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羣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着寶玉,又恐當着衆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着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爲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着牀欄杆,兩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纔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衆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幹旄旌幢的,都用綵線繫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繫了這些物事。滿園裏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衆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麼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着,我去鬧了他來。”說着便丟下了衆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着,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閒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裏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着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裏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着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裏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着,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麼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裏,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喫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裏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着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裏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着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裏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纔在河那邊看着林姑娘在這裏蹲着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裏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裏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爲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裏,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麼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幹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裏又愛刻薄人,心裏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麼樣呢?”二人正說着,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連忙棄了衆人,跑至鳳姐跟前,堆着笑問:“奶奶使喚作什麼事?”鳳姐打諒了一打諒,見他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紅玉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裏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的。”紅玉道:“我是寶二爺房裏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裏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裏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着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裏頭牀頭間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紅玉聽說撤身去了,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裏出來,站着系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裏去了?”司棋道:“沒理論。”紅玉聽了,抽身又往四下裏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上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裏找去。”紅玉聽了,才往稻香村來,頂頭只見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待書,入畫,鶯兒等一羣人來了。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裏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侯,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的。”說着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裏。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纔算得。”一面說着去了。   這裏紅玉聽說,不便分證,只得忍着氣來找鳳姐兒。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兒在這裏和李氏說話兒呢。紅玉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討,當面稱了給他拿去了。”說着將荷包遞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着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裏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裏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裏。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話未說完,李氏道:“噯喲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着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難爲你說的齊全。別像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們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着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裏知道!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麼着,我就問着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纔好些兒了。”李宮裁笑道:“都像你潑皮破落戶纔好。”鳳姐又道:“這一個丫頭就好。方纔兩遭,說話雖不多,聽那口聲就簡斷。”說着又向紅玉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紅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麼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還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頭比你大的大的,趕着我叫媽,我還不理。今兒抬舉了你呢!”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哦!原來是他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紥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裏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紅玉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紅玉道:“原叫紅玉的,因爲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紅兒了。”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既這麼着肯跟,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裏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答應着。他饒不挑,倒把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麼怨的他媽!”鳳姐道:“既這麼着,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去,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紅玉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着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剛說着,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紅玉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聞得衆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癡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間的這段公案,還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個光景來,不像是爲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他,再沒有衝撞了他的去處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後追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去了,三個一同站着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裏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曾叫你?”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的。”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侯,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城裏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喫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這些。怎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裏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纔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作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閒着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弟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裏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麼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爲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着,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着,探春寶玉二人方笑着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裏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着他。”說着,只見寶釵約着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着,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裏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爲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寶玉聽了不覺癡倒。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譯文:

話說林黛玉正獨自悲傷落淚,突然聽到院門響起,只見寶釵跟隨着寶玉、襲人等人走了出來。林黛玉本想上前問問寶玉,可又怕當衆問起讓寶玉難爲情,於是便悄悄退到一旁,讓寶釵先進去,寶玉他們關了門這才轉身回來。林黛玉望着關上的門,灑了幾滴眼淚,心裏空落落的,覺得毫無滋味,便垂頭喪氣地卸了殘妝走了。

紫鵑和雪雁早就知道黛玉的性子:沒事就悶坐,不是愁眉不展,就是長嘆短息,平日裏無緣無故就掉眼淚,起初有人勸她,說是擔心父母家鄉,受了委屈,這才寬慰幾句。可後來一年到頭都這樣,大家見慣了,也就不再多想,只當是她性格如此,也就不再過問,任她安靜地坐着,甚至睡了過去。那日,黛玉靠着牀欄,雙手抱膝,眼含淚光,像一尊泥塑木雕,一直坐到半夜二更才終於睡去,整夜無話。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六日,正是中午時分迎來芒種節。古時有風俗,芒種一到,就要擺上各種花果祭品,送走花神,因爲過了這天,百花凋零,夏日將至,花神就該退場了。而大觀園裏的人更盛行這一習俗,所以園裏的姑娘們早早地就起來了。她們有的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有的用綾羅綢緞折成旌旗旗幡,都用綵線繫好,掛滿每一棵樹、每一片花枝上。滿園裏花影飄搖,枝葉招展,姑娘們打扮得如桃羞杏讓,燕妒鶯慚,景色之美,一時難以盡述。

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還有巧姐、大姐、香菱和衆丫鬟,都在園子裏玩耍。唯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忍不住問:“林妹妹怎麼還不來?這懶骨頭,現在還睡着呢?”寶釵說:“你們等我,我去把她找來。”說完便甩開衆人,直奔瀟湘館走去。走到半路,恰好碰到文官等十二個女孩也來了,她們紛紛問好閒話。寶釵回頭一指:“她們都在那裏呢,你們去尋她們吧,我去找林姑娘去。”說罷,便慢慢往瀟湘館走。

忽然抬頭,她看見寶玉進了院子,便立刻停下腳步,低頭沉思:寶玉和黛玉從小一起長大,兩人之間毫無顧忌,常有玩笑和爭吵,而黛玉一向多疑,又愛耍小性子。如今自己若跟進去,一是寶玉會尷尬,二是黛玉會心生猜忌。罷了,還是回去好。想罷,便轉身離開。

正要去找其他人玩,卻看到前面一對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上下翻飛,迎風翩躚,格外靈動。寶釵本想撲過去玩,便從袖中取出扇子,悄悄地在草地上追着撲。那對蝴蝶忽上忽下,穿花繞柳,眼看就要飛過池水。於是寶釵也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一直走到池中一座叫“滴翠亭”的亭子邊,滿頭沁出汗珠,呼吸微喘。她本不想撲蝴蝶,正打算離開,忽然聽見亭內傳來細碎說話聲。

這亭子四面都是遊廊和曲橋,建在池中,四面雕着格子,糊了薄紙。寶釵在外頭聽見說話,立刻停下腳步,悄悄聽去,只聽見裏面有人道:“你瞧瞧這手帕,是不是你丟的那塊?拿出來,不然是就還給芸二爺。”又一人說:“當然就是我那塊,拿給我吧。”又有人問:“你拿什麼謝我?難道白找了來?”另一人答:“我早就答應了要謝你,自然不會騙你。”又有人說:“我找到了給你,自然要謝我,可就是揀到的人,你就不該謝他?”對方答:“你別胡說,人家是爺們,撿了東西該還,我拿什麼謝他?”又有人說:“你不謝他,我怎麼對他說呢?他還再三再四地叮囑我,沒謝不給。”過了一會兒,有人又說:“那也行,拿我這塊給他,就算謝了。——你要告訴別人,就得發個誓。”又聽對方說:“我要告訴一個人,就讓他長個疔瘡,以後活不下去!”又有人嘆道:“哎呀!我們只顧說話,怕被人聽見。不如把格子都拉開,就算有人看見,他們也只會以爲我們在說笑。要是真有人走近,我們能看見,就別說了。”

寶釵聽後心頭一驚,心想:原來自古奸猾小人,心思都如此深沉。要是亭子一開,我在這裏,他們豈不尷尬?再說,說話的語氣,分明像是寶玉房裏紅兒的口音。他向來心高氣傲,是個刁鑽古怪的性子。今兒我聽了他的祕密,一時急得要發瘋,不但惹出麻煩,我自己也尷尬。如今只能趕緊逃,可恐怕來不及了,得用“金蟬脫殼”的計策。還沒來得及想好,忽聽“咯吱”一聲,寶釵故意放慢腳步,笑着喊道:“顰兒,我瞧你躲到哪裏去了!”一邊說,一邊故意往前走。亭裏的紅玉和墜兒正推着窗子,一聽這話,兩人頓時嚇了一跳。

寶釵反而笑着問:“你們把林姑娘藏在哪兒了?”紅玉答:“哪見過林姑娘啊。”寶釵笑道:“我剛纔在河那邊看見林姑娘蹲着洗東西,正想悄悄嚇她一跳,還沒走近,她就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消失了。會不會躲在裏頭?”一邊說,一邊故意走進亭中轉了轉,然後匆匆轉身走開,嘴裏還說:“估計又鑽進山洞裏去了,碰上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邊走,心裏直笑:這次風波總算過去了,不知道兩人會怎麼收場。

誰知紅玉一聽寶釵的話,信以爲真,立刻讓寶釵離開,隨即拉着墜兒道:“糟了!林姑娘蹲在這兒,一定聽到了!”墜兒也怔了許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紅玉又道:“這可怎麼辦?”墜兒說:“就算聽到了,又怎麼樣呢?各人幹各人的事,不就是了。”紅玉卻說:“要是寶姑娘聽見了,也就罷了。可林姑娘嘴上刻薄,心裏又細,她一聽見,如果泄露出去,豈不麻煩?”兩人正說着,忽然看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一羣女孩上亭子來了,只好趕緊把話掩住,轉而和她們玩鬧起來。

只見鳳姐站在山坡上揮手叫人,紅玉立刻放下衆人,飛奔過去,笑着問:“奶奶有什麼吩咐?”鳳姐看着她,見她乾淨利落、說話得體,笑着說:“我今天沒叫你跟我來,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要找個人去辦,不知你能不能辦,說清楚不?”紅玉笑道:“奶奶有什麼事,只管說,我照辦。如果說錯了,耽誤了奶奶的事,您罰我就是了。”鳳姐說:“你是誰房裏的丫頭?我叫你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轉達。”紅玉答:“我是寶二爺房裏的。”鳳姐一聽笑着說:“哎喲!原來是寶玉房裏的,難怪呢。罷了,等他問了,我替你轉告。你去告訴平姐姐:外頭屋桌上汝窯盤子架底下,壓着一卷銀子,是一百六十兩,是給繡匠的工錢,等張材家的人來拿,當場稱了再給他。還有,裏頭牀頭櫃裏有個小荷包,也拿去。”

紅玉聽完,轉身離開,回來時卻發現鳳姐不在山坡上。她見司棋從山洞裏走出來,正繫着裙子,便趕緊上前問:“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去哪兒了?”司棋說:“沒去哪。”紅玉聽了,連忙四下張望,只見探春和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笑着問:“姑娘們知道二奶奶去了哪裏嗎?”探春說:“去你大奶奶院子裏找人。”紅玉一聽,便往稻香村走。剛走到門口,恰好看見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待書、入畫、鶯兒等人過來。晴雯一見紅玉,就冷笑着說:“你瘋了吧!院子裏的花不澆,鳥不喂,茶爐也不燒,就在這兒晃盪?”紅玉說:“昨兒寶玉說不用澆花,過一天澆一次。我喂鳥的時候,姐姐還睡着呢。”碧痕問:“茶爐呢?”紅玉答:“今天不該我燒,有沒有茶,別問我。”綺霰說:“你聽聽這嘴!別說了,讓他去逛吧。”紅玉說:“你們再問問我是不是逛了。二奶奶讓我去取東西,我可沒少說話。”說着,把荷包遞給他們看,這才閉嘴,大家各自散去。晴雯冷笑說:“怪不得!原來爬到高枝上去了,把我們都看不起。不知有沒有說誰的名字,就因此得意起來!這一回倒不算什麼,再過幾天還得聽你鬧翻天!若真有本事,不如現在就出這個園子,在高處當個大人物!”說完,便走了。

紅玉聽後,不便辯解,只能忍氣去找鳳姐。到了李紈房裏,果然見到鳳姐正在和李紈說話。紅玉上前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去,就把銀子收走了,等張材家的人來要,當場稱了,再給他拿走。”說完把荷包遞上去,又說:“平姐姐讓我轉告奶奶:旺兒進來問奶奶示下,想去哪家,平姐姐按照您的意思安排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我的意思做了?”紅玉答:“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您好,因爲寶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但請您放心。等五奶奶好些了,我們奶奶還會來看您。五奶奶前天派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問您好,還讓找我們奶奶要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如果有,您讓人送過去,明兒有去的人,順路帶給舅奶奶。”

話還沒說完,李紈忍不住搖頭說:“哎喲,這些‘奶奶’‘爺爺’的,我怎麼聽不懂?”鳳姐笑道:“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說話啊!”接着又對紅玉笑着說:“好孩子,你真說得清楚,不像那些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你不知道,除了我身邊幾個丫頭老婆,我真怕跟他們說話——他們總是把一句話分段拉長,咬文嚼字,哼哼唧唧的,急得我暴跳如雷!以前平兒也這樣,我問她:難道裝成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次纔好些。”李宮裁笑道:“都像你這潑皮破落戶纔好。”鳳姐又說:“這丫頭就不錯。剛纔兩回,話不多,但聲音簡潔利落。”說着又笑着說:“你明天就跟我去當差吧,我認你當女兒,我好好培養你,你一定出息。”

紅玉一聽,忍不住笑出聲來。鳳姐問:“你怎麼笑?你比我還年輕,難道能當我的女兒?你還在做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頭比你大的多,都趕着叫你媽,我還不理呢!今天抬舉你,是真高興!”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是笑奶奶搞錯了輩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現在又說我是她女兒!”鳳姐問:“誰是你媽?”李宮裁笑着說:“你還不認識?她是林之孝的女兒。”鳳姐一聽,大喫一驚,說:“哦!原來是她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夫婦,真是一個天聾一個地啞,我天天說他們是一對天生的夫妻,一個聾,一個啞。哪裏想到他們養出這麼聰明的丫頭!你多大了?”紅玉答:“十七了。”又問名字,說:“原名叫紅玉,因爲名字裏有‘玉’,又與寶二爺重了,現在只叫紅兒了。”

鳳姐一聽,眉頭一皺,搖頭說:“真討厭!得了‘玉’,你也‘玉’,我也‘玉’,真是怪。”又說:“既然願意跟我去,我跟他媽說,賴大家事多,沒人認識誰是誰,你幫我去挑兩個丫頭我用。”李紈說:“你是不是多心了?她早來,你後來說話,怎麼怨她媽?”鳳姐說:“既然這樣,我明天就和寶玉說,讓他再挑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只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紅玉笑道:“她願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但跟着奶奶,我們也能學些規矩,見識見識上下貴賤、大小事務。”正說着,王夫人的丫鬟來了,鳳姐便辭別李宮裁走了。紅玉回了怡紅院,不提了。

再說林黛玉,因當晚睡不着,第二天起得晚,聽說衆姐妹在園中舉行“餞花會”,怕被人笑她癡傻,便想躲起來。她走到花園裏,看到滿地的鳳仙花、石榴花等落花堆積如雪,五彩繽紛。她嘆道:“這一定是她心裏不痛快,連花也不收拾了。我替她收走吧,明天再找她。”說罷,見寶釵等人要外出,寶玉說:“我跟你們一起去。”話音剛落,等她們走遠了,寶玉便把落花一一挑起,登山涉水,穿過花叢,一路去了那日和黛玉一起埋桃花的地方。

剛到花冢前,還沒轉過山坡,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嗚咽聲,有人在低聲哭泣,字字句句,哀傷無比。寶玉心想:“這一定是哪個丫頭受了委屈,跑到這裏來哭。”一邊想,一邊停下腳步,仔細聽着,聽見的是一首詩: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爲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當場昏倒。究竟是怎麼回事,且聽下回分解。

關於作者
清代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夢阮,號雪芹,又號芹溪、芹圃。清代著名文學家,小說家。先祖爲中原漢人,滿洲正白旗包衣出身。素性放達,曾身雜優伶而被鑰空房。愛好研究廣泛:金石、詩書、繪畫、園林、中醫、織補、工藝、飲食等。他出身於一個“百年望族”的大官僚地主家庭,因家庭的衰敗飽嘗人世辛酸,後以堅韌不拔之毅力,歷經多年艱辛創作出極具思想性、藝術性的偉大作品《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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